糯米九
一
江州偏遠(yuǎn),比京都更早入冬。
季子息支了傘邁出藥鋪,因雪下了幾日地面濕滑他走得極慢,不想還是撞上行人。
是個小姑娘,身量約莫到他胸口,許是頭撞疼了捂著“哎喲”直叫喚。
他連聲道著抱歉,不防袖子忽地被人一把扯住,嫩生生的聲音響起:“公子,我向你打聽個人。”
這個嗓子略略耳熟,季子息皺起眉頭,又轉(zhuǎn)念一想,如此偏僻之地哪里有舊人,于是點了點頭。
“身形與你一般,皮相生得很好,字也寫得好。早年性子頗孤傲,后時好許多,”她頓了一下,“至于名字,大抵姓季,字少安,不知公子聽過否?”
他面色剎那間蒼白下去,猛地反手捉住她細(xì)瘦的手腕,沉聲問道:“你是誰?誰叫你來的?”
若只有他自然無甚可怕,可家中躺了一位等著他回去煎藥的人,兒戲不得。
小姑娘笑起來,將腕子輕而易舉掙脫出來,道:“我是誰不打緊,是你娘子托我來的?!?/p>
說罷,她不顧他惱怒的神色,故意將手在他黯然無神的眼前晃了晃才輕佻道:“你家娘子求我將這些銀票地契帶給你,可我見你如今沒有她不也過得很好嗎,難為她擔(dān)心憂慮成那副模樣。你倒長得漂亮,可惜是個瞎子?!?/p>
至此,季子息終于曉得她口中的娘子并非徐宛棠。
雪大起來,竹傘早已跌落下去,雪花紛紛揚揚落在他的眉骨鼻梁,逼仄的街道與屋檐上皆是茫茫白霜。
二
宴會自三月前準(zhǔn)備,黃昏時于章華臺開宴,燭火通明樂聲不絕,宴上群臣心中腹誹陛下太過奢靡,卻無人膽敢上前諫言半句。
皇后早早離席,月瑯坐在主位打量這場華宴,也不免慨嘆衛(wèi)離將場面委實做得忒大,而衛(wèi)離作為始作俑者,正坐在她身旁瞇著眼睛欣賞樂府新排的羽扇舞。
她今日恰好年滿二十,已是宮里最受寵愛的貴妃,這場宴會正是為慶賀她生辰而辦。
入宮五年,衛(wèi)離將寵愛和溺愛之間的度把握得游刃有余,讓人捉不著半點把柄,免去她諸如紅顏禍水、妖妃禍國此類名號。只除卻一回有個嬪妃因心生嫉妒叫宮人偷換了她的脂粉,引得宮里貓兒在她面上劃了半寸爪痕,衛(wèi)離當(dāng)時動了大怒,將宮人活活打死又把嬪妃打發(fā)去了冷宮。那回朝堂上鬧得最兇的是首輔,因被發(fā)落的嬪妃是他庶女,而皇后是他的嫡女。
然而月瑯的容貌的確生得好,尤其一雙眼睛,烏溜溜如兩顆滾圓的葡萄,眼角上揚,放肆得恰到好處。闔宮上下,再沒有人比她明艷嬌俏。
晚宴過半,月瑯支著手臂倚在座位上,露出半截雪白的頸子,烏黑的發(fā)絲垂落下來,她半睜著上挑的眼睛,困頓非常。她平日里被養(yǎng)得嬌慣,此時早該沐浴完畢歇下。正朦朧間聽得宮人稟報有琴師上前獻(xiàn)樂。
上來的琴師抱琴而立,寬大的白衣袖袍翩然仿若下一刻就要乘風(fēng)歸去。他鼻梁生得高挺,臉的輪廓也極好,可惜兩指寬的白綾覆在眼上見不到眸子。
月瑯本已十分倦怠,卻在見到來人時心下一顫,半閉的雙眼微微睜大,終于又如葡萄似的圓起來。
且見他將琴放下將要席地而坐時,月瑯忽地開口:“先生是哪里人?”
座下一片嘩然,今日貴妃開口次數(shù)一只手便能數(shù)得過來,如今與一琴師對話委實稀奇。衛(wèi)離偏頭瞧了一眼月瑯,并未作聲。
琴師向她與衛(wèi)離的方向行禮道:“草民云州人氏?!?/p>
月瑯望著他緊抿的嘴角,轉(zhuǎn)頭向衛(wèi)離問道:“陛下,我們自涼川北上時,可曾經(jīng)過云州?”
衛(wèi)離頷首:“瑯兒記性很好?!?/p>
于是月瑯笑著道:“本宮那時年紀(jì)尚小,只記得那里城西有一家銀鋪的首飾打得極好,如今少不得問一句先生,那鋪子里可還打雙魚海棠紋的鐲子?還是換了式樣?”
