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凱文·巴里
凱文·巴里,生于一九六九年,愛爾蘭作家。已經(jīng)出版了兩本短篇小說集和長篇小說《博海恩城》,該長篇小說獲得了二○一三年的國際都柏林文學(xué)獎。其《披頭士之骨》獲得了二○一五年的金匠獎,并與其他七部愛爾蘭小說一同入圍了二○一七年的國際都柏林文學(xué)獎。此篇小說譯自二○一八年十月十五日《紐約客》。
最近謝默斯·費里斯獨自住在已故叔叔的小屋里,整晚陷入紛亂的思緒。前些日子他深深地迷上了在卡里克一家咖啡館里工作的一個波蘭姑娘。他幾乎確信這就是愛情,盡管事實上他和她的交流不超過幾十個字。每次她給他點的咖啡和烤餅報價,他都會害羞地付錢,順便說兩句城市忙碌、天氣真好之類的話。
“這里像法國?!绷乱粋€陽光明媚的早晨,他對她說。
的確如此。整個星期,山上的田野都在那種歐洲大陸特有的慵懶中虛度,東邊低處的山丘在薄霧中變成普羅旺斯的藍。到了晚上,湖水已經(jīng)很暖和了,他跳進湖里,甚至連蚊子叮咬的傷口處都不覺得刺痛。
他又說:“這里熱得真像法國。我們不會習(xí)慣的。人從里面出來,救護車在一旁待命?!?/p>
仿佛被她的褐色眼睛灼傷,他的話脫口而出?;卮饡r她沒有失控,她說,是的,天氣很熱。他覺察到,某種類似微笑的東西掠過她的眼睛,使她的嘴唇變得柔軟。在咖啡館里,他聽到她叫凱瑟琳——這不是一個波蘭女人該有的名字,但很可愛。
按說,在德羅莫德山上一個潮濕破爛的小木屋里,三十五歲的謝默斯·費里斯絕不該在深夜將思緒點燃。不過,他既沒有抵押貸款,也沒有房租要付;而且父親去世的時候給了他一些錢,母親去找他時又給了他一些,另外還有瑞特公司的遣散費和失業(yè)救濟金。他沒有兄弟姐妹。發(fā)現(xiàn)自己年紀輕輕就獨自生活,他不免有點吃驚。他也早和朋友們疏遠了,這也沒什么大不了,因為他從沒有過真正親密的朋友。他在瑞特公司工作了八年,卻越來越覺得那些男人們的玩笑是一種考驗,盡是沒完沒了的足球談話,愚蠢地吹噓喝酒和女人。事實上,當聽到裁員,他反倒松了一口氣。謝默斯一生中不幸的是,太愛挑剔和敏感。他喝葡萄酒不喝啤酒,喜歡看法國電影。這使他在這一帶顯得極其古怪,就像德羅莫德山上有三個人頭那樣古怪。
他相信凱瑟琳和他一樣敏感。她有一種夢幻般的、心不在焉的神情。毫無疑問,她和咖啡館里工作的其他服務(wù)員都不同。到了晚上,她會走一截路回科托伯河對岸的公寓。她那種走路的方式顯示出她的敏感——她總是放慢腳步看向水面,也許是想看看天氣如何,也許甚至是同謝默斯一樣一絲不茍地觀察河面的光。把車停在船庫里的話,他就能知道她回家的路線,就能看到那個瘦弱的棕發(fā)女人慢吞吞地走著、轉(zhuǎn)頭去看水面,然后極不情愿地回家。
初夏的不眠之夜里,他腦中危險地掠過她的身影。他設(shè)想了許多可能發(fā)生的情景,可能在咖啡館,或是在城鎮(zhèn)附近,或是星期天沿著湖邊田野散步。在這些快樂的場景中,他扮演的角色和平日的他大相徑庭:他是一個自信、快樂的男人,熱情大方,還有一套非常溫文爾雅的臥室舉止,足以令這個沉默寡言的波蘭女孩在性狂喜的風暴中咆哮,他不用再對她想入非非??擅刻煸绯啃褋砗?,可憐的他再次陷入幻想——他想的還是咖啡館里的凱瑟琳。凱瑟琳很漂亮,但絕不是超級名模,不像某些東歐人那樣顴骨如刀片;而且他也不丑,他覺得自己有機會。他所要做的就是說出那幾個字。
