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繼平
豐子愷先生的人生,似乎與“灣”特別有緣。他出生于浙江桐鄉(xiāng)的石門灣;早年來上海創(chuàng)辦立達中學,居上海虹口的江灣;后又曾住過嘉興的楊柳灣,故人稱他為“三灣先生”。其實,豐子愷最后21年所居的陜西南路長樂村,也是一個“灣”,那屬以前的盧灣,所以算起來應該是“四灣”了。
熟悉豐子愷的人,幾乎都知道“緣緣堂”。因為先生除了漫畫出名外,那部《緣緣堂隨筆集》也是一樣的名聞天下,幾乎可與他的畫同相輝映。然而說起緣緣堂,許多人都只知是桐鄉(xiāng)石門灣的豐子愷故居——緣緣堂,殊不知此乃“只知其后,不知其先”,事實是早在此前,豐子愷就已經(jīng)將他上海江灣的住處命名為“緣緣堂”了,而桐鄉(xiāng)石門灣的“緣緣堂”,只是延用了江灣之舊名而已。
緣緣堂里不尋常
江灣緣緣堂,是豐子愷于1926年至1933年居住的永義里27號。豐先生曾有一篇文章,記述了堂名的由來:那是1926年,豐子愷入住江灣的第一年,是年秋,弘一法師途經(jīng)上海,便住在豐子愷的永義里家中。某日,豐子愷和先生說起要為自己的寓所命名,弘一法師就叫他在小方紙上寫了許多自己喜歡而又可互相搭配的字,團成許多小紙球,撒在釋迦牟尼畫像前的供桌上。豐子愷隨即抓了兩次鬮,居然拿起來的都是“緣”字,于是就定其堂名為“緣緣堂”。他當即請法師題寫了橫額,付九華堂裝裱,掛在永義里的居室中,這就是“緣緣堂”之名的最早由來。以后雖幾次搬遷,“緣緣堂”都是如影隨形,直到豐子愷住進了陜西南路的長樂村,堂名才改成了“日月樓”。
豐子愷先生在江灣緣緣堂前后約住了近八年的時間,然而就這短短的八年,對豐子愷的人生,卻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無法一一細數(shù),擇其三者,可知大略:其一是1927年秋,在豐子愷三十虛歲生日的那天,正式從弘一法師皈依佛門,取法名“嬰行”。雖說皈依并非出家,但在一個人的漫漫旅程中也是一重要的標記。其二是1928年,為弘一法師的五十壽辰,豐子愷發(fā)愿創(chuàng)作護生畫五十幅以賀,再由法師題字五十幅,于次年出版《護生畫集》(第一集)。這一策劃,即成為他后來花了半個世紀創(chuàng)作《護生畫集》系列之始。因為繼第一集《護生畫集》問世后,豐子愷每逢弘一法師整十歲壽辰時,即創(chuàng)作了第二集、第三集《護生畫集》以紀念,直至弘一法師的百歲冥壽前,豐子愷也為讀者留下了六集《護生畫集》。然而,在創(chuàng)作最后一集時,“文革”已經(jīng)開始,豐子愷為了踐行自己對老師許下的諾言,只能悄悄地提前畫成。所謂“蓋棺有日,出版無期”,遺憾的是豐子愷也未能等到畫集的出版,便撒手西歸矣。其三是1931年,一本題為《緣緣堂隨筆》的薄冊子由開明書店出版,收了豐子愷二十篇散文,這可是豐子愷問世的第一本散文集,意義自然非同一般。其后豐子愷又出版了《緣緣堂再筆》和《緣緣堂續(xù)筆》,其含蓄幽默的文風,與他的漫畫一樣膾炙人口,比起散文名家梁實秋的《雅舍小品》來,還真稱得上是“一時瑜亮”。
眾所周知,豐子愷在浙江第一師范學校讀書時遇到了老師李叔同。完全可以這樣說,是李叔同改變了豐子愷的人生。因為豐子愷剛進浙江一師讀書時,各門功課都比較均衡。那時李叔同教他們圖畫和音樂,也許是先生的人格魅力和藝術(shù)氣質(zhì)感染了他,將他的內(nèi)心潛力激發(fā)出來,用現(xiàn)在的語言就是說,李叔同的“氣場”特別大,一下就如磁鐵般地吸引了他。所以豐子愷也就狂熱地愛上了美術(shù)和音樂,尤其對美術(shù)傾注了全部心力。那段時期,豐子愷的畫藝上升奇快,李叔同曾對他說:“我在南京和杭州兩處教課,沒有見過像你這樣進步快速的人。你以后可以……”
多年后豐子愷曾撰文回憶說:那一晚先生對自己說的話,基本就決定了今后一生的志向。
