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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的電影和丟失的鞋子

2019-07-08 03:40:25爾雅
飛天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麥場飛虎少林寺

爾雅,本名張哲、張九明,甘肅通渭人。發(fā)表作品約500萬字。主要作品:《蝶亂》《非色》《賣畫記》《同塵》《一個人的城市》《啞巴的氣味》等。中短篇作品入選多種文學(xué)選本。獲得過多次文學(xué)獎勵及資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文藝界四個一批人才、甘肅省影視作品審查委員會委員?,F(xiàn)居蘭州。

1

五月某天。鎮(zhèn)上放電影,電影是《少林寺》。晚八時開演,地點在麥場。票價兩角。兩角錢可以買半只雞,或者五斤煤油,或者一包大前門香煙。但我們聽說,《少林寺》是全世界最牛逼的電影,而且在許鎮(zhèn)只演一場,錯過了會后悔一輩子。下午我去教室上課,坐在后排的王二旦把一張錢舉在手里,不停地揮舞。那是一張嶄新的兩角錢。他爸是供銷社的干部,當(dāng)然可以出得起兩角錢。我父親就沒有這么多錢,他連五分錢都出不起。就算他有兩角錢,他也不會用它只買一張電影票。兩角錢的用途太多了。王二旦炫耀的意味如此明顯,讓我很是嫉妒,下一次他問我數(shù)學(xué)題的時候,我一定不會告訴他。王二旦囂張的樣子也讓數(shù)學(xué)老師生氣,老師就走去,用木板打了幾下他的手心。王二旦立刻發(fā)出令人愉快的慘叫聲。然后老師沒收了那張嶄新的兩角錢。我們知道,數(shù)學(xué)老師每月的工資是九元錢,平均下來,一天的工資是三角錢,也就等于老師講一天課,只能買一張半的電影票。所以王二旦實際上也是向老師炫耀。沒收他的錢真是大快人心,教室里充滿了歡樂的、過年一樣的氣氛。王二旦發(fā)出響亮的哭泣聲,鼻涕垂下來,在空中搖擺。半個小時之后,王二旦停止了哭泣,他居然從口袋里又掏出一張錢,另一張嶄新的兩角錢!他以極其囂張的語氣宣告說,他爸本來就給了他兩張兩角錢,而不是一張。他接著抓了一把鼻涕,公然抹到課桌上面。他說,沒收就沒收,我還有兩角。他這么囂張,簡直就是在故意挑釁。我們期待著數(shù)學(xué)老師再一次沒收他的兩角錢。但是,老師此刻穿著一件臟兮兮的背心,正在操場上打籃球。

等到放了學(xué),我就一路奔跑,到了鎮(zhèn)上。太陽還沒有落山,街道上已經(jīng)到處都是人。他們走來走去,又聚到一處,正在熱烈地議論晚上的電影。有個人說,看了《少林寺》,人就會飛,他親眼看見一個人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上,那個人在縣城里剛看過《少林寺》;另一個人說,看了《少林寺》,就會突然長力氣,他們村里的某個人,一只手抓住了一匹狂奔的馬,在平時,這個人一直在生病,連一只雞都抓不住;還有人說,聽說電影里的女人是脫了衣服的,露出白生生的奶和屁股。他這么講的時候,周圍的人就不停地咳嗽、吐痰和咽口水。但是有人不相信這些說法,一個人怎么能輕易地飛起來,只有鳥才可以,人又不是鳥,只能在地上跑。另一個人說,能在天上飛的不光是鳥,還有飛機,飛機也能飛。前面的人就反問說,你見過飛機嗎?他也不指望得到回答,因為他斷定對方不可能見過飛機,他接著說,飛機也是鳥,飛機是不用吃糧食和蟲子,一直能飛到美國的鳥。他們正在議論的時候,中學(xué)的物理老師從旁邊走過來。他推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車漆發(fā)出明亮的光芒,車子前面的筐子里裝了十幾棵新鮮的蔥。那是一輛上海的鳳凰牌自行車,花了物理老師半年的工資。他每天上完課,就拿抹布不停地擦車子,然后推著車子在街道上走一圈。鎮(zhèn)上的人沒有見過他騎車的樣子。他舍不得騎,不光在鎮(zhèn)上,在整個縣里,這都是最高級的車子。物理老師表示,等到有合適的時機,他計劃騎上車子,一直騎到北京去。鎮(zhèn)上的人都沒有去過北京,也無法想像北京有多遠,不過大家相信,一般的車子肯定到不了北京,只有物理老師可以。他騎的是鳳凰牌自行車,到哪里都可以。物理老師摁了一下車把上的鈴鐺,發(fā)出清脆響亮的聲音,因為聚集起來的人群擋住了他的路。人們就立刻讓出一條道來。這時有人問他,飛機是不是鳥?物理老師清了一下喉嚨,發(fā)出一聲明亮的咳嗽,大家以為他是在準(zhǔn)備說話,不料他只是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目不斜視、昂首闊步地走了。人們就議論說,他真是太驕傲了??墒欠催^來一想,他有驕傲的資本。因為他有一輛鳳凰牌自行車。

