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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70年代,鄭南與廣州歌舞團的同事在一起
1971年,在幾位老戰(zhàn)友的推薦以及有關方面的協(xié)助下,鄭南調(diào)入廣州歌舞團。這一年的秋天,鄭南踏上了南下的火車。
遼寧,廣東,一南一北,相隔千里。此一別,是暫時客居?還是從此扎根南疆?倚在車窗邊,望著急速退去的一片片黝黑的田野,鄭南思緒萬千,在北方生活了三十多年,現(xiàn)在要告別雪花飄飛的北國,去瓜果飄香的南方了。廣東,嶺南,那里有火紅的木棉、甜甜的荔枝,那里有文學名匠歐陽山、陳殘云、岑?!兴钛瞿降纳⑽募仪啬?,《藝海拾貝》,曾是鄭南出門必帶的讀物。
廣州,千年古都,革命圣地。這里是孫中山“北伐”出征地,這里有國民革命軍的搖籃黃埔軍校,這里有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這里有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廣州人愛生活,懂生活,嘆早茶,逛花市,聽粵劇,扒龍舟……廣東,有太多的東西吸引著鄭南。
落腳沒幾天,閑不下來的鄭南就與作曲家劉長安及一位舞蹈編導去深入生活,去尋找新鮮的創(chuàng)作素材。目的地,汕尾。
一行三人被安排住在一間屋子,屋里除了床,只有兩把木椅和一張小桌,墻角,堆放著一摞一摞的舊資料。
白天,三人一起探訪老紅軍,走訪漁民;晚上,談思路,聊創(chuàng)作。鄭南隨手翻閱著屋里墻角的那些舊資料,發(fā)現(xiàn)資料里大多是有關海南革命斗爭的,瓊崖縱隊、紅色娘子軍、解放海南島……之前在北方時,鄭南就對海南的革命故事心懷好奇,此刻,他的腦海里滿是五指山下叢林深處的紅軍戰(zhàn)士的身影,一幅幅可歌可泣的戰(zhàn)斗畫面,仿佛電影一樣在眼前浮現(xiàn)。
“有句子了,有句子了!對不起,這張桌子先歸我了!”鄭南按捺不住創(chuàng)作的沖動,搶占了唯一的小桌,笑著對劉長安說。
“先詞后曲,你用你用。”同樣是來自東北黑土地的劉長安把小桌子謙讓給新來的東北老鄉(xiāng)鄭南。
鄭南伏案創(chuàng)作。由于經(jīng)常斷電,煤油燈和蠟燭是夜間照明的必備。
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
雙手接過紅軍的鋼槍,
海南島上保衛(wèi)祖國。
啊,五指山,
啊,萬泉河。
你傳頌著多少紅軍的故事,
你日夜唱著紅軍的贊歌。
我愛五指山的紅棉樹,
紅軍曾在樹下點篝火;
我愛五指山的紅石巖,
紅軍曾在石上把刀磨;
我愛紅軍走過的路,
我沿著山路上哨所。
我愛萬泉河的清泉水,
紅軍曾用河水煮野果;
我愛萬泉河的千重浪,
紅軍在這里把敵人趕下河。
萬泉河流水向大海,
我沿著河邊去巡邏。
啊,五指山,
啊,萬泉河。
紅色的江山我們保衛(wèi),
紅軍的鋼槍永在手中握!