琴師身子幾不可見地一僵,深深俯下身去,道:“回娘娘,早已換了式樣了。”
月瑯嘆了聲可惜,只道今日實在毫無興致,連接下來的節(jié)目也沒有興趣再看下去。衛(wèi)離向來疼愛她,由著她回宮里去。于是宴席上眾人紛紛請辭,終于散去。
月瑯跌跌撞撞地回到宮里,驚醒了趴在桌上小憩的平兒,她揉著眼睛起身上前湊近月瑯嗅了嗅才道:“也沒有喝酒,怎么跟失了魂似的?!?/p>
她拉著呆滯不語的月瑯坐下,一面替她梳洗一面念叨:“本就癡傻,再丟了魂兒可真就不用活了?!?/p>
任由她擺弄的女子面色奇怪,似哭似笑,待脂粉終于洗凈,月瑯如一只被丟棄的小動物一般望著平兒哭道:“我竟終于見到了他……”
竟終于是以如此模樣見到了他。
三
衛(wèi)月瑯本姓姜,并非當(dāng)今陛下衛(wèi)離的遠(yuǎn)房表妹,而是前朝云州姜家的女兒姜余。
她祖父做布匹生意在云州顯赫一時,更是生了個將軍兒子,可惜姜余父親不如兄長有出息反而是個紈绔,連帶著整個二房都不討老爺子喜歡。
姜余在十二歲那年遇見季子息。
往后無數(shù)的日子里,這場相遇成為她午夜為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夢境。夢里少年著白裳,長身玉立神采奕奕,眉目間清傲內(nèi)斂,笑起時頰邊一個淺淺梨渦,自成風(fēng)流。正是祖父將他請來做堂弟的老師,她帶著宛棠貓著腰躲在堂后,一眼望見廳前少年的容貌,癡癡笑出聲來。
后來想起實在丟臉,只是耳朵仍燒得厲害。
祖父也覺得丟臉,但不好罰宛棠,就趕她去祠堂抄女則,最后終于經(jīng)不住她軟磨硬泡答應(yīng)她帶著宛棠一同與堂弟讀書。宛棠提著點心偷偷來祠堂看她時,紅著眼睛給她跪腫的膝蓋抹藥油,邊罵她傻邊哭。
她咬了滿嘴的桂花糕,揉了揉宛棠頭頂,道:“這樣你就不用自己點著燈看書啦,那個哥哥是太傅的兒子,一定是頂厲害的?!?/p>
時年君主暴政朝堂動蕩,季太傅為保全血脈將幺子送回云州,又因與姜余伯父是舊識才有這因緣際會。季子息自幼在京都長大,又作為太子伴讀在太學(xué)同皇子們一同讀書,自然有幾分孤傲風(fēng)骨,最是看不得生性散漫不學(xué)無術(shù)之人。
巧的是,姜余將這兩點占了個齊全。
她字寫得極差,文章也記不會,作詩更是一塌糊涂。只愛扯著他的袖子“子息哥哥”長“子息哥哥”短,初時覺得可愛活潑,漸漸也令人覺得聒噪而生出不耐煩了。
倒是與她一同讀書的徐宛棠文靜溫柔,因身世坎坷寄人籬下不由得讓他多照顧了幾分。宛棠文章寫得極好,尤其才氣是女子中難能的可貴,頗受他欣賞。于是相比之下,對貪玩愚笨的姜余更厭惡些。
時間長了,姜余也覺出不對來,每天仍笑嘻嘻地叫他,只是不再如初時那般親近了。有時宛棠拿了書去問季子息,少女白皙的肌膚同初生羊乳一般,眼睫輕垂,時而輕聲應(yīng)答,少年就矮下身子,面龐溫潤柔和。姜余望見,低頭瞅著自己仿若螞蟻爬過的字跡想,自己若是再聰敏些,再好看些,同宛棠一般就好了。
她那時傻得冒泡,又哪里曉得喜歡二字最怕一廂情愿,最忌真心實意。
歲月這樣悠悠蕩蕩往前漫去。那時朝中風(fēng)云開闔,邊疆兵戈搶攘禍亂交興,可姜府里仍是圍著四方的天安穩(wěn)得好似沒有憂愁。
四
姜余自夢里醒來時,赤著雙足站在皇后寢宮門口。
自那夜起,她慣常有了被魘住亂走的毛病,衛(wèi)離替她請了不少太醫(yī)皆稱無法,于是吩咐宮女們要隨侍左右。
果不其然,她回過頭身后緊緊跟了烏泱泱一群宮人,著實丟人。
平兒將披風(fēng)替她系好,抱怨道:“往常不過在自己宮里走一走也罷了,今日遭了什么邪,竟跑到這里來?!?/p>
姜余面色赧然,討好似的拉了拉平兒的手就要回去,忽見得不遠(yuǎn)處皇帝轎輦已至。衛(wèi)離神色急切,向這邊望了一眼就匆匆下來扶起她,目光自她身上逡巡一遍定在她赤裸的雙足上,卻也未說話,只皺緊眉頭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哥哥,”姜余將頭埋在他懷里,悶聲道,“我是不是闖禍了?”
