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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村四季雜俎

2019-06-28 07:19黛安
安徽文學(xué) 2019年6期
關(guān)鍵詞:二嬸春生二姐

黛安

之一:百合

百合一歲時,冬青嬸嬸有些沉不住氣了。一樣大小的孩子,差不多都咿咿呀呀學(xué)說話了,唯百合不。無論怎樣逗她,只是睜著一雙毛茸茸的黑眼睛,水汪汪地盯著人看,不聲不響。

兩歲了,冬青嬸嬸把百合抱在腿上,大臉對著小臉,教她叫這叫那。百合只顧擺弄從地上撿起來的不知什么東西——一片花瓣,一根小樹枝,一粒小石子也說不定——橫豎一點不理會。一個孩兒一個樣,說話晚也不打準(zhǔn)。有人安慰冬青嬸嬸。可是三歲了,百合不是兀自爬到窗臺或樹杈上坐著,就是蹲在雞窩旁看雞,或索性把鴨子攆得嘎嘎跑,話是不肯說半個字的。

村里人終于惋惜地覺得,百合可能真的不對勁。領(lǐng)著去衛(wèi)生院看,大夫拿個鈴鐺晃她的后腦勺,她撲棱一下扭回頭去,貨郎鼓似的,帶著一陣小小的涼風(fēng)。她不聾,耳朵尖得很。用棉棒壓住舌根看,粉紅的上頜,粉紅的舌頭,雪白的牙齒——往深一些的地方探,似乎該有的也都有,不該有的自然也沒有。大夫盡著自己想到的,能查的都查了,說:“嗯——哪有病,沒有?!?/p>

就都說,百合怕是個啞巴。

我們?nèi)ソ兴黄鹜?,她一味咬著一根麥秸莛兒,黑葡萄的眼,啵嘟啵嘟地望著我們,并不跟我們走。我們“啞巴啞巴”地喊著她,徑自跑開去。

啞巴百合從一開始竟是照著一朵花的樣子長的。什么花呢?二嬸家的月季,二娘娘家的芍藥,秋菊嬸嬸家的海棠,年谷爺爺家的大麗菊,碗口一樣大——竟都不是百合像的那種花。按說,百合也是一種花,可我們是從未見過的,使勁想也想不出來——百合這名字,原是百合的爹給起的,可他因著總咳個不停,又喘不上氣來,早死了,我們就也無處可問。初夏,樹葉密起來的時候,百合就愛坐在樹杈上,腿蕩來蕩去的,仿佛騎著一匹小馬。冬青嬸嬸給她穿了蔥綠色的小夾襖,茄紫色的小花褲,白棉布襪子,黑棉布布鞋。她稀軟的黃頭發(fā)本是瓜蔓似的打著彎彎卷的,又在鬢上別一枚杏黃的小發(fā)卡——我們都覺得百合好看得有些晃眼,好像是太陽光太亮了。冬青嬸嬸家是有一叢薔薇的。天熱到能穿裙子時薔薇花就開了。那么好看的薔薇花,也只抵得上百合的笑,一圈一圈,靜靜地,一漾一漾地,開出來了。

花開一年,花落一年。冬青嬸嬸帶著百合該怎樣就怎樣,齊齊整整地一天天往前過。誰都不再指望百合什么時,六歲的她突然說話了??伤缓妥约赫f。平初叔叔在路上攔住她,柔聲叫:“百合!”百合齜著小虎牙一笑,指著樹梢:“燕子!”平初叔叔問她:“吃飯了嗎?”百合指著天空,咯咯笑:“飛了!”再問她什么,她星子一樣清亮的眼睛望著平初叔叔,望一會兒,轉(zhuǎn)身走了。平初叔叔緊著叫:“百合!百合!”百合只是蹦蹦跳跳越走越遠(yuǎn),不回頭。那時平初叔叔和百合的爹常去南河里炸魚,他是心疼和喜歡百合的。