李叔同是藝術(shù)領(lǐng)域的全才,詩詞書畫、音樂戲劇等無所不通,且每一門藝術(shù)他都有極高的造詣。甚而他還將這般“全才”氣質(zhì)深深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弟子,代表人物如豐子愷,其后如錢君匋,再其后如吳頤人等,他們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即藝術(shù)上不僅僅獨擅一門,而是能集諸多姊妹藝術(shù)于一身的書畫家,這與李叔同深厚的藝術(shù)素養(yǎng)以及寬博的教育理念是分不開的。豐子愷得其真?zhèn)?,多才多藝,聰明絕倫,他繼承了先生的詩詞文章、音樂書畫、藝術(shù)教育等,并在美術(shù)理論、文學翻譯等多項領(lǐng)域有所成就。尤其是他的書畫和散文,獨樹一格,半個多世紀以來,依然鮮活不衰,擁有大量的讀者。
漫畫書法相益彰
在我兒時的閱讀中,作為畫家的豐子愷,大概是我最早遇上的一位大師級人物了。不過兒時所接觸的只是他的漫畫,并不知道他就是大師。而且那時讀他的畫,或許還不懂得其中的深刻寓意,只是覺得親切自然,寥寥數(shù)筆,居然神情意態(tài)活靈活現(xiàn)。
時間一晃就是三十多年,但兒時的讀畫印象總是難以磨滅,有好幾幅豐子愷的畫都被深深地刻進記憶中,幾乎是永生不忘了。如《人散后,一鉤新月涼如水》,又如《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等,每每想到這一標題,其獨有風格的畫面隨之就映現(xiàn)眼前。豐子愷作畫常喜以古詩詞句子為題,用筆非常的含蓄,線條也極其簡略,然意境幽遠,給人留下無限的想象空間。他筆下的人物甚至不必點睛也一樣的栩栩如生,大有以少勝多、以四兩撥千斤之功力。1924年,由鄭振鐸主編的《文學周報》,開始刊發(fā)豐子愷的《燕歸人未歸》等多幅畫作,并冠以“子愷漫畫”的題頭?;蛟S,這就是中國最早出現(xiàn)的“漫畫”一說了。以后時有人將豐子愷譽為中國漫畫的創(chuàng)始人,但子愷先生卻顯示了一位偉大藝術(shù)家虛懷若谷的崇高品質(zhì),他說:“國人皆以為漫畫在中國由吾創(chuàng)始,實質(zhì)陳師曾在太平洋報所載毛筆略畫,題意瀟灑,用筆簡勁,實為中國漫畫之始……”
豐子愷早年學畫時就曾受到日本畫家竹久夢二畫風的影響,后又獲中國畫家陳師曾的啟發(fā),雖然他后來已經(jīng)完全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但說到“漫畫”的創(chuàng)始之功,豐子愷卻不掠人之美,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文人謙退坦蕩的君子之風。
曾有評論者說,豐子愷雖為李叔同的學生,在藝術(shù)上受到極大影響,但唯有其書法未受先生的書風左右,而是完全走了自己的路。對此觀點我則不敢茍同。雖然從形式上看,豐子愷的書法與弘一晚年創(chuàng)下的恬靜、沖逸的超脫書風,似乎有很大差別,但若是追本溯源,其實他們都是從魏碑入手,源出一脈。豐子愷進入浙江一師后,除了繪畫和音樂,在書法上也開始博涉多家,二爨、張猛龍、龍門二十品等,其實這些都是李叔同的強項,或者也可完全理解為,這些碑帖都是在李叔同先生的指導下臨習的。我曾就此書法話題專門請教過豐子愷的幼女、如今也耄耋高齡的豐一吟女史,一吟老師說,父親的書法后來雖是從索靖《月儀帖》化出,但早期所臨習的魏碑還是很多。她回憶兒時父親讓她也學魏碑,并且直接取弘一師寫的魏碑字帖給她臨寫,并說古碑帖上的字跡斑駁漫漶,你們小孩子看不清,還不如照弘一先生的寫更貼切。
由此可見豐子愷對老師書法的推崇與信賴?;蛟S正是因豐子愷跟著弘一先生在魏碑書法上打下了極深的根底,以致他后來方能運用自如地出古入新,博采眾長。豐子愷書法的用筆非常雄渾,盡管他的畫線條飄逸,但卻筆筆穩(wěn)重沉著,就“像箭頭釘入堅石似的”。豐子愷曾對著名美學家朱光潛先生說:近來在習章草,每遇在畫方面長進停滯時,便寫字,寫了一些時候之后,再丟開來作畫,會發(fā)現(xiàn)畫就有長進。如此書畫參差交替,互為相長。
我們觀豐子愷先生的書法,其實就是一幅畫。記得小時候,我在剛接觸豐子愷書法時覺得很不習慣,感覺亂亂的,一點也沒覺得好。但隨著自己閱歷的加深,鑒賞力的提高,后逐漸會愈來愈感受到豐子愷書法的魅力。他的書法,看似大小參差錯落,欹正相間,但他線條之生澀凝練、行筆之節(jié)奏變幻、氣息之生動自然,實在令人讀之再三,嘆服不已!
