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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

2019-07-02 01:56韋曉明
民族文學(xué)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建平云霧

韋曉明(苗族)

1

這個春節(jié),韓巍過得不是很舒爽。

年三十那天下午,韓巍緊趕慢趕回到臨州,才進(jìn)家門,劈頭就是一盆冷水。妻子吳芳瓊把一份《南國勁報》甩到大果紫檀茶幾上,說:“恭喜你,大功臣終于上報紙了!”

韓巍一看報紙就傻了眼。頭版右下角,是篇加了框的報道:《扶貧攻堅圖捷徑,云霧山萬畝原始森林或遭刀斧》。文章左申右引,洋洋灑灑,著重談了三個問題:云霧山原始森林砍伐后,勢必導(dǎo)致當(dāng)?shù)厣鷳B(tài)失衡;家具廠投產(chǎn)后,將造成環(huán)境污染;家具廠運(yùn)輸?shù)缆罚瑪D占了不少農(nóng)地,而云霧村本來土地就稀缺。文章最后評論說,當(dāng)前扶貧開發(fā)正進(jìn)入克難攻堅階段,云霧村第一書記韓巍急功近利的做法,引起了多方熱議,這種只考慮眼前不顧及將來的行為,理所當(dāng)然遭到當(dāng)?shù)厝罕姀?qiáng)烈反對。

文章署名本報記者。

《南國勁報》這樣子搞那還得了!韓巍撥通好友、該報首席記者潘釗的電話,問他這篇報道是怎么回事。潘釗支支吾吾,說他也剛剛看到報紙,具體情況還不清楚,估計是那個最愛弄批評報道的小王搞的?!鞍⒏缒銜缘玫模椰F(xiàn)在搞攝影報道了,成天東奔西跑不挨家,報社的統(tǒng)籌報道我已經(jīng)基本不摻雜了?!薄澳且膊荒軄y來啊,記者沒采訪過我,寫了稿也沒跟我們核實,新聞記者不與當(dāng)事人核實材料,這樣的報道客觀嗎?云霧山二三十條沖槽,自然林、水源林和生態(tài)林保護(hù)區(qū)早就劃定了,我們要開發(fā)的這三條沖槽,原本就劃定是薪炭林。即便如此,我們也還請了省、市、縣三級林業(yè)、環(huán)保專家嚴(yán)格考察論證過,最后又通過了有關(guān)部門的逐級審批。有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我們都做了相應(yīng)的預(yù)后,有關(guān)開發(fā)項目的一切,也都走了程序。我們辛辛苦苦很不容易,你們卻做這樣不負(fù)責(zé)任的報道,到底想要達(dá)到什么目的呢?”見電話那頭不做聲,韓巍換了個語氣:“老弟,麻煩你跟報社領(lǐng)導(dǎo)說下,派記者重新采訪我們,寫篇正面報道,消除不良影響。”

對韓巍這個要求,潘釗倒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年三十的晚飯,原本就定好了要上餐館的,韓巍是真的沒時間也沒精力來操弄這年夜飯了。他起身說:“功臣不功臣不管它,先過好年再講!”

次日清早,天藍(lán)藍(lán)的,陽光出奇的明媚。吳芳瓊說天氣這樣好,帶兒子去公園玩玩吧。韓巍說他還得趕著查個資料和文件,完善云霧山三大沖槽改造茶油的可行性報告,以便落實項目補(bǔ)助。見妻子不做聲,韓巍撓撓頭說:“這樣吧,今天初一,老規(guī)矩初一不出門,我們哪也不去,在家各人做各人的事。初三吧,初三我們?nèi)@博園好好玩一天。”

初三那天早上,天卻陰了起來,像是要下雨,整個臨州城也懶慵慵的沒有一點精氣神。起了個大早的兒子,托腮蹙眉端坐在客廳大果紫檀實木沙發(fā)上不吭聲。吃過早飯,太陽鉆出來了,兒子韓可的臉也由陰轉(zhuǎn)晴,他風(fēng)一般地跑進(jìn)房間更衣?lián)Q鞋,還樂滋滋的喊老爸動作快點。正彎腰換鞋的韓巍突然停住?!安铧c忘了,我今天得去找河?xùn)|新區(qū)教育局的同學(xué),何建方的兒子開學(xué)后要從民辦學(xué)校轉(zhuǎn)進(jìn)公辦學(xué)校,這事上個學(xué)期就該辦了的,是我給耽誤了。”

吳芳瓊轉(zhuǎn)身就進(jìn)了臥室,一通翻箱倒柜后,找出了兒子的學(xué)生手冊:“你自己看看你的寶貝兒子吧,看看都優(yōu)秀到了什么程度了。你好意思人前人后瘋來癲去,我是沒臉見人啦,從今往后,你再也別想讓我去開什么家長會了!”

韓巍給兒子使了個眼色,要他回到房間里去。

這個期末統(tǒng)測,韓可語文考了五十八分,數(shù)學(xué)剛及格,英語最差,四十六分。一向?qū)鹤有判臐M滿的韓巍看得兩眼發(fā)直,怎么會這樣呢?原來不總是年級第一第二的嗎?到了四年級,怎么突然就滑了下來?班主任的評語直截了當(dāng),似乎給出了答案:由于家長沒有盡到關(guān)愛、引導(dǎo)的責(zé)任,致使聰明伶俐的韓可上課分心、搞小動作。如果繼續(xù)放任不管,將一發(fā)而不可收拾。

“第一書記的兒子也第一呢,全校倒數(shù)第一,嘿!”吳芳瓊兩眼噴火,只差沒掃老公一耳光了?!爸v好的下去一年,怎么變成了三年?但就算三年吧,難道你們建委沒有人可以輪換你回來?都四十幾歲的人了,還想立功受獎升官?哼,夜里睡覺枕頭放近點,免得好夢驚醒了滾跌床底下!”

吳芳瓊是萬力汽配廠的會計,除了工作,還要照顧兒子,忙得腳跟踢屁股,哪里有閑暇去看報紙、電視的宣傳報道呢?韓巍他們這批一年期的新農(nóng)村指導(dǎo)員,除了年齡超過四十五歲的和非黨群眾,全部改任第一書記,配合市里的扶貧攻堅進(jìn)村駐點干滿三年。改任時韓巍跟妻子說過,她那時一臉疲憊,似聽非聽點頭說好,農(nóng)村是太落后了,再怎么也得抓緊建設(shè)好起來。

韓巍把學(xué)生手冊折皺的邊角抻開,撫摸著壓平了。他抬起頭,滿臉歉意地說:“按原計劃行動吧,去園博園!”

下了樓,韓巍想去柴房推單車,見吳芳瓊繃著臉,就說:“算了,打個車吧,這路還蠻遠(yuǎn)的。”

他們住的還是建委的老宿舍樓,兩棟樓的原住戶都搬得差不多了,新的戶主不是買斷就是臨時租住,不大的院子里停滿了各種車輛,車主們經(jīng)常為刮擦吵得不可開交。原本也想買輛寶來的韓巍,見這樣子就作罷了。去年底臨州出了種小電車,賣三萬多一輛,上下班代步挺好的,吳芳瓊很想買一部,韓巍說再等幾年吧,那十萬塊錢我借給青云寨了,他們修路的資金還沒全到位,妻子當(dāng)下氣得牙齒咯咯響,卻轉(zhuǎn)過背去抹眼淚。

園博園里人山人海,氣球、燈籠掛滿空中,郁金香展區(qū)邊上擠滿了拍照的游人。節(jié)日的園博園,處處透著喜氣。南寧、桂林、百色幾個城市的園區(qū)逛下來,韓可碰見了不少他的同學(xué),他們分享了各自的糖果、點心,在花團(tuán)錦簇的小徑上你追我趕,高興極了。韓巍說:“小子,別光顧著玩啊,得留心觀察眼前的一切,往腦子里記一記,想一想,回去寫篇作文,現(xiàn)在就得想好了該怎樣寫,寫什么?!痹谝黄稳丝梢赃M(jìn)入的草地上,韓巍四肢著地:“來,小子,我們來次頂牛,看誰贏!”父子倆頭頂頭,嘴里都“哞,哞”地叫著,引來一群小朋友圍觀。韓可的同學(xué)喊:“韓可,加油!韓可,加油!”一旁的吳芳瓊很是開心,韓巍卻心生酸楚。今天總算補(bǔ)了一次過,過兩年,兒子長大了,想抱抱他都難了啊。

韓巍頂不過兒子,認(rèn)輸了,讓兒子跟同學(xué)玩去。看著天真爛漫的孩子們,韓巍深有感觸地說:“城里孩子比起山里的孩子來,何止幸福百倍??!云霧村那些留守兒童,跟我們韓可一般大,放學(xué)后卻要喂馬養(yǎng)牛,砍柴挑水,做的盡是重活路?。 ?/p>

吳芳瓊說:“生在農(nóng)村,不這樣又能怎樣?你當(dāng)年還不是這樣過來的嗎?哎,你把何建方叫回去,老婆孩子留在臨州,他們怎么辦?”“我正為這傷腦筋呢,去年我答應(yīng)何建方把他兒子轉(zhuǎn)進(jìn)公辦學(xué)校,那陣子成天跑上跑下找這個單位那個部門,辦一大堆文件,忙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小孩轉(zhuǎn)學(xué)這事,滿以為開學(xué)去報名就行了,哪曉得報名時,這證那證學(xué)校一口氣要七八個證,這就錯過了上學(xué)期。何建方的老婆已安排到臨州軌道集團(tuán)公司上班,想讓小孩進(jìn)他們公司旁邊那所學(xué)校,這事這次一定得辦好了?!?/p>

吳芳瓊說:“你以為轉(zhuǎn)進(jìn)公辦學(xué)校就萬事大吉了嗎?父親不在身邊,母親的話根本不起作用,韓可考成這樣,什么原因你不清楚?”

韓巍嘆了口氣:“這幾天我好好陪陪他,給他點啟發(fā)。我還想找他班主任聊聊,讓她多留心一下我們兒子。到暑假,我要帶韓可去云霧村住段時間,讓他感受一下艱苦。唉,委屈你了!”

初七日收假上班了,韓巍到委里匯報工作,劉主任問他什么時候下去,要不要委里派個車送送。韓巍說派什么車啊,都車改了不是?劉主任你如果真還有辦法,就幫我們云霧村再搞十來臺手提油鋸和打草機(jī),我們砍樹種樹要用。劉主任嗬嗬一笑,說:“好你個韓巍,什么你們云霧村,難道你不是建委的人了么?看來,你是真的對云霧村有感情了,那好吧,以你們云霧村名義打個報告來,我一定給你弄到!”

韓巍聯(lián)系上了他在市教育局的同學(xué),同學(xué)說:“韓巍啊,剛上班忙得嘰喳鬼叫,聚就不聚了,等開學(xué)后下學(xué)校檢查工作,我去云霧村看你。你那七八個證明是老黃歷啦,現(xiàn)在只需戶口簿、居住證、住所和務(wù)工證明四個證就可以辦理就近入學(xué)了。何建方小孩要進(jìn)實驗一小應(yīng)該沒問題,到時候帶上四樣證明去報名吧。當(dāng)然,我會跟校長打個招呼的,請放心!”

嗬喲,韓巍這次是同時帶著云霧村開的外流證明、縣教育局不在本地就讀證明等幾個證明來了的。簡化手續(xù),一切都在變,都在往好的方向轉(zhuǎn)變,城市反哺鄉(xiāng)村,工業(yè)支持農(nóng)業(yè),全黨動員,全民參與,脫貧攻堅戰(zhàn)勢在必贏??!

這天韓巍起了個大早,他煮了碗面條,撒上蔥花,外加兩個雞蛋,跟韓可說:“兒子,今天開學(xué)報名了,爸爸陪你去。吃早餐吧,面條、雞蛋、蔥花,讀書聰明,考試總拿一百分呢!從前爸爸上學(xué)報名時,你太奶奶就這樣做早飯給爸爸吃呢。不過,這樣的早飯爸爸小時就只吃過一次哪!”

