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如靜
一
門外,風裹挾著雪呼呼地刮著。老棗樹的枝杈從樹上落下來,像是敲在門上。頂門棍不時地滑下來,門就“哐”的一聲開了。雪從門外一下子打到娘的臉上,煤油燈也瞬間滅了,淑珍就又“唔唔”哭起來,摟緊了周延川的脖子:“哥,害怕! ”
周延川把嚇傻的妹妹攬在懷里:“別哭了,等到天明我去找咱舅去?!?/p>
六歲的淑珍把頭放在哥的肩上。摟住他的脖子低聲嗚嗚著。
周延川也害怕,爹在半年前被一場急雨淋出了病,臥床不久后死去,自己披麻戴孝扛著哀棍子把爹送下地后娘就接著臥床不起了。把二畝莊戶地都賣了給娘抓藥治病,拖到年底,還是沒見好轉,醫(yī)生也就不來下藥了。娘就安排說:“我死后去通知你舅來把我埋了,淑珍就去跟你姑吧,她家沒閨女,女孩子家吃得少,人家養(yǎng)得起,延川就在家把家看好吧。”
兄妹倆哭了幾天,周延川煮的一鍋紅薯干都在鍋里結冰了,淑珍第一次難過得吃不下去飯。十二歲的周延川更不會吃了,娘滴水不進了幾天,今天夜里把一直睜著的眼睛閉上了。
周延川把那露出棉絮的薄薄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娘的臉。外面的雞又叫了一遍,再過一個時辰,天就亮了,自己就可以去找舅舅了。
這一夜,真太漫長了。他摸索著把門頂死,把燈點亮,淑珍的鼻涕又流下來,他用手擤掉,在鞋后跟上把手擦干凈,抱著淑珍靠著娘的床腿坐下:“再陪娘坐會兒吧,以后就見不著了?!笔缯溆挚奁饋?。
“不哭!”周延川啞著聲音訓妹妹,他也是真的害怕。這樣的夜,這樣的事情,妹妹再要哭的話,怎么受得了啊。
去舅舅家路上有十幾個村莊,周延川數(shù)著,一個一個,過了第十四個村子,就到了。
風停了,雪也下得小了,細鹽似的落到臉上,微微的涼,背上已出了汗,棉襖緊貼在背上。一路上村子里屋頂上冒出的炊煙,讓周延川感到自己的肚皮都貼到脊梁上了。終于看到舅舅的半截土墻里的門是開著的,心咯噔一聲放了下來。
七歲的紫蘇在屋里撿糧食,父親挑著擔子去賣東西去了,交代她把那筐糧食撿干凈了,明天用長根家的小磨子推面。要過年了,總要蒸上一鍋饅頭的,再給生病的姑姑家送幾個過去。
“咔哧咔哧”的腳步聲隱隱傳來的時候,紫蘇抬起頭,看到一個人正在往自己家的小院走來,肩膀上落了一層薄雪,頭上還冒著熱氣,紫蘇慌忙站起來,喜悅地喊:“哥!”
周延川一臉的悲愴,一聲不吭地走進來。
紫蘇有了不祥感覺。
周延川就對著紫蘇跪下來,磕了個頭,說:“娘死了?!?/p>
紫蘇的小瓜子臉立即變得蒼白,像滿世界飄落的白雪。自己一出生娘就死了,沒娘的苦,沒娘的孩子是知道的。
半天,她怔怔地問:“哥,你吃飯沒有?”
“沒,天不亮就來了?!敝苎哟ㄕf著朝灶臺上瞅了一眼。
“那我給你做。”紫蘇說著掀開鍋,是空的,她也知道家里現(xiàn)在沒有任何吃的,就等爹回來想辦法了.她苦著臉把四壁瞅了一圈,面缸也是空的。自家晚上吃什么也是不知道的。她把頭轉向院子,看見棗樹的枝杈上掛著一堆玉米,落滿了雪。想起秋天吃的煮玉米是那樣的香甜,說:“哥,把玉米鉤下來我煮了給你吃吧?!?/p>
周延川吸吸肚子咬牙爬上樹把玉米從樹上摘下來一對扔下來,紫蘇拾了把葉子揪掉,用水洗了洗就放在鍋里。
周延川從樹上下來就趕忙往鍋里舀了兩瓢水,就生柴燒起來。不一會鍋開了,看到騰騰地冒著熱氣,等不及地問:“管吃了吧?”紫蘇說再等會。又燒了幾把柴,才把火滅了。
紫蘇用長木勺把玉米撈出來放在碗里,周延川拿在手里吹了一下,就狠狠地啃下去,卻又立即吐了出來,嘴巴咧著:“紫蘇,沒熟呢。”
“放進去,我再燒把火?!弊咸K又往鍋里加了一瓢水,把柴塞進灶膛,低頭吹了幾下,火又著起來。
周延川再吃的時候,慢慢地咬著,紫蘇問:“熟不?”