日月樓中日月長
繼江灣之后,人們最熟知的就是石門灣的緣緣堂。不過,我們今天所見豐子愷故鄉(xiāng)的緣緣堂,其實已是1984年于舊址上的重建,因為原先的緣緣堂才修建了五年,就于1938年為日軍的炮火所炸毀,為此豐先生曾寫了多篇類似《還我緣緣堂》的控訴檄文,以示其憤慨之情。
失去了故鄉(xiāng)緣緣堂之后的十數(shù)年中,戰(zhàn)亂頻仍,豐子愷居無定所,為了生計著書或教書,輾轉(zhuǎn)顛沛于江西、湖南、重慶、浙江、福建等地。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先后被聘為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務委員、上海美術(shù)家協(xié)會副主席等職,生活才終于安定,遷居至陜西南路的長樂村。
說起陜西南路,我每天上班的路上幾乎都要經(jīng)過。在由南向北接近長樂路時,有幾排西班牙式的住宅弄堂映現(xiàn)其右,這一塊花園小區(qū)就是陜西南路39弄的“長樂村”。以前我每每瞥見它,就會想起豐子愷曾有一張經(jīng)典的照片:站在弄口的他長髯飄拂,戴一副圓形的黑框眼鏡,臉上似乎掛著一點笑,但神情是那樣的純凈、仁慈、和善,而且氣質(zhì)上又顯得非常的超脫,大有風神瀟散之致。
在上海,陜西南路大概還算不上是一條很有特色的路。與周邊的幾條相比,論繁華熱鬧,她不及淮海中路;說詩意優(yōu)雅,她不及茂名南路;講舒適幽靜,她又略遜于西邊那短短的東湖路了。然而那些繁華和優(yōu)雅,其實在我的心里都無甚緊要,由于豐子愷先生之緣,陜西南路這一段,就美妙得不一般了。每次經(jīng)過時,我都會放慢速度,透過柵欄內(nèi)影影綽綽的身影,期待著一種與大師邂逅的幻覺。
豐子愷是一位開朗隨緣、豁達善良的人,自從1954年9月遷居至此后,他的晚年便留在了這里。據(jù)說此地原屬德國僑民的鄉(xiāng)村俱樂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又歸法租界管轄,名為凡爾登花園。直至今天,我們依然可見臨街有一家酒吧掛著“凡爾登”的牌子,想必就是沿襲了花園舊名。豐子愷居住的也是靠近路邊的一幢:39弄93號。從建筑外觀看,這幾排西式里弄的格局一仍其舊,似乎還是能依稀感覺到當年的舊景。院子前花木扶疏,環(huán)境幽然;二樓的朝南窗有個小陽臺,陽臺中部呈三角形凸出,并形成房屋中心的尖頂狀,輕巧而美觀。豐子愷的書房就在二樓的南窗內(nèi),白天可坐擁陽光,夜晚則穿牗望月,所以他便將自己的書房命名為:日月樓。后來,著名學者馬一浮,也是豐子愷非常敬重的一位先生,還專門為他的日月樓寫了一副對聯(lián):星河界里星河轉(zhuǎn),日月樓中日月長。
然而,從1954年至1975年,日月樓中的日月對豐子愷來說,并不悠長。本想于此安度余生日月的他,卻不料遭受了一場“文革”大劫難,應該說這是一場襲向他生命暮年的劫難,比之豐子愷中年時所經(jīng)受的戰(zhàn)亂流亡,在心靈上則更受摧殘。
“文革”禍起,豐子愷的散文和漫畫,盡被無理解讀,《阿咪》一文中的一句“貓伯伯”,被斥為影射偉大領(lǐng)袖;《昨日豆花棚下過,忽然迎面好風吹》一畫,被說是歡迎蔣匪反攻大陸;明明是歌頌和平的漫畫《炮彈作花瓶,人世無戰(zhàn)爭》,卻被反誣是迎合日本帝國主義和國民黨反動派……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謬之至,一切又是那么的不容申辯。于是,“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反革命黑畫家”“反共老手”等等莫須有罪名,統(tǒng)統(tǒng)加在了豐子愷的頭上,甚至還成為上海市十大重點批斗對象之一。
