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立新
立夏過了,天還是沒下一滴雨,火辣辣的 日頭烤得玉米稈駝背,樹葉低頭。
晌午,秀蓮豬圈里喂完豬,拿上塑料桶就往自家的原田地走。地里只有蔫巴打溜的玉米苗在低頭等水等雨,并不見回家抗旱的丈夫山斗。她往河沿兒奔去。河沿上人很多,抽水機蚊子見血似的拼命嚎叫著吸著河水,那是大家攤錢買的抽水機。好幾臺車排著隊輪番往地里拉水。秀蓮沒找到山斗,有人說山斗往一道溝那邊地里去了。
秀蓮趕到一道溝,見山斗正手把著水管子往地壟溝里蓄水??匆娦闵彛蕉访埃骸翱靵戆炎」茏?,我去開車!”“山斗,咋先澆艷兒家的地?咱自家的地還沒澆呢!”秀蓮把住管子埋怨道?!捌G兒家的地就是咱家的地嘛!”山斗說。“咱家的?賣的糧錢咋不歸咱?”秀蓮的聲音起了風(fēng)一樣大起來?!爱?dāng)初咱虧欠艷兒……”山斗用手抹去臉上的汗水道?!爱?dāng)初,又是當(dāng)初!難道要還一輩子么?”秀蓮心里一急,手上的管子扎在土里,水裹著泥漿噴了她滿臉,她用手擦去泥漿,把管子拎了起來。
艷兒家和山斗家是鄰居,當(dāng)初艷兒和山斗因青梅竹馬談起了戀愛,山斗母親知道后棒打鴛鴦,硬讓山斗娶了秀蓮,因為秀蓮爹是大隊會計,而艷兒是從小沒爹的孩子??缮蕉方Y(jié)婚后的第二天夜里,艷兒突然跳河了,救上來時人就不行了。更讓人揪心的是,大家發(fā)現(xiàn)艷兒懷孕四個多月了。艷兒的母親傷心哭號一夜后,人就癡癡傻傻得了魔怔病,艷兒年幼的弟弟小亮扛不起家庭重?fù)?dān),心懷愧疚的山斗就把艷兒家的重活都攬了過來。
下午,艷兒家的十畝地澆得差不多時,和山斗一起去城里打工送外賣的小亮打來電話:“山斗哥,你啥時回來?醫(yī)院催要住院費呢?!薄拔医裢砭突厝?,明早送完快件就向老板借工資?!鄙蕉氛f完扯下車門上的毛巾使勁擦了把臉。那毛巾早分不清顏色了,它已被山斗拿過來擦了無數(shù)次臉,因為火辣辣的日頭接連不斷地把他臉上的汗一茬一茬擠出來,所以他就得不停地用一雙帶泥的手拿這毛巾擦汗。
他把車開回河邊,遠(yuǎn)遠(yuǎn)地見河邊站了許多人,上午還拼命吼叫的抽水機,此刻像被打死的蚊子,一點聲音也沒有了。一打聽,才知是抽水機壞了,有幾個人正在搶修。山斗聽后急得直跺腳,他的衣服全濕透了,臉上的汗仍一茬一茬往出冒,他懶得去擦了,用手抹了一把狠命一甩。那咸咸的水滴落在黃土上,點了幾個黑圓點,還沒來得及分成八瓣,頃刻間就消失了。
晚上,抽水機終于修好了,山斗剛給自家地里拉完一車水,電話又響了,是山斗打工的快遞公司老板:“山斗,你明早要按時送快件!”“……”山斗這邊還沒回話,那邊老板就把電話撂了。
“小亮咋不回來抗旱呢!咱家地還沒澆呢,電視里說了,這是六十年一遇的旱,要持續(xù)很長時間!”秀蓮埋怨著?!靶×痢δ?,今夜咱倆得貪黑拉水!”山斗扶起一棵打卷的玉米苗說,“我回家取干糧和馬燈?!闭f完他就轉(zhuǎn)身往家奔去。他知道,現(xiàn)如今只有這條河能救活他的莊稼了。
等山斗拎著馬燈和干糧回來,秀蓮迎面跑了過來:“山斗,不好了,不好了!”“看你,慌慌張張的,是啥事?”山斗問?!吧蕉?,河干了,河干了!”秀蓮揩著額上的汗說。
山斗從車上跳下來,向河沿兒跑去。火球一樣的落日下,河沿兒再次沒了喧囂。河床上,水糗著淤泥,形成了千瘡百孔的蜂窩,淤泥上的水珠在夕陽下閃著暗紅色的亮光,山斗感覺那就是千萬條火舌,把自己的心一下子噬成了蜂窩窩。他整個人呆怔在那里。
“山斗,咋辦???再不澆苗,苗就旱死了,那還不得絕收嘛!”
“絕收?不能絕收!”秀蓮的話喚醒了呆愣的山斗,他拉上秀蓮跳上車?!吧蕉罚愀缮叮俊毙闵弳?。“我回城,今夜就回省城!”山斗一邊把四輪車往家的方向開一邊說。
經(jīng)過一夜奔波,第二天中午,山斗終于趕到了省城貨站,他走上二樓的換衣間想換衣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柜竟換了鎖。正愣神間,老板走了進(jìn)來,“山斗,你回來了?”老板繞到山斗面前說,“咱們快遞公司講的是規(guī)則和效率,郵件到了不能等,可你,請假后不準(zhǔn)時回來上班送件,我們只能辭退你了,新錄用的人已經(jīng)上崗了。”
“辭退?我坐夜里的火車趕回來的……”因為著急,山斗語無倫次了,“那我這兩個月的工資?”
“你擅自不按時送郵件,造成許多損失,所以,這兩個月的工資,扣了,咱們簽的用工合同上有這一條?!崩习搴谥樥f。
“用工合同……”山斗忽覺自己的身子和旱地的玉米苗一樣,被一下子抽掉水分,干了,手上拎的水壺也咣當(dāng)一聲掉在了地上。
今年過完年后,自己做主把小亮帶出來打工,前幾天小亮送外賣不小心被車撞了,現(xiàn)在還躺在醫(yī)院里,醫(yī)藥費一直沒有著落,因為車主一直沒找到。他沒敢把這事告訴秀蓮,她怕秀蓮埋怨,他原打算把這兩個月的工資借出來給小亮做醫(yī)藥費的,可是,一切的愿望都落空了。而且,這次回去,自家的地沒澆上水,渴得打卷的玉米苗能挨得過這響晴的天么,難道今年的莊稼真的要絕收么……
山斗轉(zhuǎn)過身,腳碰到剛才掉落在地的鐵皮水壺上,水壺從臺階上滾下,那叮叮咣咣的響聲,再次把他的心噬成了蜂窩窩。
他走到樓下將水壺?fù)炱鹧b進(jìn)背包,他的手觸碰到包里的一張紙,他想起那紙上寫著一個電話號碼,那是他回家抗旱的頭一天晚上,小亮住院的那家醫(yī)院鄰病房一個戴眼鏡男人給他留的電話號碼。眼鏡男人的父親下樓梯摔骨折了,他開公司沒時間陪護(hù),他想雇山斗陪護(hù)他父親,說錢不是問題。
山斗使勁捏了捏那張紙,快步走出貨站,他一邊掏出手機打電話,一邊向醫(yī)院方向奔去。他希望這一切都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