百合就也上學(xué)了。和我、小花、英子在一個班。學(xué)校操場一角有幾棵柳樹,樹下有個秋千架,百合一見就喜歡上了。正上著課,百合跑去蕩秋千了。她像一只飄舞的蝴蝶,飛上去,飛下來;飛上去,飛下來。有時,她頭頂朝下,腳朝天,高得就要從秋千的頂上翻過去了——老師抓著門框緊張地望——一眨眼,她分明好好地下來了。老師慌慌地說:“妞妞,快,快去把小百合領(lǐng)回來!”我篤篤篤地跑過去,抓著她的手——她的手又白又軟,像一把新棉花——回教室。剛一松手,她又跑去秋千架了,好像她是一根彈簧。老師只好由著她。操場上風(fēng)大,長長的柳絲飄啊飄啊,百合的小花裙也飄啊飄啊。

百合不知從哪兒弄來個收音機。里面有唱歌的,百合一聽就會了。下雨時,百合沒法蕩秋千了,我們正讀著課文呢,百合突然唱起歌來了:

沖破大風(fēng)雪,我們坐在雪橇上,快奔馳過田野,我們歡笑又歌唱,馬兒鈴聲響叮當(dāng),令人精神多歡暢,我們今晚滑雪真快樂,把滑雪歌兒唱……

我們都沒心思讀課文了,都聽百合唱:

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鈴兒響叮當(dāng),今晚滑雪多快樂,我們坐在雪橇上。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鈴兒響叮當(dāng),今晚滑雪多快樂,我們坐在雪橇上……

百合的嗓子好像抹過油,唱得真滑溜啊,我們都喜歡聽。可老師不愿意了。語文課上唱,數(shù)學(xué)課上唱,自然課上也唱。只要她想,教室里隨時都會飛揚起她油汪汪的歌聲,就像一只鳥,想什么時候落在我們的窗臺上,就什么時候落上。老師嘆口氣,只好讓冬青嬸嬸把百合領(lǐng)回了家。我們看著她一蹦一跳小花雀似的走了,心里好像原本有一個鳥窩,讓人掏空了。

時常的,百合還去學(xué)校蕩秋千,有時很晚了,該睡覺了,還往外跑。平初叔叔就幫冬青嬸嬸在院子的兩棵槐樹之間做了個秋千。百合唱著她從收音機里學(xué)來的歌,悠悠地蕩啊蕩啊,從早到晚。

百合家離學(xué)校不遠(yuǎn)。有時,我們上著課,隱隱地,百合的歌聲就飄來了。那會兒,我們就都走了神。

之二:夏雨

天都黑透了,黑得像漆黑的鍋底了,麻稈子雨還在慌慌地下。雨點砸在水甕蓋上、咸菜缸蓋上,嘣嘣嘣嘣地像敲鼓。我和大姐二姐擠在一張桌子上,她倆埋頭寫作業(yè),我悠閑地翻畫本。鋼筆水瓶子造的煤油燈在桌子中間,火苗小得像貓眼。我用針撥拉掉金黃的燈花,屋里一下亮了許多。燈光把大姐姐的背影一副畫一樣貼在東墻上,把二姐姐的貼在西墻上。我的呢?我滿屋子里找,我的鋪在了讓風(fēng)吹得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的門檻和木頭紗門上。我剛扭回頭,風(fēng)就把門撞開了,黃芯藍邊的火苗立刻變成了一條被網(wǎng)上來的小鯽魚,驚慌地亂蹦亂跳。我起身關(guān)好門,關(guān)好我的影子,坐下繼續(xù)翻畫本。大姐二姐被拽進書里去了,頭也不抬,好像外面沒刮大風(fēng)也沒下大雨而是滿院子寧靜的月光。我翻的是《石頭記》,讀那些字像在泥濘的地上趕路,有什么牽著扯著,歪歪踹踹的,真難走??晌疫€是學(xué)著姐姐的樣子鉆到書里去。在我讀得正著迷的時候,昏暗的屋里突然像野獸一樣竄進來一道晃眼的亮光,緊跟著一聲炸雷。我嚇得胡亂扔了畫本捂著耳朵躲到大姐背后。此時,狂風(fēng)把槐樹枝子搖得嘎巴嘎巴響,雨水順著房檐嘩嘩地流下來。我給姐姐說,咱家成水簾洞了!我披上蓑衣戴緊草帽蹚著沒腳脖子的水去閂大門,明明滅滅的閃電里,胡同沒有了,奔跑著一條渾濁的大河。