衛(wèi)離將她抱得穩(wěn)穩(wěn)的,道:“你只是生病了,回去睡一覺便好了?!?/p>
衛(wèi)離將她送回寢宮,此時已近天明,姜余省得自己不僅將宮里折騰了個遍,還擾了皇帝的好夢,于是拉住將要離開的衛(wèi)離,怯生生指了指自己的床榻。
皇帝見她這副乖巧模樣,一時覺得十分有趣,挑著眉問她:“今日竟不怕了?”
初入宮時,衛(wèi)離曾想與她同房,那年她不滿十六,嚇得渾身顫抖眼淚簌簌往下掉。衛(wèi)離明白她心里余悸未消再沒逼迫她,此后來她宮里常帶著奏章一批就是半夜,乏了就在偏殿歇下。
瑯貴妃怕黑,寢殿內(nèi)常年架著夜明珠,柔和的光鋪灑下來照得身旁和衣而眠的君王面龐格外俊朗。
“哥哥,”姜余知他并未睡著,“你心里可曾住過一個人?”
衛(wèi)離長睫掀開,側(cè)頭見她平躺著眼神空泛,鼻翼輕輕翕動,兩行清淚順著眼角淌下,沒入如云的青絲里。他記起來那年將她救下時,她也是這副神情。
“你見到他時就滿心歡喜,想要將世間所有的寶貝捧到他面前,你想同他白頭偕老,同他子孫滿堂,想同他看盡世間繁華,又覺得只要有他在,木櫝草石亦是和璧隋珠?!?/p>
衛(wèi)離默了半晌,同她道:“你最近成語學(xué)得不錯,想必真正用了功,只是到底不夠嫻熟,用得顛三倒四?!?/p>
姜余不愛識字念書,入宮后衛(wèi)離卻總愛教她這些,怕她沒有才識,背地里被嬪妃們笑話欺辱。幾年下來,她竟真能寫出一手好字來。她常想,倘若十二歲那年也能如此,季子息許就能多看她幾眼了。
一輩子很短,姜余曾將一生賭在那年遇見的少年身上,她連去祖父面前厚著面皮請他將自己許配給季子息的說辭都在心里滾過千萬遍,可這不過是蹉跎時光里微不足道的妄想罷了。
“他就要走了,我留不住他,最后連自己的心也留不住?!苯噜?。
再醒來天已大亮,身旁床榻空無一人,衛(wèi)離早早地上朝去了。
平兒作為大宮女服侍她用早膳,不忘嗔怪她昨夜太過鬧騰,擾得滿宮的人眼圈都漆黑得同抹了炭。
“皇上昨夜里才在寢殿歇下,聽得你鬧去皇后宮里,驚得披了衣服便趕過來?!?/p>
“我曉得,”姜余躊躇道,“哥哥待我好,我總也不知如何能還夠這份情誼,這幾年他疼愛我,我心里明白,但……”
平兒翻了個白眼,手指頭不輕不重地戳著她額頭,怒其不爭道:“你可真是個榆木腦袋?!?/p>
榆木嗎,不然怎么能在心里藏著季子息那么些年。
姜余擱下碗,小心翼翼地捉住平兒的手指:“平兒,你幫我個忙吧,就這一回?!?/p>
五
姜余幼時容貌并不同如今一樣出眾,獨一雙眼睛又圓又大漂亮異常。性子倒十分活潑,氣得她母親常擰著她的面頰恨聲道:“我怎么就沒給你生成個男兒身?!蹦赣H是正妻,膝下卻只有她一個女兒,長久以來連待她都生了許多怨憤。
后來這樣的怨憤在姜老爺子把已故摯友的孫女兒托付給她時尤盛。孫女兒姓徐,名宛棠,因出身名門,比之姜余這樣商賈家的女孩兒秀雅得不知多到哪里去,生得也極漂亮,畫里走出來的瓷娃娃一樣。姜母不待見徐宛棠又不好發(fā)作,明面上悉心照顧,暗地里只得將氣都撒在了姜余身上。
所幸姜余從不計較,每每挨完罵又牽著宛棠四處玩耍。與她不和的姐妹們見了,都笑她沒心,傻得替別人作嫁衣。
事實季子息待宛棠的確更加親厚,怕她一個人在姜家受欺負(fù),總愛買些小玩意兒給她,不過朱釵首飾之類,時常有些糕點小吃。
徐宛棠心中通透,悄悄將首飾都分給姜余。
姜余本來也是個有骨氣的,但到底年紀(jì)小有些眼紅,還是收了一支蝴蝶釵子。第二日被季子息自書房中趕出去時正戴著這支發(fā)釵。