“熟了。”周延川點點頭,慢慢地嚼著。兩穗老玉米,一直從傍晚吃到段金安回來,都還沒有啃完。但他實在吃不下去了,眉頭皺著,極力忍受的樣子。
“你那吃的是啥???”段金安進門看到了就驚奇地問。
“哥沒吃飯,我給他煮玉米吃?!弊咸K看周延川吃得那樣慢,已經(jīng)感到有些不妙了。
話還沒說完,周延川跑到院子里抱著棗樹嘔吐起來,全是一粒一粒的整玉米籽。
“看,憨孩子,這么干了怎么還能啃動呢!”
紫蘇跑出來,站在周延川身后,看雪地上的玉米籽,一粒一粒還是那么完整,她不知道他是怎樣咽進肚子里去的,看到他剛才吃得那么慢,還以為是不喜歡吃。她慢慢蹲下來,嗚嗚地哭出聲來,她在心里痛恨著自己,怎么就那么笨!可是,七歲的孩子又知道什么呢?
周延川聽到哭聲,用袖子擦擦嘴,扭回頭,看到蹲在身后的紫蘇,眼淚像屋檐下的雨水一樣嘩嘩流著,看到周延川扭回頭,就拽住自己的棉襖袖子擦去眼淚,盡管又立即流出來,抽噎地問:“哥,難受吧? ”
周延川心里的痛楚一下子消失了,用手撫摸著她的頭:“不難受,好吃,禁餓呢。”
紫蘇瞪著著眼睛看他,不哭了,跟著周延川回了屋。
周延川又去給段金安磕頭,段金安的眼淚就下來了:“我苦命的妹子啊?!?/p>
周延川記得娘死的那年,是三十二歲。
段金安把貨挑子安置好,給紫蘇拿出幾斤小米,告訴她留著這幾天煮了吃,就立即跟著周延川回去了,妹妹的后事全靠他了。
他從家里炕底下掏出兩坨東西來,用布包了揣在懷里。到周延川家是就半夜了,幾個本門的男人都還在等他,他把那兩坨東西掏出來,讓大家?guī)兔φ胰速u了,然后從集上買回來一口薄板棺材,就把妹妹給埋了。
依然是周延川扛的大幡,摔的老盆。這一年,周延川扛了三次大幡,摔了三次老盆,爹的,娘的,還有祖爺爺?shù)?,祖爺爺是爹去世后不久接著去世的,長輩就都不在了。
二
喪事過后,淑珍就跟著姑走了。舅舅走的時候又把話給周延川交代了一遍:“有急事就找本門的長輩,吃不上飯的時候就去找我吧。”
周延川默默地記下,然后一個人生活。
周延川后來聽說舅舅帶來的是煙土。
周延川會做飯,卻不會種地,種的莊稼稀的稀稠的稠,加上蟲子禍害,收成不夠吃的。每到冬天他就去舅舅家,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再回來,舅舅是個貨郎,做點小生意,能夠吃上飯,不至于餓了肚子。
紫蘇也有人作伴,舅舅就可以只管忙他的生意了。
周延川不肯閑著,冬天挎著糞筐村前村后地溜達著,每一年的莊稼,都很好。
春天,他們一邊在田里拔草,一邊用一個空罐頭壺蒙上布,用繩子栓了,扔到河邊水淺處,繩子用石塊壓住,不會讓罐頭壺被魚給帶跑了,等到兄妹倆中午回家的時候再到河邊把繩子一提,罐頭壺里小魚四處逃竄,卻仍在罐頭壺里。拿回家,紫蘇擇了,曬干,放在鏊子上烙干,就是桌上的菜了。
即使下雨天,周延川也不肯閑著,把家里的閑木頭找出來,用鋸拉成木板,用刨子刮了皮,就做出幾個小板凳來,坐起來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后來又做出來一張吃飯的桌子,還有豬槽。段金安忍不住夸:“這孩子,像你爹,是個人精。”周延川的父親也是做生意的,掙的銅錢都用挑子往家挑,那一年從河南挑到家,路上出了一身的汗,又遇到了暴雨,給激出了病,才沒命的。
雖然窮,但是吃的穿的用的,他們都不缺了。
干了半天活,看看太陽晌午了,就都停下,進鍋屋,一個做飯一個燒鍋。剛來的時候是周延川做飯紫蘇燒鍋,幾年后就變成紫蘇做飯周延川燒鍋了,兄妹倆長大了。
十五歲的紫蘇,長得花兒一樣,不但會做飯,洗衣服,收拾家務,還會做衣服,做鞋子,織布,剪花樣,就連田里的農活也樣樣做得來。
