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根琳
低吼聲伴隨著危險的氣息迫使華莉絲睜開了雙眼,正午的太陽正毫不留情地炙烤著索馬里沙漠。那頭健壯的雄獅在幾米開外走動著,凌冽的雙眼不時掃向她,一群蒼蠅圍著公獅發(fā)出令人煩躁的“嗡嗡”聲。華莉絲抓住身旁的樹干,努力想要站起來,可一陣眩暈襲來,她又摔在了滾燙的沙石上。身體里最后一點能量消耗殆盡,華莉絲看向雄獅:“過來抓我吧,我準(zhǔn)備好了?!?/p>
1965年,一個女孩出生在索馬里——這個世界上最不發(fā)達(dá)的國家之一。母親為她取名華莉絲·迪里,寓意沙漠之花,象征堅韌和勇敢。五歲那年的一個晚上,母親給華莉絲的食物明顯多于其他人,這讓她興奮不已。第二天天未亮,華莉絲就被母親叫醒,兩人來到了一片灌木叢。不久就聽見拖鞋踏在冰冷土地上的聲音,那個吉普賽女人終于出現(xiàn)了。
她頭上披著彩色圍巾,身著七彩棉裙,爬滿皺紋的臉和那雙冷漠的眼睛讓華莉絲感到害怕?!八車?yán)厲,眼睛里布滿冰冷的殺氣,連一句鼓勵的話都沒講”,華莉絲后來回憶說。接著母親找來一根老樹根,讓華莉絲咬著,又用雙腿夾住她的身體。那個吉普賽女人伸出干枯細(xì)長的手指在棉布包里摸索,掏出一枚破損的剃刀刀片,然后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翻來覆去的檢查著。在被蒙上眼的最后一刻,華莉絲看見了刀片上還沾著已經(jīng)干涸的血漬。那天如何開始,如何結(jié)束,在華莉絲的記憶里似乎有意被模糊掉了。只記得兩根干枯的手指扯起陰唇,隨之而來的便是冰冷、鋒利地痛苦,一下又一下,來來回回……
輾轉(zhuǎn)醒來時,那吉普賽女人手里拿著的合歡樹告訴華莉絲,痛苦也許才剛剛開始。來不及發(fā)出叫喊,穿著白線的、合歡樹的刺便穿進(jìn)了華莉絲殘破不堪的下體。穿過,拉緊,再穿過,比切割時強烈數(shù)倍的痛感讓她下意識地咬緊嘴里的老樹根。淚水混合著嘴里的血流到沙地上,她的意識漸漸模糊,感覺自己飄到了空中。混沌中不知睡了多久,再醒來時,華莉絲的兩條腿已經(jīng)被布條綁了起來,周邊空無一人。不遠(yuǎn)處的石頭上布滿了已經(jīng)干涸的血跡,旁邊,靜靜躺著幾片快要曬干的肉塊。
家人把華莉絲安置在荒漠里的小棚子中,母親和姐姐會不時來探望。大多數(shù)時候她只是木然的望著棚頂,夜里的獅子和毒蛇已經(jīng)不再讓她感到害怕。躺在堅硬的土地上,她就像一條木頭,沒有歡喜、也沒有恐懼。華莉絲后來回憶說:“我唯一懼怕的就是要小便,那灼燒感和噩夢般的回憶會在每一次小便時回奔我的大腦,我不懂成為一個非洲女人的意義,能體會到的只是一個孩子被動的承受著生命之痛?!?/p>
拉鏈一般的傷口縫合是為了保證了華莉絲在婚前的貞潔,只有在新婚之夜,丈夫才會拿刀割開那層禁錮。而華莉絲沒想到,在十三歲那年,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就差點成為她的丈夫。
她的反抗被父親的一記耳光制止。華莉絲決定逃,要是嫁給那個老頭子,這輩子就只有照顧孩子和做不完的家務(wù)。她不想這樣活著,只有逃離才能擺脫這一切,摩加迪沙的姨媽一定可以幫助她。聽到華莉絲要離開,媽媽先是震驚,然后變成沉默,良久的沉默。或許她也知道,即使她不同意,華莉絲也不會順從父親的意愿,到最后她只是望著華莉絲說:“千萬不要忘記了媽媽?!弊叩臅r候,父親鼾聲正響,姐妹們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上。她最后一次擁抱了母親,想借著月光再看一眼她的臉龐,卻什么也看不清。
夜幕下,在索馬里的沙漠里,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正在奔跑。先是悄悄地、慢慢地,接著越來越快,直至消失在沉沉的黑夜里。