她沒能背得出季子息留下的作業(yè),作的詩更是韻腳雜亂不成篇章,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那日季子息見到她發(fā)上的銀釵后再按捺不住嫌惡之情,開口諷刺道:“姜家小姐若無心在此,何必還要日日趕早來?我聽姜老太爺說,是你自請來讀書,如今看來怕不是女兒家一時興起的妒忌罷了。見著什么好就搶什么,果然是將陽奉陰違同母親學(xué)了個十成。”
姜家自然不如季家勢大,季子息性情清傲早看姜母不慣,如今開口竟也無姜家子孫敢言。
倒是姜余,張著嘴想要辯駁又不知該說什么,未料到般將眼睛瞪得圓圓的,被打了的小獸一樣可憐。這眼神望得季子息一陣發(fā)慌,皺了皺眉頭揮手將她打發(fā)出去。
此后姜余終于明白自己同宛棠不同,討不得他歡心,自己也知這樣太過沒皮沒臉,實在沒什么意思,可總也管不住見他時滿心滿意的欣喜。
正如同而今已目盲的季子息跪在她面前,她卻總能看見一個桀驁冷漠的少年斜睨著她,涼薄的嘴角盡是不屑。
“你的眼睛,是怎么了?”姜余慢慢跪坐在他面前,仰著頭伸手撫摸他眼上的白綾。
他將頭輕輕一偏,淡然道:“舊時戰(zhàn)亂受了傷,沒養(yǎng)好便如此了。還望娘娘自重?!?/p>
姜余終于放聲哭出來,捉著他的手放到自己臉上:“子息哥哥,你知道是我對不對?我是阿余,是阿余……”猛然她又似乎想起什么,將腕上的鐲子褪下來塞進(jìn)他手里,“這是你替我和宛棠打的鐲子,雙魚海棠紋是你作的。宛棠呢?宛棠也和你在一起嗎?”
季子息渾身一顫,仿佛觸到什么臟東西般一把推開她的手,鐲子摔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他諷道:“讓娘娘失望了,宛棠還活著?!?/p>
姜余愣怔地看著那鐲子在地上打了個轉(zhuǎn)兒才停下,仿佛回到七八年前的夏日,自己傻愣愣地站在書房當(dāng)中,面皮燒燙得紅起來,張著口卻無可辯駁。
鐲子正是那回后季子息給她賠禮道歉用的。
他向來克制,事后也后悔何必對一個女娃娃發(fā)這樣大的脾氣,回想起來心下只覺赧然不堪。于是親自繪了式樣交予城西銀鋪打了一對鐲子出來。
那姑娘好似真的生了氣,一連幾日再沒出現(xiàn)在書房里,只稱抱病在身。他原想著去了怕要碰一鼻子灰,已做好了若她使性子便拂袖而去的準(zhǔn)備。
不料姜余是真的生了病,有些嬰兒肥的面頰燒得通紅,見到他來了仍扯出笑喊子息哥哥。后來他才曉得,她那幾日不去并非生氣,只是怕他厭棄。又害怕逃學(xué)被祖父責(zé)罰,于是泡了一整夜井水,第二日果然發(fā)熱不止。
姜余燒得渾渾噩噩,只以為還在夢里,笑嘻嘻地拿了鐲子套在手上,瞇著眼睛同他說長大要嫁給他,將他嚇得落荒而逃。
后來這句胡話自然再沒提過,鐲子卻一直戴在姜余的手上,從沒摘下來過。
這世上癡心人許多,姜余自然稱得上是個中翹楚。即便她見到宛棠妝奩里同她一模一樣的雙魚海棠紋銀鐲,也仍舊執(zhí)拗頑固死性不改。
殿里并無他人,姜余望著面前的琴師問道:“你可曾喜歡過我,哪怕一刻?!彼龁柕眯⌒囊硪恚瑯O美極嬌艷的容貌上滿是怯懦討好,仿佛一朵快要敗去的牡丹。
而她終于沒有聽到答案,季子息的身子晃了晃,一頭栽倒在她懷里。
六
姜余這人慣常有些缺心眼,倘若誰對她稍好些,她就算被賣了也要替人數(shù)銀子。