要睡覺時,屋子開始漏起雨來,正漏在蚊帳里。三間北屋,一間飯屋,三面院墻,都是父親自己和了泥巴打成土坯垛巴起來的,沒有瓦,屋頂苫的是麥秸。人家給娘說媒時,娘根本就沒看清屋子粗糙得像糠窩窩似的,只看了眼奶奶——奶奶干凈得像一片葉子,看了眼父親——父親憨厚得像一棵樹——二話沒說就進了門。娘進了門就成了家里的一株莊稼,一株實誠的玉米,小麥或高粱。不幾年,我們姊妹四人就在黃土院子里穿過來穿過去的了,像趕年集。屋經(jīng)常漏。每年夏天一開始,父親就會挑最勁道的麥秸莛子,像給鳥梳理羽毛似的,把屋頂整一遍。我扶著梯子讓父親下來,我倆退后幾步看看剛修好的房頂,我高興地對父親說:“爹,咱又住上新屋了!”那句話好像還在嘴邊掛著呢,怎么屋頂就漏了呢?二姐說,這么大的雨,像澆地似的,你以為麥秸莛子是鐵條啊。

屋頂像破了洞的篩子,到處漏??皇峭僚髦饋淼?,要是讓雨泡了,就是把我的覺泡了,我可不想天天像小毛驢似的站著睡。我們找出洗臉盆,洗菜盆,和面盆,搪瓷缸子,碗,最后連大點的茶杯都翻出來了,放在炕上接雨。別說躺下睡覺了,炕上連一塊巴掌大的干地方也沒有。成串的雨點像我們平時彈的亮晶晶的小玻璃球,一顆接一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湓谂枧韫薰蘩?。娘讓我們?nèi)ゲ宦┯甑目簧虾么鹾鴶D一夜,我們都不肯。爹和娘整天價長在地里,累著呢。我們天天坐在教室里,風(fēng)不著雨不著的,多清閑。二姐姐逗我,“老天爺爺告沒告訴你雨什么時候停?”我打開門望望大海一樣深不見底的天空,“老天爺爺說,快了,還有一洼水就倒完了。”“咱大眼瞪小眼的,不如讀書?!贝蠼闾嶙h。“好好!”一聽讀書,我吧嗒吧嗒碰架的眼皮一下子又睜大了。炕頭上的紙箱子里,除了頂上搭著幾件舊衣服,里面都是姐姐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書。給燈添上煤油,挑亮火苗,我們每人捏一本書又?jǐn)D回到原來的桌子上。我伸伸頭,大姐讀的是《家》,二姐讀的是《聊齋志異》,我繼續(xù)翻我的畫本《石頭記》。燈光把大姐的背影一副畫一樣貼在東墻上,把二姐的貼在西墻上,把我的鋪在了讓風(fēng)吹得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的門檻和木頭紗門上。蚊子像書里不認(rèn)識的字,不時在我眼前晃。我用手撲打,把火苗掃得像在醉舞,墻上的黑姐姐也隨著飄飄忽忽地左搖右擺。有一會兒,火苗把二姐的影子忽閃得像一只從《西游記》里蹦出來的猴子,我忍不住撲哧一聲噴笑出來,二姐嚇得差點把書撲拉到地上。她嗔怒地說:“我還以為嬰寧來了!”“什么嬰寧?”我湊過去看,“戶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猶掩其口,笑不可遏……”我說:“真巧!我的畫本也在笑,你聽……”我讀給她:“一語未了,只聽后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yuǎn)客!”我合上畫本,模仿著書里的句子,“小妹失禮了,不曾想嚇著了二姑娘!”二姐也笑起來。大姐好像睜著眼睡著了,一點動靜也沒有。我試著把書抽走,竟被她按住了??纯此难郏瑴I花花在閃!我慌了,忙問怎么回事,大姐難過地說,“鳴鳳……投湖了!”我和二姐笑大姐癡,又怕被她擰,不敢笑出來,只好趴在桌子上使勁憋著,不出聲笑得像小兔子,拱得肩一聳一聳的。大姐回過神來,佯裝要打我,我呼哧跳起來。我們東扯葫蘆西扯瓢地說了會閑話,各自掛念著書里的人物,就又各自讀各自的書了。我跟著黛玉進了賈府?!镑煊褚灰姡愦蟪砸惑@,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蔽毅对谀抢?,呆了半天,我已經(jīng)喜歡上《石頭記》了。