現(xiàn)在,他每周要在咖啡館里待上四五次,凱瑟琳幾乎都在。她沒來的那一兩次他感到極度失望,他狠狠地瞪著那些服務(wù)員,因為他們像海豹那樣對著成堆的面包和蛋糕又吵又叫。凱瑟琳不在的時候,就連咖啡機發(fā)出的嘶嘶聲也很討厭。除了內(nèi)心敏感,謝默斯還有一種犯罪傾向,通常體現(xiàn)為一種天生的狡猾。如果有人告訴他這一點,他會感到驚訝??Х瑞^的廁所就在廚房旁邊,謝默斯注意到廚房門后面釘著一個類似輪班表的東西。在星期一早晨,他屏住呼吸用手機把它拍了下來,這樣一來他就知道了她什么時候有空,和她的全名。
她全名叫凱瑟琳·齊林斯基。回車里之前他立即用谷歌搜索,雖然通過網(wǎng)上搜索快速獲取結(jié)果可能有點不尋常,可事實上,幾秒之內(nèi),他已經(jīng)在仔細查看一個用她名字命名的Instagram賬號。那張可愛的頭像證實那是她,是他的凱瑟琳。上面顯示有十四個關(guān)注者。她總共只發(fā)了六次帖,是六張照片,都在一月份之前。發(fā)現(xiàn)沒有男友和嬰兒的照片后,他如釋重負,寬慰的洪流如同鴉片穿過他的身體。而當他仔細看她上周最新發(fā)的帖子時,這種感覺變得比鴉片更加強烈。那是這樣一張照片:凱瑟琳的右手搭在牛仔短裙下面裸露的大腿上,手里拿著薄薄的一盒套裝,是埃里克·侯麥四部電影的合集《四季故事》。她配的文字是:“戈蕾絲周末”。
用谷歌翻譯之后,他很快發(fā)現(xiàn)那僅僅是“炎熱的周末”的意思。她看起來既幽默又有品。盡管,在謝默斯心中侯麥在法國導(dǎo)演中算不上名列前茅,事實上他認為侯麥頂多只能算二流,對此他可以向凱瑟琳說明理由。她的膝蓋很可愛,是棕色的,雖然可能有點厚。這情形有點像《菲斯特和她的五個女兒》出現(xiàn)在鵝卵石小屋,影響不大。
他仔細看其他照片。他試圖解讀它們,更確切地說,試圖從它們身上解讀出凱瑟琳的某種性格。凱瑟琳唯一的個人照是一張模糊的自拍,照片中她倒映在濺滿雨水的窗玻璃上,一定程度暗示了她的孤獨;夜晚從橋上望下去,河顯得很難看。此外,其余照片都是從別的賬號轉(zhuǎn)發(fā)過來的:一張?zhí)K菲揚·史蒂文斯的鉛筆畫;一張貌似波蘭冬天的城市風景照,街燈是冰冷的琥珀色;最后是一張碧昂斯在巴西演唱會的現(xiàn)場照片,碧昂斯以一種全新的、完全不可戰(zhàn)勝的性戰(zhàn)士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這些照片發(fā)出低沉、持續(xù)的聲音,向謝默斯訴說他早已意識到的渴望?,F(xiàn)在,他覺得應(yīng)該停止偽裝,去向那個女人表白。
這個想法使他像個胎兒一樣蜷縮在沙發(fā)上,背對著午后驕陽,陽光從窗戶傾瀉而下,照著這間簡樸的小屋。三十五歲獨自生活,他體會到的最奇怪的一件事是關(guān)于漫漫長夜——這些夜晚永無止境!它們?nèi)缤臎龅拇箨懮煺归_來,那里風景幽暗,人影扭曲。他躺在那兒,又撲通一聲栽到沙發(fā)上,咕噥著,直到黑暗再次降臨德羅默山。黑夜不知羞恥地降臨。他感覺自己被逼到了一個角落。他得約她出去。最壞的結(jié)果不過是被拒絕,陷入尷尬,但還有比尷尬更糟糕的事,他在深夜胡思亂想的時候體會過。
夜里無數(shù)次審度之后,謝默斯制定了一個計劃。他會在星期四早上約她出去,所以從星期一起他就沒有刮過胡子,這給他那有點歪的下巴蒙上一層有趣的陰影。他一邊吃烤餅,喝著涼咖啡,一邊無助地搔著胡茬。他的胃翻騰著,響著。他要等快離開的時候再說,如果被拒絕了,那么至少他會在門外,然后滾去香農(nóng)(譯注:愛爾蘭的一個地名)。他正要站起來朝收銀員走去,冷冷地,像一個前去接受槍斃的人,這時凱瑟琳從后面走出來,莫名其妙在他桌旁逗留看窗外的雨。這情形就像耶穌回來是為了在夏天開另一個下流的玩笑。
“還是老樣子。”她說。
“你幾乎要把自己徹底毀滅?!敝x默斯說。
“什么意思?”
