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xué)輝
李學(xué)輝,筆名補(bǔ)丁,甘肅武威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一屆、第二十八屆高研(深造)班學(xué)員,甘肅小說八駿之一。有作品發(fā)表于 《中國作家》《鐘山》《北京文學(xué)》等刊,并被《小說月報》選載和參加全國名家小說巡展。出版短篇小說集《1973年的三升谷子》《絕看》《李學(xué)輝的小說》,長篇小說《末代緊皮手》《國家坐騎》等?,F(xiàn)供職于武威市文聯(lián)。
一
我叫王二狗。這個名字很濫。這個濫名字我一直用到進(jìn)城上初中時才改換。我這個很濫的名字很有時代感,也存在現(xiàn)場感。緣由與我出生時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
出生的那天,天氣怎樣,我不知道,我媽知道。我媽說那時天好天壞與她們關(guān)系不大。平田整地,下雪下雨,能參加勞動的人都要戰(zhàn)雨斗雪,一個都不能缺席。我媽挺著肚子。我不說大肚子,是那時的農(nóng)村婦女懷孕時肚子不會太大,家窮,連吃個雞蛋都成奢望,沒油水,只能靠本能的營養(yǎng)來維系胎兒的生長。我媽拉著架子車,連喊肚子疼,鄰居嬸子趕過來,扔了架子車,拽著我媽就跑。到家門口,我媽扳著門框,臉色煞白,鄰居嬸子沖進(jìn)小偏房,扯掉炕上的那條惟一的破氈,把我媽拽抱到炕上。
嗞溜一聲,我便來到了人世。
就這么簡單。
松了一口氣的鄰居嬸子望著空得能亮出人影的缸底,嘆口氣,跑回家挖了半碗小米,搖醒我媽,讓她看了數(shù)量。按鄉(xiāng)俗,產(chǎn)婦的第一口粥必須是小米粥,能刷洗肚胃中的污穢。鄰居嬸子到了伙房,鍋灶干凈得讓她心悸,她去自家的房中抽了幾根柴,數(shù)了一下,抱到了小偏房,讓我媽看清柴數(shù),便開始熬粥。
香氣令我媽真正睜開了眼睛,望著我光著的身子上的那些花紋,那是竹席硌的。她脫下衣服,包裹住了我。
我的世界便有了遮罩的東西。
把小米粥盛到那只有缺口的碗中,鄰居嬸子說我該去上工了,你悠著點吧。記住我的小米和柴禾,別忘了還我。
便走了。順便帶走了我家丟在院門口的一把鐵鏟。二指寬,木柄。
喝了半碗粥,我媽坐起來,看到我家大黑狗生的剛?cè)斓哪侵恍“坠吩韵铝碎T檻,爬起來,望著炕上還不如它亂動的我。我媽知道它是聞到了小米粥的香味,便倒了一滴到地下。小白狗伸出舌頭舔著,我媽鼻子一酸,把奶頭塞給了我。
我咂了半天,沒一點奶。
我媽抽了一根竹席薄片,蘸了小米粥,往我嘴唇上抹去。我伸出舌頭,舔著,小米粥中的悠長歲月滑進(jìn)了我的咽喉,我的腸胃中終于有了一點人間氣息。竹席薄片頭上有一點咸味,我本能地抗拒,一搖頭,竹席薄片戳到了臉上,母親一驚,看到了她滴到竹席薄片上的淚水。淚水和小米粥不和,小米粥進(jìn)嘴,淚水掉至炕上。
好多年后,我媽向我訴說時,我才知道,我第一口吃的是淚奶。
二