春天,周延川挑水,紫蘇點棉花,長辮子一甩一甩地干活,周延川一桶水挑回來,紫蘇就把棉籽丟好了,周延川把水一個一個坑里澆好,紫蘇再把坑埋好,一點也不落后。
周延川看著累得滿臉通紅的紫蘇,仿佛意識到什么,那一年的麥收后不再去舅舅家了,他也會種地了,自己也能吃上飯了。
紫蘇的心就像家里冬天時房梁上燕子的巢,空蕩蕩的。人也從歡快的小鹿變?yōu)闇伛Z的小羊。沉默了,也更勤快了。她白天忙著下地干活,晚上就在燈下紡棉花,納一雙雙的鞋底,平紋的、斜紋的,各式各樣的鞋底,做成單鞋,做成棉鞋。做好了,用繩子系上,掛在墻上。到逢年過節(jié)周延川來給舅舅拜年,送月餅,就把這些東西帶著了。
娘死后,周延川穿的鞋子衣裳就都是紫蘇做的。
紫蘇十七歲的時候,鄰居嬸子大娘幾次跟段金安商量:給紫蘇找個婆家吧,女婿會來給你幫忙。段金安想想也是,可是,段金安愁的不是紫蘇,女孩子家不愁找不到婆家,只是那個外甥怎么辦,沒爹沒娘的孩子想成個家是不容易的,哎,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就讓紫蘇給他換個媳婦吧,總要對得起妹和妹夫吧。
秋收后,段金安和紫蘇在棗樹下掛玉米,紫蘇一對一對地系上,遞給站在板凳上的父親,段金安一對一對地接過來掛在棗樹的樹杈上。掛完了玉米,段金安下了板凳,嘆口氣,紫蘇以為父親是累了,聽到的卻是:“你川哥都二十了,也沒人給洗個衣裳,做個飯。”
紫蘇看著樹上的棗子,一串一串地紅了臉,說:“我去給川哥洗衣裳做飯吧?!?/p>
三
周延川和了兩筐土的泥把屋子重新糊一遍,把墻角的裂縫補上,又割了兩捆茅草把屋頂?shù)亩瓷簧希堇镞€有一張破床,和一個泥做的倉囤,就是全部家當。
十月里,段金安讓人把紫蘇送過來,陪嫁的是娘留下的銀鎖和一對玉鐲子和幾套衣服。
本門的幾個長輩中午過來放了一盤鞭炮,在一起吃了一頓飯,算是看著他們成了親,也對得起死去的本家兄弟了。
晚上,鄰居家的嬸子大娘們過來送一些家用,幾尺布,幾個雞蛋,以及一些生活方面的叮囑,都希望這對小夫妻好好地過日子,紫蘇一一點頭記下。周延川送完鄰居們后,紫蘇靠著被子睡著了,也許早就困了,周延川把被子輕輕蓋在她身上,坐在床邊看著她,他知道,這輩子,她是他最親的人了。
第二天回門,紫蘇就把自己舊衣服,棉襖和被子都帶回來了,周延川用擔子擔了沉甸甸的兩個包袱。
回到家,紫蘇就把自己的褲子拆了,用兩條合在一起給周延川做棉褲。把舊衣服拆了抹上面糊在舊門板上晾干,然后給周延川納鞋底做棉鞋。
這個冬天來的時候,周延川就沒有再挨凍。
春天,紫蘇懷孕了,周延川堅持不要她下地:“你只要在家給做個飯就行了,那點活還不夠我自己干的。”
莊稼季節(jié)地里是他自己干,全村的人都說:“周延川,你太疼媳婦啦!”他笑,也不言語。
紫蘇在過門的第二天,就沒讓周延川進過廚房。她記得自己給爹說過是來給川哥洗衣裳做飯的。當周延川干活回來,紫蘇把飯端上桌,周延川就在桌邊坐下來,兩人像小時候一樣吃著聊著。晚飯后,周延川把牲口牽進牛棚,在床邊坐下,卷一根紙煙,紫蘇會把毛巾和水端過來,周延川一邊慢慢吸著煙,一邊由紫蘇的小手把一天的泥巴都搓凈,細細地揉著,洗好腳,周延川就會呼呼睡去,多解乏??!睡得香極了。
紫蘇倒了洗腳水,收拾好碗筷,又往豬圈里扔一些周延川從田里帶回來的青草,省得半夜里餓得叫喚,吵得人睡不好覺。
天剛亮,紫蘇就起來做飯,她做好飯的時候,別人家的煙囪上才開始冒煙。周延川醒來吃了飯就下地去干活去了。
第二年的春天,周延川在房前栽了兩棵榆樹,紫蘇問:“這榆樹長得很慢,要多少年才可以做家具啊?”
