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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麗姑娘

2019-06-26 02:24石長文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二縣長

石長文

父,抗日捐軀,女,旋踵后繼!高麗姑娘,自封“縣長”,襲警署,占衙門,威震龍山留美名。友,癡心相隨,敵,聞風(fēng)喪膽!巾幗英雄,敢愛敢恨,退日軍,拒歸國,以身化蝶傳佳話!

偽滿時期,趙成子一家住在合江省一個叫龍山的小縣城里。那年冬天,雪下得并不大,只是沒完沒了地刮大煙泡兒,干巴冷。要飯的哆哆嗦嗦地走在大街上,走著走著,膝蓋一軟就倒了,等遇上好心人想上去拉一把時,手和腳早凍僵硬了。

一天夜里,趙成子一家擠在一張大炕上正睡得香甜,忽然聽見屋外有人敲門叫“大娘”,是個女人的聲音,她說她是個過路的,都要凍死了,想進屋來暖和暖和,最好能給點兒吃的。

趙成子那年20多歲,被吵醒了,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翻了個身繼續(xù)睡。他老娘老趙太太從炕上坐起來,看兒子還沒動靜,就說:“老三,別裝死了。大半夜的,快出去看看吧?!?/p>

趙成子有點兒不情愿。這年頭,滿大街都是要飯的,誰管得過來啊!他罵了一句“他媽個巴子的”,從被窩里爬起來,在窗臺上摸到一盒洋火,點著了洋油燈。

剛下地,老趙太太說:“灶坑里我焐了幾個土豆,那是留給小尕子明天早上吃的,你別動。瓦罐里邊有苞米糠,是我前個兒剛炒熟的,你想著給她抓一把,好歹也能填填肚子。”早些年,東北人都把小孩子叫小尕子。

趙成子披著破棉襖,舉著洋油燈出去了。到了外屋,他透過門縫一看,是個單身女人,凍得嘶嘶啦啦的,在地上直跺腳。他嘆了口氣,對外邊說:“唉,黑燈瞎火的,你說你一個女人家,咋還在外邊走道兒呢?快進來吧,我老娘說了,給你弄點兒吃的!”

門插棍一打開,想不到那個女的還來勁了,她一把扯過趙成子,用胳膊肘勒住了他的大脖子。緊接著,又有兩個臉上蒙著黑布條的男人鉆進來,他們一個幫著那個女的對付趙成子,另一個奔到睡覺的里屋,用手電筒往他家里的人臉上照,手里拿著刀,一邊比劃一邊說:“都給我聽著,誰都不許出聲。出了聲就捅死你們!”

一般人攤上這事兒,早被嚇得尿褲子了,趙成子卻沒有。他被這些人摁在外屋的地上跪著,還使勁地?fù)P著脖子看,以為他們是一伙綁票的胡子,沒怎么太害怕。只聽他不咸不淡地說:“哎,哎,我說哥們兒,是不是弄錯地方了?俺們家里值錢的東西一樣都沒有??!”

這些人里挑頭的,竟然還是那個女的。趙成子把頭抬起來的時候,看到她吊在腰上的棉手悶子,還有被頭巾包得挺嚴(yán)實的大半拉臉。

“看什么看,不認(rèn)識??!”她把趙成子踹了一腳,又搧了他兩大巴掌,接著罵道,“你這個王八犢子,姑奶奶不是胡子。我今天是來取你狗命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感覺舌頭多少有點兒硬,回不過彎兒。趙成子一下就猜到點子上了——這幾個人,可能都是老高麗。

那時候,日本人先是侵略朝鮮半島,有不少高麗人就跑到合江省來躲災(zāi)。到后來,日本人又打下了中國的東北,為了便于統(tǒng)治,他們挑選一些被洗過腦的、被奴化了的高麗人,派過來幫著修理東三省的中國老百姓。對這些人,東三省的人都在背后叫他們二鬼子。

知道這幾個人不是坐地戶,趙成子不怕了,他說:“要命你就拿去唄,可你得讓我死個明白。”

那個女的拔出一把尖刀,涼颼颼地橫到趙成子的脖子上,咬牙切齒地說:“你他媽的裝瘋賣傻???你裝不認(rèn)識我,你總該認(rèn)識樸大牙吧?告訴你,他就是我老爹!”