我媽讓我進(jìn)城上學(xué)的想法,像風(fēng)中的落葉一樣干脆。她的唯一目的,是為了讓我們離開鄉(xiāng)下。吃水困難,修河壘壩,交糧催款,沒食喂豬等字眼每天從她的嘴里奔出,蹦蹦跳跳在院中、炕上。昏暗的煤油燈下,她補(bǔ)著摞了補(bǔ)丁的衣褲,那些補(bǔ)丁像夏收后的麥田,褪色的不規(guī)則的地塊里螞蚱們都不再光顧。黑的夜色包容著我媽的詛咒,讓我媽把針線拉得好長。針在她耳梢的頭發(fā)上劃一下,穩(wěn)穩(wěn)地落在該去的地方。圓的方的補(bǔ)丁在本來磨出毛邊的衣服上像方格紙上的字那么憋屈。我聽到針線麻雀般在嘰嘰喳喳,在缺少食物的田野里排成一行,集體抵抗饑餓。
餓醒的我聽到了我媽堅定的聲音:“讓二狗進(jìn)城上學(xué)。明天你去派出所,給他改個名字。”
“改成什么?”我爹翻了一下身。
“王二木。木頭的木?!?/p>
我一晚上就好像城里人起來。
我爹到大隊開了證明,找了人去派出所改名字。辦證的民警瞧著那盒煙,點了一支,說二狗和二木有啥區(qū)別呢?便擰開筆,將狗字涂了,旁邊寫了一個木。一落上名章,我爹抓過煙,放進(jìn)了口袋。民警把抽了一半的煙噗地吐了出去,吼一聲:滾。我爹便滾了出來。
那盒煙又伴隨著我爹來到城里的一所中學(xué),它是剛從小學(xué)改制的。校長籠罩在工字牌卷煙的氛圍中,滿屋都是嗆人的味道。我爹在煙霧中將那盒煙放到桌上。校長問了我名字,裁了二指寬的一條紙,用毛筆寫了自己的名字,讓我們?nèi)竺?/p>
我爹再沒拿走那盒煙。
那盒煙名字叫燎原,是當(dāng)時很緊俏的一種煙。
我改變自己命運的進(jìn)程就此開始。
那時普通人家的孩子改換身份最靠譜的途徑只有兩種:女的嫁城里人,男的進(jìn)城上學(xué)。
我上學(xué)的年代是白面和黑面摻雜而食的時代。學(xué)校允許學(xué)生以面換飯票。每個月頭,我們從農(nóng)村來的孩子便扛著一袋面,趔著腰走向后勤處。我們基本上不抬頭,讓面袋子遮住我們的面部。稱了面,換了票,我們會到學(xué)校操場旁的一個樹林里,很仔細(xì)地疊了面袋,將衣服上的面吹落,然后走向宿舍。
我們沒有一個人像大白鵝那樣昂著頭,從容地走過校園。青春像肩頭上的面一樣灑落,我們瞧著那些礦區(qū)、地質(zhì)隊的子女們公?;蛱禊Z般蹚過我們的心河,飯盒敲出的聲音是那么的沉悶。
我家離城區(qū)30公里。坐車有一個老候車點,叫馮家園子。月初,我媽會在我?guī)サ拿娲锸⒑妹?。若我爹在,便用自行車托了,送到候車點;若我爹不在,我媽就用架子車?yán)嗣娲?,送至候車點。然后,他們就走了。車少,他們沒時間等,地里有的是活。
那趟車很擠。在車門口的臺階上,我一只腳踩著,一只腳懸空,那袋面委屈地蹙在我腿邊。我旁邊站著一個高個子男人,怕面袋染了他的褲子,往里抽著腿,很快,他的腿又被別人擠了出來。車到南關(guān),有下車的人。那個男人將我一推,一腳踹向面袋,面袋掉出車門,我也和面袋一樣滾下了車門。
車?yán)镄β曇黄緳C(jī)將車門一關(guān),開走了車。
面袋的系繩被扯松,半袋面倒在了地上。
我抓起面袋追趕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的腳一踏上城里的土地,便自信起來。
我截住了他。
那個男人望了我一眼,一腳又踹向面袋,面袋松軟,彈了一下,他撇撇嘴,我聽到了一聲“鄉(xiāng)里人”。他穿過街,又望了我一眼。