周延川看著她:“我還嫌它長得快呢,這兩棵樹是留著你我老了做棺的?!?/p>
然后他又問:“如果老天讓我們都活到很老很老了,我們就一起走吧,不要讓留下的一個傷心?!?/p>
“真好!”紫蘇笑了,滿懷的心酸。
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杏花一樣的漂亮,只是三歲了,還不會走路,總是軟軟地在懷里抱著,也會喊爹也會叫娘了,一次鄰居德旺大叔故去了,紫蘇和周延川都要過去幫忙,就把女兒放在筐子里,筐子放在院子里的棗樹下,讓孩子看天,不寂寞,但回來時發(fā)現(xiàn)門被撞開了,女兒倒在地上,半個臉被豬嚼爛了,一臉的血和泥。紫蘇瘋了一樣抱起來,找了方圓幾十里的郎中,都沒醫(yī)好,后來就夭折了。
紫蘇天天哭泣,她總是埋怨自己太大意,不吃不喝,很快地衰弱下去,到最后終于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周延川開始走進廚房,但是,每天都是做多少剩多少,紫蘇不吃,周延川也咽不下去,最后,他看著一日日衰弱下去的紫蘇,想到自己的母親也是這樣躺了幾個月死去了,不得不跟她急了,惡狠狠地吼道:“紫蘇,老天不給我們的,我們可不可以不要?我們只要活著,就偏要好好地活著??此咸爝€怎樣?有我在,你不許死!”吼完,周延川嚎啕大哭。
紫蘇止住眼淚,明白了似的,欠身坐起來,接過碗,盯著周延川大口大口地吃了。
第二天她就下了床。
四
紫蘇29歲時,他們的第四個孩子也夭折了。本村一個嫁出去的閨女,一連生了五個男孩,實在養(yǎng)不起,要把最小的那個送給他們。他們給人家扛了一口袋豆子,是整整一個秋季的收成。歡天喜地地把孩子抱回家,起名來喜。
紫蘇連夜給孩子做了兩套衣服,染了靛藍色的顏色,來喜更加顯得虎實。
周延川隔三差五把他駝在背上去趕集,買回來的吃食夠幾天吃的,吃完了,再去買。秋天,她們把來喜帶去了村子里的學堂,來喜慢慢地安靜下,一家人親親熱熱地生活著。
來喜長到十六歲的時候,周延川就做著抱孫子的夢,段金安把自己積攢的錢送過來,讓他們先把房子給蓋起來,說這樣說媳婦的就會多一點。要的孩子不能跟人家比。他們蓋了三間堂屋還拉了院墻,是村里最漂亮的房子了。說媒的果然多起來,七八家子排著隊的來相親。但來喜東挑鼻子西挑眼的,一心想找個最漂亮的。
挑來挑去,終于有一家的姑娘讓來喜看中了,親也定了,日子也選了,就等結婚成親了。有一天,來了一群大隊上的領導,說有人舉報他家的房子是販賣煙土的錢蓋的,周延川就是用這個來葬母的,現(xiàn)在又用這個來蓋屋娶兒媳婦。
他有理說不清,被帶走了。
來喜終沒結成婚,而且也沒有人來給提媒了。誰不怕呢!來喜天天噘著嘴看周延川被拉到大隊里去批斗。有一天他遇到了他的哥哥,就沒有再回來。他又回到了他原來的家里。
紫蘇知道后,也沒說什么,“要的孩子當?shù)牡?,臨死落個長出氣?!彼?/p>
斗了一個月,周延川就瘦的皮包骨了,紫蘇再也不愿意有人把他帶走,也許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就暗地里想好了辦法,第二天工作組又來帶周延川的時候看見她揣把剪刀站在門口,一字一頓地告訴來人:
“你們誰敢?guī)ё咚揖透l拼了,不該死的人還非要整死不成?!眮砣俗叩介T口又都停了下來。不相信這個弱小的女人有這樣的虎氣。
“都是一條命,我男人被你們斗死了,我無兒又無女的也不活了,找個人陪著也不虧了?!?/p>