我在街道上晃蕩到太陽落山?;氐郊依铮赣H和母親剛從地里回來。母親在做飯,仍舊是面湯里加一點青菜,就著菜餅。莊稼還在生長,儲存的糧食快要吃光,連面湯都越來越清淡稀薄。不過母親也表示想看電影,這讓我增加了希望,也許母親在什么地方藏了兩角錢,可以買一張電影票。但我也知道,這沒有什么可能。父親這時宣布了一個消息,讓我們頓時歡欣鼓舞起來,原來鎮(zhèn)上任命他為檢票員,這樣他就可以趁機讓我們進入麥場了。但他同時叮囑說,檢票員有七八個人,分了三個關(guān)口,他只是在第三個關(guān)口檢票,在人群擁擠的情況下,我們很難通過三個關(guān)口,得等到電影開演之后,他才能想辦法送我們進去。

我跟著父親到街上。到處都是人,麥場的入口就像是一塊巨大的被無數(shù)的蜜蜂包圍起來的蜂巢。不久我就被人群擠到了邊緣。父親大聲地跟我喊話,但他被涌動的人流淹沒了。我試圖擠進人群去,幾次嘗試都是徒勞。這期間,我的一只鞋子掉了,它被數(shù)不清的鞋子踩踏,之后就不見了。鞋子母親做的,穿了快兩年,鞋底磨出了一個洞,鞋子的一側(cè)也裂開了。母親的計劃是再穿半年,因為她只有到了年底才有工夫做新鞋子。這讓我感覺很沮喪。鞋子丟了,母親會很生氣,更重要的是,我就得光著腳上學(xué)。但我又安慰自己說,等到電影散場的時候去找,那只鞋子也許還在。我就把腳上的另一只鞋子脫下來,裝到口袋里,以免它也丟掉。

我站在衛(wèi)生院的門口,這里的地勢比別處要高。黑壓壓的人群就像是巨大的、咆哮的潮水,各種各樣的叫聲此起彼伏。有人因為互相推搡而打架,板凳和帽子在空中飛來飛去。還有女人發(fā)出銳利的尖叫和咒罵,因為有人趁亂摸了她的屁股和大腿。我盼望盡快入場,這樣我就有機會到達麥場的入口。

這時堂哥帶著堂弟,還有另外幾個人走過來,堂哥的手背在后面,像鄉(xiāng)里的干部。他對著我揮了一下手,以一種不容反駁的語氣說,跟上我走。堂哥帶領(lǐng)我們從衛(wèi)生院的大門進去,穿過黑暗的走廊,到了空曠陰森的后院,再從后院的那棵巨大的榆樹下走過去,到了衛(wèi)生院的后門。后門的柵欄上了鎖,我們從柵欄的下邊依次爬出去。之前穿過衛(wèi)生院的時候,堂哥警告我們不許說話,因為夜晚的醫(yī)院會有很多鬼魂游蕩,誰說話就會附在誰的身上。這時候堂弟小聲地告訴我說,堂哥找到了一條可以進入麥場的通道。堂哥這時回過頭來,嚴肅地批評我們說,革命行動聽指揮,你們馬上給我閉嘴。

堂哥個子不高,但他給我們的印象是充滿了智謀,平常在很多事情上,他總有出其不意的辦法。堂哥要去當(dāng)解放軍了,因為部隊上的一個連長表示很看得起堂哥。堂哥因此找到一節(jié)破舊的皮帶,束在腰上,每天從鎮(zhèn)子的街道上走過去。我也盼望著他能很快去當(dāng)兵,他曾經(jīng)許諾我說,等他成為人民解放軍,會送我一個望遠鏡。從這種望遠鏡里看過去,整個縣城就像是在眼皮底下;不僅如此,還能看見天上的飛機里,飛行員一邊抽著煙卷一邊開飛機的樣子,甚至能看得清楚他抽的是什么牌子的煙卷。即使他不送我望遠鏡,我也很喜歡堂哥。他是鎮(zhèn)上少數(shù)幾個相信我將來能夠考上大學(xué)的人。

堂哥帶領(lǐng)我們,小心地進入一條巷道。巷道的盡頭是低矮的圍墻。我們小心地從圍墻上翻越過去,進入果園,果園的最里頭是圍墻,不高,可以翻過去。但是,這面圍墻的外面是懸崖,懸崖至少有三十米那么高?,F(xiàn)在,堂哥的計劃是,我們需要翻到墻外,踩著墻體外圍與懸崖之間只有幾厘米寬的邊緣,小心地向西面移動大約二十米的距離,然后爬上一個稍微寬敞一些的土臺。土臺正好是麥場圍墻的拐角,拐角的墻體不高,還有破損,更主要的是這里沒有人把守。這樣我們就可以翻過墻壁,進入麥場。

我們緊沿著懸崖邊的墻壁小心地移動的時候,出現(xiàn)了意外的狀況。張大富突然出現(xiàn)在果園里,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動靜,罵罵咧咧地四處走動。在黑暗里看過去,他就像一匹高大的黑色的馬。我們平時也叫他堂叔,但他對我們很兇,從來不正眼看我們。去年有一次,我們中間有人去偷摘蘋果,他發(fā)現(xiàn)之后一只手就把他拎起來,輕松得就像是拎起一只雞,接著就把他扔到了墻外。我們緊貼著墻壁,渾身發(fā)抖,他要是抓住我們,就會粗魯?shù)匕盐覀円粋€個踢到懸崖下邊。不過也許他只是在使詐,沒有真正發(fā)現(xiàn)我們,因為我們看見他在院子里走動,并沒有明確的方向。但是突然間,我旁邊的堂弟此時突然放了一個屁。那個屁一定是忍耐了很久,放出來的聲音顯得極其響亮古怪。張大富立刻大喊一聲,哪個狗日的,出來!只見他隨手抄起一根大棒,朝著我們沖了過來。