“這些現(xiàn)在都歸你了!”幾天之后,歌詞完稿,鄭南站起身來,指著小桌和桌上幾小截未燃盡的蠟燭頭,對劉長安說。
“好好好,我看看詞,嗯,非常棒?。 眲㈤L安與舞蹈編導看過歌詞,贊不絕口。
回到廣州后,鄭南對第一稿做了壓縮修改。劉長安很快就譜出了曲。聽了劉長安的哼唱,鄭南覺得酣暢淋漓,他讓劉長安唱了好幾遍,兩人都非常興奮。
歌曲交給團里的演員唱,大家聽了也都覺得特別棒,但也有人犯嘀咕:歌詞里那么多的“我愛”“我愛”,會不會太“小資”了???在那個滿耳“戰(zhàn)天斗地”的豪言壯語,只能講“熱愛”,不能說“愛”的年代,這首那么多“愛”的歌曲,能被“把關部門”接受嗎?鄭南也有一點顧慮起來。
第二年,《戰(zhàn)地新歌》第二輯征歌開始在全國范圍評選。《戰(zhàn)地新歌》是“文革”期間最權威的全國精華歌曲總匯,由“國務院文化組革命歌曲征集小組”選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把關相當嚴格,能被正式認可的歌曲非常少。那時候,只有被把關部門正式通過的作品才算“合法”,才有機會唱出來。
向《戰(zhàn)地新歌》報送,首先要經(jīng)省里評選。果不出所料,有人悄悄告訴鄭南,省里的大部分評委都認為這首歌非常好,但有個別評委提出了這首歌的“小資調(diào)”問題,不宜選送。
“啥?不宜選送?”鄭南急了,咱愛的是五指山萬泉河、愛的是革命紅軍,咋就“小資”了?咋就不能報了?鄭南當即決定去找評委負責人“評理”,他蹬上自行車,一路狂奔。半道上,自行車卻突然掉鏈子了(關鍵時刻,這真叫“掉鏈子”?。?!鄭南趕緊下車,蹲在街邊搶修起來,修得滿頭大汗,一手油漬。
趕到評選小組辦公室的時候,報送會議剛剛結束。
“周老師,周老師,等等等等!”鄭南追上負責歌曲選送工作的周國瑾,一邊擦汗,一邊打開了話匣子:“‘愛’咋了?‘愛’咋就不能寫了?屈原、岳飛不都寫了很多愛國愛江山的詩嗎?海南島是我們廣東的,也是國家的,那里有瓊崖縱隊,犧牲了那么多紅軍戰(zhàn)士,那里那么美,那里還落后,那里需要建設……”鄭南恨不得把整座海南島捧在手里給周國瑾看。
“嗯嗯嗯,有道理,有道理。送,送!”周國瑾看著急眼了的鄭南,一邊聽,一邊笑,一邊頻頻點頭。
“哎哎哎,這就對嘍,還是延安來的老同志有水平,有境界!”鄭南聽到這樣的答復,滿臉笑開了花,忙不迭地夸贊。
歌曲送上去了,接下來的就是等待。
北京那邊會不會也有人說“小資”呢?會不會又給“斃”了呢?……
“鄭南,鄭南,‘五指山’通過啦!”等到快要忘掉歌曲選送這件事的某一天,忽然宿舍樓下有人在喊。
“什么???什么通過了???”鄭南已經(jīng)聽得真切,卻不敢相信,大聲追問一句。
“五指山萬泉河,北京通過啦!”
這回,鄭南聽得清清楚楚了,小心臟一邊“怦怦”地跳,一邊故意再問:“什么山通過了啦?”
“《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北京通過啦!”
“再說一遍!”鄭南想讓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多撞擊一遍自己的耳朵,想讓整棟宿舍樓里的人都聽到。
“《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北京通過啦——”
千真萬確,《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北京,通過了。瞬間,鄭南的眼淚奪眶而出。
《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與作曲家劉長安的結晶之作,是鄭南離開軍營,來到南方,作為南來新人的立足之作,是獻給廣州、獻給廣東的一份大禮!
上世紀70年代,有誰沒從廣播里、收音機里聽過這首歌呢?在那個只有“語錄歌曲”和“八大樣板戲”的年代,這首歌曲曾帶給一代人的新鮮而美好的記憶是無法忘懷的。有人說,“文革”期間出了兩首真正的好歌:北方,《北京頌歌》;南方,《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
“這首歌是為我寫的,這首歌一直就是等著我的!”演唱這首歌的李雙江當年這樣說。
中國,南海,抖開藍色的手帕
珍珠?,旇?,在西沙拋撒
……
——《島的性格》
西沙群島,中國南海的一串明珠。這是鄭南“西沙之行”寫下的詩句。
1974年,“西沙海戰(zhàn)”,當年與越南為西沙群島主權打的一場海上戰(zhàn)役,以中國海軍的勝利而告終。海戰(zhàn)之后不久的5月,廣東省政府派出十多位文藝家去西沙慰問官兵,同行的有郭紹綱、林墉、周波、高士銜、楊渡、劉長安、西彤等文藝界名家。
是日,一艘不大的運輸艇,載著一船的欣喜乘風前進。行至夜半,海上突然掀起十級風浪,小艇在波峰浪谷間起起伏伏,左右搖晃,前不見島,后不見岸。藝術家們從未在海上遇到過如此巨大的風浪。為了防止被撲上甲板的大浪卷到海里,戰(zhàn)士們找來繩索,幫著把藝術家們捆綁在座位上。即便如此,大家還是驚恐不已,有人甚至不停嘔吐,臉色煞白。鄭南蜷在坐凳腳邊,閉著眼,大聲地唱著自己寫的歌,唱完了又唱,船仍然在晃……
“回頭吧!”艇長說。
“好好好!”