韓可端坐桌前,兩眼盯著面條,眼淚撲簌簌直下。

給兒子報完名,韓巍趕到實驗一小,他跟何建方妻子約定在校門口見面,然后一同去見校長。校長很熱情,看過證明材料,就開張條子讓他們?nèi)ソ虅?wù)處辦轉(zhuǎn)入手續(xù)。

大巴在布滿坑洞的公路上左搖右晃顛簸,似乎要把乘客的五臟六腑給挪個位置,一車的人,全都惱怒地破口大罵。有人說空喊扶貧扶貧,路爛成這樣沒人理,扶個屁貧。韓巍的臉就熱辣辣的燒了起來,似乎那人是在罵他。長假過后,走高速公路得交費(fèi)的車輛,這時全擠到這二級公路上來了。車子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百多公里,直達(dá)快巴竟然走了六個多小時,到融州縣城時,已是下午四點多。

韓巍接何建方最后一次電話時,正從直達(dá)快巴上下來,下車時感覺還好,才走兩步便一陣頭暈?zāi)垦?,跟著胃里就翻江倒海了起來,根本容不得他跑上廁所。匆匆來到圍墻拐角處,剛扶穩(wěn)棵桂花樹干,韓巍就嘰里呱啦吐了,到最后,竟連苦膽水都給嘔了出來。

2

回到家,何建方打了韓巍的電話,告訴他寨子里發(fā)生的事情。

與韓巍相識,純屬偶然。

那個秋日,何建方應(yīng)約到一客戶家修補(bǔ)花梨木家具。制作這套大果紫檀家具時,正值開春,三天兩頭停電,木材烘烤基本沒能達(dá)標(biāo)。烘烤不達(dá)標(biāo)的家具,到了秋天就會開裂,裂縫修補(bǔ)不難,難的是保不了今后還會裂。何建方建議客戶換套新的,客戶說我哪還有錢換啊,能補(bǔ)就把它補(bǔ)好起來算了。何建方回廠跟一把手易廣森商量,說我們得無條件把那套家具換回來,因為那套家具修補(bǔ)起來費(fèi)時費(fèi)力,而且還年年都得補(bǔ)。家具換回來后,我們可以重新烘烤,加工成別的樣式。老易想了想說,就按你的意思辦吧。當(dāng)何建方把這個結(jié)果告訴客戶時,對方打量了他好一陣。“聽口音,你是融州云霧村人吧?”“正是呢,你怎么曉得?”何建方很是驚訝?!拔医许n巍,現(xiàn)在也算是云霧村的人了?!表n巍說他是市建委的,被派到云霧村當(dāng)新農(nóng)村指導(dǎo)員。何建方說:“我聽講過市里有人到我們村當(dāng)領(lǐng)導(dǎo)了,想不到是你,真無巧不成書??!我們那里很落后,正盼著你們?nèi)ジ淖兡?!”韓巍說:“云霧村風(fēng)景好啊,就是生活太難了,人多地少,又沒有什么資源。說實話,除了修路,我現(xiàn)在還找不到工作的突破口呢!”

從那以后,四十剛出頭的韓巍與小他兩三歲的何建方成了好朋友。只要回臨州辦事,韓巍總要打電話給何建方;何建方每次回青云寨,也都邀韓巍到家來坐坐。

回臨州過年前,韓巍對家具廠運(yùn)輸?shù)缆返淖詈笠还镤佋O(shè)做了安排,他跟村兩委(村黨支部委員會、村民委員會)商定,年后設(shè)備進(jìn)場立即舉行點火開工儀式。今天一大早,何建方打算去臨州提回木材干燥爐窯和切割機(jī),他萬沒料到,青云下寨這時候又為修路的事鬧了起來。奇瑞路虎剛要駛上江口電站大壩,村委副主任龍建平就打來電話,說情況萬分火急,要何建方趕緊回頭。

回到下寨蘆笙坪,何建方就聽到了小石橋那邊激烈的爭吵聲,停了車,他三步并作兩步奔了過去。

小石橋那頭,壓路機(jī)歪斜著停在排水溝旁邊,開壓路機(jī)的小伙子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上下寨二三十人手持鋤頭、鐵锨、木棍對峙,雙方你戳我指言語激烈,情勢劍拔弩張,械斗一觸即發(fā)。龍建平和幾個年輕人居中勸解、阻攔。兩邊都有幾個喝了酒的,滿臉赤紅,喊得也最響。見何建方大步走來,場上的喧鬧仿佛滾水鍋里給添了瓢冷水,戛然而止。龍建平指著個三十六七歲的漢子喊:“楊子林,你剛才不還牛哄哄說要跟何建方過硬么,現(xiàn)在灌了馬糞了,啞巴啦?”楊子林呼地掄起鐵锨:“我算忍夠了,今天先摁死你這牛屁股上兩邊吃的虱子再說!”

何建方一個箭步上去,牢牢扣定楊子林手腕,將他手上的鐵锨給摘了下來。

誰也料不到接下來會有這一幕。楊子林突然像團(tuán)破麻袋般癱在地上,呼天搶地的:“何老方打人了,何老方打人了啊……”下寨這邊跟著騷動了起來:“他動真的了,欺負(fù)我們下寨人啊,跟他拼啦!”“對,今天就搞跌這個在外頭混不下去回來吃我們空子的東西!”

“看你們哪個敢動!”上寨這邊的也都把鋤頭、鐵鍬、木棒舉過了頭頂。龍建平和幾個年輕人見狀,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何建方。

“都給我住手!”這聲音低沉,但此時卻如同炸雷,一下子把所有的人都鎮(zhèn)住了,他們乖乖地放下手里的家伙,低頭垂首而立。腰間拴只刀籠,肩上扛把鋤頭的村支書賈奉途,不知何時站在了壓路機(jī)旁。五十六七的賈奉途,個不高,體形單薄,卻渾身上下透出一種不怒而威的厲害。賈奉途將鋤頭杵到地上,又從衣袋里摸出煙斗,裝了袋煙,說:“你們不覺得丟丑嗎????初三才牽手去香粉打同年,十五還沒過,就要火拼了!你們書都比我讀的多,卻不曉得現(xiàn)在什么時代了?敢耍這種把戲????我倒想要看看你們哪邊夠力呢!想學(xué)那年攔鳥坳和古木嶺的搞法?那樣搞有好結(jié)果嗎?古木嶺是惡,打死了攔鳥坳的人,但再惡后來不也給槍斃了幾個嗎?人心似鐵,官法如爐,不怕燒成灰了你們就試試看!”

“何老方欺人太甚,修這路,搞這橋,占用的全是我們下寨的田地?!睏钭恿謸]動粗短的胳膊,從更丹溝口到他屁股底下劃了一圈。

賈奉途走上橋頭,眾人齊齊往后退。賈奉途彎下腰,煙斗直戳楊子林腦門:“占了你多少?你這爛湴田,好幾年不種了,搞橋占的這一角,也補(bǔ)給了你,你還想怎樣?”

“我想怎樣?我不種谷子,我讓它長草喂馬呢,也對得起國家給我的直補(bǔ)!”

賈奉途使勁頓了下鋤頭,厲聲道:“那韓書記召集開會時你為什么不這樣講??。繕蚨甲龀蛇@樣了,你敢挖了它?你有這個膽?”他將煙斗劃向下寨人這邊:“告訴你們吧,今天就是打雷下刀子,這橋面我也得鋪了!有種的趴下來,看我不把他當(dāng)石渣子壓了!都聽著,現(xiàn)在就給我通通散了滾蛋,哪個還七搞八搞,這鋪橋面損失的人工、水泥、沙子,連同請壓路機(jī)的開銷,全部落他頭上。楊子林,我曉得你不是燒火的,你也燒不起這個火來。這里邊有鬼,是鬼就會浮頭,我等著他呢。有什么意見,等明天韓書記回來大伙開會再講。我現(xiàn)在有話在先啊,哪個敢再煽風(fēng)點火作法,就莫怪我不客氣了!”

倚在蘆笙坪南端那塊滾石旁一個教師模樣的中年男人,很無奈地?fù)u搖頭,走了。

3

云霧村八個寨子中,青云寨是最靠近山口的一個,全寨兩百來戶人家分散在青云山上,半山腰的人家,稱上寨;住山腳的,叫下寨。下寨坡勢低緩,土質(zhì)肥沃,一百多戶人家,青年男女大都外出打工去了,大片的田畝都撂荒著,任憑它長草。上寨八十來戶,出去打工的也不少,但春種時他們都趕了回來,回來把陡坡上那些瘠薄的梯田全種上了,稻子、玉米、高粱,一樣不落。盡管產(chǎn)量不高,也還有把水稻種上兩季的。

下寨到上寨,原先只有一條羊腸小路。下寨早就通車了,可這條小路,上寨人卻人挑馬馱,一直走到了前年年底。韓巍下來蹲點后,多方奔走,爭取到了臨州市多個部門的愛心幫扶,再加上有市建委這個實力強(qiáng)勁的后盾,從青云山東麓盤旋而上的公路才修了出來。

一個偶然的發(fā)現(xiàn),讓韓巍號到了云霧村擺脫貧困的脈搏,那就是創(chuàng)辦仿古實木家具廠,利用云霧山里老熟了的雜樹生產(chǎn)實木家具。目標(biāo)定下來后,他多次到臨州游說何建方,請他回村辦廠。何建方被他說動了,跟著回云霧山來考察??紤]到環(huán)境保護(hù),何建方建議家具廠就建在更丹沖廣藤瀑布旁那塊平壩上。為此,從下寨到廣藤瀑布,得修條產(chǎn)品運(yùn)輸?shù)缆贰,F(xiàn)在,廠房搭起來了,生產(chǎn)用電也到位了,運(yùn)輸?shù)缆?,也就差小石橋這一段的鋪平硬化了。

上寨通公路后,何建方兄弟倆就在原來的吊腳樓旁邊建起了棟磚混結(jié)構(gòu)四層樓房,屋里的家具,是何建方在廠里以成本價買的。家具剛運(yùn)到家時,上下寨人都跑來看,他們對這些從沒見過的東西感到新鮮、好奇。當(dāng)他們得知這些古里八怪奇重?zé)o比的桌子板凳價值幾十萬時,都驚得目瞪口呆:我的天,這不是講古吧?這些中看不中用的家伙,竟然比一整座木樓還抵錢?。?/p>

何建方真的有點后悔了。他后悔不該不聽易廣森的話,退了股回云霧村辦廠。在臨州鼎益家具公司,他位置已僅次于老易。臨州房價快速飆升那年,他在高新區(qū)買了套學(xué)區(qū)房,原本打算再買套小戶型電梯房,把父母接到臨州,讓上寨逐漸淡出記憶,是韓巍多次登門,給他描繪云霧村的遠(yuǎn)景藍(lán)圖,動員他回村干一番事業(yè)。韓巍說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云霧村不可限量的寶貴資源,這資源開發(fā)得好了,做對路了,云霧村就是另個版本的華西村。整個云霧村人口不到五千,卻上千人外出打工,像你這樣成大氣候的屈指可數(shù),大多數(shù)逢年過節(jié)回家,走的時候還伸手跟父母要路費(fèi)。

韓巍說,云霧山十幾條沖槽,都是聚寶盆啊,里邊全是香椿樹、青?樹、紅椎木、鴨公青這些硬質(zhì)木,甚至還有不少硬重得像鐵一樣的金剛黑檀木呢!這些百年老樹,全都過熟透頂了,再過幾年,就會空心死掉,漚爛在山槽里,如果把它們加工成仿古家具,那就物盡其用,能讓整個云霧村很快富起來呢!處理掉這些老樹,沖槽里可種下茶樹、油茶樹,沖槽口種桐樹、杉樹,國家明確有補(bǔ)貼呢。三年后油茶樹、桐樹掛果了,茶樹可采摘茶葉加工了,就又有收成了。有了錢,云霧村再大力發(fā)展旅游業(yè),興辦農(nóng)莊、農(nóng)家樂,可做的事情多得很呢。

原來,韓巍更換家里沙發(fā)桌椅時,曾對仿古紅木家具做了一番探究性學(xué)習(xí),他發(fā)現(xiàn)紅木家具主打品種的角色不斷在變,早幾年,臨州家具市場言必稱越南黃花梨,越黃在市場上沒了蹤影后,是黃檀的世界,但即便是黃檀,也就那五六個品種你方唱罷我登場。十年間,八件套交趾黃檀(俗稱大紅酸枝)象頭沙發(fā),從最初的五萬元,直線上漲到五十萬。交趾黃檀謝幕,奧氏黃檀、微凹黃檀、巴西黃檀輪番稱雄。接著,就是紫檀屬的花梨木天下了,什么大果紫檀、鳥足紫檀、越柬紫檀、印度紫檀、刺猬紫檀、安達(dá)曼紫檀等等,不一而足。甚至一種紋理漂亮卻有股臭雞蛋味的非洲雜木,也拿來假冒刺猬紫檀給加工成沙發(fā)、頂箱柜。臨州幾家知名紅木家具店里,早已不再有紅木家具,賣的全是所謂的美洲酸枝。當(dāng)然,店主也不敢說這是紅木,可賣的卻跟花梨木一個價。

修路的同時,韓巍隔三差五讓人帶他上云霧山去尋找可架設(shè)鍍鋅管的水源,打算利用縣里有關(guān)項目經(jīng)費(fèi)一舉解決云霧村人畜飲水的歷史欠賬。在更丹沖,韓巍發(fā)現(xiàn)沖槽里全是青?樹、紅椎木,他如獲至寶,回到下寨,立馬叫支書賈奉途跟他進(jìn)沖裁幾截木頭。進(jìn)到?jīng)_里,一看是這種樹,賈奉途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昂媚銈€韓書記哎,我還以為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寶貝嘞,這種木頭也值得大驚小怪?嗨,這是我們拿來劈柴燒炭的柴火。前幾年有機(jī)制炭了,沒人燒炭賣了,就鬼都懶得理它了?!?/p>

韓巍把青?木段帶回臨州,叫何建方打幾只鼓凳。鼓凳做出來了,韓巍拿它跟美洲酸枝做比對,發(fā)現(xiàn)無論色澤、紋理的美觀度,還是木質(zhì)的油性和細(xì)膩程度,青?木都比美洲酸枝要好得多。接著,韓巍又拿了鴨公青、紅椎木好幾種木頭給何建方,結(jié)果做出來的畫案書桌都很上檔次,就連紅木大王易廣森看了,也嘖嘖稱奇。