“沒什么……你想找個時間和我出去嗎?”
“好啊。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兒?”
現(xiàn)在,謝默斯相信他倆彼此心有靈犀。她肯定讀懂了他的心思,她也肯定知道他早想到她可能會答應(yīng)。這就是命運,愛情自動現(xiàn)身。周日會面之前,在那漫長的三個白天和三個夜晚,他在德羅默德山下試圖向她發(fā)送心靈信號,任其穿越緩慢的河流。其實信號的具體內(nèi)容他自己也不大確定,但必定和真誠、信任有關(guān)。
約定的星期天來了。那天烏云密布,悶熱難耐。早上謝默斯上了五次廁所,吃了鹽酸洛哌丁胺,來抵抗內(nèi)心的雷鳴。性事慘敗對他來說并不新鮮。他以前被迷住過,他總是和那些看起來沒什么幽默感的女人在一起,她們都對世界持一種模糊的懷疑。要說到浪漫,他總是搖擺不定,愛發(fā)些激烈的宣言,總是約會幾次之后就把女人都嚇跑。他已經(jīng)三年沒有性生活了。但這回是凱瑟琳,他發(fā)誓,一切都會不同。
三點鐘,他在橋邊見到她。他們約好坐車兜風。
“你去過萊特里姆海岸嗎?”他不抱希望地問她。
“沒有,那里有海岸嗎?”
“萊特里姆海岸有四公里長,實際上它是愛爾蘭所有縣中最短的海岸?!?/p>
“現(xiàn)在我知道了?!?/p>
“我的意思是,除了內(nèi)陸國之外?!?/p>
“好吧?!?/p>
謝默斯開車,兩人閑聊。他又試圖純靠心靈感應(yīng)來和她交流,而不用語言。他想告訴她,他非常需要她,而且用自己慣有的謙虛的方式來讓她明白,他是一個有前途的人。他告訴她:他有一所房子要經(jīng)營,位置很好;他賬單很少,還有一英畝多地可以用來種蔬菜和鮮花,而且花園他已經(jīng)開始建了,估計還挺美的。當他們開到科托伯河邊的小鎮(zhèn),看到一群醉酒的女人正蹦蹦跳跳地走上橋。她們戴著亮閃閃的牛仔帽,穿彈力尼龍裙,手里拿著Skinny Prosecco的瓶子,眼里閃爍著放蕩的神色。她們臉上帶著一副只活三天的母雞瀕臨死亡的愁容,緊身T恤上印著“mohill pussy posse”的字樣。幾乎是帶著愛意,謝默斯轉(zhuǎn)過身來,看見凱瑟琳的鼻尖翹了起來,原來她和自己一樣對此感到輕蔑。
“她們?yōu)槭裁匆@樣對自己?”凱瑟琳說。
“這地方有一種病?!敝x默斯說。
一陣沉默過后,罕見的事情發(fā)生了。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倆在一起非常舒服,甚至都不需要找話題。
萊特里姆海岸坐落在大西洋低空的云層之下。微風吹拂著平房上的纜索,低訴著星期天下午的憂郁。他們抵達海灘時,海浪正溫柔地拍打海岸。她告訴他,她來自一個叫斯塔羅瓦瓦拉的南方小城,但可能不會再回去。他的心驟然升騰起來。
“是沒有工作機會嗎?”他說。
“機會不多,但不是這個原因。更重要的是,我的家人都在那兒,這也使得一切太……”她試圖找到一個確切的詞,“近?”
“黏糊糊的,”他說,“家庭有可能這樣,給人一種黏糊糊的感覺?!?/p>
“黏糊糊的?”