沙漠,還是無盡的沙漠。天邊剛剛泛出的魚肚白讓華莉絲稍感安心,可是她仍然不敢停下來。十幾個小時沒有進(jìn)食,疲憊和饑餓拖住了奔跑的步伐。除了臨走時匆匆披上的那條圍巾,她現(xiàn)在一無所有。那頭獅子終于走了,也許是瞧著華莉絲那瘦弱的身板實在不值得浪費時間。華莉絲顧不得其他,掙扎著趕赴到阿邁德。
但叔叔一家并不能理解華莉絲,她不得不在表哥的幫助下再次踏上逃亡之路。在摩加迪沙,她找到了姐姐阿曼,本以為生活會在美滿和幸福中開始,可面對姐姐變本加厲的吆喝,和每天洗衣做飯的日子,她再一次選擇了逃離。
離開阿曼,她寄居在薩茹姨媽家。一天華莉絲正在打掃廚房,一位客人到訪,那個男人看起來很著急。從他和薩茹姨媽的對話中華莉絲隱隱約約聽到“倫敦”、“大使”和“女傭”幾個字眼。對方是她馬瑞姆姨媽的丈夫,也是一位駐倫敦的索馬里大使,此次前往倫敦需要工作四年時間,所以想找薩茹姨媽介紹一位女傭隨行前往倫敦。聽到此,華莉絲覺得有股熱血沖上大腦,全身發(fā)著燙,這就是她一直所期待的機會。幾乎沒有遲疑,她拉開門就沖了出去:“哦,您好先生,原諒我的唐突,但我覺得沒有人比我更適合這個工作。”
就像華莉絲的名字,她不一定一直幸運,但是上帝從來沒有忘記過她。
倫敦的生活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如意,除了第一天晚上做了一個很美的夢外,接下來的工作常常讓華莉絲喘不上氣。每天早上六點必須給姨父上早餐,七點送咖啡到姨媽的房間,接著煎薄餅給孩子們,九點要準(zhǔn)時送孩子們上學(xué)?;貋碇箝_始打掃房子,一層一層的撣灰、拖地、擦拭、打蠟,而且是四層樓的每一個房間。每一個角落都必須盡善盡美,否則就會聽到斥責(zé)聲:“馬桶為什么跟沒刷一樣?這個地板必須發(fā)亮,像鏡子一樣的發(fā)亮!”姨媽不但喜歡夸大其詞,近乎苛刻的要求也讓華莉絲時刻繃緊了神經(jīng)。
除了繁重的工作,華莉絲唯一的娛樂就是蹲在門后聽電視機里播放的電視劇,偷偷模仿里面人物的發(fā)音,因為她很羨慕姨媽一口流利的英語。一天有人告訴她附近有免費的英語教學(xué),每周三晚上七點到九點,她去央求姨媽,結(jié)果自然是否定的。但不久,華莉絲又找到另一個令她感興趣的東西——時裝。她把姨父的衣服穿上,扮作男人的樣子走到客廳,引得全家發(fā)笑。姨媽的一個朋友說,應(yīng)該讓她去試試當(dāng)模特。姨媽一口否決:“我們是索馬里人,又是穆斯林,絕對不可以做模特?!比A莉斯把反駁的話壓在喉嚨里,來倫敦這幾年,她學(xué)會了很多,她知道有些機會需要等待。所以只要一有時間,她就鉆到表姐的房間里,借她的時裝雜志來看,然后悄悄觀察家里或者客人的穿衣搭配,在心里給出分值,趕上心情好的時候,還會在腦子里給對方想出一套更好的搭配。
1983年的一個清晨,華莉絲把自己的護(hù)照埋在了花園里。前幾周姨父宣布任期結(jié)束,必須返回索馬里,她正在為自己爭取一絲希望。這四年她什么都沒有,難道回到索馬里要告訴母親,她會做意大利面條和刷馬桶嗎?離開的前一天姨父大發(fā)雷霆,他不信華莉絲那一套說辭,但又無計可施。第二天,姨父一家駕著白色的車子絕塵而去,在混著灰塵和尾氣的空氣中,華莉絲高高地跳了起來。這一次,她真的自由了。
幾經(jīng)周折,華莉絲找到了一份麥當(dāng)勞的工作,在廚房擦地板。華莉絲用上了當(dāng)女仆時學(xué)到的技藝,盡一切力量擦去廚房的油漬。后來華莉絲在采訪中談到:“廚房的人手永遠(yuǎn)都不夠,但我從未抱怨,只要能活下來,做什么都無所謂。” 一天下午,華莉絲帶著滿身的油漬準(zhǔn)備回家,一個男人攔去了路。男人從上衣內(nèi)口袋掏出一張名片:“女士,請原諒我的唐突,您的側(cè)臉實在太過美麗,我想為你拍一組照片……”華莉絲認(rèn)識這個男人,他已經(jīng)跟蹤了她兩年。
凌晨四點,與她同住的哈烏打著呼嚕,華莉絲卻一直睜著眼,枕頭底下的那張名片讓她心煩意亂。第二天她將事情告訴了哈烏,兩人決定一探究竟。當(dāng)走進(jìn)工作室,華莉絲便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墻上琳瑯滿目、掛滿了各種膚色女性的寫真,這就是華莉絲夢里的景象!當(dāng)即,她就答應(yīng)了馬爾科姆的拍攝請求。幾個月后,她又收到了一家經(jīng)紀(jì)公司面試模特的邀請函。