雨一直在潑。細(xì)聽,我們的村子變成了古戰(zhàn)場,千軍萬馬在嘶鳴。我偶爾打開門瞧瞧,急促的雨線像院子里長滿了高大透明而密稠的植物。我伸出手,柔軟的雨點立刻變成了堅硬的石頭,砸得生疼。我重新坐回到燈前。大姐給二姐講覺新,覺民,覺慧;二姐給大姐講嬰寧,小倩,蓮香。我想給她倆講講寶玉,黛玉,寶釵,可是困意像一把大手把我按在桌子上。雨聲漸漸遠(yuǎn)去,我睡著了。

醒來已是明澈的清晨。紅太陽,綠樹木,黃泥路。雨只帶走了灰塵,天空下,村子,莊稼,人們,依然結(jié)結(jié)實實地站在厚實的大地上。爹和娘已經(jīng)弄來麥秸準(zhǔn)備修補屋頂,我和大姐二姐背著書包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我們是最早走出村子的人,雨水沖洗過的路上,清晰地印著我們大大小小的腳印。我回頭望望,好像我們昨晚各自讀過的書行。

之三:秋水

秋假,收完了玉米,一條胡同里的鳳仙、月英、愛蓮、紅芳來叫大姐一起去攣花生。她們是一把的,差不多大小。我也要跟著去。鳳仙嫌我小,說我瓜紐子一個,礙事,不讓我跟著。不讓我跟著,我就奪著大姐的籃子也不讓她去;還說,趁她們不在家,我就捉了菜葉子上的綠蟲子擱她們被窩里。鳳仙沒辦法了,嘆口氣,刮刮我的鼻子,算是同意了。我跑屋里也拎了同樣的籃子,放上兩個玉米,跟著她們往汶河走。

鳳仙的腰細(xì),屁股大,走起來一扭一扭的,真好看。

我也想那樣。我就學(xué)著她的樣子,屁股左邊晃一下,右邊晃一下。大姐正好回頭招呼我快走。她問我:“妞妞,你癢癢嗎?是不是有虱子?”我只好回到我原來的難看里去。

攣花生得過汶河到南岸去。河南的人也坐船過我們這邊來趕集,那是夏天;到了冬天,河水結(jié)了冰,他們就哧溜哧溜從冰上滑著過來,趕完集再哧溜哧溜滑回去,有時候,一個趔趄,摔個仰八叉,滴溜圓的青皮紅瓤的蘿卜從籃子里骨碌出來,滾出去老遠(yuǎn)。一起走的人大笑。天冷,笑聲像涼拌黃瓜,脆脆的。

只是隔著一條河,我們這邊就不種花生,就得去攣人家刨完落在地里的。我問二嬸為什么。二嬸擰著我的耳朵說:“妞妞,還有你不想知道的嗎?唵?”我搖搖頭。二嬸笑了,說:“咱這窩土太黏了,盡是土疙瘩蛋子,果子不好好長,人家河南是沙地。”“沙地怎么就行?”二嬸正在納的鞋底停下,像是麻線打了結(jié),說不上來了。我想,一定是沙子松軟,埋在里面的花生像我們做操似的好伸展,可著勁長,就長得美??晌覜]給二嬸說。

河邊停著一條空船,好像專門等著載我們過河的。我們上去,一人拿出一個玉米給了撐船的小伙子??墒区P仙沒往外拿,她盯著那個小伙子,歡喜地說:“春生,又是你??!”說完就歪著頭看著他笑。那個叫春生的愣怔了一下,一只手從槳柄上拿開,插到濃密的頭發(fā)里抓了幾下,似乎把鳳仙從記憶里抓了出來,說,“噢,你呀!”說完,也看著鳳仙笑。他的臉黑紅,牙齒卻白花花的,眉毛也像燒柴棍描過的,還那么長。

鳳仙坐得離春生最近。她不時探出身子用手撩水玩。還指著水里大叫:“魚魚!魚!”

“哪里哪里?”我們都扒著船幫忙找。

船傾斜了一下,好像一個大簸箕,要把一船人全倒進河里去。我們都哎喲哎喲叫起來,鳳仙一下抱住了春生的腿。

春生終究有辦法的。船很快就扳正了,鳳仙還抱著春生的腿不放。春生一下一下劃著槳,好像不知道他的腿被人抱著,好像那不是他的腿。

船穩(wěn)當(dāng)?shù)煤孟駴]船,好像我們直接坐在平靜的河面上一樣。鳳仙終于懶洋洋地重新坐端正了,指著不遠(yuǎn)處一只正貼著水皮飛的鳥,問我們誰知道那是什么鳥。

“野鴨子!”我迫不及待地大聲回答。

鳳仙揶揄地撇撇嘴:“還野雞呢!”