堂哥就是在這個時刻飛起來的,他先是加快了移動的步伐,也許想盡快地到達麥場的墻角。但是在快速移動的過程中,他的一只腳踩空了。然后我清晰地看見,堂哥就像是一只折斷了翅膀的大鳥,在黑暗廣闊的夜色里飛向空中;他在空中伸直雙臂,身體旋轉(zhuǎn)起來,正如天空的鳥俯沖盤旋的姿勢,我甚至能感覺到他旋轉(zhuǎn)之時帶來的風(fēng)聲。然后,堂哥墜落到黑暗的河谷中。

我發(fā)出凄厲響亮的喊叫聲,死人啦。張大富被我的聲音嚇了一跳,下意識退了幾步。我奮力翻過墻壁,向著鎮(zhèn)上的街道狂奔。在我的身后,堂弟他們幾個人也都追了上來。我們一邊奔跑一邊喊叫,死人啦,死人啦。但是,我們的聲音被淹沒了。沒有人關(guān)心我們。人們正在朝著麥場的方向擁過去,發(fā)出巨大的喧嘩聲;有些人聽到了我們的喊叫,但他們的表情顯得很漠然。有個人甚至不耐煩地說,死人就死人,天天都有死人,有啥稀奇的。在穿過密集的人群,不斷奔跑喊叫的過程中,我被恐懼和憂傷包圍。我渴望有一副真正的望遠鏡,我也更需要有人相信我能考上大學(xué)?,F(xiàn)在,這一切都沒有了希望,因為我相信堂哥已經(jīng)死了。后來我們奔跑到鎮(zhèn)子?xùn)|頭的公路上,再從公路上跑到河谷的空地上。我們停下來,喘氣。這時我發(fā)現(xiàn),除了我們幾個,并沒有什么人跟著我們奔跑,只有鎮(zhèn)上的傻子跟著我們。他手里拿著一顆臟兮兮的土豆,一邊跑一邊吃。要是在白天,我們可以看見他裸露的、骯臟難看的雞巴,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褲子穿。他跟著我們,也許是想找一條褲子。他住在鎮(zhèn)子北邊山下的窯洞里。他整天出沒于各種隱秘的、無人敢去的地方:幽暗的河谷、雜草叢生的荒灘、山間的洞穴、倒塌的房屋、醫(yī)院的太平間。我們聽說,他的窯洞里放滿了稀奇古怪的、駭人的物品。但他從來不讓我們進去,有人接近他的窯洞的時候,他就會匍匐在地,發(fā)出令人恐懼的吼叫,就像是一條兇猛的狗。

那時候,我們站在河谷的空地上,不停地喘氣。不遠處的黑暗之地,就是堂哥墜落的位置。我們恐懼、驚慌,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我忍不住想像堂哥此時的樣子,他像一團泥巴那樣落在地面,渾身鮮血,臉上痛苦又猙獰。然后,在更深更遠的黑暗里,有野狗和狼正在飛奔而來,它們聞到了鮮血的氣味。那些狼的眼睛在夜晚發(fā)出亮光。

當(dāng)然,這只是我悲傷的想像。不久,我們看見一個人影從濃密的夜色里走過來。他搖晃著身體,走路的姿態(tài)顯得滑稽又艱難,但我一眼就能辨得清楚,來人正是堂哥。他沒有死,他還要成為一個解放軍,不會這么輕易地死去。堂哥緩慢地來到我們跟前,嘴巴里發(fā)出痛苦的喘息聲。他的臉上和身上到處都是泥。他故意以輕松的語氣告訴我們說,在墜落的過程中他伸展手臂,保持了一種飛翔的姿勢,從而有效地降低了下墜的速度;在身體落地的瞬間,他也是讓四肢首先著地,就跟飛機降落時輪子先著地一樣。知道這些知識是哪里來的嗎?堂哥嚴肅地問我們,他的聲音聽上去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時的威嚴。他有力地揮舞了一下手臂,就像鄉(xiāng)里的干部一樣,他說,《人民解放軍野外訓(xùn)練手冊》知道嗎?我就是從那里學(xué)到的。不過堂哥也承認,他從三十米的高處墜落而完好無損,也有其他方面的原因,他墜落的地面正好是一塊苜蓿地,幾天前的一場大雨讓地面變得松軟。因為不停地說話,堂哥咳嗽起來,他咳嗽的聲音虛弱又痛苦。三分鐘之后,堂哥再一次跟我們揮動了一下手臂,以命令的口氣說,你們都去看電影吧,我要回家研究《人民解放軍野外訓(xùn)練手冊》,那比電影好看得多。說完話,他就搖搖擺擺地走了。

無論如何,驚恐已經(jīng)過去,我的內(nèi)心里充滿了歡樂。與堂哥的《人民解放軍野外訓(xùn)練手冊》比較,我當(dāng)然更渴望看到電影。于是我再一次朝著麥場奔跑起來。我要盡快找到父親。