彼時衛(wèi)離剛打進(jìn)京都,因大周大勢已去局面初定,軍中也得以安穩(wěn)片刻。而衛(wèi)離趁著這片刻安穩(wěn)替她尋了兩個大夫治臉上的傷。
她的臉被自己用石頭劃得面目全非,只有一雙眼睛能看。問及原先樣貌時,她頗溫和地同大夫說:“您看著辦就成,當(dāng)然越美越好,無須按著原來的模子來?!?/p>
商量琢磨半夜,兩個大夫總算定出一個滿意的美人像。后來宮里嬪妃奉承瑯貴妃時,??渌踩籼煜伞⒚髌G秀麗,她不以為然,只心道不過是衛(wèi)離找的那大夫?qū)徝来_然很好罷了。
平兒正是那時來的。她臉上還裹著紗布,疼得厲害了就拉著平兒講她從前的事。
她總說自己有個夫君,是這天底下最好的兒郎,長相和才華都是世上頂好的,誰也比不得。又常摸著腕子上的鐲子同她講這便是她夫君送她的,講她夫君教她讀書習(xí)字的舊事。軍中麻藥不夠,她痛得渾身發(fā)抖也不敢掉眼淚,于是翻來覆去地說她夫君如何好,越痛越說。仿佛這樣就真的不疼了似的。
有一回平兒被念得煩了,便問她:“那你夫君也這樣喜歡你嗎?”
這回姜余終于噤了聲,再不說話。
后來衛(wèi)離登基,本要立她為后,旨意都已經(jīng)擬出來,卻被立了頭功的陳首輔一黨攔下。衛(wèi)離無法,只得改立青梅竹馬的陳家小姐為后,將她封為貴妃。
而大抵是前幾日生辰太過招搖奢靡,她終于被陳皇后請到了宮里。
正是盛夏,沿途驕陽將她面頰燒得滾燙。她昏昏沉沉地想起從前夏日里季子息愛在府中涼亭撫琴,她就與宛棠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水滿草深映照亭臺倒影,水天接成一色,粼粼波光,冷傲的少年化成她眼底絕色。
行至宮門前,平兒被皇后身邊的宮人胳膊一攔,急得直跳腳。姜余反倒平靜乖順地隨宮人入了寢殿。
皇后同衛(wèi)離幼時被許下婚約,曾關(guān)系甚密,只是后來世事變遷,二人少了交集也冷淡許多。局勢安定后,陳首輔仗著功勞數(shù)次以下犯上結(jié)黨營私,帝后之間便更加僵滯。
姜余入宮多年,只見過她幾面。她體態(tài)身形都極好,面上卻覆著一張黃金面具,只露出小巧的下頜和黑漆漆的瞳仁,有些可怖。聽聞陳皇后少年時被歹人擄走不慎墜馬破了相,因陷于深林當(dāng)中傷勢耽擱太久,終究沒能醫(yī)好。后常年以面具示人,這也正是衛(wèi)離不愿立她為后的另一層緣由。
“你不要害怕,我請你來沒有為難你的意思,只是要告知你一些你本該明了之事。”戴著面具的女人站起身來,眸子柔和。
姜余不解,皇后親自替她倒了茶水,道:“我曉得你年紀(jì)尚輕,不愿意聽我講這些陳詞濫調(diào)。誠然我也沒比你大上多少,只是經(jīng)歷得多了難免不愿見你誤入歧途?!彼灶D了一下,“帝王之愛最是無情,你不要將全部希望寄托于他身上?!?/p>
“想必你也聽過我的不少傳言,”皇后彎唇一笑,眸中滿是憐憫,“然而你可能不曉得,那年擄走我的歹人就是他吩咐的?!?/p>
茶盞“啪”的一聲掉落在地摔得粉碎,姜余艷麗的面容上爬滿驚愕,她搖頭道:“哥哥不會那樣。”
即使親眼見過衛(wèi)離的殺伐決斷、雷霆手段,她也總是將這個名字與十五歲那年把她從死人堆里救出來的青年聯(lián)系起來。
長相英挺的男人面上仍有未干的血漬,卻溫柔地向她伸出手道:“不要怕,再沒有人敢欺負(fù)你了?!?/p>
他說:“從今往后你就姓衛(wèi),叫衛(wèi)月瑯,是我的遠(yuǎn)房表妹,記住沒有?”