我提了面袋,跑向下車的地方。那堆面在風(fēng)中起舞,我雙手刨著面,往袋里裝。幾個長頭發(fā)、穿喇叭褲的人圍著我,一個用尖頭皮鞋一踩,面四濺而飛,他說臟了他的鞋,讓我用袖子擦干凈。我瞧見了他腰里的那把刀,替他擦了鞋。他把自行車往前一送,飛步跳上車,騎馬一樣離去。跟著他的人哄笑著,也跑了。我扎了面袋口,和著一包淚,扛著面袋,一步一步朝學(xué)校走去。
從南關(guān)到車站,從車站到學(xué)校,我走了多長時間,不知道,當(dāng)那輪被我們稱作夕陽的東西回到它應(yīng)有的地方時,我看到了校門。
校門一點也不親切。
我倒在了宿舍的床上。
兩天沒有上課的我讓同宿舍的趙愷有點慌亂。他背了我的面袋去后勤處替我換飯票。管理員稱了面,他抓起面袋把面倒向面柜后。管理員大罵起來,讓他把面捧出來。管理員看到了面中的柴草和小石子,還有,藏在面袋底的黑面。
趙愷把面袋朝我床上一扔,罵了起來。說我簡直不是人,面中摻雜黑面,還有石子和柴草。
我爬起來,背起面袋回了家。我沒有坐客車,沿著那條柏油路一直跑。
那袋面,似乎沒有了重量。
唯一一次,我媽沒有發(fā)火,她撿拾掉面中的石子和柴草,和了面,蒸了一籠饃。她把饃袋掛在我肩上:家里面不夠了,怕你餓著,我才摻了點黑面。想念書,進(jìn)城去。不想念,回來種地。我正愁沒個放羊打豬草掙工分的。
三
每月到學(xué)校交面換票的時候,比現(xiàn)在上飛機(jī)過安檢還要嚴(yán)格。管理員讓我把面倒在一大面盒中,用搟面杖攪拌。他嘴里叼著煙,拿著搟面杖,似乎從面中攪出了無數(shù)的快感。我緊盯著煙頭,怕煙灰掉在面中,他又找茬。煙灰軟軟地塌腰,晃動著要掉下來,他一笑,把頭一偏,煙灰掉在地上。他笑,我不敢笑。沒有柴草、石子、黑面。他吆喝一聲,那種長音和自得和當(dāng)鋪里的伙計喊出的聲音相仿。
我提了空面袋,來到操場旁的樹林里,在樹干上拍打著,附在面袋里的面蚊蠅般飛動。我眼前又出現(xiàn)那輛車,我看見那只腳向我飛來,先被踹下車的是面袋,而后是我。面袋被掛在一枯樹枝上,我一扯,面袋被拉開了一條口子。我扯下面袋,坐在樹下。上晚自習(xí)的鈴響了,我疊了面袋,走向教室。
教室里一片喧嘩聲,沒有人望我一眼。
周六下午,我到了南關(guān)。到了那個高個子男人踢下面袋和我的地方。我沿著那個高個子男人離去的方向,一路揣度著他的走向。巴城很方正。南關(guān)朝東一拐,小巷子一個挨擠著一個。三道巷。九道彎。我在三道巷口一站,望著高高矮矮男男女女的城里人,他們匆忙地穿出巷口,走向大街。自行車的鈴聲鴿哨般充盈著小巷,曲曲彎彎的回音附在墻壁上,蝸牛般爬行。
“你待在巷口干什么?”
《馬蘭仙子》雕塑作品塑造了一朵迎風(fēng)吐艷的馬蘭花,在藍(lán)天中絢麗綻放,花蒂幻化為美艷的馬蘭仙子,仙樂飄渺之中,翩翩起舞,哈達(dá)迎賓,呈現(xiàn)出歡樂祥和、天人合一、和諧共生的神話意境。作品完美詮釋了“聯(lián)合國防治荒漠化第十三次締約方大會”主旨,也巧妙地表現(xiàn)了主辦地鄂爾多斯的市花馬蘭花。作品是具像和意象的結(jié)合,是治理荒漠的宣言——“不經(jīng)風(fēng)雨,哪見彩虹”,是用彩虹塑就的治理荒漠的美好愿景,具有“自然”范疇的東方生命美學(xué)特征。
“找人。”
“是親戚嗎?”
“是。”
這是個悠閑的老人,女的,手里挎著一竹籃。竹籃被刷得清亮,籃中的鮮菜有點發(fā)耷。
“是男人還是女人?”
“男人?!?/p>
“個子高還是矮?”
“腿走路是不是有點跛?”
“不知道?!?/p>
“你真的在找親戚嗎?”