電影已經(jīng)開演。實際上也不用擔(dān)心買票的問題,因為開演不久,麥場的入口就被黑壓壓的人群擠塌了。但即便這樣,后邊的人群也進不了麥場。麥場里已經(jīng)完全被人群占滿,一根針也插不進去。我在人群的邊緣流竄的時候,父親發(fā)現(xiàn)了我,大聲地喊我的名字。父親爬在麥場不遠處的一棵榆樹上。他一只腳踩在榆樹的枝杈上,一只手抱著樹干。在他的腳下和頭頂也都站滿了人。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可笑的猴子。他試圖要把我拉到樹上去,因為在樹上就可以看得見電影。但他的努力沒有成功。于是父親就從樹上跳下來,在麥場的圍墻外面,他面向我蹲下來,示意我踩到他的肩膀上去。接著父親緩慢奮力地站立起來。我的腦袋頓時就高過了墻頭,看見密密麻麻的人群,以及遠處的熒幕上正在上演的電影。赤裸著上身,快樂的和尚們。騎馬的強盜。漂亮的牧羊女。熱烈的情歌。心懷仇恨的年輕男人練習(xí)武功。面目猙獰的壞人瘋狂搶劫,然后被殺死。

我站在父親的肩膀上的時候,父親找出一顆煙卷抽起來,他發(fā)出響亮的吸煙卷的聲音,聽上去非常愉快。他問我說,好看不?打得熱鬧不?我說,好看,打得熱鬧。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這會誰跟誰在打?我就回答說誰跟誰在打。父親沒有再問,他緊靠著墻壁站立,似乎陷入了沉默。又過了一會兒,他問我,演到哪里了?我說,和尚們在吃肉。他問吃什么肉?我說是狗肉。父親的肩膀動了一下,他在咽口水。父親說,他也吃過狗肉。我不相信他說的話,因為我從未見過他吃過肉,我認為他在吹牛。父親再次以肯定的語氣說,他吃過狗肉。他又說,他也見過和尚吃肉,因為世上的和尚分兩種,一種是不吃肉的,另一種是吃肉的。他說他見過不吃肉的和尚,也見過吃肉的和尚。他似乎還想繼續(xù)說下去,但此時電影里的狗肉已經(jīng)吃完,和尚們開始練武,我不想再聽他關(guān)于和尚吃肉的議論。父親只好又一次陷入沉默。后來我感覺到父親的肩膀在抖動,又聽見他嘴里發(fā)出的粗重的喘息聲。因為我在他的肩膀上站立了很久,他顯然已經(jīng)無法承受我的重量,我個子不高,但腦袋很大,體重超過了一百斤。父親則完全是一副皮包骨頭的樣子。當(dāng)他走動的時候,他的褲管看上去空空蕩蕩,就像兩塊破舊的迎風(fēng)搖擺的抹布。鎮(zhèn)上的人們叫他瘦猴,實際上他比猴子還要瘦。我就想從墻上下來,但父親不同意,表示說他可以。正好墻上有個人掉到麥場里去了。我趁機爬到墻上,然后想把父親也拉上來。父親擺擺手,愉快地說,他會想辦法的。果然很快的工夫,他不知道從哪里找到一個缺了一條腿的凳子,然后敏捷地站到凳子上,腦袋正好高過麥場的圍墻。他就高高興興地看起電影來。實際上他也沒有看多久,因為電影很快結(jié)束了。

半夜時分,人群散去,我在地上尋找丟失的一只鞋子。找了很久也沒有。我倒是意外地撿到一角錢。我藏好錢,計劃用它買一本故事書。

2

我們聽說,當(dāng)晚來看電影的人超過了一萬。許鎮(zhèn)的全部人口差不多一千人,剩下的來自四面的村莊,最遠的魏莊距離鎮(zhèn)上四十里路。人們匯集到鎮(zhèn)上,就像巨大的咆哮的洪水。人們涌動推搡、撕扯、爭吵和打架。麥場的入口被擠塌,人們互相踩踏,馬坡村的一個人被混亂的人群踩死了。有人看見他流出體外的腸子。之后的好多天,我們看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坐在街道上哭。

鎮(zhèn)上的王二狗沒有看電影,他在街上賣葵花籽,一兩葵花五分錢,等到電影散場的時候,王二狗掙了二十五元錢。他宣布說,要用這筆錢去新疆。他的兄弟在那里。他兄弟去年給他寫了一封信,信里邀請他到新疆的農(nóng)場去。那里的棉花比鎮(zhèn)上的樹還要高,人們吃膩了白花花的饅頭,吃一塊丟一塊。麥地比十個許鎮(zhèn)還要大,人們開著拖拉機,走上一天都到不了盡頭。更重要的是,那里還有許多好看的年輕女人,她們的奶子就像大饅頭,屁股就像臉盆,你隨便就能帶回來一個。來吧,到農(nóng)場來。王二狗的兄弟說。帶些饅頭回去,你想帶多少就有多少,另外,再帶一個女人回去,你看上哪個就帶哪個。王二狗收到這封信,就去找鎮(zhèn)上的民辦老師王有錢。王有錢是王二狗的堂叔,在鎮(zhèn)上的小學(xué)教語文。他請?zhí)檬遄x這封信。等到堂叔讀完信,王二狗忍不住大哭了一場,衣服上沾滿了鼻涕眼淚。他和他的兄弟已經(jīng)二十年沒有見面。因為當(dāng)年鬧了大饑荒,他們的父母都餓死了。有一天他的兄弟不見了,王二狗以為他兄弟也死了。實際上他兄弟一路上乞討,到了蘭州,然后爬上了去往新疆的火車。王二狗哭完,請?zhí)檬逵帜盍艘槐樗值艿男?,接著他就開始大笑,一直笑到趴到地上抽搐,就像得了羊角瘋一樣。從此之后,王二狗時時刻刻對鎮(zhèn)上的人說,他要去新疆找他的兄弟,他要帶一個女人回來。