“哦,那天的裙子不長不短,顯得我的腿很難看,但在當(dāng)時那居然是我最好看的一套衣服?!碧崞疬@段人生中最重要的面試,華莉絲大笑著說。第一次拍攝時就出現(xiàn)了問題,攝影師要求華莉絲脫掉上衣,她憤怒地摔門而出,認(rèn)為這是對她的侮辱。經(jīng)紀(jì)公司打來電話,告訴她攝影師是特倫斯·多諾萬,拍攝過戴安娜王妃,還有很多大牌模特。華莉絲心不在焉的聽著,直到聽到對方說每天可以給她一千五百磅,她才心中一動答應(yīng)下來。
苦盡甘來,她終于迎來屬于自己的春天,倍耐力的月歷照片讓華莉絲一炮走紅,經(jīng)紀(jì)公司開始給她安排更多的拍攝。倫敦、摩洛哥、巴黎,到處都留下了華莉絲·迪里的名字。在倫敦試鏡《007:黎明危機》時,她偷偷溜到理發(fā)店,把本來就只剩發(fā)茬子的頭發(fā)漂成了金色。走在路上小孩子們都離她遠(yuǎn)遠(yuǎn)的,回到公司后又聽到一聲又一聲的驚呼。經(jīng)紀(jì)人痛心疾首,以為這次機會肯定要被錯過了,沒想到最后這個略帶怪誕的非洲女孩,竟然真的被導(dǎo)演選中。
華莉絲的一生,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做模特之前,是上帝讓她受盡人間之苦,品嘗人生百態(tài);做模特之后,是上帝給她的獎勵,獎勵她沒有輕易被擊敗,做了自己的英雄。但在1997年,正值模特生涯巔峰的華莉絲突然宣布退出模特圈。外界議論紛紛,做出百般猜測,沒過多久報紙上就報道了她的新身份——非洲反割禮運動形象大使。
“不知道你要問我什么?做模特那一套我已經(jīng)膩了,如果你答應(yīng)把我的事跡發(fā)表出去,我就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1997年,華莉絲與著名女性雜志《嘉人》的撰稿人勞拉相約于一家餐廳,見面之后,華莉絲直截了當(dāng)?shù)奶岢鲎约旱南敕?。采訪進(jìn)行到一半,勞拉就關(guān)掉錄音機低聲哭了起來,她說從來沒想到世界上還存在這樣的事情。
華莉絲不僅對勞拉講述了自己的童年,還講述了在英國做手術(shù)的過程。初入倫敦,華莉絲跟表姐同住。有一次一同使用衛(wèi)生間,她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小便時需要一滴一滴地尿,每次都需要十分鐘。別人問起,她只是笑笑就敷衍過去??墒且坏皆陆?jīng)來臨,她就再也笑不出來。從十一二歲的初潮開始,她就會疼痛難耐,實在忍不下去,就跑到樹底下挖出一個洞,將下半身埋進(jìn)去,這樣能暫時緩解疼痛。一天早晨,華莉絲剛剛端著托盤走出廚房,突然眼前一黑暈倒在了地上。英國的醫(yī)生并不知道這是割禮帶來的影響,只隨便開了一點避孕藥幫她止疼。
但避孕藥的副作用讓她苦不堪言——乳房和臀部開始變大,體重暴增。華莉絲小心翼翼地去問姨媽是否要找一個特殊醫(yī)生,可姨媽一口回絕:“你打算怎么跟那些男人說?”姨媽的話外之音華莉絲聽得懂:割禮這種非洲習(xí)俗,絕對不可以向白種男人提起??墒翘弁凑紦?jù)了上風(fēng),華莉絲不想再繼續(xù)痛苦的活下去。她偷偷約了一個醫(yī)生,躺上檢查室的床上時,華莉絲腦子里的羞恥感幾乎將她撕碎。一個索馬里女孩將雙腿分開,把下體赤裸裸的呈現(xiàn)在白種男人的面前,沒有比這更恥辱的事情了。
醫(yī)生很和藹,但是限于交流障礙,他讓護(hù)士找了位索馬里男子來做翻譯。他告訴那男子:“你告訴她,必須盡快進(jìn)行手術(shù),縫合太多了,我都不知道她怎么活到今天?!钡莻€索馬里男人緊皺著眉頭,面色陰沉。他問華麗斯:
“你這么做違背了索馬里的傳統(tǒng),你家里人同意了嗎?”