韓巍說:“我們絕不做掛羊頭賣狗肉那樣的蠢事,實事求是,是什么就說什么,我們的產(chǎn)品,不能亂說成是什么酸枝花梨做的,直接就叫仿古實木家具得了?!?/p>

老婆的電話把何建方從恍恍惚惚中拉了回來。老婆在電話里大聲大氣地說兒子轉(zhuǎn)學(xué)問題解決了,韓巍真是大好人哪!知道兒子進(jìn)了實驗小學(xué),何建方胸腔里郁積了一個上午的悶氣消散一空,他用碗糖水糍粑打發(fā)了中午,就拎張青?木鼓凳到大門口外仔細(xì)觀賞。這鼓凳沒上漆,也不擦蠟,卻锃锃地發(fā)亮,半年不到,鼓凳顏色就由淺紅變成了深紅,但上頭那山形、鳳爪、鬼眼之類的紋理,卻依然清新可見。美洲酸枝做的這種鼓凳,臨州家具店一般標(biāo)價千元左右。這青?木的,賣個千二三應(yīng)該不成問題。

一陣慘烈的馬嘶聲震得何建方頭皮發(fā)麻,抬眼看,只見水泥路上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馱個人往寨上狂奔疾躥,馬背上的人死死揪住馬鬃,任憑烈馬馳騁,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何建方扔下鼓凳飛撲過去,棗紅馬擦肩而過的剎那,何建方閃電般出手,牢牢攥定馬籠頭,身子緊貼著馬脖子向前跑。烈馬噴著腥熱的鼻息,惱怒地猛甩頸脖,力圖甩脫控制。何建方兩手并用,身子后仰,腳跟使勁蹬抵路面,嘴里“呃,呃”出聲。辦法用盡了的棗紅馬,終于在公路盡頭的老楓香樹旁停下認(rèn)輸,馬背上那人,隨之“噗”的跌落在地。

楓香樹下,一幫老人正坐在那神侃。癱在地上的楊子林面無血色,全身哆嗦:“多虧了你啊老方,要不就出大事了!”寨上曾經(jīng)的馬王、八十歲老人何定忠抽著煙斗,語調(diào)全是譏誚:“楊子林你也是該死了的,你以為馬王是好當(dāng)?shù)膯??得了個第一也該知足了,讓馬好好耍耍。你以為這騷公跟你一樣慫啊,顛仔!”

原來,去年底參加縣里的“斗馬節(jié)”比賽,棗紅色馬過關(guān)斬將,所向披靡,最終拔得頭籌。按慣例,得第一名的馬同時還得兩項必不可少的獎勵:連續(xù)五天喂給糯米粉做的油蛋;輪流上夠二十四匹健壯的母馬。前一項楊子林超標(biāo)準(zhǔn)落實了,后一項他一拖再拖,遲遲不落實,不落實是因為過完十五,安陲十七坡會還將舉辦個規(guī)格僅次于縣“斗馬節(jié)”的比賽,楊子林要讓他的“紅旋風(fēng)”養(yǎng)精蓄銳,再拿第一。

村主任賈正財也打趣道:“人家只賞五天油蛋,你老哥子逞能,賞了八天。天天好吃好喝的,卻沒地方解決實際問題,你這馬王也夠殘忍的!”

“你好意思啰嗦,我上寨來正是要找你呢,那補(bǔ)助款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肯給我?”

“哪個啰嗦來?不是跟你講清楚了嘛,根本就沒有什么補(bǔ)助,就算有,也不在我手上,你還狗扯羊腸沒完沒了找我啰里啰嗦做什么呢?獎金拿了好幾千塊,大船都有了,還差戽斗?”

“對,我還真的就差這個戽斗呢。秤砣配秤桿,戽斗隨舢板。光有船沒戽斗,成嗎?不就是個欺下瞞上,得過且過的滿手指嗎,你算老幾咧!”

楊子林說的補(bǔ)助,是他參加“斗馬節(jié)”的誤工補(bǔ)貼??h里規(guī)定,凡是有馬參加比賽的,一律每天補(bǔ)助三百塊錢,活動攏共算兩天(實際搞了三天),每匹馬就都有了六百塊錢的補(bǔ)助。

楊子林豎小拇指的動作讓賈正財大為光火:“我算老幾?我算你大爺,你媽真的生錯你來了!金蘆笙酒樓慶功宴上縣長給你敬酒、點煙,那你算老大了是吧?你盡可以吹上天去,沒人搭理你的。我也懶得跟你扯,你找韓書記去吧,他說話管用。我老了,不中用了?!辟Z正財今年六十歲,照理早該退下來了,他自己也放話說不想干啦,可換屆選舉選來選去,最終選的還是他。賈正財雖當(dāng)著村主任,卻村里大事小事全由副主任龍建平拍板,若不是這樣,上寨公路早就通了。去年,賈正財兒子從臨州殺回融州,在老財政局門口開了家廣告裝潢公司,賈正財從此也就住到了城里,每天負(fù)責(zé)接送兩個上學(xué)的孫子?!澳汶y道不曉得我平日里都不在寨里頭嗎?我管得動你那牛打馬馬打牛的事?”

眾人又跟著起哄,楊子林只好訕訕地牽起棗紅馬往回走。過何家門口時,他覺得應(yīng)該給何建方再講幾句好聽話,人家舍命搭救,自己連好聽話都舍不得多講幾句,那不真的是生錯了嗎?何況早上自己水酒燒腦,受人唆使,差點害慘了他老方呢!這樣想著,就把馬牽到何家屋頭后的旱田里吃草。

從來舍不得拿“紅旋風(fēng)”當(dāng)坐騎的楊子林,不知怎的剛才卻騎了。跳上馬背前,見棗紅馬粗黑的長鞭直挺挺伸在肚底下,便罵了聲畜生,拿手去捋那硬得像鐵一樣的家伙,想要把它捋縮回去,結(jié)果就徹底惹毛了棗紅馬,躍上馬背的楊子林剛喊了聲“駕”,棗紅馬便箭一般飛了出去。“你他娘的給我老實點啊,這禾草好鮮好嫩的,乖乖在這里吃飽了撐著吧,敢再發(fā)嚎,不罰你背木頭到死呢我喊你做爸來!”

棗紅馬很不情愿地掃了幾口禾茬里竄出的嫩芽,見主人走遠(yuǎn),便“嘚、嘚、嘚”由慢而快旋風(fēng)般飄過山坳里去。山坳盡頭那棵高大的板栗樹下,一匹全身雪白的牝馬正煩躁不安地在那噴鼻息、趵蹄子。早就為牝馬發(fā)出的氣息瘋了的“紅旋風(fēng)”好不得意,它低頭嚎了聲,碎步趨前,鼻尖挨著白馬臀部噴了通熱氣后,前腿雙雙一屈,跨了上去……

4

楊子林進(jìn)家時,何建方剛洗完澡。降服“紅旋風(fēng)”他出了一身汗,兩條胳膊現(xiàn)在隱隱生痛。

何家地面是水泥磨石地板,水磨石地板光潔明凈,無隙無縫,既防塵又防滑,圖案還十分的精致美觀。何家老二何建明,在融州城里開店搞的就是這種地板的承接加工,云霧村人建磚混樓,都請他回來打水磨地板,這種地板耐磨耐臟,進(jìn)門無需換鞋,深受農(nóng)家人喜愛。

過完初五,何家兩老就跟老二到縣城去了,家里現(xiàn)在只何建方一人。這家人說來也怪,對“打老同”“走同年”,以及斗馬、斗雞、斗鳥這類云霧村奉若神祗的事情全無興趣,好像這些苗人傳統(tǒng)跟他們沒有半點關(guān)系。苗家方圓幾十里,說來說去都是親戚。實際上,楊子林跟何家還蠻親的,他喊何建方的爸做表叔。楊子林好不容易從貴州凱里弄來了“紅旋風(fēng)”,曾經(jīng)的養(yǎng)馬馴馬好手何表叔,竟連問都不問一聲!每年新禾節(jié),貝江旅游點長賴村是要搞斗馬比賽的,上下寨的人都去捧場,唯獨何表叔不去。他說拿轎來抬,他都懶得去。

早聽講何建方弄回來好多從沒見過的上等家具,下寨人都跑來看了。從早到晚忙得屁股不粘板凳的楊子林,哪有閑空跟來湊熱鬧咧?現(xiàn)在,楊子林第一次坐上何家老表這硬重的椅子,感覺還是蠻舒服的。

楊子林撫摸著座椅的扶手,問:“老表,這凳夠扎實的,貴不貴啊?”

“那不叫凳,叫太師椅,也有人叫它寶座的?!焙谓ǚ秸f:“不算貴,兩張加起來才五萬多點?!?/p>

像坐上了釘子,楊子林猛地跳了起來:“老天爺!就這些占地方的笨家伙,五萬多?還不貴?這是皇帝坐的?”楊子林半張著嘴,來回打量堂屋里的擺設(shè),除了這“不貴”的“太師椅”外,中間還有張一半縮進(jìn)香案下的方桌,它們的木料、顏色,都是一樣的。左邊的小廳里,又?jǐn)[了一圈淺黃色的沙發(fā)。

“這就是他們講的紅木,對不?”楊子林問。

何建方笑了:“紅木就不是這個價了,至少得翻一倍,上百萬。這是硬木的,看起來跟紅木差不多。”

“那韓書記講的,在我們這里搞的什么仿古實木家具,也跟你的這些一個樣?”

何建方遞給他一支真龍煙,說:“是的呢,完全一樣。哎,我們先不說這個,講講你的馬吧。你的馬怎么那樣厲害呢?”

楊子林得意地笑了,他雙手接過煙,點燃,美美地吸了一口,又蹺起了二郎腿,這才慢條斯理地說:“講起這個來,話就長啰。十幾年前,云霧村養(yǎng)馬的,只有你們上寨人,上寨馬王,就是那個老不死的何定忠,以前哪次斗馬比賽不拿第一?他老了,干不了啦,就眼紅別個。你爸,我表叔,馴馬很有一套,你小時候在家不經(jīng)常幫他放馬啰?你們兄弟出去早,不喜歡斗馬也就罷了??晌冶硎?,他一直在家的,后來竟也丟開不干了,落得江口寨的周炳照接了上來。你想,我們青云寨難道真的就肯這樣子輸給他們了?笑話!我湖南貴州跑了十幾趟,最后才在凱里挑到這匹‘紅旋風(fēng),它厲害透了,干活、打斗都數(shù)第一?!?/p>

何建方想起以前每次回家,父母都要說起楊子林砍柴買馬的事,過程不勝唏噓。挑一擔(dān)柴火到縣城,才賣二十塊錢,楊子林到更丹溝口砍了五十多擔(dān)柴火,賣得一千多塊,跑湖南貴州好幾次,才買回只小馬駒。

“馬打斗時撕咬、踹踢,不要命的斗狠,你不覺得殘忍?你自己養(yǎng)大的馬,要是被踢得血淋淋的,你不覺得可憐?”

這話怎么跟韓書記一個調(diào)子哪!去年春頭,韓書記幫楊子林鋤地種黃豆,一邊干活一邊跟楊子林說擺脫貧困得走正道,斗馬的事萬不可以太上心。馬和馬本來是和睦親善的,挑逗它們斗打就太殘忍了……楊子林佝僂著背脊,緩緩地吐了口煙,聲音好比蚊子叫:“斗馬斗馬,養(yǎng)馬本來就是要看它比賽斗著好玩唄,要不政府怎么搞斗馬節(jié)?”

何建方也點了支煙:“這種斗法總歸不好。啊,我問你,云霧村一共有多少匹馬?”

“估計不下四十匹吧,你問這個做什么?”

“好啊,到時候所有的馬攏在一起,搞個馬幫隊,給家具廠運(yùn)木頭,有馬的人家也算是入股家具廠了。你馭馬有一套,馬幫隊這塊就由你負(fù)責(zé),你講好不?”

楊子林這下又來勁了,他眉飛色舞,拍手捶胸說:“那就真的好了咧,不論多險多難走的山路,我都能讓馬把木頭運(yùn)出來,我那‘紅旋風(fēng)不是吹的,絕對的百里挑一,當(dāng)馬幫頭領(lǐng)絕對沒問題?!蓖A讼拢终f:“只是他們講,你和韓書記搞的這個家具廠肯定不成,他們是不會讓你們搞下去的?!?/p>

“他們,他們是誰?”何建方問。

“這個,這個……”楊子林吞吞吐吐:“老表你很快就會曉得的,明天開會,他們一定會鬧事。老方老表啊,剛才全靠你了,要不我就死狗定當(dāng)啦。話說回頭,我怕他們個鳥,老方,你的事,只要說聲,我一定挨心貼肺給你辦好來。老表啊,可能你不曉得,現(xiàn)在好幾個寨的人都在談你,講你以前回來,都給老人發(fā)封包,今年春節(jié)卻沒見給了,你是越有錢越看不起人了,忘恩負(fù)義了。啊,時辰不早了,我得牽馬回去啦。”

“怪不得這些天打招呼他們都聽不見!唉,我現(xiàn)在哪里還有錢啊,都投到辦廠上了,總不能上上下下辦點小事也要韓書記掏腰包吧?你莫走,在我這吃飯嘛,等下韓書記也到?!?/p>

“不了,工夫好多的。韓書記來,你幫我問問我那補(bǔ)助的事,行不?”