3

六月。我看電影的時候擠丟了一只鞋子。母親不甘心,每天路過麥場,她總要停下來,在地上找一找。有一周左右的時間,我光著腳上學(xué)。光腳的不止我一個,班里的張萬國也光著腳。張萬國常年戴著一頂帽子,帽子臟得已經(jīng)辨不出顏色。我們很好奇他為什么不摘下帽子。有一次課間的時候,我們中間有人突然取下了他的帽子。張萬國徒勞地抓了一下帽子。他沒有顯得生氣,神色里充滿了尷尬和羞愧,甚至顯得可憐。我們被他的腦袋嚇了一跳。他的整個頭頂上長滿了大顆的膿瘡,膿瘡和他稀疏的頭發(fā)糾纏在一起,就像是荒野的墳?zāi)埂S幸恍┠摨彎€了,正在流出斑駁的膿水。我們立刻四散開來。張萬國拾起地上的帽子,重新戴到他的腦袋上。他站在原地,臉上還保留了某種僵硬的笑容。他有兄弟幾人,都長了這樣可怕的膿瘡。他的母親是瘋子,父親早已死去。他是鎮(zhèn)上最窮的人。他看上去學(xué)習(xí)勤奮,還經(jīng)常來跟我問數(shù)學(xué)題。他說話的時候,唾沫會濺到我的臉上,我有時會驚恐地想到,我會不會也被傳染,腦袋上長出可怕的膿瘡。他是班里成績最差的人,老師們經(jīng)常會舉著木板打他的手心,會把他踢倒在地上。

我光著腳丫上學(xué),這讓我懷疑,他們把我和張萬國歸為相同的一類。我原本以為我們不是。我衣裳破爛,經(jīng)常忍受寒冷饑餓,但學(xué)習(xí)很好。我經(jīng)常是班里的第一名,甚至是學(xué)校的第一名。我的目標(biāo)是考上大學(xué),從此我就可以離開這里,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我光著腳,走在路上,人們都在看我的臟兮兮的腳。這讓我羞恥又難過。

有一天下了雨,母親在麥場東面的水渠里發(fā)現(xiàn)了丟失的那只鞋子。夜里點著油燈,她用針線和舊布把鞋面補好。鞋底的洞補不了,得等到臘月的時候做新的鞋底。但至少可以穿了。

我拿著撿到的一角錢,到供銷社里去。我要買一冊《聊齋志異選》。這冊書正好一角錢。我已經(jīng)觀察過很多次,但是那天我發(fā)現(xiàn),《聊齋志異選》不見了。這冊書的位置上,擺放了一冊《少林寺的傳說》。旁邊還擺了許多冊新書:《少林拳法》、《形意拳》、《格斗十八式》、《少林拳32式》、《中國武術(shù)勝地少林寺》等等。一些人站在柜臺外面,跟柜臺里的老黃問哪一冊書更好。老黃吸著鼻涕,不說話,從柜臺里面的一頭走到另一頭。他從一摞白紙上面撕下巴掌大一塊,雙手捧著,按到鼻子上。他響亮地擤了一下鼻涕,然后把沾了鼻涕的那塊紙揉成一團,拋向柜臺外面。他的動作非常熟練,因為從我記得去供銷社,他就一直這樣做。我很心疼那些白生生的紙張,要是把他擤鼻涕的白紙攢起來,至少可以訂十個作業(yè)本。

我父親跟他借過幾次錢。老黃在柜臺里面走動,父親站在柜臺外面,臉上露出討好又僵硬的笑。他要借一元錢,是我開學(xué)時需要繳到學(xué)校的報名費和書本費。父親說,等到冬天賣了黨參,他就還這一元錢。老黃沒說話,似乎沒聽見。他不慌不忙地賣貨。父親一直站在那里,顯得很有耐心。他就像是一條搖尾乞憐的狗。我站在父親身邊。他那樣明顯的奉迎姿態(tài)讓我感覺到羞恥。我也在焦灼地等待,希望這一切盡快地結(jié)束。時間漫長,令人不安又絕望。終于,老黃停止了走動,他拉開一個抽屜,從里面取出一張錢。那時父親激動地伸出一只手,但是,老黃并沒有把錢遞給父親。他把那張錢舉起來,看了看,接著把它貼到他的鼻孔上。他響亮地擤了一下鼻涕,因為用力,他的鼻腔發(fā)出低沉有力的共鳴。然后,他把那張錢揉成一團,朝著我扔過來。他的動作熟練流暢,就像是經(jīng)過專門的演練。那張揉成一團、沾了黃鼻涕的錢,迅速、準(zhǔn)確、有力地擊中了我的臉,最終落到了地上。

臉頰上的疼痛尖銳、陌生又突然。父親那時候也有些吃驚。但這并不是主要的。肉體的疼痛完全可以忍受,也可以忽略。我站在那里,有那么一瞬間不知所措,然后,我的眼淚涌上來。我發(fā)出沉悶、悲傷的哭聲。我哭泣的時候,人們從供銷社里進進出出,他們偶爾會看我一眼,但沒有說什么。人們并不想知道你為什么會哭。父親低下身體,把地上那張揉成團的錢拾起來。他這時也沒有說什么。他拉著我,走出了供銷社。街道上的陽光明亮,兩邊的積雪開始融化,路面像是平緩的河谷。父親在前面走,空蕩蕩的褲管旗幟一樣飄揚。他的鞋子有時候踩到水里,濺起凌亂的水珠。我跟著他,朝著學(xué)校的方向走。一路上我都在哭。但是他沒有什么反應(yīng)。這和往常不同,往常他會顯得很暴躁,他不許我持續(xù)地發(fā)出哭聲??斓綄W(xué)校的時候,父親轉(zhuǎn)過身來。讓我吃驚的是,他的眼睛里居然也有淚水。他低下頭,撫摸著我的腦袋。不要再哭了。他溫柔地說。明天給你買一冊連環(huán)畫,對,就你想要的那冊。