他替她尋宛棠,尋子息,終究因失散太久沒有找到,于是輕輕攬住她對她說抱歉,哄她不要將這樣漂亮的眼睛哭壞,那時她滿面鮮血劃痕,皮肉外翻如同怪物。
他疼了她五年寵了她五年,讓她由被抄家的前朝罪臣親眷變?yōu)樘煜伦盍钊似G羨的女子。姜余是真的將他當(dāng)作哥哥,所以皇后的勸誡之言,她如何也不愿相信半分。
七
季子息昏睡了足足兩日。
姜余悄悄請了太醫(yī)來診治,斷出他身子損耗太過郁結(jié)成疾,須得好好靜養(yǎng),雙目卻為時已晚藥石罔顧,若是能有前朝宮內(nèi)秘藥或可一試。
遭受了什么才能讓原先住在云端睥睨眾生的公子淪落至此呢?她的手指撫過他緊閉的雙眼,冰涼的薄唇,只是想一想心里就疼得厲害。
不多時他眼皮微動掙扎著醒過來,曾經(jīng)燦若星子的眸子木訥無光,仿佛所有的神采奕奕驕矜自信都被燒成一把死寂的灰。
他面上一片茫然,眼前漆黑不知現(xiàn)下身處何處,只將嘴角緊緊抿著,摸索著坐起來。仿若想起了什么,他抬起手摸向眼眶才發(fā)覺白綾早被解下,于是不確定地喊了一聲:“姜余?”
未得到應(yīng)答,他苦笑著掀開被子下榻磕磕絆絆穿好鞋,因?qū)ξ葑邮帜吧?,才踉蹌著邁了兩步就被身前凳子一絆,姜余終于按捺不住上前扶他,兩人一同摔倒在地。
他即便瞎了卻不傻,明了過后冷笑道:“原來娘娘是想看我這個瞎子出丑。”
“我不是?!苯啾凰频乖诘?,訥訥道。
“那是如何?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季子息向她的方向問道,語氣涼薄。
姜余被扭到的手腕鉆心地痛,她咬了咬唇有些忐忑道:“子息哥哥,你帶我走好不好?”她說出的話荒謬無理,竟夾雜幾分期待。
“什么?”因她聲若蚊蚋,季子息甚至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我不要做貴妃了,你帶……”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他有些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你不是問我有沒有喜歡過你嗎?如今我告訴你?!?/p>
姜余突然瞪大眼睛,神情仿如那年吃到他給宛棠和她一同帶來街上王記新出爐的杏仁餅時,乖順得小心翼翼。
“沒有,”不帶絲毫感情的話語自他口中吐出,“一刻也沒有。”
窗外忽然下起雨,冷風(fēng)挾著冰涼的雨絲吹進(jìn)來。姜余眼里搖搖曳曳的微弱星火抖了兩抖終于熄滅,她愣了半晌,想要捉住他袖子的手頹然摔下去。她早該明了的,正如她其實對杏仁過敏,碰也碰不得,但因為宛棠喜歡,他總要帶來許多分給她們。
過后她起了渾身的疹子又痛又癢,宛棠惱她不爭氣罵了兩句又心軟地給她涂藥。她趴在床上,一面笑一面說:“宛棠,你這樣好,是不曉得沒人愛是什么滋味的?!?/p>
徐宛棠聽了,將藥油瓶子扔了去擰她胳膊:“阿余你成心氣我是不是?你一個姜家嫡女有父有母有兄弟,同我說這些?”
于是兩人笑鬧著打成一團(tuán)。
可她說得沒錯啊,姜家阿余是沒人愛的。
倘若真的有人愛,那年姜府被抄家,她冒著大雪趕回去就不會只看到自盡的祖父和滿院的敗落。府里的仆人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告訴她二爺和夫人抱著剛出生小公子早就從密道中逃走了。
她被抓住時還懵然不知身在何處,直到官兵將她父母弟弟的頭顱扔到她面前,她那樣膽小竟一聲未哭,愣愣地望著親人的尸身。
漫天大雪鵝毛一樣洋洋灑灑落在她身上,濕熱的鮮血一直流啊流,永遠(yuǎn)流不盡似的。她想,人啊,真是可笑,明明身子都僵了,還緊緊摟著自己的孩子不放??墒亲约阂彩呛傲怂迥昴赣H的孩子啊,她卻直到死也沒有看自己一眼,只是不斷哀求官兵能放兒子一條生路。為什么會這樣呢?姜余眼眶通紅怎么也想不明白。
那年天下大亂,大周最后一個皇帝荒淫無道屠戮忠良,更有北邊蠻夷趁亂進(jìn)犯,于是南方諸侯起兵北上欲改朝換代問鼎中原。也是那年,姜家阿余成為異姓王侯衛(wèi)離的表妹衛(wèi)月瑯,失去她的宛棠她的子息,和人生中最為歡愉快樂的幾年時光。
從此紅顏變腐土,再無人喚她一聲阿余。
姜余自紛亂的思緒中抽離,抹了把臉上的水光,竭力壓住哽咽道:“我曉得了?!?/p>