“真的?!?/p>
“你不知道人家姓什么,叫什么,有啥特征,怎么找?三道巷的人我都認(rèn)識,個子高的也多,就是不知道你找的是哪個。”
“奶奶您忙,我等著?!?/p>
她嘆口氣,走了。
天下起了小雨。積了一周灰塵的樹葉在雨中發(fā)出了悅耳的響聲。我站在三道巷口,在雨中瑟縮。來往的人多,三道巷大多還沒有鋪磚或鋪柏油。雨水澆淋的巷子,人在歪扭地走著。一個高個子走進(jìn)巷子,他身影的自信吸引了我。我沖進(jìn)巷子,拐進(jìn)兩個彎口后向他迎面走去。我把鞋狠命踩進(jìn)泥水中,弄出的響聲吸引了他。他望了我一眼,我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了那種蠻橫。他瞪我一眼,我縮了脖子,靠在了墻邊,讓他走過去。他拽打衣袖的姿勢很狂放,沒有矜持。他走了幾步,又望我一眼,拐過了一個彎。我抬高腳,在彎口望著,跟了上去。過了三個彎口,只聽門咣當(dāng)一下,我加緊腳步跑過去。一座門樓在巷子里兀立著,木大門上的一個鐵環(huán)還在搖動。一個煙蒂努力地掙扎在雨中。我看了一下門牌:三道巷183號。
我完全忘記了天還在下雨。我索性沿著公路跑了起來。三十多公里的公路不拒絕雨天,不拒絕腳步,也不拒絕我的興奮。
四
他姓駱。叫駱世俊。在糖業(yè)煙酒公司上班。任科長。
那位老奶奶對我說:在三道巷,那可是頭一家。人家吃的白糖比小米賤,抽的煙那個香,他一進(jìn)巷子,我們就知道是人家來啦。
五
東風(fēng)貼著地面刮。雪密得像堆在谷倉里的谷子一樣。像谷子一樣大的雪粒把我當(dāng)作一棵樹,斜斜地吹打。我立在三道巷中,看到告訴過我信息的那位老奶奶弓著腰前行。她手里的網(wǎng)兜中躺著白菜,我趕上前去,接過了她手中的網(wǎng)兜。她盯了我一下,才松手。巷子里的雪都堆在墻角,白出一種威猛。她推開門,從我手里接過網(wǎng)兜,拍上了門。我剛轉(zhuǎn)身,她叫住了我,看到我還穿著一雙單布鞋,鞋口已濕,嘆一聲:可憐的孩子,你不是找親戚的,你是找親人的。莫不是老駱在插隊時插出了你?你放心,哪天見到他,我和他說道說道,讓他認(rèn)了你。
我逃離了三道巷。學(xué)校里人多,雪堆得少,我回到教室。上晚自習(xí)的少,火爐旁坐著兩男一女。女的叫張萍,男的是余浩基和汪世友。余浩基和汪世友打賭,誰能端著茶缸燒滾一茶缸水,誰就贏一周的早餐票。汪世友咧咧嘴,余浩基手捏茶缸把,將茶缸對著爐口。汪世友用火棍捅了幾下爐底,幾點火星迸到余浩基手上,他呲了一下牙,繃著臉。我看到他繃著的臉上有汗珠掉下,在火爐上小豆般轉(zhuǎn)著圈,蹦了幾下,消失了。張萍平靜得像菩薩,端坐著,看著余浩基手中的茶缸。
水終于開了。余浩基把手中的茶缸扔了出去,跑入雪中。他把手伸進(jìn)雪堆中,攪動著。我聽到了張萍的脆笑聲。
她是礦區(qū)子弟。余浩基和我一樣,來自農(nóng)村。他兄弟多,家里能讓他進(jìn)城上學(xué),就像老倭瓜晾在窗臺上過了冬一樣不容易。我之所以把這三個人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那個夜晚,余浩基的內(nèi)心和他伸進(jìn)雪堆中的手一樣。雪也不會疼愛他。若干年后,余浩基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到巴城,和張萍結(jié)了婚。過了幾年,患肝癌去世。汪世友則做了巴城的副縣長。一次碰到我,他嘆道,張萍,在余浩基死后,竟然沒掉一滴眼淚。我問他們有無孩子。汪世友說,有,是抱養(yǎng)的。張萍不和余浩基同床,余浩基便抱養(yǎng)了他弟弟的一個孩子。
那不更可憐。
誰知道呢!汪世友看了一下表:該回家吃飯了。
我問原因,他說怕張萍不高興。
從那個雪天以后,我再沒有去過三道巷。我像玉米葉一樣不厚實的基礎(chǔ)讓我不得不沉浸在一種視學(xué)如命的氛圍中。我立在操場,背成吉思汗的陵墓所在地:伊金霍洛旗·阿騰席連鎮(zhèn)。背了百遍,我凱旋了。連同高爾基的原名:馬克西維耶齊·彼什克夫一樣。我用笨功夫征服了這兩個令人頭痛的名字,令我的歷史老師和語文老師驚奇地把粉筆頭摜在了桌上,說像王二木這樣的人都能記下這么拗口的東西,你們,嘿!他們的語氣像一個模型中拓出來的,幾乎不差分毫。
我搬離了學(xué)校宿舍,寄宿到一遠(yuǎn)房親戚家。對我來說,不再到學(xué)校后勤處交面粉換飯票,就像掛在樹上的蘋果遇到太陽一樣爽泰。
六
再次回到巴城時,我已成為巴城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員。占著弄出的那點文字名聲,我很快融入了一個新的方陣。在有了一官半職后,我——王二木,又找到了三道巷。
三道巷狼藉在破磚爛瓦中,老城區(qū)的改造像挖蔥,只要這片是種蔥區(qū),一律開挖。在塵土飛揚中,我看到一座磚瓦房頑固地立著,便冒了土塵查看:三道巷183號。
我笑了。隨行的人問局長你笑什么?