“不就傳個話嘛,行,沒問題?!?/p>

棗紅大馬立在旱田一角甩尾巴、磨牙幫,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楊子林撫了撫馬脖子,嗔道:“你這天生的賤骨頭,就曉得對養(yǎng)你疼你的主子趵蹄,非得外人收拾你才乖。何老方要搞馬幫了,他看中你了咧,爭氣點,十七坡你再威風(fēng)一把,弄個披紅戴花回來,這馬幫的領(lǐng)頭就非你莫屬了?!?/p>

屋里的嘈雜聲讓楊子林感覺到情況不對。拴好馬,匆匆進(jìn)屋,幾個叔嬸正圍著躺在竹椅上的老婆馬素花議論紛紛。寨頭何三嬸叉著腰憤憤不平:“死老七冤枉講你也是做叔的,下得了這樣狠的手?若不是有人攔著,你耙叉難不成要鋤人家腦殼?”老婆腿腳那頭竹椅上,有幾抹已經(jīng)干了的血漬,兩個十來歲的女兒,立在一旁哭得直打哆嗦。

何三嬸說:“死老七從學(xué)?;貋恚娝鼗ㄔ谖莸撞说劁z地,二話不講扛把耙叉就沖下去跟她鬧架,好兇的啵!聽到素花喊救命,我跑過來看,素花已經(jīng)挨他耙叉挖對腳后跟了,流了好多血?。◆[架就鬧架嘛,怎可動手傷人呢?”

楊子林查看老婆腳后跟的傷口,寨上六伯爺說:“我給敷上煙鍋灰了,煙鍋灰止血,沒得事的。但這次不能放過老七,這人太囂張,總以為他狠,這次你要告翻他?!?/p>

楊子林叉著大步跑進(jìn)隔壁家,一把推開楊璉堂屋廂房門:“你怎么下得了手,拿耙叉砍素花?”躺在床上的楊璉哼哼出聲:“我砍她?你問看嘛,是哪個先動手?她拿釘鋤腦敲我的頭,我兩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哎喲,老天,痛死我了,這不是要了我的命了嗎?”

楊子林爸死后,楊子林和他叔楊璉就一直為屋底下那塊四五分菜地吵鬧不休,楊璉講是他的,但子林爸說過,楊璉的屋地是他出錢給開的,請人豎木樓,也是他出的錢,后來搞民房改建,楊璉木樓折價得的幾千塊,都進(jìn)了他自己荷包,這塊自留地他還要爭,毛都沒有一根給他。寨上、村里也出面斷過,明確了自留地歸楊子林。聽說鄉(xiāng)村公路不久就要改造成二級公路,路邊這塊地,就又讓叔侄倆勢不兩立了起來。

楊子林想要看楊璉的傷,楊璉兩個壯實的兒子就圍了上來?!澳氵@養(yǎng)馬的賤人還嫌你老婆打得不夠狠嗎,要打上門來啊?養(yǎng)了兩個賠錢貨,本事大過天了?”

好漢不吃眼前虧。楊子林慌忙奪路而逃,他嘴上卻不服輸:“等著吧,你做的好事我會一滴不漏地報給韓書記!”

5

韓巍換乘的中巴開進(jìn)下寨蘆笙坪時,已是五點半鐘,他問開中巴的小周去上寨不,小周說:“韓書記你要去上寨,那我不去也得去啊!你修的路,讓我發(fā)財了呢!這樣吧,我先把車上的人送到家,也就十來分鐘樣子,回頭再來接你?!?/p>

韓巍拎行李上到村委會辦公樓二樓自己的房間,剛洗了把臉,中巴車就回頭來了。

小周是江口寨人,他爸就是楊子林說的也養(yǎng)有馬的周炳照。小周開車技術(shù)好,也健談。“我為什么不出去打工?不,我在臨州做了好多年啊,去年春頭才回來開這中巴的,之前我在臨州開出租車呢。出租車競爭激烈,老板份子錢收的又高,幾年干下來,等于白干。開出租車前,我還真的什么苦活累活都做過,在龍門鋼廠搞裝卸,百十斤重一塊廢鋼錠,我一天裝卸不下五六十塊,累得兩眼發(fā)黑。累是累,吃得下飯,一餐能吃一斤米。十八九歲,吃飽了就有蠻力。上寨何建方跟我一起進(jìn)的鋼廠,開始都拋鋼錠,我們住在廠里,不用交房租,等于幫老板守夜。那幾年,我們至少為廠里抓過二十幾次小偷,連警察都表揚(yáng)了我們呢。何建方讀過高中,能文能武,易老板很看重他的,鋼廠垮了以后,易總帶他做仿古家具,開榫雕花,打磨擦漆,那多難學(xué)的活路啊,他竟也學(xué)成出師了,這一下他就發(fā)大了!”

韓巍說:“哦,何建方這個經(jīng)歷我還是第一次聽講,我現(xiàn)在就是去他家,你既然跟他有交情,那就一起去吧?!?/p>

“我知道你來上寨是要找他,不過我提醒你啊韓書記,你們要做的事情肯定還會有很多的阻力,我們江口寨的人說,云霧山是整個云霧村人的,無論怎樣開發(fā),都不能只讓靠近山下的幾個寨得利。我實在沒空,家里請了人挖樹坑,有兩百多畝山場等著開春種上杉木呢。不過,韓書記你今后有什么地方用得著我的,盡管說?!?/p>

“你考的是什么駕照?”

“A證,易老板讓我學(xué)的,本本到手后才給廠里開了一年的車,鋼廠就關(guān)門了?!?/p>

剛到上寨寨口,韓巍的手機(jī)就響了,賈奉途在電話里說楊子林老婆挨打傷了,要連夜送去縣醫(yī)院,請他趕快回下寨來。

“小周啊,麻煩你掉過頭送我下去,楊子林家出了事情,得馬上去看看,這下真的難為你了?!表n巍說完,又撥何建方電話,把賈奉途說的重復(fù)了一遍,說都已經(jīng)上到寨口了,現(xiàn)在得趕回去。何建方說你等一下,我也去看一看。

楊子林從楊璉那邊回來后,就忙著做晚飯。寨上幾個叔嬸都散了,老婆在竹椅上躺著。楊子林手忙腳亂把灶上煮開了的飯鍋移到火塘三腳架上,準(zhǔn)備給灶里添把柴炒菜,灶房就全黑了下來。要是以往,楊子林準(zhǔn)會扯開喉嚨大喊一氣,現(xiàn)在他只能老老實實自個去堂屋開燈了。開了燈,楊子林魂都散了,躺在竹椅上的素花口吐白沫,渾身發(fā)顫,楊子林急著拍打她的臉,卻半天沒一點反應(yīng),他趕緊跑到何三嬸家,問這事怎么辦。何三叔這才打了賈奉途的電話。

韓巍說:“得馬上送醫(yī)院,其他事回頭再說。小周你辛苦下,幫送送吧?!闭f著便招呼小周去抬那竹椅,剛用力,竹椅的橫搭就“咔吧”一下垮了。楊子林拿只凳子架穩(wěn)竹椅,“他娘的,屋漏偏遇連夜雨。還是先讓江口寨的老梁來看看吧,他是老赤腳醫(yī)生。沒幾天就安陲十七坡了,我答應(yīng)過要去的。”賈奉途瞪了他一眼:“這都什么情況了,還想著斗牛斗馬?你他媽的現(xiàn)在馬上給我把素花背上車!”

何建方掏出一疊錢塞給楊子林,說:“這是三千塊,拿去交住院押金,別忘了帶上新農(nóng)合?!辟Z奉途跟何三嬸說:“他三嬸,這兩個娃仔,你就幫著管顧幾天?!庇譀_小周道:“你也不是沒在外頭混過的,到了縣醫(yī)院,多動點腦筋?!?/p>

韓巍問事情由來,三嬸說她是聽到素花喊了才到菜地的,誰先動的手她就不知道了。但要說來,素花一個老實巴交的婦人,斷不會先動手打她叔?,F(xiàn)在那個一口咬定素花拿鋤頭敲他,睡在床上喊死連天的,哪曉得是真是假。

韓巍說:“走,過去看看。”

雖說叔侄倆的房子同是二十年前縣里民房改建時蓋的,但楊璉這邊,早已在民房改建的基礎(chǔ)上加高了兩層,三層樓的外墻,貼滿了大紅瓷磚。相比之下,楊子林那一層的平房,磚頭裸露,墻腳青苔斑斑,就顯得尤其的寒酸、簡陋、矮小了。

楊璉家里還開了糖煙酒商店,由小兒子黑塔打理。賈奉途推開邊廂房門,一股濃烈的跌打藥酒味就撲了出來。楊璉側(cè)著身,臉朝里墻蒙頭蓋腦躺著。韓巍湊近去問:“楊老師,你現(xiàn)在感覺怎樣?好點了嗎?”

“哼,哼,韓書記啊,多謝你來看我,不死算命大了,哪可能好得這樣快咧?我現(xiàn)在是老想吐,又吐不出呢!”楊璉抻抻被子,露出包了白紗布的后腦勺來,白紗布上還滲著殷紅色,不知是血水還是藥水。

韓巍與賈奉途對視一眼,又問:“楊老師,你能講講整個事情的經(jīng)過嗎?”

楊璉還是臉沖著內(nèi)墻,話語卡在喉嚨里頭:“詳細(xì)的我記不起來了,放晚學(xué)回家,我是想去給牛欄添層干草的,她在那里鋤地,說打算種辣椒。我說你不能這樣搞,等韓書記回來我們找他評判,看這地是哪家的再講嘛。哪曉得這該死的巫婆趁我不留神,舉起鋤頭就沖我后腦打來,我兩眼一黑倒在地上,懵懂了好久才醒過來呢。”

“三嬸說她到地里勸阻你們,有這回事嗎?”

“她哪里到著現(xiàn)場啊,瞎講!”

賈奉途說:“老七,你是老師啊,國家干部,講話做事得按規(guī)矩來,這你肯定比我還清楚。這事如果我們處理不下,那就只能交上去了?!?/p>

楊璉頭縮進(jìn)被子里,不再出聲。

三人出來后,賈奉途說:“明天開村民代表大會前,我先找今天在老七家門口扯大炮的了解下,他們中肯定有曉得真相的。這老七捧著國家飯碗,不好好教書,成天不是恨這樣就是罵那樣。精準(zhǔn)扶貧工作開始后,他和龍建平聯(lián)手,把凡是聽他們的,還有他們的親友都列為重點扶貧戶,楊子林這樣窮得沒多一條褲子的,卻不在冊。他們那表冊我不簽字。還幸好有你韓書記做后盾,他們的把戲就演不下去了。鎮(zhèn)上抽老師搞貧困戶入戶調(diào)查,楊老七牢騷滿腹,整天在朋友圈里發(fā)議論說什么這表那表,這數(shù)字那數(shù)字,填了一大堆,有什么用啰,這樣搞也能脫貧,那就好耍嘍。發(fā)微信還不過癮,又逐個點名要他那幫嘍啰點贊幫轉(zhuǎn)。”

云霧村小學(xué)有六個老師,五個是民辦轉(zhuǎn)公辦的。幾年前,“民轉(zhuǎn)公”了的楊璉還當(dāng)過陣校長??h教育局派個師范畢業(yè)的來替下他后,楊璉心里老大不舒服,隔三差五指桑罵槐,讓年輕的校長很是為難。村小現(xiàn)在只有一二三年級三個班,二十六名學(xué)生。都這種狀況了,楊璉還動不動就攛掇老師找校長的茬子,讓校長在大庭廣眾下出丑。

何建方說:“我燉了鍋豬腳,大家都還沒吃晚飯,一起去我那吧。”

賈奉途說:“好,這么晚,我屋里頭也沒什么準(zhǔn)備,我們走老路上去?!?/p>

一輪明月懸在云霧山西端山坳上,撒下來淡淡的清輝,韓巍這才想起再過兩天就是十五了。將近兩年的山溝里摸爬滾打,從來就沒過過雙休日,韓巍的日歷概念早已模糊。

“年里頭我找了易總,跟他商量要借用他的銷售渠道和平臺,他不但爽快地答應(yīng)了,還決定入股跟我們一起干,在技術(shù)和資金方面給我們支持。”韓巍說。

何建方喜不自勝:“那就太好了,說句真話,這些天我心里一直在打鼓呢!生產(chǎn)這塊,還不算難,銷售這里頭,竅門就多了。這幾年來,臨州紅木市場風(fēng)生水起,潮起潮落,同一天,賣場有鳴炮開業(yè)的,也有悄然關(guān)門轉(zhuǎn)行的;有賺得盆滿缽溢的,也有血本無歸倒貼好幾十萬的。易老板跟我們一起干,那我就吃了定心丸了!”

韓巍說:“這事明天還要過村民代表會。老賈,你和建方明天在會上都要講講,怎樣才能在我們云霧村闖出一條越走越寬廣的致富路來。很顯然,不少群眾對我們因地制宜,發(fā)展新農(nóng)村多種經(jīng)濟(jì)的做法還不理解,以為我們的辦廠搞實業(yè),只會讓少數(shù)人得利,以為我們的努力付出,只是為了突出個人政績。”

賈奉途踢了塊石頭,連聲罵娘?!皸罾掀叱商焐⒉嫉木褪沁@種言論,還拿四十年前大隊辦木材加工廠的事來做比,說什么腐敗不是今天才有,‘文革后期更丹沖搞的木材加工廠,就是干部貪污挪用公款的遮眼法。我比他大點,那時都才十四五歲,懂什么啰?說到底他是在存心搗鬼,他擠兌賈正財,力挺他老表龍建平。一個對親侄子像對仇人的人,卻對不那么親的老表好上天,為什么?還不就看著龍建平他叔是縣府辦的副主任嘛!”