“是不是鷸?就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那個鷸?”月英說。

“鸕鶿吧?”大姐猜。

“到底是什么?春生?”鳳仙似乎等不及了,一下一下扯著春生的褂子邊,仰著臉問,“是鸕鶿嗎?春生?是不是鸕鶿啊,春生?”

春生轉(zhuǎn)過身,黑眼睛落在鳳仙粉紅的臉上:“不是,是黃偉前?!?/p>

“哈哈!哈哈!”我咧開嘴大笑,“黃偉前是我班一個同學(xué),不是鳥!”

春生也笑起來,“是蘆葦?shù)娜?,鳽,鳽,一個鳥,一個……”

“還有這種鳥?春生,你知道的真多!”太陽光把鳳仙瞇著的眼照得細(xì)長細(xì)長的。

“我打小在河邊……”春生正說著,那鳥沖著我們的小船飛過來,卡克卡克尖叫著,一下就飛遠(yuǎn)了。它飛得那么快,我只模糊地看見它的頭是黑的,羽毛隱約透著黃。

鳳仙站起來,踮著腳尖,張開胳膊,上下忽閃著,也要飛起來。

“安生點吧,你!小心翻了船喂魚我們!”

春生一點也不擔(dān)心船會翻,他回頭笑著看鳳仙飛。陽光里,他的胳膊上好像長著一層黑魚鱗,閃閃發(fā)光。

鳳仙的玉米一直躺在籃子里。到我們下船,她也沒給春生,春生也忘了找她要。

走出去一段路,鳳仙突然站住,讓紅芳先替她拿著镢頭,說,她有東西落船上了,得回去拿,讓我們別等她,先走,她跑著能攆上我們。

幾個人互相看看,笑笑,果真先走,不等她了。镢頭扛在肩上,籃子挑在镢頭柄上,在身后一走一晃悠。

我想,她一定給春生送玉米去了。坐船不給錢,都要給一個玉米的。五月端午下來新麥的時候,給一捧麥子。要是不給麥子,一捧杏子也行。反正得給人家東西。要不,人家憑什么白白渡你過河呢?你是人家的什么人呢?

鳳仙果真跑著攆我們來了。她的胸前已經(jīng)長出了兩只兔子,一躥一躥的。她跑的臉都紅了。我看看她的籃子里,兩個玉米睡著了似的安靜地臥著,一個沒少。也不見她身上多出什么來,還是緊身的碎花小紅褂,藍褲子,黑布鞋。我問她:“鳳仙姑姑,你把什么落船上了?”她看看我,亮汪汪的眼睛活潑地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落在遠(yuǎn)處的河面上,說:“嗯,腳印,我把腳印落船上了?!?/p>

“是魂丟了吧?”紅芳說,大家笑起來。

大姐替我扛著镢頭,催我快走。我還想著鳳仙回去撿丟了的魂的事,花生地就到了。

大家打著涼棚遠(yuǎn)近照量了一會兒,選中了一塊,順著壟一镢頭一镢頭地刨。花生并不多,但月英的籃子里不久就扔進去了幾顆。其他人也都有了。那些花生像土地的一個個喜悅的秘密,只等镢頭下去就蹦跳著出來與人分享。每攣出來一顆,大家都像走夜路揀到了意想不到的好東西,歡喜無比。

只有我,沙子把我的鞋殼灌滿了,我也沒翻到一粒。

我就坐下來,脫了鞋,兩只鞋底對著敲,把沙子磕打掉。

我把腳埋進沙土里暖著,四下里望風(fēng)景。

這時,我看見鳳仙貓著腰迅速地跑進了一塊人家還沒刨的花生地,抓拉了一會兒,又貓著腰跑回來了。

我蹬上鞋奔過去看,大家也都湊了過來。鳳仙的籃子里,新鮮濕潤的大花生足足有好幾捧。

“真大膽你!不怕人逮著!”