我停止了哭泣。事情就這樣收場了。

那天我要的《聊齋志異選》沒有了。我想買一冊練習(xí)武術(shù)的書,但是最便宜的一冊《形意拳》也需要一角二分錢。我還差兩分錢。我沒有,多余的一分錢也沒有。我站在柜臺外面,看著貨架上擺放的那些書。老黃在柜臺里不緊不慢地走動。他偶爾會看我一眼,他的眼神冷漠,就好像從來不認識我。他也許已經(jīng)忘記從前的事。但我不會忘。他是我的仇人。

4

有一天,學(xué)校里開會。我們站在操場上,校長正在讀一份文件。他禿頂,腦袋發(fā)出油亮的光。太陽掛在頭頂,像一盆爐火。衣服里有虱子在爬,它們撕咬我粘乎乎的皮肉。我燥熱、饑餓、昏昏欲睡。我盼望著校長的講話早一點結(jié)束。但是忽然間,校長喊我的名字。操場上的人們安靜下來,都看著我。有人開始鼓掌。我還站在原地,不知道是什么事。校長又大聲地喊我的名字。語文老師這時走過來,對我說,你是聾子嗎?趕緊上去領(lǐng)獎啊。我就往主席臺的方向走。人們從隊伍的中間散開來,給我騰出一條道路。我感覺自己是一條逆流而上的魚,正在奮力地擊打洶涌的水流。我?guī)缀跏擎?zhèn)上最窮的人。衣裳破爛骯臟,褲子裂開了口子,鞋底破了一個洞。如果我走得急促,人們就會看見這些破爛的部分。也許他們早已看見。他們看著我,議論紛紛。這讓我感覺到羞恥。如果可以,我寧可不去領(lǐng)什么獎。

但是校長很高興,他看著我,臉上是和善的微笑。他給我一張獎狀、一瓶墨水、一支鋼筆。獎狀上寫著:通渭縣小學(xué)生語文競賽第二名。他對著喇叭說,這是學(xué)校的最大的榮譽,因為沒有人在全縣的比賽上得過獎,在學(xué)校的歷史上,這是第一次。我就說嘛,人不可貌相,毛主席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實踐證明,這娃真聰明,全縣第一名是96分,這娃只比人家少了1.5分??墒侨思业谝幻缘纳叮┑纳??這娃吃的啥,穿的啥?這娃要是有他那條件,肯定就是全縣第一名,對不對?呃,對不對?校長講了一通之后,用他的一只大手親切地撫摸了一下我的腦袋,說,娃,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你一定能坐上小汽車。

那天領(lǐng)獎的時刻,我才想起一個月前的一場語文考試??荚嚨臅r候,有一個成語我忘了填上去,若是填上去,還可以再得兩分。這樣我就是全縣第一名。我從來不覺得功課有什么難度,實際上我在上課的時候經(jīng)常會睡著。這讓人們懷疑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我的腦袋奇怪地大,幾乎占到身體的三分之一。鎮(zhèn)上的人們叫我大頭,有時會說我是愚蠢的怪物。上學(xué)第一天,父親借到五角錢,帶我去學(xué)校。學(xué)校里報名的老師不要我,因為我的腦袋太大。他說,腦袋長這么大一定就是傻子,上了學(xué)也沒用。他不肯收父親的五角錢。父親很著急,他不停地、巴巴結(jié)結(jié)地懇求。過了一會,校長走過來,他看一看我的模樣,說,先收下吧,讓娃試一試,他要實在是傻子,就退學(xué)好了。

校長正好教一年級語文。我經(jīng)常坐在板凳上睡著。他會拿教鞭打我。有一次他打了很久,我還是沒有醒來,他就嘆口氣,說,算了,讓他睡去吧。我最擔(dān)心的是寫字課。要寫毛筆字。校長坐在講臺上,用毛筆蘸了紅墨水當(dāng)場批作業(yè)。我坐在凳子上,感覺到羞愧。我沒有毛筆和墨汁,甚至都沒有寫毛筆字的大楷本。我父親買不起這些。我得等旁邊的同學(xué)寫好了字,再借人家的筆和墨汁,或者撿起他們?nèi)釉诘厣系募?,在背面寫上字。我總是匆匆忙忙,趕到快下課的時候交上作業(yè)。校長坐在講臺后面,很有耐心地看我寫的那些字。我滿臉通紅,擔(dān)心他會罵我或者用教鞭打我。但通常,他會微笑,用紅色毛筆在很多字上面畫圈。校長是一個好人。