何建方問韓?。骸皸钭恿纸裉斓缴险Z正財討要什么斗馬節(jié)的補(bǔ)助,賈正財說不關(guān)他的事,這個事得問你。你曉得這事?”

“是這樣的,斗馬節(jié)縣里只發(fā)獎金,頭等獎三千塊。有馬參加的,不管上不上榜,每天都有三百塊補(bǔ)助,補(bǔ)助由村里發(fā)。我問過龍建平,他說云霧村有二十幾匹馬參加比賽,去哪里有錢來發(fā)補(bǔ)助,就算有,也不給,云霧村絕不支持這種不務(wù)正業(yè)的敗家子活動?!?/p>

等到了上寨,差不多九點鐘了。

6

都過了十點半鐘,八個自然屯的屯長和三十多名村民代表才到齊。會議由村委副主任龍建平主持。韓巍第一個講話,他講了創(chuàng)辦仿古實木家具廠的過程,講了云霧山三個沖槽口雜樹林砍伐后的林種改造方案,還講了今后將陸續(xù)興辦機(jī)制炭廠、茶油桐油廠等實業(yè)的打算。他說:“有人擔(dān)心我們這樣搞會破壞了云霧山的自然生態(tài),導(dǎo)致西江螺江兩條河斷流。這個擔(dān)心有道理,為此我們請專家來測算,畫下了各沖槽林木砍伐的紅線。同時,砍伐了雜樹的沖槽,我們將立即種上多種經(jīng)濟(jì)林。云霧大山,一定要做到山長青、水長流、人長富?!表n巍娓娓道來,描繪出了一幅觸手可及的苗山富裕騰飛圖。

接下來何建方講了家具廠生產(chǎn)、銷售流程,所需要的各類員工、職數(shù),以及計件付酬設(shè)想。他說:“因為要切實做好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保護(hù),我們的木材采伐、運(yùn)輸和加工生產(chǎn)等,只能是半機(jī)械化作業(yè),沖槽深處,搞定點砍伐,進(jìn)得去的,只有人和馬幫。所以,各村寨勞動力只要愿意,都可以有得工做,而且每個月工資不會低于三千塊?!?/p>

“他們在給我們畫餅充饑呢,講的比唱的還好聽!”說話聲音很尖的這人,是白石坡的馬老三,他滿臉通紅,顯然一早來到下寨,就進(jìn)寨喝了酒了?!澳銈兡檬裁磥肀WC你們講得都能兌現(xiàn)?當(dāng)年搞大隊企業(yè)那幫人,吹得母牛滿天飛,比你們講的還好聽,什么康莊大道、共同富?!泶虻模峡改绢^的錢,到現(xiàn)在還欠著沒給我呢!”

賈奉途瞥了他一眼,說:“你又大清早喝馬尿了,神里神經(jīng)的!”

“新年大頭,不喝酒做什么?我喝酒犯法啦?我喝著公家的啦?我操!你們搞什么實業(yè)虛業(yè),與我全無關(guān)系,我關(guān)心的是中央巡視組什么時候下到云霧村來,巡視組來了就有好戲看了嘍!”

龍建平拍了下桌子,厲聲道:“喝了酒就不要參加會議,由得你在這里發(fā)酒瘋嗎?”

“那我不講了咧,得了吧?你們講,都由你們講,看你們哪樣講!”

賈奉途站起來清了清嗓子,說:“韓書記下到我們云霧村來已經(jīng)差不多兩年了,這兩年來他整個人都變了,變黑變瘦了。為什么呢?因為他為我們村做的事,比我們所有村干部多得多。上寨修路,借了他十萬塊錢,到現(xiàn)在都還沒還;云霧村八個自然屯,他全跑過;云霧山所有沖槽,他也都鉆了;困難戶的春插夏收,他輪著幫忙,不但沒吃過困難戶一餐飯,還掏錢給這些人家買酒買肉加加菜。在座的,沒有哪個不得到韓書記關(guān)心幫忙的吧?有人說,就應(yīng)該這樣,扶貧就要這樣扶。放屁!黨派來的干部,就只幫你一家的忙,就只扶你一家的貧,???有些人,根本就不想脫貧,他吃慣了救濟(jì),今天跟駐村干部說同年仔,還有陸川豬沒,給一個我養(yǎng)嘛。明天說同年仔,還有獅頭鵝沒,拿幾只我養(yǎng)養(yǎng)嘛。才養(yǎng)半大,殺了,邀三拉四一幫人喝得吐個滿屋,連狗吃了地上的邋遢都醉倒。醒過來又問,還有沒有……”

“我看你也是喝了早酒了,有黨支書這樣講話的嗎?你心里面根本沒有群眾,就會拿韓書記來做擋箭牌!”馬老三又嚷了起來。

賈奉途笑了:“呵呵,我不這樣講那要恁子講?我講的就有你在里頭呢!你是不好吃懶做,也曾下過死力氣砍柴燒炭賣,現(xiàn)在不燒炭賣柴火了,你都做了什么呢?成天吊個鳥籠背桿蘆笙竄來竄去,今天安陲明天香粉,逍遙得像個神仙。你是逍遙了,可你老婆娃仔呢?他們過的是什么日子?是的,我們是百節(jié)之鄉(xiāng),還不止百節(jié)呢,光一個大年,我們就有十五個坡會,出了年還有十六香粉坡,十七安陲坡。嘖嘖!吃不窮,穿不窮,不會打算世代窮。我看哪,那些節(jié)過得都很無聊,我們得搞個光棍節(jié)才好,你馬老三三個仔,大的也三十出頭了,一桿秤還沒得秤砣呢,苦不苦?改革開放幾多年了,你們白石坡起了幾間新房子,???一個寨就靠政府救濟(jì)過年!隔壁的融安羅城村寨,離我們也還不到十來里,人家初二就上山煉山挖坎開壟,預(yù)備種杉木種葡萄,搞得熱火朝天,我們還瞌睡隆隆的?!?/p>

江口寨赤腳醫(yī)生老梁站了起來:“原來開會是要聽你大支書做思想政治報告啊,那我可沒閑空聽你扯大炮,這些道理除了三歲娃仔哪個不懂?要不你就講點實打?qū)嵉?,要不我們就散了。?/p>

“你們散不散不要緊,要緊的是韓書記散了、撤了。他本來去年夏收完了就可以回臨州了的,考慮到云霧村扶貧項目剛起步,他打報告申請留下來,要再干兩年。韓書記上有老下有小,將心比心,這容易嗎?你們江口寨提出云霧山應(yīng)該是大家的,無論搞什么項目,都應(yīng)該利益均沾。這講法很對,”賈奉途點了袋煙,眼角余光窺見龍建平朝江口老梁做了個微妙的動作,他不露聲色繼續(xù)道:“我們也從來沒有講過云霧山只屬于山腳的幾個寨子,不管哪個寨,只要愿意加入進(jìn)來,都得利受益。除了家具廠,還有油廠、茶廠、奶牛場、旅游農(nóng)家樂等等,農(nóng)工結(jié)合,富裕道路越走越寬廣。夠條件進(jìn)廠的,進(jìn)廠;合要求進(jìn)場的,進(jìn)場。即使進(jìn)不了廠場,只要是云霧村人,到時候都能夠享受所有項目帶來的紅利?!?/p>

賈奉途頓了下,接著說:“這里我還要講講何建方,這小子不忘本,很不錯,在臨州發(fā)了大財,身家?guī)装偃f,現(xiàn)在就是躺著等吃,光利息也吃不完?。∷釛壱荒陰资f回來帶領(lǐng)我們辦廠,幫助大家脫貧翻身,是新時代的好青年??!可是,我們有些人卻背后嘀嘀咕咕,說什么越有越想有,回家來再撈一把。摸良心問問看,這世上有放棄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匕l(fā)財,回來脫幾層皮再撈一把的顛仔嗎?莫怪我講話不客氣啊,我們有的老人,就是為老不尊,說什么人心撈足了,夠本了,不發(fā)紅包了,屁話!以前老方回來過年,給七十歲以上老人都發(fā)兩百塊錢封包,我們有哪個真心感激過人家嗎?現(xiàn)在人家所有的流動資金都拿來辦廠了,還把臨州的房產(chǎn)抵押給銀行,貸了幾十萬,哪還顧得上封包的事?我們就不會往這上頭想想?真是碗米恩斗米仇啊!”

老梁又站了起來:“辦廠都是他一人出的錢???村里不也出了錢?貸款不是村里搞的信用貸款嗎?”

“信用貸款?嗨,你這典型的貧困村在銀行那里有信用?摸摸你頭頂看,還有幾多根毛再講!村里出錢?”賈奉途盯著龍建平,說:“老馬你講講,村里賬上有多少錢!”

龍建平臉漲得通紅:“也就不到十萬塊。”

有馬參加斗馬節(jié)的幾個代表紛紛站起來亂喊一氣:“明明有錢,那為什么不發(fā)我們的補(bǔ)助?幾百塊都不給,紅嘴白牙說什么成千打萬的,你們這安的是什么心?”

韓巍緩緩地站了起來,目光掃過全場,說:“各位鄉(xiāng)親,補(bǔ)助這個事怎么處理,原來我們也不是很清楚,現(xiàn)在請大家把參加斗馬節(jié)的情況合計好,交上來,我們一定按縣里的要求辦,一分也不會少。”

賈奉途恨恨地罵道:“斗馬斗馬,斗他娘個屁,成天想的就是這個!哪個請你們?nèi)サ恼夷膫€,你們自愿去的就自作自受。云霧村要是家家戶戶搞這個,那還了得!我宣布,從今往后,只要是云霧村的,都不許參加斗馬,誰硬個要去,費(fèi)用自己負(fù)責(zé)。看看這些年來,牽個馬顛過來跑過去,牛逼哄哄的,成何體統(tǒng)!”

韓巍說:“民族傳統(tǒng)風(fēng)俗的發(fā)揚(yáng)光大,是一門學(xué)問,得好好思量。聽講有關(guān)方面也在考慮改良這個斗馬節(jié),到時會征求我們大伙的意見的。今天召集大家來,主要是想聽聽大家對我們云霧村上幾個項目的意見。另外,易老板,也就是何建方他原來那個公司的老總,希望入股我們,他入股,我們在資金、技術(shù)和銷售等方面,把握就更大了。各位認(rèn)真想好,同意不同意他入股?”

老梁說:“都到這種地步了,還征求什么意見啰?只要是真的像你韓書記說的那樣,誰有不同意見呢?但是,家具廠的財務(wù)管理人員,得由我們村民代表選舉產(chǎn)生?!?/p>

韓巍說:“這個是肯定的啦!如果大家都同意,那我們在這個決定書上簽個字?!?/p>

龍建平四下看了看,哪里還有馬老三的影子,這家伙不知又竄到哪家找酒喝去了。

7

楊璉火冒三丈,他怒視著龍建平,說:“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真的冤枉抬舉了你!這下倒好,他們可以無阻無攔地開工了?!?/p>

龍建平也不示弱:“還不都是你的主意?你讓馬老三當(dāng)主攻手,這家伙卻一大早不知拱進(jìn)哪家去喝了個醉五醉六,何老方話還沒講完,他就發(fā)飆,然后又跟賈奉途斗,原來的計劃就全亂了。這家伙可能沒喝夠,會開到一半就溜了。不過,他們還真的會講,把在場的一個個都講服了?!?/p>

“他們搞成了,我們還有什么搞頭哪!”楊璉坐直了身子,摸摸后腦上的紗布,哀嘆連連。

“留他們搞吧,我們搞點小打小鬧的我看也就可以了。他們搞成了,對我們也不是壞事嘛?!?/p>

“那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鬧的,查出來得坐牢。既然要做,就做大單,挨坐牢也抵。明天十五了,過完十五,后生仔就都走光啦。這樣吧,你想辦法把韓巍拉到你那去過十五,花點錢,搞熱鬧點,喝完酒再安排一堂坐妹。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嗎?”

“我們在一起吃過幾次飯,他是滴酒不沾的呢!”

楊璉火了:“楓木蔸腦殼!重陽酒,過節(jié)總要喝點的,就看你手段了。十多年前,臨州地區(qū)文化局那個科長下來蹲點,我們不是拿坐妹來搞翻了他么?那時候的手機(jī),還不比今天這樣先進(jìn)呢!做事情,多用點腦!”

龍建平起來身說:“你的傷怎樣了?好點了嗎?”