趙成子原本是閉著眼睛等死的,一聽她說起樸大牙,馬上把眼睛睜開,問:“哎,你老爹是樸大牙?那你不就是樸大姑娘嗎?哎,我認(rèn)識你??!你在鐵路醫(yī)院上班,我那會兒爛嘴丫子,你還給我抹過紫藥水呢?!?/p>

樸大姑娘說:“你知道了就好。我爹為了抗日,讓小鬼子抓起來弄死了。可你這個沒有人味兒的王八犢子,不但不同情他,反倒當(dāng)著眾人的面作踐他,還敢往他身上撒尿。日本鬼子是你祖宗呀?”

樸大姑娘說這話的時候,身子氣得直哆嗦。她一手薅住趙成子的頭發(fā),一手拿刀就要抹他的脖子。就在這工夫,只聽趙成子說:“哎!哎!樸大姑娘,你可冤枉死我了。我和你爹是一伙兒的啊!你信不信,你爹的兩顆大金牙還在我手里呢?!?/p>

趙成子說的這個樸大牙,是一位來自朝鮮半島,到中國投身抗日的革命者,他和當(dāng)年的金日成一樣,都是以個人身份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的。大約在1935年前后,樸大牙接受中共滿洲省委的派遣,來到龍山縣,當(dāng)了地下縣委書記。因為有個高麗人的身份,他便在鐵路機務(wù)段找了個給水工的活兒,并以此做掩護,發(fā)展組織,給大山里的抗日部隊搞情報、籌給養(yǎng)。

就在幾天前,樸大牙被日本憲兵隊抓去了,又是上老虎凳,又是灌辣椒水,被折磨得死去活來。樸大牙嘴唇閉得嘎嘎緊,一個字都不往外蹦。日本鬼子沒招了,把他五花大綁,摁在憲兵隊外邊的雪地上跪了,往他身上掛了個“反滿抗日分子”的大牌子,又弄來幾桶涼水,沖著他的腦袋就往下澆。也就一袋煙的工夫,樸大牙凍成了個冰砣子。

老百姓敢怒不敢言,都圍在一兩丈遠(yuǎn)的地方看著,對這個生死不懼的老高麗,滿懷十二分的敬佩。

這時,趙成子來了。他橫著膀子擠進人群,走到樸大牙跟前,解開抿襠的大棉褲,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家伙就往樸大牙身上撒尿。

樸大牙被一股熱氣激醒了,使勁地把腦袋抬了抬。一看是趙成子,他有氣無力地說:“是你啊,三愣子,咋還沒跑?你就不怕我把你供出去?”

三愣子是趙成子的小名,他在一眾兄弟中排行老三。其實,他并不愣,而是一個相當(dāng)有心眼的人。要不,誰會想出用這樣的損招接近樸大牙呢?

趙成子說:“你是抗日大英雄,我等著給你收尸呢?!?/p>

原來,趙成子和樸大牙是一伙的。趙成子有個做苞米糖的手藝,每到秋天,他就支上大鍋熬“糖稀”,弄到木頭模子里,定個型兒,再把它風(fēng)干了,就成了又香又甜的苞米糖。做好了就挑出去賣,好換幾個零用錢。

龍山縣城的南山上是個鐵路住宅區(qū),凡是穿著鐵路制服的差不多都在那里住,有日本人和高麗人,也有不少中國人。那天,樸大牙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見趙成子挑了個挑子過來賣糖,他就把活兒停下,拄著斧子盯著他看。

趙成子說:“爺們兒,買苞米糖嗎?”他也就在賣糖的時候,對這些日本人或老高麗叫聲爺們兒,年紀(jì)差不多的叫個兄弟。要是不賣糖,他才懶得搭理這些王八犢子。

樸大牙騰出一只手摁在后腰上,挺費勁地喘了幾聲,對趙成子說:“小兄弟,你幫我把這幾塊柴禾劈了吧。劈完了,我多買你幾塊糖,行不?”