我沒有應(yīng)答。推開了院門。
院里坐著一老人。他看到我,眼里凸出一絲驚恐,又合上了眼。
他叫駱世俊,最早在糖業(yè)煙酒公司上班。又到了二輕局。二輕局的企業(yè)改制并轉(zhuǎn)后,他便成了這樣。懷里揣著二輕局的章子,說政府虧了他。他拒絕拆遷,說死也要死在三道巷。
我讓人去弄一袋面來。隨行的人撇撇嘴,看我瞪了眼,馬上差人去附近的糧油店拿來一袋面。
放到他的面前。
隨行的人說這家伙軟硬不吃。
我一腳踹倒了面袋。駱世俊睜開了眼,從懷里掏出公章,呵口氣,在面袋上蓋了一個章,把面袋抱了起來。
我讓人從他懷里扯下面袋。他望了我一眼,眼中的驕橫彎了腰,有點畏縮。他抱起面袋跑進(jìn)了屋。我讓人推開門,拎出了那袋面。他沖出來,拎了面袋,又縮回了屋。
每天弄一袋面粉,踹倒,讓他抱,讓他蓋章。
隨行的人問,他這么老蓋章也不是回事。
我笑笑:一個作廢了的公章,只要他不煩,讓他蓋。把他抱到屋中的面提來。
那袋面又回到駱世俊面前。
我讓人打開面袋口,一腳踹向面袋,面袋里的面,魚一樣沖出,和塵土攪和到一起。
我的面?。●樖揽∨赖降厣?,將面一把一把捧回面袋里。圍觀的人上前封住了面袋口,我呵斥了他們。望著他一把一把地捧面,我點了一支煙,慢慢抽吸,卻無法做到像我上學(xué)時的后勤管理員那樣,把煙抽成月亮和星星。隨行的人問我,說他們是否也像這樣,把每天買來的面袋口打開,踹倒,再讓駱世俊捧面。
我沒有答言,轉(zhuǎn)身走了。
七
雨,很有耐力,一場接著一場。辦公室里也雨意淋淋。駱世俊不搬遷,項目無法開工,我被誡勉談話。駱世俊像雨一樣翻飄在我心里。煙灰缸中的煙頭擁擠在一起,努力著擠出最后一點煙霧。我拉門出去,沒入了雨中。
巴城越來越現(xiàn)代化起來。這個五線都稱不上的城市,氣息和大城市差不了多少,都在奮力地整齊劃一。雨伴隨著我,和我一道沿著我記憶中的路徑前行。
雨迷路,我也迷路。
我拒絕了辦公室主任遞過來的傘,和雨一起穿行在街巷。進(jìn)了三道巷,仍然狼藉在雨中的破墻爛瓦很是無助,像廢紙屑老鼠一樣縮在掉了角的土坯下面。駱世俊家的院墻已被推倒,住房被圍擁在垃圾當(dāng)中。我上了垃圾堆,一只腳陷在泥中。駱世俊拿著一只臉盆,坐在門檻上,往門外舀水。房子的一角已塌陷,雨滋潤地往里灌。他全身濕透,偶爾直一下腰。腰不給力,彎出一種滄桑。他并沒有抬頭望我一眼。屋里的桌子上,壘起許多面袋,用塑料布蓋著。塑料布露出一角,一只面袋委屈地望著雨,似乎與雨約定,等待一場不該邂逅的邂逅。
下了垃圾堆,辦公室主任遞過了一包紙,我抓過來扔了。我的眼前恍然出現(xiàn)了父親孤獨的身影,他無助在雨中,匆匆的行人誰也不會注意,有一位老人在雨中要干什么。南關(guān)候車點很氣派,來來往往的公交車在雨中清亮地???。上下公交車的人,誰也不會注意一個半截褲管都是泥的我坐在候車點的凳子上,想著該有的或不該有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