大家都低下頭去。他們誰都沒想到一向溫柔和氣的紫蘇會如此潑辣。他們面面相覷。都是本鄉(xiāng)本土的,也沒有太狠的心,頭頭清了清嗓子,故作嚴肅地說:“人病了可以不帶走,但家不能不抄?!?/p>
“隨你抄?!弊咸K把陪嫁的玉鐲子、銀鎖,都拿出來扔在門外,都拿走!都給你們!他們拾起來,交給頭頭:“送給大隊里交公?!庇址壳拔莺螅锢锿馔獾胤艘槐?,沒找到什么,就走了。走到大門口,隊長回過身來,看著虛弱的周延川:“你去隊里看倉庫吧,秋天了,倉庫需要看守,都能下地干活,你是干不動活的了?!?/p>
周延川日夜在生產隊里看倉庫了。
棉花摘完的時候,倉庫里堆滿了棉花,老天不知道怎么的原因,一場大火在夜間燒著了,村子里的人把火撲滅的時候,倉庫只剩四面墻,棉花也無影無蹤。
“這是對生產隊的怨恨呢?!痹缫欢螘r間批斗周延川的人說。
隊長連夜派人把周延川送到鄉(xiāng)政府。縱火罪加上先前販賣煙土罪的加在一起,紫蘇知道是難逃這一劫了。把農藥和繩子都準備好放在床下,聽說周延川被槍決了,自己就立即跟上去的。她看看門前的榆樹,也長得很粗了,可以做棺了,那就夠了。
但是周延川只是被判刑十八年,送到千里外的農場勞教去了。
紫蘇沒見到他,因為她病倒了,是段金安回來告訴她的判決結果。
紫蘇還是很安慰,對父親說:只要活著就好。
五
分責任田后,段金安過來陪女兒,父女倆像回到幾十年前,紫蘇下田干活,段金安在家收拾家務,對紫蘇說:“我們要把家守好,延川回來就是一個溫暖的窩?!?/p>
紫蘇點頭,笑。
每年的冬天,生產隊里都是要挖溝打塘的體力活,生產隊長都給紫蘇免了,說是一個女人家不容易。紫蘇知道是他讓周延川去看守倉庫的愧疚啊,但是,還是感謝他。
農村冬天和春天是沒有活兒的,紫蘇不愿意閑著,在村口的一塊地里種滿了菜,夏天是西瓜,冬天是菠菜和白菜,忙完莊稼就忙菜園,忙不過來的時候就找鄰居們幫忙,當然,最后紫蘇會把工錢一一記住,送過去。段金安在冬天和春天的日子就用來賣菜,一年年的日子過得還很快。
幾年后,老屋換了新屋,四合院,紅漆的大門,院子里干干凈凈的水泥路,葡萄架的兩邊是花草。段金安看著新屋落好后對紫蘇說:“孩子,延川回來的時候會認不出家門的?!?/p>
紫蘇看著院子,想著:還有那兩棵榆樹呢,他做夢都會認得的。
段金安在周延川刑滿的這一年夏天竟然病倒了,去大醫(yī)院檢查的結果是肺癌,醫(yī)生建議他們保守治療吧,這樣的年紀了,經(jīng)不起刀呀傷呀的折騰。
紫蘇并沒有太難過,把父親帶回家,買回來所有的好吃的:不要忌,想吃的,想喝的,都滿足,還買了一個唱片機,里面一天到晚唱著大鼓書和劉蘭芳的評書。門口的兩棵老榆樹,長得蓋住房頂,非常茂盛,紫蘇找了木匠伐了一棵,做了一副厚重結實的棺木,對父親說:“好吧,是兒子也是這樣子的準備了?!倍谓鸢残α?,他從來不為這個女兒遺憾過。
秋天,紫蘇不再種菜了,她陪著父親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和來串門的鄰居們聊天,聽唱片。
院子里的蔬菜長得挨挨擠擠的。老貓在菜地里跟一只蝴蝶追來追去,踩塌了不少菜苗,最后還是悵然若失地看著人家飛走了。紫蘇和父親坐在屋檐下,看著院子里的一切,覺得世界美好溫暖。
門口,左邊是麥秸垛,右邊是玉米垛,周延川站在榆樹下,一院子的小菜茂盛地生長著,開滿淡紫色小花,不要說,那個白發(fā)的女人是他的紫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