“不不不!往前是浪,回頭也是浪,搏一搏了,大不了就(那個字,嘴里沒敢說,心里不敢想)……”
一船的藝術家?。⊥чL也擔心起來,急忙撥通了艇上的軍用電話,請示湛江基地的領導,是否打道回府,未等電話撥通,不知是誰喊了一句“前進!——”艇長聽罷,放下話筒也喊了一句:“前進!——”
“島,島,看見島啦!”不知經(jīng)過了多久的漫長難挨的時間,忽然有人大聲喊起來。大家睜開眼——風停了,浪靜了。天邊,乍現(xiàn)一抹微紅。海天之間,隱隱約約的小島靜靜地躺在那,等在那。此刻,大家已無力歡呼,趕緊松了繩索,站起來抻抻發(fā)麻的手腳,揉揉酸痛的肩背,眺望著遠方那座黑魆魆的、幸福的小島。
“那是一次靈魂的顛簸?!睂@次西沙之行,鄭南終生難忘!
艇靠島岸,戰(zhàn)士們帶著藝術家朝島上走去,一路上,到處是一棵棵被炸斷的樹和彈坑、只剩下半截的碉堡……守島的官兵像迎接親人一樣擁上來拿行李,搬東西。人沒坐定,一杯杯淡水就送了到了大家的手里。
島上,淡水是最珍貴的。時值初夏,西沙更是天氣炎熱,習慣了一天洗一次澡的藝術家們,每天還能分到半盆水,刷牙洗臉、擦身、解渴,都只能用油一樣省著。但這些都不重要了,藝術家們早已被這片湛藍的海深深吸引。
海水清澈得無影無形,美麗的珊瑚、各色各樣的海魚,無不引起大家一陣陣的歡呼。戰(zhàn)士們提醒大家,別看水下的魚好像伸手可及,其實水很深的。太美了!這是我們祖國的。大家由衷地贊美起來,向守島的官兵伸出大拇指。
在西沙東島,官兵們居然讓藝術家們吃到了野牛。原來,這島上有野水牛。據(jù)說,可能是清朝時期有人帶上島的,人走了,牛留下了,漸漸繁衍,有了野牛。島上幾乎隨處可見中國的古銅錢、大量的青花瓷片。除了官方的海外交流,但凡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陶瓷。“海上絲路”該叫“海上瓷路”呢。
去過好幾個島之后,藝術家們的慰問就要結束了。鄭南和西彤兩位青年詩人意猶未盡,依依不舍。臨返回之前,兩人一商量,咱倆留下,多待幾天吧,為戰(zhàn)士們寫一點東西再走。領隊電話請示省文藝辦。同意。兩人喜滋滋地留下了。
每天,鄭南和西彤跟戰(zhàn)士們一起雄糾糾氣昂昂地巡邏,一起揮鎬修工事,儼然成了守島的戰(zhàn)士。開心時刻是一起去挖海龜?shù)?。鄭南并不是想吃海龜?shù)?,而是對海龜下蛋的地方感到很神奇,母海龜下蛋的位置,怎么就那么準確呢?漲潮淹不到,退潮不太遠。
鄭南細心觀察著一切,有感就隨手寫。沒幾天,兩人寫了很多的詩。
“弄一個詩會,把這些詩讀給戰(zhàn)士們聽,怎么樣?”西彤說。
“嗯!”鄭南贊同。
兩人去政委商量,政委非常高興,好?。?/p>
“那就叫‘西沙詩會’吧?!编嵞险f。
當晚。天氣特別的好,月亮掛在深藍的天空,銀色沙灘上,海風輕拂,海浪聲聲?;鸲腰c著的時候,篝火映紅了戰(zhàn)士們的臉龐。一抬頭,只見周圍的樹枝上棲滿了白色的海鳥,整個樹冠都是白亮亮的!
燈塔,水塔,哨塔,
威嚴,莊重,挺拔,
三根頂天立地的支架,
撐起一幅立體畫。
線條流動,色彩變幻,
有時候雄輝,有時候淡雅,
遼闊的太平洋船來船往,
西沙這幅畫永遠為你們懸掛。
——《這是一幅畫》
船,島的兒子;島,船的媽媽。
多么親近啊,你看靠岸的一剎那。
……
從來沒有過這樣寬闊美麗的舞臺,從來沒有過這樣無拘無束地縱情朗誦,兩個年輕人深深地陶醉了!
這一待就是一個月?;氐綇V州后,兩人在《廣東文藝》上發(fā)表了組詩,鄭南還與劉長安合作了一首歌曲《西沙,戰(zhàn)士心中的歌》。
西沙之行,對鄭南是一次特別的體驗,是一次精神的升華。對海、對海防戰(zhàn)士,對祖國海疆,鄭南有了更深刻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