“逮住就跑唄……要不,不白來了?!?/p>

“等晌午都回家吃飯了,咱也……”

太陽一點一點地往南走。

晌午到了,影子害怕似的縮到了腳底下,小小的一團??纯此闹軟]人了,鳳仙讓我放哨,幾個人箭一樣射進了綠色的花生地里。

我看著不遠(yuǎn)處綠樹環(huán)繞的村莊,不時有炊煙升起來,像一幅畫。

往回走時天還早。除了我和來時一樣挎著一籃子風(fēng),每個人的籃子里都盛滿了花生,上面蓋著一層曬干了的花生蔓。大家剝著嫩花生吃著,有說有笑。鳳仙嫌大家磨蹭,一路催著快走快走。

遠(yuǎn)遠(yuǎn)地瞭見春生朝這邊望了,鳳仙突然慢下來,落在了最后面。到了河邊,我第一個蹦上船去。大家也都自己跨上去。鳳仙站在河邊,說腿疼,邁不上去,要春生扶她。春生就先把籃子和镢頭接過去放在船艙里,又去拉鳳仙的手。鳳仙一躍,差點撲進春生的懷里。

坐穩(wěn)了,照例,我們每人塞在尼龍袋子里一棒玉米。這次,鳳仙不僅拿出來兩棒玉米,還悄悄倒出來半籃子花生給春生。不過,她用袋子擋住,不讓春生看見。

水比來時大了些,河也好像更寬了,不時有水鳥飛起來落下去。

不知誰說,快開學(xué)了。

鳳仙出神地望著遠(yuǎn)處的水面,好像累了,一句話也不說,只在春生回頭的時候,迅速看他一眼,那目光仿佛一只飛翔的鳥,還不等春生逮著,就飛到別處不知哪里去了。

之四:北風(fēng)

娘從北屋和飯屋之間的夾道里拿出幾把細(xì)細(xì)的干麻筋,浸在溫水里,泡得軟乎乎的了,撈出來,甩幾下,用籃子提著,和父親去地里扎白菜。我也去。我像一只螞蚱蹦蹦跶跶地跟在后面。溜溜的北風(fēng)從我袖管鉆進去掃在了肚皮上。我把棉襖使勁裹了裹,像擰濕衣服一樣,把里面的涼風(fēng)擠了出來。

滿地都是青綠的大白菜,一壟連著一壟,一棵挨著一棵。二叔二嬸,柱子叔三嬸,九叔九嬸,五娘娘,六爺爺,也都提溜著麻筋來扎白菜了。我蹲在二嬸旁邊,看她怎么扎。二嬸抽出兩三根柔軟的濕麻筋,把鋪鋪拉拉的大白菜葉子束起來,纏一圈,用力一系,綰個結(jié)就完了。我問二嬸:“干嘛要把白菜葉子綁起來呢?”二嬸說:“給白菜灌心!不綁,不都成無心菜了?”無心菜?二嬸經(jīng)常罵小花是無心菜,要是……我高興地說:“二嬸,你也給小花扎根麻筋吧,也給她灌灌心,那樣,她就不是無心菜了!”二嬸哈哈哈哈地笑起來,從遠(yuǎn)處的白菜地里跑來的北風(fēng)像涼水似的灌進二嬸張著的大嘴里去了。

白菜一扎起來,不幾天,果然就有心了。一片葉子緊緊地裹著另一片葉子,像花瓣,在頂上繞成了一朵青綠的大花苞。在胡同里玩夠了,無處可去,我和小花、英子就在望不到邊的白菜地里躥。我們像三只奔跑的小羊羔,跨過一棵又一棵花朵樣的大白菜。餓了,掏出一把白菜心塞嘴里;渴了,揪下一片白菜幫塞嘴里。白菜的汁水里像摻了糖,甜絲絲的,一直甜到我們的腳后跟。抹把嘴回家,北風(fēng)吹亂了我們的花圍巾。

也就半個月工夫,白菜心就灌得滿滿的了。是什么灌的呢?小花說是風(fēng),風(fēng)像吹氣球似的把白菜吹得鼓鼓脹脹的了。英子說是太陽,太陽跑進了白菜心里,讓麻筋扎著出不來,白菜心就滿了。她倆問我:“妞妞,你說是什么?”我說:“咱打開一棵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們喀吧一聲摁倒了一棵大的,腆著肚子輪流抱回家,擱在桌子上,用菜刀把白菜從中間劈開。我們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金黃金黃的菜心,原來是風(fēng)抓了一大把鮮嫩的金子灌進去了呀!