楊璉擺擺手:“好什么好,是越來越要緊了,痛得我睡不著覺??!這婊子養(yǎng)的,下手這樣狠??磥砦乙驳萌プ≡毫耍 ?/p>

次日一大早,楊璉要黑塔開摩托送他去醫(yī)院。黑塔說都十五了去什么醫(yī)院啰,過完十五再說吧。楊璉說你懂什么,要的就是這個時候去,這個時候去影響才大。黑塔說,就是因為影響大了,人家會認(rèn)真檢查,查出來真相怎么辦?這傷是楊璉叫黑塔拿根杉棒敲出來的,黑塔自然知道經(jīng)不起查。

楊璉想了想,說:“那就先看看再講吧。”

韓巍答應(yīng)了龍建平今晚去他家吃飯的邀請,江口寨也留蠻久沒到了,他決定早點過去,順便走訪幾個老黨員和貧困戶。

青云寨到江口,有條跟著西江河向前的田埂小路,只要拐過兩個山腳,就是江口寨的地段了。韓巍到云霧村后,全面拓展了屯屯通公路網(wǎng),但沿公路去江口,得繞個很大的彎。走小路,韓巍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順便看看人畜飲水工程水管鋪設(shè)的進(jìn)展情況。

春節(jié)放假,鋪設(shè)鍍鋅鋼管的工人都回家了。一節(jié)節(jié)鋼管,依著規(guī)劃好的線路擱在田頭地腳旁,早春淡淡的陽光投射其上,鋼管就格外的醒目。人畜飲水工程取水口,是韓巍和賈奉途在云霧山上轉(zhuǎn)了一個多禮拜,最后在十二株沖槽尾定下來的,這里水源豐沛,泉水清冽、甘甜。經(jīng)縣環(huán)保部門檢測,山泉水各項指標(biāo)都達(dá)到了優(yōu)等級別。泉水引下來后,先進(jìn)到各寨子的大水池,然后再接進(jìn)各家各戶。有了大水池,村寨的消防,也就有了保障。爬山鉆溝的那些天里,韓巍跟賈奉途商量,趁現(xiàn)在縣水利局修復(fù)各村寨的農(nóng)田水渠,盡快爭取上級批準(zhǔn)重建廣藤瀑布下邊的水庫,讓云霧村近百畝荒蕪了幾十年的稻田得到復(fù)耕。修好水庫,云霧村的旅游,就又添了一處景點了。

云霧村除了山清水秀外,每個寨子都有成排連片的老木樓,樓前屋后,一棵棵梨樹、桃樹、李子樹、棕櫚樹,疏枝斜影,綽綽約約,花開時節(jié),各個寨子就熱鬧起來了,摩肩接踵的游人把這景色拍了下來,發(fā)到朋友圈里去,撩撥了更多人的神經(jīng)。賈奉途說,前幾年有家公司來談過,想整體承包云霧村的稻田,同時開發(fā)旅游業(yè),但村里人意見不一致,最終沒有談成。

拐過最后一道山口,就到江口寨的田段了,河邊的草坡上,幾匹馬在悠閑地吃草。不遠(yuǎn)處的田埂邊上,幾個男人正在為即將的開犁行耙起壟開溝,有個人抬頭看見了韓巍,遠(yuǎn)遠(yuǎn)就喊:“韓書記哎,哪陣風(fēng)把你吹來的呢?今晚到我家過節(jié)吧!”韓巍回應(yīng)道:“好咧,可你都還忙著,就不好耽擱你工夫了?!蹦侨苏f:“不打緊,就一點點手尾活路,很快弄完?!薄奥こ黾?xì)活,你忙你的吧,不要管我,龍主任昨天約了我的,我得到他那。晚上看情況,如果時候還早,我就到你家跟你喝兩杯?!薄耙?,一言為定?。 ?/p>

說起喝酒,韓巍其實還是蠻能喝的,但妻子一再警告他,下了村不許喝,沒她在身邊看著,喝醉了要出大問題。加上臨州確實有好幾個原先滴酒不沾的干部,到苗山掛職后喝酒喝傷了身體,韓巍在寨里就堅持不喝酒。一年多不端酒杯,精神卻出奇地旺盛了起來,現(xiàn)在他看書寫作熬夜,再也不覺得累了。

昨夜在何建方家,兩人破例喝了瓶長城干紅。雖說是青云寨人,何建方卻不勝酒力,幾杯葡萄酒下肚,臉就紅了起來。韓巍問他,聽說苗山有“放蠱”的搞法,不知真假。何建方說哪可能啰,純粹是捉狹我們苗人?!安挥孟刖颓宄?,如果真有蠱,那我們苗人用得著男愁娶女憂嫁嗎?還說什么這蠱蟲是拿毛雞蛋和黏草籽來養(yǎng)的,中了蠱會像黏草籽一樣死黏住下蠱的人。嗨,真有這本事,喊他來給我下個蠱看看?!蓖A艘幌?,又說:“不過,我們這里有一種藥酒倒是很厲害,不知你聽講過沒?那是用一種叫‘千斤拔的藥材來泡的酒,泡的時間越長,藥力越強(qiáng)勁,它能讓人瞬間致幻、亂性并沖動起來,酒力差的,喝一杯就出問題。據(jù)說那年到下寨蹲點搞社教的臨州地區(qū)文化局一個科長,就因為喝‘千斤拔出了事。”

江口寨是云霧村最大的寨子,也是云霧村在外頭當(dāng)干部、老師最多的一個寨子。西江在這里流進(jìn)貝江后,再東行三四里,注入融江。貝江西江兩河沿岸,是密不透風(fēng)的篙竹林,隱藏在這些竹林里的江口寨,一面臨江,一面背靠青山,景色十分秀麗。進(jìn)了寨,韓巍打算先走走幾家特困戶,再到老黨員家看看,卻不料“轟隆隆”一陣蘆笙驟然響了起來。哦,看來江口寨也要鬧十五坡了。蘆笙響起,寨子里就會空無一人,大家都集中到蘆笙坪上去了。

從來沒見過江口寨有這么多的人。年里頭,外出打工的,在外邊工作的,出去經(jīng)商做生意的,都回來了。再加上來走親訪友“打同年”的,云霧村最大的蘆笙坪上,黑壓壓地擠滿了人。令韓巍意想不到的是,《南國勁報》著名的攝影記者潘釗也來了,矮胖的潘釗端個配了長焦鏡頭的哈蘇相機(jī),在蘆笙陣和踩堂舞間鉆來鉆去,鏡頭卻只跟著那些頭戴鳳冠,身著百褶裙,佩環(huán)叮當(dāng)?shù)倪_(dá)配(苗語:姑娘)轉(zhuǎn)?!懊缛朔判M”這事,就是他跟韓巍講的。

宣傳大苗山,潘釗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從微信朋友圈的帖子看,一個春節(jié),潘釗差不多都在桿洞、安太那邊轉(zhuǎn)悠,發(fā)在朋友圈里他拍的斗馬、蘆笙踩堂,以及苗山朝色暮景、霧靄晴嵐,贏得了一波又一波友情激贊?!赌蠂鴦艌蟆芬矇虼蠓剑黄谀昧税藗€版來刊登潘記者那些“帶有溫度”“質(zhì)地堅硬”的照片。

踩堂舞停下來的間歇,韓巍過去拍了拍潘釗的肩膀,“好你個大記者,真是全身心的投入啊,如入無我之境,再出有我之鏡,辛苦了!”

潘釗怔了一下,說:“我以為你過完十五才進(jìn)山嘞,今晚帶你去坐妹。哦不,這是你的地盤,應(yīng)該你帶我才對?!?/p>

場上的達(dá)亨(苗語:小伙子)達(dá)配突然圍起了個圈,把他倆圈在中間。蘆笙齊奏,達(dá)亨達(dá)配又跳了起來。場里場外,“呀嗚”聲一浪高過一浪。韓巍東張西望,真的有點手足無措了。潘釗把相機(jī)掛到脖子上,說:“走吧,過去跟他們一起跳!”

8

楊子林夫婦回來了。素花拄根拐杖,一瘸一拐的。三嬸數(shù)落道:“走路都還這樣子,不在醫(yī)院多住幾天,急著趕回來做什么,家里頭有我呢!”楊子林說:“醫(yī)生講可以出院了,帶了些藥回來,慢慢醫(yī)。”安頓好老婆,他就急沖沖趕往上寨。

這一整天,何建方都在忙著修改象頭沙發(fā)的圖紙,他反復(fù)比對各種樣式的沙發(fā)扶手,想讓象頭沙發(fā)的扶手盡可能更加圓潤飽滿起來。他還嘗試把沙發(fā)靠背圖案上的葫蘆改為蘆笙,把群象圖改為蘆笙踩堂舞,以便他的作品融入更多的苗族文化元素。

何建方給老易打了電話,說后天將要去臨州與他簽合同,并運(yùn)回?zé)岜酶稍锔G和切割機(jī)。易總說,幾臺設(shè)備他已代為簽字接收了,仍舊留在物流公司,隨時可以發(fā)貨的。易總說若是不忙,他也很想到云霧村看看?!澳銓霞乙黄钋?,想必那里風(fēng)光風(fēng)情一定很美是吧?這些天來,臨州人一撥撥往融州趕,聽說一個春節(jié)里,往融州的高速公路、二級公路全都堵上了!”

聽到楊子林喊,何建方就跑下樓來開門?!霸趺床艃商炀突貋砹??問題不大吧?”

“也就那樣了,傷筋動骨一百天,沒有幾個月好不了的,回來慢慢治吧。老方,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說!”

上到二樓,楊子林把三千塊錢還給何建方,“這錢用不著,出院時給退回來了。”接著就一五一十地把楊璉如何跟龍建平聯(lián)手,挑唆群眾阻攔上扶貧項目的事說了一遍?!皸瞽I跟我講,如果我能阻止你們鋪小石橋,他就不再跟我爭那塊菜地。他還說要在蘆笙坪建家具倉庫那是萬不可能的,蘆笙坪是什么地方?那是祖宗留下來的寶地啊,誰敢動!他說你們做的,是斷子絕孫的事,云霧山上的神樹砍了,那云霧村還有救嗎?當(dāng)年大隊企業(yè)砍更丹溝那些神樹,開路放石炮,差點炸死了人,見兇險成這樣,一幫人才不得不收手,哪是什么政策下馬啰!”

楊子林點了支煙,接著說:“他還講你們搞的家具廠,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斷了云霧村的生路,你們兄弟都出去了,就不可能會為云霧村的今后著想了。說真的,當(dāng)時不光我信他的,云霧村好多人也信他的呢。他成天罵罵咧咧,說搞這種扶貧,瞎來的,這世間哪可能個個一樣呢,真要一樣,那不是又回到吃大鍋飯的年代了么!”

何建方頭一次聽說龍建平跟楊璉攪在一起,心里很不是滋味。難怪啊,本來三個月就可以修好的路,最后足足搞了半年。原先講好占的田地都不用賠產(chǎn)補(bǔ)償,結(jié)果扎扎實實補(bǔ)了一百多萬。但畢竟,事態(tài)已朝著好的方向轉(zhuǎn)化了,一些人的阻攔、糾纏、搗亂,提醒韓巍及早做了相應(yīng)的準(zhǔn)備,本來沒想到的一些問題,比如定點定株采伐、安全消防等,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做好了詳盡的預(yù)案。

何建方說:“子林啊,昨天開了村民代表會,大家意見都統(tǒng)一了,所有的項目都上,也同意招商引資來一起干。哦,對了,老賈支書在會上說,今后一律不準(zhǔn)云霧村人參加斗馬比賽。我看哪,那安陲十七坡的斗馬,你就不要去了,行不?”

“行,我不去,今后再也不去了,我就當(dāng)好馬幫頭得了。眾怒難平,老方,他們不讓在蘆笙坪建倉庫,這不打緊,拿我公路邊那塊菜地來做吧?!?/p>

何建方說:“那真是太感謝了!這樣一來,家具廠的所有問題基本都解決了,只是江口寨那邊還有個別群眾不了解情況,需要做做工作,韓書記下午已經(jīng)過去了,今晚就在那里過十五?!睏钭恿忠宦牼图绷似饋恚骸斑@會出大事的啊,楊璉肯定要搗鬼使壞的,他哪肯就這樣甘善罷休了呢?”

9

江口寨的熱鬧,一直持續(xù)到了下午五點多。

韓巍為江口寨還有這樣多的達(dá)亨達(dá)配感到驚奇,且都是些會穿衣打扮的俊男靚女,特別是那些達(dá)配,簡直個個如花似玉。云霧村有個順口溜:“上寨茶,下寨辣,江口妹,白石坡長賴板鞋隊。”前面三句講的是茶葉香、辣椒辣、達(dá)配靚,后一句的意思就不太好懂了。

龍建平家在寨子?xùn)|頭一棵老樟樹下,三開間,四層樓,墻面貼粉色瓷磚,屋頂蓋黃色琉璃瓦,這樓房在江口寨顯得特別惹眼。韓巍已經(jīng)聽到不少議論,說龍建平貪,手上至少有七十萬國家補(bǔ)助資金和村級提留款說不清楚去向。早幾年,對公款接待還沒有嚴(yán)格限制,龍建平解釋說錢都開銷在為村里的事跑關(guān)系上了,村里就有人給他算細(xì)賬,說算足你一個禮拜請上級領(lǐng)導(dǎo)吃喝五次,每次兩千塊,這在融州已經(jīng)沖頂了吧?一年下來也還不到五十萬啊,七十萬怎么就竹籃打水,一滴不剩了呢?他們還翻出楊璉的老底,說楊璉當(dāng)校長時,村小學(xué)生多達(dá)三百余人,上頭撥款搞免費(fèi)午餐,學(xué)校食堂的醬油、鹽巴、雞蛋、面條,都從楊璉的商店進(jìn)貨,價格是市面上的一倍多。“兩基”攻堅,學(xué)校要砌圍墻,預(yù)算五萬元,結(jié)果搞到十一萬,縣教育局給六萬,村里出五萬?!叭藷o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老表倆都是大貪,明白就瓜分了那多出的六萬塊?!?/p>

龍建平做了好大一桌菜,有糯米煮白切鵝、土雞土鴨、牛潷紫血、臘寒雞、貝江魚等,全是苗家特色風(fēng)味。韓巍前腳剛進(jìn)門,潘釗后腳也就到了,韓巍這才想起潘釗與龍建平關(guān)系不一般,潘釗特別關(guān)注龍建平父子的鑫融杉柯木地板廠,為鑫融廠寫過不少報道。韓巍說:“在這里,你是貴客??!”