趙成子瞅著他撲哧一笑,說:“沒吃飯咋的?挺大個人,卻連木頭棒子都劈不動?!?/p>

就這樣,二人認(rèn)識了。一來二去,他們走得很近。后來,趙成子從樸大牙嘴里知道了很多事情。比如,他也是個受日本鬼子禍害的亡國奴,早在20多年前就失去了自己的國家。還有,在龍山縣城北邊的老林子里有兩個人,一個叫周保中,一個叫李延祿,他們都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抗日的軍隊在打小日本。還有他的腰,劈柴禾費勁,那是因為有一回上山,給抗日的部隊送情報,半道上遇到了黑瞎子……

趙成子對小日本本來就恨得牙根兒疼,水到渠成地,就被樸大牙發(fā)展成了地下交通員。借著賣糖的機會,樸大牙派他去過大盤道和馬蕩溝,給抗日聯(lián)軍的人送過情報和一些治療槍傷的藥。

那會兒,樸大牙聽趙成子說要給他收尸,他咧了咧嘴,有氣無力地說:“我身上這一堆爛肉,你就別管啦。我嘴里鑲著兩顆大金牙,這可是用金子打的。晚上你偷著來吧,把這兩顆金牙拔了去,想辦法交給周保中的人,給他們當(dāng)給養(yǎng)?!?/p>

看趙成子在那兒嘟嘟囔囔地說,憲兵隊門口有個站崗的就發(fā)話了,說:“哎!你小子在那兒白白花花的,想干啥呀?”

趙成子說:“長官,這小子不是機務(wù)段那邊看水房子的嗎?我老婆上他那兒撿煤核,總挨他用大水管子沖,今天我也報報這個仇?!泵汉藘壕褪沁€沒有全都燒完的煤塊兒,從火車頭的爐灰里扒出來的。

趙成子用力憋了憋,把最后一股尿撒到樸大牙的腦袋上,說:“我知道了。你快點兒上路吧,別遭這份洋罪了?!?/p>

樸大牙使勁地哼哼了兩聲,又說:“別催命了,我留了這么一口氣,不就是為了等你來嗎?”說完他就笑,聲音由小到大,最后,把嘴咧得像個歪把兒梨,瞬間定住了就再沒有動靜。趙成子知道,他用僅剩的一點兒力氣把嘴張開,是讓自己來摘金牙的時候能省點事兒。

那天夜里,趙成子偷偷地跑了出去,把樸大牙的尸首扛起,一口氣扛到北河套。他拔出兩顆金牙,再把尸首藏到一戶人家的柴禾垛里,準(zhǔn)備開春后,再想辦法挖個坑埋了。

樸大姑娘聽趙成子講完了事情的經(jīng)過,又看趙成子從門縫里摳出一個油紙包,里面包著兩顆她老爹的金牙,嗚的一下就哭了??尥?,她把趙成子摁坐在鍋臺上,叫了一聲“我的親三哥啊”,跪下來就給他磕頭。

就在那天夜里,樸大姑娘翻山越嶺去了蘇聯(lián),從此音信皆無。等到1945年8月,老毛子出兵解放了東北,這個樸大姑娘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大搖大擺地回到了龍山縣城。

她順著南山大道往前走,見人就打聽蘇聯(lián)駐軍的司令部。沒多一會兒走到了,大門口站著兩個背著槍的大兵。樸大姑娘心頭一熱,緊忙走兩步,用手比劃著對他們說,要找他們當(dāng)官的。

兩個蘇聯(lián)大兵聽得半懂不懂,晃了晃腦袋,幫她找來一個穿著上尉軍服的翻譯官。

樸大姑娘以為翻譯官是蘇聯(lián)人,甩過去幾句硬邦邦的蘇聯(lián)話。看那人傻傻的沒個回應(yīng),她干脆放下包袱,往上擼自己的衣袖——左胳膊上有一個像疤瘌似的圖案,刻的是鐮刀和錘子。她指著這個圖案說:“這個你能知道吧,你們不也是工農(nóng)紅軍嗎?我爹當(dāng)年在龍山縣,就是干這個的。”