那天晚上,母親把獎狀翻過來翻過去地看。她假裝認識獎狀上面的那些字。她贊美說,字寫得好看。其實她不識字。她同時把鎮(zhèn)上人們的議論也帶回來。她挑選其中好聽的議論與我們分享。她說,中學(xué)的李老師說了,娃要是一直這么聰明,說不定就能考上大學(xué)。父親沒有說話,他做出思考的表情。過了一會,他說,考大學(xué)?那就跟夢一樣遠了,祖墳里就沒有這個文脈,能考上中學(xué)就已經(jīng)破天荒了。母親對父親的說法很不滿意,她說,你這話還不如放一個屁,考中學(xué)有啥難的,娃肯定還考第一。人家李老師也是大學(xué)生,他說能考上就一定能考上。父親此時再一次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他問母親,李老師真是這么說的?母親說,李老師就這么說的。父親說,嗯對,要是論學(xué)問,李老師就是鎮(zhèn)上最大的,當(dāng)年李老師考大學(xué)的時候,全縣就考中他一個人,縣委書記的吉普車來接他上學(xué),那場面,就跟毛主席來了一樣。母親說,毛主席來過鎮(zhèn)上,你見過?父親說,沒有,我只是打個比方。

5

七月某天。一群人站在街道上,等縣里來的班車。另外的一群人也站在那里,他們看等待班車的人。班車一天一趟,每當(dāng)它從山梁上下來,鎮(zhèn)上的人們能聽見它響亮歡快的喇叭聲,它在升起的塵土里若隱若現(xiàn),就像是在云霧里行走。在鎮(zhèn)上只有少數(shù)一些人能夠坐班車:在縣城上班的人,在鎮(zhèn)上的政府、醫(yī)院、信用社上班的人,還有在鎮(zhèn)上的小學(xué)和中學(xué)里當(dāng)老師的人。他們手里拎著一只人造革的皮包,衣服的上衣口袋里別著鋼筆。他們驕傲地站在那里,不說話。鎮(zhèn)上的人們看著他們,臉上充滿了羨慕和向往。因為大家都沒有坐過班車,也沒有去過縣城。然后,在飛揚的塵霧里,班車發(fā)出歡快的喘息聲來到了街道上。班車的屁股上散發(fā)的味道也讓我著迷。每當(dāng)它開進街道,我們都要追著它跑,為的是這種神秘誘人的氣味。

但是那天,趙家村的趙飛虎居然也要坐班車。他胸前掛著一只帆布包,包里裝滿了窩頭,有一塊窩頭露在外面。他一只手拿著一根棍子,另一只手拎著兩只雞,那兩只雞在不停地掙扎叫喚,其中的一只還拉了屎,又濺到趙飛虎的布鞋上面。鎮(zhèn)政府的干部就示意他站遠一點,免得雞屎濺到別人身上。趙飛虎就往一邊挪了挪。他以前在鎮(zhèn)上的中學(xué)里讀書,讀到初中畢業(yè),他就回到趙家村干農(nóng)活。他父親有時候到鎮(zhèn)上來買煤油、火柴和鹽。他見到一個人就問,誰家有閨女給我找一個?我兒子能干活,我家里有糧食吃,趕上過年了,白面饅頭放開吃。鎮(zhèn)上人就會說,誰家閨女會到你們趙家村做媳婦?山溝里走上十里路也見不到一個人,讓狼吃了也沒人曉得。所以趙飛虎不可能坐過班車。他為什么要坐班車?而且他還拿著一根棍子,拎著兩只雞?鎮(zhèn)上的人們都覺得很奇怪。有人就問趙飛虎,你這是干什么去?趙飛虎站在那里,不說話。人們就又問,趙飛虎的臉上一片通紅,他還是不肯說。他越是這樣,人們就越是好奇。人們圍成一個圈,告訴趙飛虎說,他必須要說他為什么要坐班車,不然大家就這么圍著,不讓他走。趙飛虎有些著急,脖子上的筋一條一條地鼓起來。他終于一字一句地說,他要去少林寺。

人們聽了這話,立刻就哈哈大笑起來。大家都覺得他在吹牛。少林寺是想去就能去的嗎?你這個樣子就能去少林寺?趙飛虎那時候倒顯得從容起來了。他堅定地說,能去。人們的笑聲停了下來,因為趙飛虎的表情顯得嚴肅而又有信心,少林寺雖然不是誰想去就能去,但萬一他真的去了呢?那就不能隨便笑話他了,誰要是惹他不高興,他就能從趙家村呼地一下飛到鎮(zhèn)上來,比一只鷹還飛得快。有人甚至聽說,少林寺的功夫要是學(xué)到高級的階段,都不用什么棍棒刀劍,手里拿一片樹葉就可以隨便殺一個人,簡單得就跟在自家院子里撒一泡尿那樣。

我很羨慕趙飛虎。如果有可能,我也想去少林寺。我有很多仇人。即使到不了少林寺,我也想去任何一個地方。只要能夠離開這里。我忍受著饑餓、恥辱和孤獨。我甚至都沒有一個朋友。想到這里,我竟然涌出了讓我難堪的淚水。好在塵土飛揚起來,淹沒了我的眼淚。因為班車開過來了。