季子息已扶著桌腳站起來,他眼中空茫一片,眼角卻浮起一絲譏誚:“那年你丟下宛棠一人,她怕你回來找不到她會害怕,就那樣在雪地里等了你一天一夜?!?/p>
“我不知道……”姜余著急地想要解釋。
那年她帶著宛棠出府去接遠(yuǎn)行回來的季子息,到了季府卻被告知小少爺改了行程,要晚些日子才能到府,她二人興致敗退,逛了幾家鋪子用了飯才打算回去。路上聽聞姜家將軍被革職在京都被砍了頭,而今官府的人正趕去姜府抓人。兩個小姑娘怕極了,正要去求季家人,回頭只望見方才還氣派堂皇的季府,已被熊熊火光包圍直燒紅了半邊天。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涼川侯帶著軍隊打到云州了”,路上行人四下逃竄。
紛亂當(dāng)中姜余帶著宛棠躲到一處無人的死胡同里,叮囑她千萬不要出來,她去去就回??伤龔奈聪脒^這一分別便是永別。
“你當(dāng)然不知道,”季子息咬牙道,“她一個小姑娘,被雪凍壞了身子,又被逃難的流民瞧見,若我沒有及時趕到,你猜會怎么著?”
姜余緊緊捂著嘴搖頭,他卻自顧自接著道:“就算這樣,她依舊不忘讓我去找你?!?/p>
“這些年來她常常在夜里哭醒,責(zé)怪自己當(dāng)年沒有與你一同回姜府。我們都以為你死了,卻未料到你音信全無竟是做了貴妃,”他笑了笑,轉(zhuǎn)向她的方向似嘆息般,“姜余,你怎么就沒有死呢?”
屋外雨勢滂沱,滾珠一樣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原來他竟恨她至此。
八
“她傻得厲害,以為喜歡一個人就是掏心掏肺對那人好,也不想想人家是不是真的承她的情。”平兒冷哼一聲,接著道,“非說自己有個夫君待她好得不得了,其實人家連她生辰都記不得,反而是她巴巴地將那人喜好習(xí)性摸得一清二楚,每日早早就去書房里把茶水沏好。她母親不待見她,她好不容易攢的銀錢都給別人做了新衣裳,自個兒卻不舍得多買兩個耳墜子,簡直窮酸得不像個大小姐,不過是怕那人見了歡喜的人受委屈也跟著心疼罷了?!?/p>
“其實哪里會受委屈,兩人一起做錯了事,受罰的只有她。她倒是傻呵呵地盼著她的小夫君能娶她,也知道不過是個妄想。要不怎么說命苦呢,她還沒等到嫁人就碰上兵亂,你知道她母親臨死前說了什么?”
雪越下越大,平兒見面前的季子息默然不語,于是想到什么可笑的事情般搖了搖頭:“那女人竟然對官兵說可以用女兒換兒子一命??蓱z她一個清清白白的小姑娘,也倔得拿石頭把自己的臉劃爛,可這有什么用呢?”
男子不可置信地睜大眼,垂在身側(cè)不知何時已抖得厲害的手緊緊攥起來。
平兒譏諷地望著他,道:“她被人救起來的時候連哭也不會了,眼睛就那么睜著,誰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后來才曉得原來她早被人救下過,可那年頭,兵匪有什么區(qū)別?不過從一個魔窟掉到另一個地獄罷了。”
“后來她嫁了人,那戶人家有潑天的富貴,就算當(dāng)妾也無限風(fēng)光。她以為她嫁的這個人真心待她好,不知人家只是相中了她一雙眼睛,連分給她侍女都是為了監(jiān)視她。不過她眼睛是真的漂亮,季公子,你說是不是?”
季子息如同被一頭雪水從頭澆到腳,從里到外都冷得打戰(zhàn),他大口大口喘息,就快要站不穩(wěn)。
分明不是這樣。
那日有人走漏風(fēng)聲,說瑯貴妃宮里藏了前朝余孽,侍衛(wèi)將她的寢宮圍得如同筑起一層銅墻鐵壁。其實那些侍衛(wèi)說得對。季太傅因誓不叛國,全府上下百余人被叛軍燒了個干凈。他忍辱負(fù)重那么多年,就是來復(fù)仇的,未料到竟會遇見她。
他罵她辱她諷刺她,用最惡的言語傷她,可只有他自己明白,得知她還活著以后,他心底竟生出許多驚喜。
他厭惡極了這樣的自己。
而她又一次親手毀掉自己拼命藏起的這份欣喜。她將匕首交到他手上,道:“子息哥哥,我知道你是來殺皇帝的。但我如今過得很好,看在我們往日的情分上,求你不要毀了它?!?/p>
他握著匕首忽然笑起來,看啊,這就是他在心里記掛了五年的小姑娘,如今這般工于心計擅長自保。他罵她愚蠢懦弱自私自利,終究還是用匕首抵在她脖子上以換出宮的馬車與通行令牌。
沒過多久,他聽得了首輔因行賄被革與皇后宮里走水的消息,不日皇上立瑯貴妃為新后。聽聞那日典禮盛大隆重,新后姿容傾城。
現(xiàn)在他忽然明白,倘若她真的過得好,又怎么會在當(dāng)初求自己帶她離開?