“有點類似溫暖,但不很舒服,”他說,“像手心手背出汗,類似緊張的感覺。”
“你真有趣?!彼f。
“見鬼,謝謝?!彼f。
“不過你說的對,”她說,“黏糊糊的?!?/p>
他們沿著卵石灘散步。他盡量把自己的情況都告訴她。他在戈爾韋上大學(xué),學(xué)法語和商業(yè),但還沒完成學(xué)位。他天生不是一個完成者,他說。此前他從未說過這句話,甚至從沒想過這句話,這對他來說是一個驚喜。在她溫柔睫毛的凝視之下,一切都噴涌而出。他說,他在一家工廠工作了許多年,住在家里(永恒的冰冷的恐懼被壓縮成一行)。不知怎么,他并沒有旅行的沖動。他說,他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如果有什么要找的話,直到他從泥路拐到德羅莫德山長滿樹的山坡上的空地,發(fā)現(xiàn)那間完全陌生的老叔叔留下的破爛小屋。他立即認出了,那是他的家。
“我小時候就被帶到那兒,”他說,“我記得,我領(lǐng)完圣餐后被帶到那兒。他給了我兩個香腸卷?!?/p>
“這是那里的習(xí)俗嗎?”
“不,通常人們會給錢,十美分?!?/p>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邊緩慢地穿過石子路。他們在戶外談話感到非常輕松,這已經(jīng)成了一種溫柔的魔法。在這里她是我的,他想,她是我終于可以獨處的女人。
“我想看看?!彼f。
“看什么?”他說。
“那間小屋?!彼f。
毫無疑問那只是對波蘭女人的刻板印象,凱瑟琳知道該怎么做卷心菜。她從香料架上拿了一些葛縷子種子,用熱的發(fā)泡黃油把它們軟化,然后把卷心菜用油炒碎,再配上厚厚的培根片和他從市場上買來的酸面包,這些都很美味。他們默默地吃著,這時太陽沖破云層為白天的尾聲貢獻余熱,房間里暖洋洋的,光線充足。他們在沙發(fā)上親吻了很長時間,然后就上床睡覺了。即使這樣也很好。
他感到自己正在下墜。現(xiàn)在,他正以自己的方式被幸福折磨著。他無法想象沒有凱瑟琳的未來。那將是地獄。他退后一步準確意識到這份癡迷,但這絲毫無法減輕癡迷,也并不能消除它的危險。他每天都在咖啡館外面等她。他跟著她一步步過橋,來到科托伯河的對岸。他們一起放慢腳步,眺望水面。他淚如泉涌,他不得不解釋說是河邊的風迷了眼。
“怎么了?”她說,“真的嗎?”
“我從沒意識到我是如此孤身一人,”他說,“如果我們誠實地面對現(xiàn)實的話。”
他們通常在夜晚開車去小屋。夏天的孤寂是一種幸福。他們喝了幾杯酒,開始暢談他的未來計劃。要到十一點,天亮著微光,那才是夏天的高潮。他說,他們可以遠離這個城市和整個世界,他們在山上幾乎可以自給自足。他對眼前這個交往了三個星期的女人說了些瘋狂的話,連他說的時候自己也覺察到這一點,但她似乎一點也不生氣。事實上,她還帶著一種貓頭鷹似的詢問神氣對土地、茅屋、排水系統(tǒng)提了許多嚴肅的問題。他們還一起偷偷地看了達登兄弟和茱莉亞·杜庫諾的電影。七月中旬一個晴朗的夜晚,他等她睡著了才出去,步子很輕盡量不吵醒她。他看到星光落在山上。他發(fā)誓要對她保持忠誠,準確地說,不是正躺在小屋里他床上的那個小女人,而是那個在他的愛情劇本中扮演完美角色的凱瑟琳。因為他相信,完美版的凱瑟琳可以實現(xiàn)這樣一種愿望:每個人夢想的愛人必定存在于某個地方。
“我開始擔心了。如果我不能出版的話,我怎么能被崇拜、嘲弄、尊敬、譴責、救贖,最終被神化呢?”
