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云帥
桃花紅,李花白。春天的繽紛爛漫中,桂西北山邊地頭不時能見到長著灰白葉子的灌木開滿質(zhì)樸無華、芳香馥郁的花。這種壯話叫作“花賣”的花樹,我小時候沒有認(rèn)真研究過它的學(xué)名,那年念著毛主席“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這句詩,正值花開季節(jié),教室外飄來陣陣花香,想到“花賣”那碎玉般密簇一團(tuán)的細(xì)細(xì)花絲是淡淡的淺淺的黃,花更是分外的香,我便不假思索將“花賣”當(dāng)作老人家詩中寫意的“黃花”。
上大學(xué)時,我讀的是農(nóng)學(xué)專業(yè)。念過植物學(xué),才懂得過去自己取名“黃花”的“花賣”學(xué)名叫作“密蒙花”,在桂西北的山里它是一種很普通、很平凡的花樹?;ǘ湎阄稘庥簦瑹o毒,可入藥?;ㄓ脽崴?,取汁泡上糯米或普通大米,蒸煮出來的米飯黃澄澄、金燦燦、香馥馥的,色澤誘人,香潤清甜,常食之,可養(yǎng)脾開胃,強(qiáng)身健體,延年益壽。這種壯話稱為“噯花賣”的米飯,壯家人常在節(jié)日,特別是在“三月三”這個壯家最為珍視的隆重節(jié)日,精制一兩鍋,用于祭拜先祖,招待來賓和饋贈親友。
“噯花賣”的制作方法并非想象的那般復(fù)雜。做飯前,先將“花賣”用清潔的棉紗包裹嚴(yán)實,然后放入熱水里浸泡,時間以花汁變成黃色為準(zhǔn),然后濾去殘渣,用花汁浸泡糯米或大米約一兩個小時,淘出米放入甑中蒸熟,便可得“壯家五色飯”中的一種:“噯花賣”。如果是用糯米蒸的,還可將這種黃燦燦的糯米飯舂爛,揉成不同形狀,色、香、味俱全的“錘花賣”(壯語音,即“糯米粑”之意)。
“噯花賣”在桂西北的都安、大化、巴馬一帶傳承千年,盛行不衰,始于當(dāng)?shù)厝藗儗ζ湎茸娴某绨荨O鄠鞴艜r,壯族始祖布洛陀第七世孫顯帶著部分族人從田陽的敢壯山一帶,篳路藍(lán)縷,險涉千山來到都陽山脈的紅水河邊開疆拓土,艱辛創(chuàng)業(yè)。當(dāng)時紅水河邊滿目荒涼、瘴癘橫行,顯和族人到此生活幾年后,部分族人染上怪病,開始是目赤腫痛,雙目流淚,發(fā)展至爛眼,嚴(yán)重的雙目失明,變成盲人。族人心慌,顯亦心急如焚,于是學(xué)神農(nóng)嘗百草。那年春天,顯見山上“花賣”馥郁芬芳,便取來少許,熬湯試服。結(jié)果不僅無毒,且清甜明目,他又試著給爛眼的人服用,不久竟慢慢痊愈,于是顯發(fā)動族人上山采集,每天用大鍋煎煮,取之服用。堅持一段時間后,奇跡發(fā)生,爛眼病自此消弭?!盎ㄙu”可入藥,自然可以食用,有心嘗試者,用花汁泡米煮飯,色美飯香,一傳十,十傳百,自此“噯花賣”制法在都陽山脈紅水河沿線傳開。過去百姓生活艱困,“噯花賣”多當(dāng)藥膳使用。顯去世后,為紀(jì)念他開疆拓土之功和嘗草救人之德,桂西北一帶的壯族人民在每年的“三月三”到來時,就蒸制“噯花賣”到顯的墓前,或是到紅水河邊進(jìn)行祭拜,祈禱年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家人平安?!皣喕ㄙu”色香味佳,寓意深厚,壯族人民又互贈以表示親善、互助和友情。
我離開山鄉(xiāng)幾十年,每年“三月三”到來之時,就會想起那有故事、香氣馥郁的“暖花賣”。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吃“噯花賣”是20世紀(jì)60年代末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某一年“三月三”。那天,春光融融,陽光明媚。當(dāng)時六歲的我從學(xué)校放晚學(xué)回家,見堂屋坐著舅姥爺和幾位客人,我怯怯地穿過客人面前,紅著臉躲到廚房灶下百無聊賴地?fù)芘罨稹2痪?,羞怯的心情慢慢消去,一股香甜的氣味撲鼻而來,我看到灶上一個大鼎鍋正裊裊地飄出一兩股的霧氣,散發(fā)的清香正是自己聞過的“花賣”的味道,我猜想,鼎鍋里該是小伙伴們在學(xué)校里說了一天的“噯花賣”了。