天色漸暗,街道上行人寥寥,季子息嘶啞的聲音尤為刺耳:“她在哪里?”
“她死了,死在當(dāng)了皇后的頭一日晚上?!?/p>
九
衛(wèi)離為什么會救下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姑娘?不過是因為她的眼睛像極了自己未過門的妻子。
他買通大夫,命他們把將姜余的臉換成自己作的畫像。只是一顆替代蓉蓉的棋子,可每回聽到她格外依賴的一聲哥哥,都仿佛迎面被打一個巴掌。所以他傾盡心力補(bǔ)償她,護(hù)她疼她寵她。
他更加小心她與皇后的每一回見面,只怕被她瞧見皇后面具下并非一副遍布疤痕的容顏,而是同她現(xiàn)如今一模一樣的臉。
皇后就是蓉蓉。
他要扳倒首輔要扳倒陳家,獨獨要留皇后一個人。他做這所有的一切,不過是能讓蓉蓉正大光明不受詬病地同他站在一起。
蓉蓉一向心善,終于趁他不備將所有告知了姜余,甚至連逃路都替她備好。
誰也未料到,當(dāng)他心急慌亂地趕過去以后,竟見到那個一直被自己利用的姑娘笑著對他說:“哥哥,謝謝你讓我多活這五年?!?/p>
其實她不一定要替皇后死,只要從此銷聲匿跡即可。然而姜余搖了搖頭,吸了吸有些發(fā)紅的鼻子,道:“終究要被有心人發(fā)現(xiàn)惹來事端。如今我能好好活五年已是莫大的好運氣,即便立刻去死,也沒什么遺憾?!?/p>
他們從來欺她愚笨,可分明她才是最通透明白的那個。
她臨死前交代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求得前朝宮廷秘藥,給那瞎了的琴師治眼睛;第二件事是求他饒過身為暗衛(wèi)的平兒一命并放她出宮;第三件事是希望死后不入皇陵,由人帶回云州去。
她這一生過得愚鈍糊涂,荒唐可笑,畢生渾渾噩噩自以為也被愛過,實則不過一生都在被人舍棄罷了。
平兒違背她的遺愿,將她帶到了江州。她掂量著手里的小瓷瓶,轉(zhuǎn)瞬拋到僵直的季子息懷里。他慌亂接住,耳畔聽得平兒一句:“這是我在她骨頭上刮下來的,你見過被火燒了一夜的尸體沒有?連模樣都瞧不出來了,腕子上的銀鐲子被熏得黢黑?!?/p>
他緊緊將手里的瓷瓶握住,喑啞的話語不成句,一字一字自他嗓子里艱難地擠出:“你為何……不帶她走?”
仿若聽得世間最好笑的話,平兒嗤笑一聲:“走?我為什么要帶她走,像她那樣愚笨又自私的人,帶到哪里不是個累贅?又有誰肯要她呢?”
話落,她狠命擦了擦眼角,嘴里咒罵:“誰要個傻子替我求后路?我分明是去監(jiān)視她的?!毖蹨I卻還是不要錢一樣往下掉。
愚笨自私如同拖累,正是他那日罵她的話語。是啊,誰曾說過肯要她呢?
“她交代的東西我都帶到了,醫(yī)治你與徐宛棠的藥和大夫都已經(jīng)送去了你家。你大可放心,從今往后再不會有人來煩你了?!?/p>
再不會有人來煩他了嗎?
季子息只覺心口驟然一痛,仿佛被生生剜去血肉。他踉蹌一步,有什么自他眼睛里流淌出來,咸腥黏膩。
滿目鮮紅當(dāng)中,他似乎看見那年書房里,拽著他袖子笑嘻嘻喊他“子息哥哥”的姜余,臉上是未褪去的稚嫩幼稚,面頰鼓鼓的有些可愛,而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里盛滿了欣喜歡愉。
只是那么一眨眼,就倏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