現(xiàn)在,幸福的痛苦像高燒一樣折磨著他。
而且,現(xiàn)在的夜晚已經(jīng)不夠長了。
不過,晚上他們一起坐在沙發(fā)上時,他喜歡把手伸過去,把她的裙子下擺拖上去露出膝蓋。一定先是一本正經(jīng),接著就變成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抽搐,一種他無法控制的抽搐。膝蓋完全正常,功能完好,但不知怎么的,輕微的厚度使得它和原本修長的雙腿格格不入。于是他把它想成是突起的包。這些可憐的隆包開始在謝默斯的腦子里打轉(zhuǎn)。他本該想她的其他部位的,這會他想的卻是那該死的厚膝蓋。
悲哀、悔恨和獸性的激情瘋狂地交織在一起,他在床上吻了她的膝蓋好長時間。黑暗中他無法避開它們。他捧起她的膝蓋,低聲對它們說話,舔了又舔。他在它們身上逗留了很長時間。
“拜托?!彼f。那是七月下旬一個潮濕的夜晚。
“什么?”他說。
“放開它,”她說,“我的膝蓋。”
“為什么?”他說。
“我他媽的討厭我的膝蓋?!彼f。
“哦,親愛的?!彼f。
“太可怕了,”她說,“要是我能把那些該死的東西從我身上割下來就好了!”
“它們很精致。”謝默斯說。
“你說謊嘴里會長瘡的。”她說。
“我下巴的形狀糟透了,”他說,“虛弱,一個虛弱的下巴。這使我顯得不大可靠,像個投機分子。”
“但我喜歡你留的小胡子?!彼f。
她幾乎沒怎么談過她的家和親人。她說,她的名字其實是Katarzyna,但她從小就更喜歡英文名,因為波蘭到處都是Katarzyna。她僅有的一點行李令人悲傷,甚至都沒占滿后備箱的四分之一。當他看見她害羞地把內(nèi)衣折起來放進為她清出來的抽屜時,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炸開了。他緊跟在她身后,吻了吻她的脖子。她嘆了口氣,似乎很悲傷,不過她轉(zhuǎn)過身來抱住他,告訴他她愛他。謝默斯被宇宙中的一個黑洞吸了進去。
她剛搬進來不久的一個晚上,黑暗中他躺在她身邊,看著她睡覺。她在睡夢中轉(zhuǎn)向他,開始用波蘭語說話——一種緩慢而焦慮的喃喃自語,一遍又一遍重復(fù)著同樣的話,那是一種怪誕、麻醉、近乎音樂般的語調(diào)。是她難忘的舊情嗎?這種心煩意亂是她的天性使然,還是別的什么東西?關(guān)于她的過去,她還有多少事沒告訴他?
第二天晚上,她翻來覆去,一遍又一遍在夢中重復(fù)同樣的話。
第二天白天,大部分時候謝默斯都在谷歌上沖浪,熱切地搜尋著帶翻譯模式的語音識別應(yīng)用程序,最后他找到了,并將錄音上傳。此前他已經(jīng)把她晚上說的話復(fù)述并錄下來,或多或少按他自己的理解。
“你睡覺一直在說夢話?!?/p>
“什么意思?”
“你一直在說些什么,在我看來,好像是一遍又一遍地說同樣的話,我忍不住……”
“要是你能睡著就好了。”
“我忍不住把它錄下來了?!?/p>
“你……”
“用手機。是的,我讓人把它翻譯了?!?/p>
“誰?”
“應(yīng)用程序。”
“我都說了什么?”
“你說,如果我離開你,你會死的?!?/p>
“哦,天哪?!彼龑擂蔚匚孀∧?。
“我想,你指的是我?!?/p>
“除了你,我還會指誰呢?”
謝默斯承受能力很強。確實,在他的一生中,他已經(jīng)承受了很多。他覺得自己幾乎可以應(yīng)付任何事情,卻羞于得到一個幸福的結(jié)局。隨著夏天流逝,面對凱瑟琳對他的信任和迫切需要,他覺得自己失去了資格。他想,什么樣的瘋子會愛上我這樣的人。這個問題無法回答,也很可怕。當他們做完愛,她躺在他懷里,他的呼吸參差不齊地卡在喉嚨里,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經(jīng)歷的感情越深刻,只會引起失去它的恐懼。夜晚,在她睡覺的時候,他的腦子里開始設(shè)想新的情節(jié)。這一切會怎樣坍塌、會怎樣結(jié)束、會怎樣被壓在破碎的心的瓦礫之下?這些情節(jié)都圍繞著這條敘事線展開:一天早晨,凱瑟琳在水池邊咳血,然后死亡迅速蔓延——似乎有一種野獸般的疾病在撕裂她;然后她死了,就像死在他懷里的一袋骨頭。上帝啊?;蛟S……凱瑟琳一句話沒說就走了,從卡里克車站逃到都柏林的火車上,之后回到波蘭,笨拙地擁抱以前某個不知名的愛人,某個有三十公斤重的電鈴般該死的腦袋的鋼鐵工人。又或許……傍晚,凱瑟琳在深秋田野的一個黑暗角落里偶遇一個年輕的農(nóng)夫,或者,一個老農(nóng)夫。這些設(shè)想的夜晚情節(jié)變得太令人作嘔,謝默斯跌跌撞撞地下床走到浴室,用李施德林漱口。到了早上,他沒怎么睡飽,認真地看著她吃酸奶和水果。
“他們說,從下巴就能看出來?!彼f。
“什么意思?”