按按菜心,硬邦邦得像碾砣了,白菜就該扳了。晚了,下了雪,最外層的白菜幫就耷拉成大黃狗的耳朵了。爹,娘,大姐,二姐,我,頂著嗖嗖的北風(fēng),像去領(lǐng)獎似的走向菜地。遠(yuǎn)遠(yuǎn)地,滿地的白菜,像是數(shù)不清的企鵝搖搖晃晃地向我們走來。碧綠的菜葉,雪白的菜幫,二姐說:“這哪是白菜,是一塊塊美玉呢!”我說:“不對!菜心是黃的,和金子似的!”大姐說:“爹種的是金玉白菜!”我向二姐吐吐舌頭,做個鬼臉。嘎嘣嘎嘣嘎嘣,幾袋煙的工夫,滿地的白菜就全撂倒了。家里放不下,白菜又怕凍,我們就在地里挖壕,把一些白菜挨挨擠擠地排在小腿肚深的壕里,四周偎上土,上面再蓋上秫秸。我來來回回地幫著扛秫秸,好把白菜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過冬。我害怕它們凍了,它們要是凍了,就爛得像泥巴了,整個冬天和春天,我們就只能就著咸菜和西北風(fēng)吃地瓜干了,我可不想那樣。

有白菜吃真好。一頓拌金黃的菜心,一頓熘雪白的菜幫,一頓炒翠綠的菜葉。我拿著攢了很久打算買畫本的五分錢跑著買來塊豆腐和白菜一起燉在鍋里。我催著爹多吃菜,把他夾起的咸菜奪下來放自己碗里,我喜歡看爹在冬天吃出一身汗的樣子。爹把一塊豆腐送到我嘴邊非讓我吃下。爹說:“小妞妞也懂事了!”爹是笑著說的。爹很少笑,爹笑起來比陽光都暖和。吃完飯,我熱烘烘地站在院子里看小毛驢鼻子一張一翕地吃草,一陣北風(fēng),把我鼻尖上的汗星兒一下就抹凈了。

怪不得娘把一棵白菜分好幾頓吃,省下來的還得賣呢。集市上賣白菜的比趕集的人還多,胖豬崽似的一棵大白菜,還換不來兩毛錢。為了能賣得貴點,能在年后開學(xué)時給我和大姐二姐交上學(xué)費,爹裝了小山似的一車白菜,套上毛驢,去了一百多里地之外的鄒縣。爹走時,呼呼的北風(fēng)把小毛驢的耳梢都吹尖了。

幾天之后的半夜,窗戶上的油紙讓北風(fēng)鼓得呱嗒呱嗒響個不停,爹和小毛驢回來了。我聽見動靜起床時,娘已燒好了一大盆熱水準(zhǔn)備給爹泡凍透的腳。爹把襪子脫了一半,那一半像長在了腳上下不來了。我趕緊端著煤油燈湊過去。原來爹的腳磨破了,血干成痂,把襪子糊在里面了。娘問:“這幾天你都沒脫襪子啊?”爹說:“晚上在車底下躺躺,沒脫?!钡陆乙m子,我疼得直咧嘴,好像在揭我的皮。大姐二姐一挑門簾也出來了。爹突然高興地叫我:“妞妞,提包里有栗子,拿出來和姐姐吃!”說著還掏出一把錢交給娘,“喏,給你,賣白菜的錢!”我敞開提包口把栗子嘩啦倒在桌子上。娘給爹盛上了滿滿一大碗手搟面,看著爹呼嚕呼嚕地吃著,才拿過錢一毛一毛地數(shù)。我第一次看見栗子,也是第一次看見這么多錢。我直勾勾地盯著那些錢,想著深夜爹躺在車底下,凜凜的北風(fēng)像被子一樣蓋著他,我忘了嗑栗子了。

雞還沒叫,我們又都睡了。我在暗中大睜著眼。沙沙,沙沙,風(fēng)掀起了苫在屋頂?shù)柠湶?吱嘎,吱嘎,風(fēng)撥亂了院子里的禿樹枝;呱嗒,呱嗒,風(fēng)一層層揭去窗前的黑,天亮成一片白菜幫了。

責(zé)任編輯 ? 飛 ? 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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