潘釗也不掩飾:“可不是,我每次進(jìn)苗山,都要到云霧村的。這里的男女老少,都喊我釗哥,老馬還專門給我留著一間房呢!今晚你就不要回下寨了,跟我擠擠,兄弟我們這回好好玩玩?!迸酸撨@樣一說,韓巍自然又想起了春節(jié)里潘釗微信刷屏,發(fā)帖子開玩笑說這個是誰誰的岳父岳母,那個又是誰誰的滿仔晚囡,再度引爆了朋友圈。

聽到潘釗說話,龍建平從廚房那頭跑了過來,“釗哥來了,好!”又是倒茶又是遞煙,手忙腳亂了好一陣,“你們慢坐,馬上就好,馬上就好!”

龍建平的一兒兩女也都還在家,兩個女兒今天踩堂的盛裝還沒換下,進(jìn)進(jìn)出出,銀飾珠子叮當(dāng)作響。潘釗嫌今天拍的還不夠,倚著廊柱端起相機(jī),對著何家一對如花似玉的女兒頻頻閃光。

“打同年”來的客人也都到了,龍建平兒子招呼大家入座,宴席開始。

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龍家父子、母女很熱情地給客人輪番敬酒、勸菜。這種時候,潘釗能說會道的本事就派上了用場,他得體的話語、有趣的段子,營造出一個又一個高潮。韓巍推說自己酒量不行,每次都是嘴唇碰碰酒碗就放下了。潘釗小聲說,這是優(yōu)質(zhì)高山大糯釀的重陽酒,酒精含量很低,對身體有好處的?!澳憔徒o人家點面子吧,你看,那些達(dá)配都能一次喝干一碗呢!”說話間,龍家大女端著酒碗走近韓巍,在他跟前唱起了“敬酒歌”:

第一書記進(jìn)寨來,

滿山都耶(苗語:杜鵑花)笑顏開。

男女老少喊“呀嗚”(苗語:好呀)咧,

哎,

大伙從此奔小康!

苗寨沒有茅臺酒咧,

杯杯茶水是親情啰。

書記你若看得起,

請把這杯喝下去呀,

喝下去!

呀——嗚

全桌人跟著齊喊“呀嗚”“呀嗚”。

潘釗說:“這回見功夫了吧,答不上,你就主動干了吧!”韓巍接過酒碗,依舊只是碰碰嘴邊就把碗放下。“不行,這酒你得干了。老妹,來,幫我扯他耳朵,要他喝?!饼埥ㄆ酱笈畠赫泻羲厦眠^來,果然一個扯耳朵,一個拿酒碗灌。一桌人又是敲桌子,又是喊“呀嗚”。

龍建平夾了塊肥厚的白切肉,等韓巍喝完酒,那塊肥肉隨即塞進(jìn)了他的嘴巴。

又是一陣將要喊塌房子的“呀嗚”。這一回,仿佛領(lǐng)喊口號般,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人家,也都跟著“呀嗚”了起來。

鬧騰了一輪,開中巴的小周領(lǐng)著個約莫七十來歲老人也來了。老人穿套舊軍裝,捏桿竹鞭煙袋,一開口,說的竟是普通話。韓巍知道他姓馬,當(dāng)過兵的。馬老兵常吹噓他本來是可以留在臨州吃國家糧的,因貪圖老家達(dá)配靚,硬是回來了。潘釗跟他很熟,故意撩他:“老馬,你家那朵小都耶呢?過年回來沒有?”老馬干了碗酒,拿手板抹抹嘴,說:“郎仔耶,你還好問這個!到了這也不講進(jìn)家看看,她想著你呢!我們苗人沒別的長處,就是韌皮。想走了,九頭牛也拉不回;不想走,憑你拿槍拿炮來轟也沒得用?!崩媳浪?,桌上也就愈加喧鬧了起來。幾個來“打同年”的顯然不愿聽他神叨,嚷著要龍建平講他打野豬的事。老兵說:“搞野豬算有能么?四十多年前,我打過老虎呢!”小周啐了他:“打老虎?呸,再喝三碗你回家打去!”

拗不過大家,龍建平發(fā)話了:“真沒什么好講的呢,實在要講就講一段吧,那都是好幾年前的舊事了。那年秋,我螃蟹泠口的紅薯、玉米,全給山豬糟蹋了,上千斤糧食哩。老子在地頭下了鐵夾,果然就逮著了它。這家伙也夠猛的,硬是扯斷鐵鏈,拖十幾斤重的鐵夾跑了。我那獵狗小黑領(lǐng)著我追,追過三條沖槽,才在一片林地逼上它。鐵夾鏈子卡在棵雙生樹蔸里,它跑不了了。看見我,這畜生眼睛赤紅,喉頭呼呼扯氣。小黑逗它原地轉(zhuǎn)圈,樹葉、碎石、泥巴,給這畜生踢得滿天飛,小黑惱火了,像道閃電撲過去死死叼住它一只耳朵。野豬更飆了,它使勁甩脖子,想甩脫小黑,見甩不脫,就腦袋抵到地上犁。這時我還不出手,小黑就遭殃了。我一個跳躍撲翻畜生,抽出綁腿上的尖刀,順手插進(jìn)它頸脖里去?!?/p>

受傷野豬猛于虎,這是事實。那些年龍建平經(jīng)常津津樂道他收拾野豬的故事,用意十分明顯,那就是要眾人臣服于他。還住木樓時,他把野豬頭殼掛在樓廊上,河對岸好遠(yuǎn)都能看得見?,F(xiàn)在他舊事重提,大家自然也就“呀嗚呀嗚”的歡呼了起來,邊喊邊齊齊端碗喝酒。見韓巍又是端碗做樣子,就有兩個大嫂過來,不由分說扯起耳朵一通猛灌。幾輪下來,韓巍菜還沒吃幾夾,就暈乎乎感覺所有的人都搖晃不定了。他跟潘釗說:“老弟,我真的喝不了了,你慢慢跟他們喝吧。”正在高談闊論的潘釗乜了他一眼,說:“沒事的啰,這重陽酒跟水一樣淡,就算醉了也不上頭。你這第一書記,定得放下架子來喝,喝酒也是群眾工作嘛!”聽潘釗這樣說,老兵高興得直喊:“對,對,郎仔你講得對,我們爺仔來一碗!”

小周端起酒碗,說:“韓書記,我敬你一杯,謝謝你看得起我們苗人,為我們開辟了脫貧致富好路子。我們寨的年輕人,有不少是在臨州給浙江老板做奇石底座的,硬木雕花、打磨都有一套,他們都說了,從今往后不再出去打工,就跟著韓書記你一起干!”

韓巍心頭一熱:“好啊,這碗酒我干了!”

龍建平拿個小酒壺過來,說:“韓書記,這一年多來你辛苦了,早想喊你來家坐坐,你總是沒空,唉!重陽酒喝不慣會鬧心的,你喝這水酒看看,應(yīng)該沒事。”說著就把韓巍的碗給斟滿了?!罢娴母兄x你,一年來你給了我很多教導(dǎo)、啟發(fā)、幫助,我什么也不講了,一切都在這酒里。來,干了!”

這酒是溫?zé)岬?,喝下去韓巍頓時感到胸口舒坦了許多。龍建平陪他聊了一陣,又碰了兩次碗,朗聲道:“酒能喝多少喝多少,不要勉強(qiáng),等下再搞點油茶聊聊天。”

廚房里,龍建平老婆已經(jīng)在三腳架上煮好了一大鍋油茶水,她轉(zhuǎn)來堂屋招呼大伙過去,老兵和小周就帶著“打同年”來的半桌人散了,他們還要到下一家去“呀嗚”。與此同時,一群青年男女忽地?fù)磉M(jìn)了龍家廚房,在火塘邊圍坐成一圈。潘釗說,這就是苗家過年最熱鬧的“坐妹”了。韓巍剛挨著潘釗坐下,龍建平大女兒就遞過來一碗面上漂浮著油炸米花、細(xì)蔥段的油茶。等她同時端兩碗過來時,潘釗挪挪屁股,給她騰了個位子。龍家大女兒把右手那碗遞給潘釗,說:“還是釗哥懂得體貼人!”說罷挨著韓巍坐了下來。

龍建平又端過來一盆湯圓,從韓巍起,逐個給眾人碗里添?!罢率?,頭碗油茶是要加湯圓的,第二碗時,隨各人所好吧?!?/p>

吃了油茶,韓巍心里鬧哄哄的?;鹛晾锏奶炕穑骰位稳紵?,間或發(fā)出“噼噼啪啪”的爆響。潘釗段子一個接一個說得正起興,根本顧不上了他??吹贸鰜?,大家都喜歡聽潘釗神侃,就連灶上忙著的龍嫂,也時不時停下手來接他話頭。韓巍看了一眼身旁的龍家大女兒,只見她那深紅色低胸恤衫,將一個胸脯箍得緊邦邦的,那對嬌嫩飽滿的乳房,像是要隨時掙脫出來。韓巍稍稍扭動了下脖子,又暗暗掐了掐虎口?!霸撍?,我這是怎么了?”

“三碗不過崗”,三碗油茶過后,火塘邊的人就少了一半。韓巍想起身,腿腳卻灌了鉛似的沉重,頭腦也昏昏沉沉了起來。韓巍垂著腦袋坐在那,耳畔還回響潘釗說話的嗡嗡聲,大腿根上卻有只小手探了過來。韓巍努力挺直了身子,說:“給我再來碗油茶,嗨,今晚這酒真的喝過頭了?!?/p>

“給我也來一碗!”何建方的突然出現(xiàn),令韓巍大喜過望,他站起身來。“你坐這,你坐這……”

10

一大早,韓巍和賈奉途上了何建方的奇瑞路虎,直奔臨州而去。

中午時分,龍建平蹙眉苦臉來到下寨,等了許久,楊璉才從房間出來?!澳闶裁匆膊挥谜f了,我全知道。唉,天公不作美,也是沒辦法。別的暫時不管,先吃飯再講吧。”兩人進(jìn)了廚房,插上電磁爐插頭,打火鍋喝了起來。

“何建方這家伙成精了,他要是晚點到,韓巍這回就死定了?!Ы锇嗡攘酥辽侔虢锇?,那幾個湯圓,我又加了料了。媽的,何老方一來,全盤皆輸?!饼埥ㄆ綂A了塊魚片送進(jìn)嘴里,邊嚼邊說。

楊璉瞪了他一眼:“我是真的佩服你了,你牛?。∧阕屇轻摳缫恢迸愕降赘墒裁茨??他在場,韓巍敢放膽嗎?蠢材!”

龍建平筷子頭敲敲鍋邊,說:“釗哥必須在場,一、他能搞出輕松熱鬧的場面來,這樣才能麻痹韓巍;二、他在,可幫我們作證。”

“說你蠢材你還真蠢。他會幫你嗎?是的,他是寫過你那鳥毛廠的幾篇扯淡文章,但是你拿放大鏡好好照照,那里頭都寫了點什么,除了些無關(guān)痛癢的胡扯,還有什么?你還得意洋洋呢!你給了他那么多黑韓巍的材料,他見報了嗎?你不曉得他跟韓巍的關(guān)系,他們像兄弟一樣鐵著咧!哼,搞不好,反倒授人以柄!”

“那怎么辦?”

“怎么辦?涼拌唄!現(xiàn)在暫且不要彈跳了,靜候時機(jī),伺機(jī)而動?!焙攘司疲瑑扇司蛯捫牧?,聲音越來越高。楊璉接著說:“你講得對,留他們搞,他們搞成了我們撿現(xiàn)的。韓巍頂多還有一年半載就得滾回臨州,那時候何建方還能成什么氣候?只有乖乖投降的份了。你趕緊想辦法把一些賬目弄弄,把它整到賈奉途頭上去,搞掉了他,再處理賈正財這個豬頭,最后逼走何建方。這叫分而治之,各個擊破?!?/p>

草里有人,隔墻有耳。見龍建平上來,正準(zhǔn)備牽馬出去遛遛的楊子林不去了,他拿根楠竹到楊璉廚房后頭,做著要破篾的樣子立在那。兩個人的密謀,他聽了一清二楚。

下午五點多,楊子林跟老婆馬素花說:“你等下記得吃藥啊,我牽馬出去吃點草?!痹缟现鼙者^來,跟他說了安陲十七坡斗馬的事,“湖南道縣、貴州從江都有好馬來呢,場面比縣里的斗馬節(jié)還大,獎金也高多了,聽講頭等獎八千咧!”獎金多少楊子林沒在意,關(guān)鍵是場面,場面熱鬧,楊子林心就動了。但他答應(yīng)過何建方不搞斗馬了的,如果還搞,那他楊子林講話就真的等于放屁了。轉(zhuǎn)而又想,老賈何建方他們都去了臨州,這一去至少得三四天才回來,就最后斗這一次吧,把湖南、貴州踩下去,我這馬王也就登天了。于是跟周炳照說:“去,去,我們明早天蒙亮一起去。”

躺在床上的素花有氣無力地說:“吃這藥不頂事啊,我心里頭慌慌的,看來這次好不了了!”