“我得說,你很清楚??匆粋€人的下巴就能看出他在說謊。”
“謝默斯?”
“Shay-moos,”他模仿道,“在我之前你和誰在一起?”
“真荒謬。你為什么這么嫉妒?”
“因為你他媽的毀了我,”他說,“對不起,凱瑟琳。我只是不知道我是否適合你。”
“啊,又來了?!彼f。
“又或者,不適合任何人,”他說著站起來,走出了屋子。
夏天毫無怨言地過去了。不到八點,河上的燈光越來越濃。長時間的拉鋸提前結(jié)束了,德羅摩德山露出心碎的顏色。她在八月底離開了他。她搬回科爾托伯旁原來的那棟公寓。幾乎整個九月,謝默斯都睡得像個死人。他每次起床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小時,通常更少。當幸福以他一直渴望的傲慢的形式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拒絕了。他是個什么樣的混蛋?半夜,他在冰箱的燈光下喝紙盒牛奶,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喝紙盒牛奶。他的皮膚發(fā)癢,左肺一陣口哨聲般地疼痛。他覺得自己可能會死。他們兩個本可以在德羅默德山上一起建一個孤僻的小共和國——他們可以為它制定規(guī)則。十月。十一月。他幾乎看不見這座城。當他知道她可能會回去上班,他就跑去科爾托伯區(qū)的里都購物。在一個潮濕的冬日清晨,那會他正用力地從手推車里取硬幣,剛好有個服務(wù)員經(jīng)過。一看到他,她面露喜色。
“你聽說了嗎?”她說,扭動著刀子,“你聽說凱瑟琳回來了嗎?”
不過現(xiàn)在,在冬季灰蒙蒙的天空中,溫柔的魔法再次降臨。他明白自己的感情已經(jīng)超乎尋常。他又開始相信他和凱瑟琳之間是有心靈感應(yīng)的。距離不是問題。他向德羅默德山、中部平原、所有的海洋和城市發(fā)送心靈信號,直到斯塔羅瓦瓦拉城出現(xiàn)。他收到的信號是,他必須趕快去她那里。
他搭乘瑞安航空公司的飛機去弗羅茨瓦夫,然后坐公共汽車、火車,又一輛公共汽車,終于找到那個地方。這是一座嶄新的城市,遠遠地到處都是開闊的白色田野。他在寒冷的下午四處走,不知道如何找到她。他只得相信,他一定會受到指引。這兒郊區(qū)有一家特易購,使他有種奇怪的熟悉感。他很可能是瘋了,但那又怎樣呢?他必須找到她。
他繼續(xù)往前走,一場冰冷的雨打在他的臉上。在一個貌似市中心的空酒吧里,他喝了一杯紅酒,用手機輸入Wi-Fi密碼。他去了他常去的第一個地方:她的Instagram賬號。十四分鐘前她剛發(fā)了第七張照片。照片里是德羅摩德山的某處,落日照耀下,一個長滿白芒的斜坡。她配的文字是:“Mam na my?li lato.”
谷歌翻譯為:“我在想夏天?!?/p>
照片中,她的側(cè)影下方的柱子上寫著來信地址,一個叫康普瑞公館的地方。他把它指給酒保看,酒保指了路。左轉(zhuǎn)兩次,右轉(zhuǎn)一次,步行五分鐘就到了。那地方看起來就像是全歐洲最后一家咖啡吧,燈光昏暗,像夜幕下的電影院。其他座位都沒人,凱瑟琳坐在盡頭。她臉色蒼白,但仍然可愛。
他進門時,她聽到門的刮擦聲立即轉(zhuǎn)過身來。
“哦,見鬼!”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