“老實說,不知道?!?/p>
“那你應(yīng)該跟他們商量商量。”
不出所料,非洲男人一定會這樣講!本應(yīng)立即預(yù)約手術(shù)時間,可是華莉絲想到姨父一家的態(tài)度,就遲遲沒有再去醫(yī)院。直到一年后,姨父一家已經(jīng)離開了英國,和她同住的瑪麗蓮發(fā)現(xiàn)了問題。在不斷追問之下華莉絲脫掉了褲子,只看了一眼,瑪麗蓮就轉(zhuǎn)頭大哭起來?!疤炷模绱嗽愀獾氖虑?,親愛的,我不敢相信會發(fā)生在你的身上”。在瑪麗蓮的幫助下,她鼓起勇氣預(yù)約了手術(shù)。當(dāng)麻醉劑讓華莉絲陷入睡眠,僅剩最后一絲清醒時,她回想起那個吉普賽女人的臉:如果當(dāng)時有麻醉劑,那該有多好。三個星期后,華莉絲第一次在割禮之后感到暢快的小便居然如此幸?!?/p>
這篇文章一經(jīng)刊登就引發(fā)軒然大波,雜志社以及為婦女爭取權(quán)益的“平等現(xiàn)在”組織,收到了成堆的讀者來信,表示支持華莉絲。一位讀者在信里寫到:“假如允許我切開一個男人的生殖器,再給他縫上,我敢擔(dān)保這種惡行就會終止?!?/p>
不久,一位化妝師在乘飛機的時候,看到了《嘉人雜志》中對華莉絲的報道,邊將雜志遞給了她的老板——美國著名新聞主持人芭芭拉·沃爾特斯。后來芭芭拉告訴華莉絲,那篇報道她沒看完,因為太難過了。她決定在新聞雜志節(jié)目《20/20》中用這個故事制作短片,讓更多人認(rèn)識到這個古老而殘酷的手術(shù)。
聯(lián)合國人口基金會也看到了那部短片——《治愈之旅》,并且邀請華莉絲出任聯(lián)合國特使,加入取締女性割禮的斗爭之中。隨后華莉絲創(chuàng)辦沙漠之花基金會,反對割禮,關(guān)注祖國兒童教育和健康。此后,殘害女性生殖器官的行為,在非洲許多國家被陸續(xù)禁止。1998年華莉絲開始寫自傳,她借由文字,將那些被粗暴剝奪的、被否定的、被忽視的生存權(quán)一一奪回,也成為遭受不公正待遇的非洲女性代言人,成為一朵綻放在苦難女性心中的希望之花。
在出發(fā)前往非洲的時候,朋友擔(dān)心她會被宗教狂加害。畢竟教旨主義者們把這種罪行視為神圣,而她正在做一個神圣的破壞者。后來芭芭拉問她會不會感到害怕,此刻的華莉絲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她懷里抱著兩歲的兒子沉吟之后回答:“當(dāng)然會,尤其我不再是一個人之后,可是一想到每一年都有近兩百萬的小姑娘正經(jīng)歷著我不敢回憶的那一切,我就感到憤怒?!?/p>
再次踏上索馬里的土地時,華莉斯獨自跑到一個小小的沙丘上,靜靜的立著。身上那條多年前的圍巾迎著風(fēng)飄了起來,像一面勝利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