“講顛話,前兩天不是好點了嗎?怎么現(xiàn)在又這樣講呢?要不這樣,我打電話喊江口老梁來,搞點草藥試試。”

素花聲音細(xì)得如游絲:“子林啊,沒有用了,我自己曉得的。我現(xiàn)在全身發(fā)冷,被窩里一點熱氣都沒有。”

楊子林趕緊扯過一條爛棉絮給素花蓋上,喊在堂屋寫作業(yè)的大女兒牽馬出去吃草,然后掏出剛買的手機(jī),照著寫在門背上的號碼,打了老梁的電話。

等老梁趕到時,素花已全身抽搐,牙關(guān)緊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老梁見這樣子就急了起來:“這是感染了破傷風(fēng),得趕緊送縣醫(yī)院,打炳照大仔的電話吧!”老梁看看素花的傷口,又翻了住院病歷本?!霸趺床淮蚱苽L(fēng)針呢?這下麻煩大了!”

天都黑了,小周的中巴車還沒見到,素花痛苦地掙扎了幾下,最后一口氣也就咽了。

楊子林始終沒有正面回答老梁“怎么不打破傷風(fēng)針”這個問題。那夜到了縣醫(yī)院,等小周掉頭,楊子林立馬招了個小三輪,把老婆轉(zhuǎn)到鎮(zhèn)衛(wèi)生院。鎮(zhèn)衛(wèi)生院值班醫(yī)生簡單處置了下素花的傷口,給她開了點消炎藥,就安排他們住了院。兩天下來,扣除新農(nóng)合報銷部分,住院只花了五百塊。斗馬節(jié)得的獎金,過完年還剩兩千塊,交了自費(fèi)的那五百元后,楊子林到商店買了部手機(jī)。

死人了,楊璉也就躺不穩(wěn)床鋪了,他喊來寨佬、八十歲的馬王何定忠,討教如何操辦素花的后事。何定忠說:“這有什么好講的,人死了埋唄。好在后生們都還在家,這就不成問題了,她死的對時候,要不就得由我們這些老家伙來抬她上山。”楊璉從玻璃柜臺里取了包玉溪煙遞給他,“子林講要等香粉那邊素花的娘家人來了才能出山,這不破了規(guī)矩嘛?我們青云寨一貫是早上死了中午出山,夜里死的清早埋。你老人家講看,這規(guī)矩能破不?”

馬王何定忠摩挲著手里的玉溪煙,不說話。楊璉笑笑,從收銀桌上兒子黑塔啟封了的芙蓉王煙盒里抽出一支,點燃了遞給他?!稗k大事還是要買點好菜的,不管怎么說,子林是我親侄,他困難,我就幫他六百塊錢,天一亮,叫后生家去街采買。當(dāng)然,你這總指揮的辛苦,我是不會忘記的!”

原本架著二郎腿,仄頭瞇眼抽煙的寨佬,聽楊璉這樣一說,突地睜開了眼睛?!白x書人賢達(dá),這就對了。你比子林他爸小二十歲,他爸待你何止是兄弟;你大子林十幾歲,也看他像是親生。這個好家風(fēng),我們青云寨家家戶戶世世代代都要學(xué)好了傳下去啊!沒得說的,規(guī)矩不能壞,馬上裝殮,明早天一亮就出山!”

一直倚在門柱旁的三嬸看不過去了,她呸了聲轉(zhuǎn)過子林家那頭去,邊走邊噥呱:“沒見過這樣子的,一包煙就賣了良心,都老朽成這個樣子了,還愁不挨雷公劈!”

何定忠跟著龍建平過到楊子林家,宣布喪事必須按老規(guī)矩辦?!安徽撃信?,只要沒過六十,就不能稱老,出山得更加趕早,若等日頭露臉了,那就不好搞了,全寨世世代代不得安寧呢!你叔答應(yīng)支持你六百塊錢辦這事,我和龍主任都在場的?,F(xiàn)在就裝殮吧,喊幾個后生來幫幫忙?!?/p>

楊家兩個女兒,趴在娘的床邊哭得聲音都沒有了。

11

當(dāng)天下午,素花娘家六七個人氣沖沖趕到青云寨,他們不依不饒,說什么也要掘墳開棺驗尸。下寨人被逼得急了,脫口罵了聲娘,娘家人這邊就一忽兒把屋檐下還在劃拳打碼的幾張桌子全掀了。喝了酒的青云寨后生見這些外氏人竟敢如此囂張無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碗盞酒瓶全砸了過來,一時間,椅子板凳共舞,杯盤碟碗齊飛,場面極其恐怖。

正在廚房洗碗的三嬸聞聲跑出來,不失冷靜地沖龍建平喊:“還不下令讓我們的人全撤你想哪樣?是不是還要辦幾場大事?”她等不得龍建平了,直接點本寨后生的名字,喝令他們馬上滾回去,完了又迎向素花娘家人,打拱手說大家辛苦了,先進(jìn)屋里喝口茶,等下吃過飯了再仔細(xì)商量。三叔和寨上幾個老者,也過來又是遞茶又是敬煙。娘家人見這樣子,氣也就消了許多?!昂皸瞽I出來,他躲哪里去了?要他低頭認(rèn)罪?!弊铝说乃鼗ɡ系?,把桌子拍得砰砰響。

龍建平走過來,說:“他能躲哪里去呢,躲得和尚躲得了廟?我們都要冷靜點,不冷靜就談不攏了。”

“我們也不想燒腦,但這事能這樣辦嗎?我們連親姊妹的最后一面都見不著,這里頭肯定有名堂。實話講,我們已經(jīng)報公安了,他跟我們談還是跟公安談,隨他的便!”

果然,話剛落地,一輛公安面包車就鳴著警笛呼嘯而來。

三名公安民警分別對楊璉、楊子林、三嬸、老梁和龍建平等多名當(dāng)事人和見證人進(jìn)行了問話,并讓他們在筆錄上捺了手指,隨后把楊璉的耙叉、素花的住院病歷本作為物證封存上車。高個子警官跟楊璉說:“對不起了楊老師,現(xiàn)在看來,你不得不跟我們走一趟了!”

12

易廣森決定首筆投資再增加三百萬元,使云霧村實業(yè)開發(fā)的單筆投資達(dá)到一千萬。在合同上簽完字,易總說:“我是真心實意幫助你們的,雖然增資了,但我的股權(quán)不變,仍舊是百分之八。同時,你們一點火開工,我就派廠里的技術(shù)員過去,培訓(xùn)云霧村的員工?!表n巍緊緊握住易總的手,說:“謝謝啊,云霧村是不會忘記你的!”

走出易總辦公室,韓巍接到了建委劉主任的電話,劉主任說一百臺手提油鋸和三十臺打草機(jī)已經(jīng)落實,讓他到機(jī)電公司直接提貨。劉主任說:“那可花了我八萬多元啊,你又讓我出大血了!”韓巍連聲說謝謝。掛了電話,韓巍看看表,說:“我們現(xiàn)在馬上去機(jī)電公司,把貨提了,也走物流?!比松狭塑嚕蠊沼夜丈系郊t光大橋,直奔城站路上的臨州市機(jī)電公司。

何建方把著方向盤,吹起了嘹亮的口哨。自打兒子進(jìn)了公辦學(xué)校,妻子心情就一直好極了,成天笑嘻嘻的。這次回臨州,老婆不但再也不提起離婚二字,還接連兩夜夜夜跟他纏綿到天亮,弄得何建方走路都有點打飄。賈奉途開玩笑說:“年輕人要懂得增收節(jié)支細(xì)水長流?。 ?/p>

三月的臨州市,風(fēng)和日麗。微風(fēng)中,一株株黃花風(fēng)鈴木綻放著滿樹的金黃,遠(yuǎn)遠(yuǎn)看去,宛如一串串風(fēng)鈴。這花開后,跟著就是滿城各色紫荊花。春天的臨州城,一個廣闊無垠的花的海洋。賈奉途感嘆地說:“臨州真的一年一個樣,一年比一年美??!實地參觀了易總的公司,我就更加服了你老方了,回青云寨辦廠,你老方的犧牲太大了!”

何建方說:“老賈你別給我戴高帽,我算什么?我是回自己的家。韓書記才犧牲大呢,他是來幫我們的!”

“都不要這樣說,人活在這個世間,總是要做點事的,要做成事,當(dāng)然就要有付出?!弊蛲?,韓巍檢查了兒子韓可的開學(xué)作業(yè),語文老師布置的是寫一則日記,韓可寫了那天去園博園的見聞。其中有這樣一段:爸爸終于有空帶我來園博園玩了,我很高興,這是我懂事以來的第一次。我的爸爸很忙,從來沒問過我的想法,我真的好難過。因為爸爸不顧家,媽媽就經(jīng)常跟他吵架。不過我知道,爸爸是為了工作,為了我們這個家?,F(xiàn)在好了,他們不吵架了。我真的希望每一天都能像今天這樣啊……讀到這里,韓巍鼻子酸酸的,眼淚差點落了下來。“我終歸是要離開云霧村的,建方啊,你可得做長久打算,今年的村委會換屆選舉,村主任這副擔(dān)子,看來得落在你肩上了?!表n巍說。

賈奉途接過話:“這個事已經(jīng)八九不離十了,老方,你戶口沒遷出,就還是云霧村人,也不用講太長久,你就干滿兩屆得了!”

事情都辦妥后,已經(jīng)六點半了,三人找了家快餐店,匆匆吃完飯就趕往北環(huán)大道,從那里上高速公路回融州。

過了收費(fèi)站,何建方摁響了車載收音機(jī),一陣歡快的樂曲后,字正腔圓的男女播音員開始預(yù)告節(jié)目?!案魑宦牨?,晚上好!今天是三月五日,星期一,農(nóng)歷正月十八,今天是我國傳統(tǒng)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三個節(jié)氣:驚蟄。我市天氣情況是,強(qiáng)對流云團(tuán)正逐漸靠近市區(qū),預(yù)計未來二到三小時,我市自西向東將出現(xiàn)六到七級陣風(fēng),并伴有雷電、短時強(qiáng)降雨。另外,氣溫還會升高,預(yù)計將達(dá)到二十八度。以下是內(nèi)容提要:《直播臨州》播出本臺記者采寫的長篇通訊《苗山耕春人——記我市優(yōu)秀村黨組織第一書記韓巍招商引資推進(jìn)精準(zhǔn)扶貧事跡》……“關(guān)掉關(guān)掉!”韓巍說。

坐在副駕上的賈奉途阻止道:“聽聽嘛,聽聽這個記者怎么寫你,寫得完整不?!?/p>

“開車要專心,聽這個分神!”韓巍俯身向前,關(guān)掉了收音機(jī)?!暗认掠欣纂姀?qiáng)降雨,我們還是趕點好?!?/p>

賈奉途說:“你一門心思撲在精準(zhǔn)扶貧上,可《南國勁報》卻亂來三千,寫了那種狗屁報道。現(xiàn)在好了,臨州電臺表揚(yáng)你了,你卻不要聽。”

何建方呸了聲,說:“那《南國勁報》在臨州被喊做《南國咬報》,抓對哪個咬哪個,唯恐天下不亂。我們公司不招不惹它,它卻三番五次找上門,開始老易還蠻慌的,給了十幾萬做廣告,后來干脆不搭理它,任由它想怎樣寫就怎樣寫,替公司做免費(fèi)宣傳?!?/p>

賈奉途說:“初七日上班,鎮(zhèn)黨委書記把我叫到他辦公室,給我看了縣里轉(zhuǎn)來的一大堆匿名信,這些控告韓書記你的材料,全是憑空捏造,鎮(zhèn)黨委書記也是知道的???,我們搞的這些項目,有哪個不是經(jīng)過鎮(zhèn)黨政班子討論過的???鎮(zhèn)黨委書記、鎮(zhèn)長,又有哪個不經(jīng)常下來具體指導(dǎo)?。克詴洸哦冀o我看了這些黑材料。整這些材料的能有誰呢?不用講就曉得了,楊璉唄,他有水平,有精力,死活要跟我們斗一場,那好吧,我們就等著他!”

兩小時后,奇瑞路虎駛進(jìn)下寨蘆笙坪,云霧山上閃電頻頻,把幾個山頭都照了個一清二楚。之后,是一長串滾過天邊的悶雷。悶雷響過,厚黑的云層里再度噴發(fā)出一道道耀眼的火光,跟著,春雷就一個接一個地炸起來了,震耳欲聵的雷聲,久久回蕩在群山之間。

何建方說:“這天氣預(yù)報真的準(zhǔn)??!”

韓巍眺望著電光閃耀的云霧山頂,許久才說:“是我們的祖先算得準(zhǔn),‘到了驚蟄節(jié),鋤頭不停歇。驚蟄雷聲,喚醒百蟲萬物,該展的展,該飛的飛,新的面貌出來了!”

責(zé)任編輯 郭金達(d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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