已經(jīng)年屆古稀的豐子愷,作為“批斗對象”,每天都要到畫院“鞠躬請罪”,并還要接受“監(jiān)督勞動”,掃地、擦玻璃窗等。據(jù)漫畫家張樂平的回憶,身為美協(xié)主席的豐子愷,每次在批斗中也總是首當其沖,胸前掛著“打倒××”牌子,被強行按著坐“噴氣式飛機”,而他和沈柔堅則作為美協(xié)副主席輪流“陪斗”。忽有一次在批斗會上,張樂平突然被當成了“主角”,后發(fā)現(xiàn)原來是胸前弄錯成一塊“打倒豐子愷”的掛牌……批斗會完,豐、張、沈三人私下還以此當作笑談。
盡管遭受不斷的凌辱,但具有佛性文心的豐子愷卻處之泰然,始終未有消沉。一次在畫院中,被沖入的一批造反派蠻橫地拉到草坪上“示眾”,并粗暴地將一桶熱漿糊倒在豐先生的后背上,再貼上大字報……然而,在外受了再大的屈辱,為了怕家人難受,也為了不讓孩子們擔驚受怕,每天回家,他總是保持原來的精神,照常喝酒,晚上八九點鐘入睡,早晨四五點鐘即起床,利用那一段無人干擾的時間,讀書、寫字、畫畫,沉浸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中……
豐子愷曾經(jīng)對人生有過非常精妙的“三層樓”之析,他說人生好比爬樓,第一層是物質(zhì)生活;第二層是精神生活,譬如文學藝術(shù)之類;第三層才是靈魂生活,即是所謂的宗教了。一般的懶得爬樓的人,就住在一層,享受錦衣玉食,孝子賢孫,也就滿足了;腳力好的,會爬到二層樓去欣賞,去游玩;再不滿足,就要登上三層樓探求人生之究竟了。因為這類人認為財產(chǎn)子孫不過身外之物,學術(shù)文藝也只是暫時美景……所以,這就是宗教徒了。豐子愷認為他的老師、弘一法師便是這樣一層一層爬上三層樓的,而他本人“腳力”差些,故慚愧地停留在了二層樓,有時只是向三層樓望望而已。
93號的日月樓果然也是在二層樓上。不過具有苦澀意味的是,“文革”期間的豐子愷不僅身心遭受摧殘,而所住的日月樓也被造反派強行占領(lǐng)大半,本來只是想向三層樓望望的豐子愷,卻被無奈地逼至三層樓一隅而居了。
……
在陜西南路的日月樓,豐子愷有過無憂無慮的歡欣,也有過無邊無盡的茫然。每當想起文心錦繡、滿腹詩才的先生,在晚年卻經(jīng)歷了那么多辛酸之事,總不禁要生出無助的唏噓和喟嘆!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曾專程去拜謁過桐鄉(xiāng)石門灣的豐子愷故居——緣緣堂,然而同在一域的日月樓,當時雖天天走過,卻從未履及。因為那時尚未成立“豐子愷研究會”,日月樓也是被瓜分雜居著。記得有一天傍晚,再次經(jīng)過陜西南路時,我實在忍不住,就拐進39弄轉(zhuǎn)了一圈,感受一下先賢踏過的花園、小徑。在星月下我依稀看見93號的門牌,只見左旁的一塊小木牌上寫著:
愛國藝術(shù)家
豐子愷
1954年
那天的我未敢叩門,怕打破心中固有的神秘?;蛟S門內(nèi)住的是誰對我已不重要,而在我的心里,在陜西南路,就僅僅是門旁的這塊小木牌,已給我留下了永遠無限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