我讀書的學(xué)校離家兩三公里,羊腸小道,其間還橫著一個小山崗,險而陡峭。生活過得去的家庭,大人會烙個玉米餅,或是煮上幾個紅薯讓小朋友帶上作中午飯。我家兄弟姐妹多,爺爺奶奶臥病在床,只有父母掙工分,家里常常揭不開鍋。因此,上學(xué)也罷,不上學(xué)也罷,早晚就兩餐玉米糊。早就饑腸轆轆、饑餓難耐的我此時天大地大,最大莫過于眼前的那鍋“噯花賣”了。趁著母親走出廚房,我抑制不住餓勁,揭開鍋蓋鏟了一鏟金黃金黃的小飯團(tuán),沒心思欣賞,也等不及熱氣散去,就手抓著往嘴里塞,剛咽下兩口,母親提著一籃青菜轉(zhuǎn)回,見我嘴鼓著,灶邊散落著幾顆小飯粒,便問:“大,你嘴里吃什么?”我使勁吞下最后一口飯團(tuán),囁嚅道:“沒有……沒有呀!”“沒有?偷吃東西還不承認(rèn)!”母親聲音大了起來,從灶邊的柴堆里抽出一根蕓香竹,一把扯起我,右手揚起的柴薪還未打在我屁股上,“哇”的一聲我就哭開了……廳堂中的舅姥爺聽到哭聲忙來到廚房,一邊護(hù)著我,一邊數(shù)落著母親?!俺粤司统粤耍矣诔姓J(rèn)錯誤!小時偷針,大要偷金……”母親不停絮叨著。舅姥爺把哭成淚人的我抱到廳堂,使勁地安撫我,勞累一天的我不久便在舅姥爺?shù)膽阎谐脸了ァR膊恢螘r,我在迷迷糊糊中被人叫醒,此時己躺在母親懷中,她一口一匙地把“噯花賣”喂給自稱已是大人的我。
記得一個哲人說過:一個地區(qū),一個民族傳承千年的東西,一定是個有故事的東西?!皣喕ㄙu”正是如此,由它衍生的故事就如天上繁星,滿目錦繡。我堂叔健和堂嬸秀的愛情故事或許就是“噯花賣”繁星般的故事中的一個。
我的家鄉(xiāng)是桂西北大山中一個有百來戶人家的小山村,村中百分之八十是壯族,百分之二十是瑤族?,帀褍勺咫m居一地,但由于歷史原因,兩個民族間少有通婚。
我堂叔健上山采藥受過傷,走起路來有點瘸。他會編織,經(jīng)常無償?shù)貛椭謇锏墓鹿牙先司廃c小籮筐、小簸箕之類。他還會點中醫(yī),東家小孩發(fā)燒,西家老人咳嗽,他都義務(wù)上山采把草藥給送過去。堂叔做的“噯花賣”更是一絕,色澤一流,香糯可口,每年“三月三”集體拜祭先祖時,他的糯米飯團(tuán)總是一枝獨秀,最惹人注目。
村西瑤家姑娘秀是我們村中的一枝花,堂叔健早就看上她,秀也暗中喜歡著堂叔健。堂叔健央媒去秀家撮合。礙于習(xí)俗,也嫌堂叔健有點殘疾,秀的父母一口回絕了婚事。堂叔健慕秀心堅,非她不娶,堅持年年給秀送去“花賣”,教秀學(xué)會編織,做又糯又香的“噯花賣”,當(dāng)然,堂叔家做好了“噯花賣”也少不了秀家一份。兩個青年的戀情終于戰(zhàn)勝了舊俗,秀的父母見女兒深愛著堂叔健,最后也默許了婚事,一對不同民族的青年終于沖破舊俗,鴛侶成雙。
“噯花賣”作為桂西北地區(qū)壯家的獨特美食,撲鼻清香中,滿含著人們對先祖的崇敬,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更有與鄉(xiāng)村愛情纏綿不休的話題。每年冬盡春來,“花賣”花開馥郁時,壯鄉(xiāng)瑤寨的青年不禁歌從心起:
(男):“花賣”芬芳開山上,
就如阿妹站路旁;
哥哥遠(yuǎn)眺望一眼,
從此相思意難忘。
(女):“花賣”芬芳開路旁,
滿樹簇簇花飄香;
花兒就像幺妹仔,
見哥心里好亮堂。
青年男女邊采著“花賣”,邊對山歌,他們知道,壯族的“三月三”快到了,該是準(zhǔn)備“噯花賣”的時候,他們要帶著“噯花賣”共拜先祖,帶著“噯花賣”送給親朋好友,還要帶著“噯花賣”去趕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歌圩。
桂西北的大化、都安和巴馬等地每年都舉行“三月三”大型慶典、大型壯族山歌會,以此為切入點,大化瑤族自治縣上下凝心聚力、加大投資,要把大化建成廣西生態(tài)之鄉(xiāng)、精品美食之鄉(xiāng)。在富有民族特色的“壯瑤大席”中,“噯花賣”這個傳承千年的美食,時逢盛世,更不能缺席,在習(xí)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它的故事將會更加生動,香飄萬里,讓人心念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