鎮(zhèn)上的人們圍住班車,看著一些人從班車里驕傲地出來,等班車的一些人驕傲地進去。等到趙飛虎要進去的時候,司機伸出一只手攔住了他。司機的手上戴著白色的手套,臉上是一副深茶色的眼鏡。他看上去很高級的樣子,就像電影里的特務(wù)。司機的表情很威嚴。他問趙飛虎,你有錢嗎?趙飛虎說,有。司機說,錢在哪里?趙飛虎就把棍子放到一邊,伸手在口袋里摸,一會兒掏出一張錢,遞給司機。人們看得很清楚,那張錢竟然是十元面額的。有人就議論說,他怎么有這么多錢?這錢是從哪里來的?司機沒說話,他舉著那張錢,對著太陽看。人們安靜下來,伸著脖子看司機。大家都期待著司機能發(fā)現(xiàn)些什么。比方說,這錢是假的,或者,這是一張偷來的錢。但結(jié)果,他觀察了一陣之后,并沒有說什么。這時鎮(zhèn)上的干部突然說,雞在拉屎。司機聽了干部的話,就轉(zhuǎn)而去看趙飛虎手里拎的兩只雞。他問趙飛虎說,你拎兩只雞干嘛?趙飛虎的臉又急得通紅,他結(jié)巴了一會兒,然后說,拜師父的,這兩只雞要送給師父,少林寺的師父。司機這時冷笑了一聲,他說,雞不能上車。趙飛虎說,雞為啥不能上車?鎮(zhèn)上的干部這時說,雞拉屎。司機說,我說不能上就不能上。趙飛虎脖子上的筋又一條一條地鼓起來。他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個圈,手里的兩只雞又開始掙扎叫喚,接著他就脫了上衣,把兩只雞包起來。他說,這樣可以了吧?他拎著衣服包好的雞,就像拎了一只奇怪的包。趙飛虎就這樣坐上了班車。

班車發(fā)出歡樂的轟鳴聲,塵土再一次飛揚起來。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我們都以為趙飛虎可以去少林寺了,因為班車已經(jīng)緩慢地開動。但是突然間,塵霧的外面?zhèn)鱽硪宦暭饫懥恋暮敖新暎喊衍嚁r下,把車攔下!我們沿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發(fā)現(xiàn)在鎮(zhèn)子?xùn)|面的道路上,一個人騎著一頭驢,一邊喊叫,一邊飛奔而來。那是一頭高大威武的驢,比一匹馬還跑得快。有人早就認出來了,騎著驢飛奔的正是趙飛虎的父親趙老七。人們就趕緊追著班車,拍打班車的屁股。班車駛出五十米遠的時候,終于停了下來。車門也打開了。趙老七從驢背上跳下來,對著車門說,飛虎飛虎,你狗日的。趙飛虎在車上不肯下來。車上的干部和司機就把他推下來了。趙老七一把奪過棍子,飛起一腳就把趙飛虎踢倒在地上。然后他舉著那根棍子,噼里啪啦一頓亂打。趙飛虎在地上滾來滾去,發(fā)出痛苦的鬼一樣的慘叫聲。在混亂中,那兩只雞從衣服里掙脫,像兩只鳥一樣從人們的頭頂飛走了。但是趙老七還在不停地打,他越打越起勁。他一邊打一邊說,飛虎飛虎,你狗日的,我今天不把你打死,我就不是人養(yǎng)的,我就是狗日的。鎮(zhèn)上的人們圍成一個圈,看著趙老七打他的兒子。趙飛虎的腦袋上都是血,身上的皮肉紅通通的,也都要爛掉了。他哀叫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到后來就沒有了聲音。這時有人說,趙老七,你還打嗎?再打就打死了。趙老七喘著氣,惡狠狠地說,我就是要把他打死。他接著又打了幾下。趙飛虎那時候蜷在地上一動不動,棍子落下去就像是落在沙包上一樣。有人就說,趙老七,你看看,這回真死了,你把他打死了。趙老七就停下來,呼哧呼哧地喘氣。人們就問趙老七,你為什么要這么打你兒子?趙老七說,你們不是都看見了嗎?這狗日的要去少林寺。他把我藏在面缸里的錢全偷走了,還有兩只雞也帶走了,那兩只雞天天下蛋呢。人們說,原來是這樣。他是想偷著去少林寺,那該打,打死也活該。趙老七忽然問,雞呢?大家這時才發(fā)現(xiàn),那兩只雞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于是大家就都四面找起來。很快有人找見了。那兩只雞不知道什么時候,飛到了鎮(zhèn)子?xùn)|邊的一棵榆樹上。那棵樹是鎮(zhèn)子里最老的樹,樹干粗得三個人才能抱得住,樹頂有三十米那么高,平常沒有人能爬到樹頂去,只有傻子才能爬上去。那兩只雞竟然一下子飛到了榆樹頂上。人們發(fā)現(xiàn)它們的時候,它們正驕傲地站在樹頂?shù)闹Ω缮?,發(fā)出歡快的咕咕聲。人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兩只雞。人們說,這兩只雞簡直就像是已經(jīng)去過了少林寺。趙老七站在槐樹下面罵那兩只雞。他正罵的時候,一團雞屎落到他的臉上。趙老七很生氣,決定上樹去抓那兩只雞。人們就又圍成一個圈,看著趙老七如何抓他的雞。趙老七上樹的樣子居然很敏捷,就像一只靈活的猴子一樣,很快就爬到槐樹上。他順著樹干一步一步爬向樹頂。眼看著他就要接近那兩只雞,他只需伸出手就能抓住它們。突然間,那兩只雞發(fā)出一聲驚叫,然后從樹頂飛向了空中。它們飛起來的姿勢很牛逼,簡直就像是兩只鷹。趙老七伸出的手臂落了空,接著他就從樹上摔下來了。落到了下面的樹枝上,再從樹枝上落到樹干上,最后落到了地面上。

趙老七只是摔斷了一條腿。趙飛虎那時候也醒過來了,他當(dāng)然沒有死。他鐵了心要去少林寺,怎么能隨便死。他坐在地上歇了一會。他用上衣把趙老七固定到驢背上,然后牽著那頭驢,回去了。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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