讓樸大姑娘想不到的是,翻譯官愣愣地看著她,冷不丁冒出一句東北話,道:“咋的,大妹子,你還是咱們共產(chǎn)黨?。俊?/p>

樸大姑娘一下子呆住了,說:“大哥,你咋也是咱們這邊的人?。俊?/p>

翻譯官說:“是啊,我過去是干抗聯(lián)的。到了蘇聯(lián)以后,學(xué)了幾句他們的話。這回解放東北,我是奉命配合蘇聯(lián)紅軍,一塊兒打回來的?!?/p>

樸大姑娘眼圈兒一下子紅了,她一把抱住翻譯官,眼淚直流。

這人姓楊,叫楊天旺,在這支部隊里擔(dān)任作戰(zhàn)參謀。戰(zhàn)爭打響之前,他來自蘇聯(lián)遠(yuǎn)東第88國際旅,也叫東北抗聯(lián)教導(dǎo)旅。這個旅的旅長,就是當(dāng)年抗聯(lián)第五軍的軍長周保中,政委是原中共北滿省委書記李兆麟,屬下1600多名官兵,大都是在1940年前后,陸陸續(xù)續(xù)撤退到蘇聯(lián)境內(nèi)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朝鮮的開國元勛金日成,那會兒在周保中手下當(dāng)營長。

蘇軍的司令官是個中校,名字是兩個字,不知道叫羅卜還是洛夫。楊天旺領(lǐng)著樸大姑娘跟司令官見了面,把她胳膊上的圖案擼給司令官看,介紹說:“她的老爹樸大牙,就是這個縣上的共產(chǎn)黨,幾年前讓日本憲兵隊抓住給弄死了。現(xiàn)在她也是從北邊回來的,想在龍山縣建立咱們的布爾什維克政權(quán)?!?/p>

布爾什維克,差不多就是革命黨的意思。建立政權(quán)這句話,是楊天旺臨時添上去的,樸大姑娘壓根兒就不知道。

這個楊天旺呢,他也不是想一出是一出。早在配合蘇軍行動之前,旅長周保中就向他們專門交代過這個事。周保中說,雖然咱們穿上了蘇聯(lián)的軍裝,可不能忘了咱們是中國軍人,打回東北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設(shè)法聯(lián)系上當(dāng)?shù)乜惯^日的同志,把人民政府的架子盡早支起來。

司令官聽楊天旺這么一說,馬上道:“既然都是布爾什維克,那還有啥說的!眼前正是權(quán)力真空的時候,閑著干啥?楊天旺同志,你們不是要建立革命政權(quán)嗎?就讓她來當(dāng)這個龍山縣的縣長吧?!?/p>

晚上那頓飯,樸大姑娘是在蘇聯(lián)兵營吃的。她正大口吃著,楊天旺就把蘇聯(lián)司令官的意思表達了,讓她準(zhǔn)備好,第二天就去龍山縣當(dāng)縣長。

樸大姑娘一聽,差點兒沒被飯噎死,說:“哎呀,你可別瞎扯??!我是回來找共產(chǎn)黨的,咋能稀里糊涂地就成了共產(chǎn)黨呢?”

楊天旺說:“我的大妹子,你騎驢找驢???找什么共產(chǎn)黨啊,你不就是現(xiàn)成的嗎?胳膊上都刻了花兒!你就先干著,有啥麻煩事我給你兜著?!?/p>

樸大姑娘說:“不行不行。你讓我當(dāng)個小兵蛋子,跟著共產(chǎn)黨干,我保證能陣陣不落下。要說當(dāng)縣長,憑我這水平,實在擔(dān)當(dāng)不起?!?/p>

楊天旺撲哧一笑,說:“你咋就不能當(dāng)?大妹子,我吿訴你,秤砣雖小壓千斤,只要你一提你老爹是當(dāng)年的樸大牙,我敢保證,整個龍山縣就沒人敢小瞧你。你先找?guī)讉€膽大的,不怕死的,上警察署把他們的槍給繳了,完了再成立起大排隊,維護社會治安。還有火車站、電報局、稅務(wù)局、糧庫、電業(yè)所啥的,都得把它接收過來。大妹子,不管這個局勢咋變化,龍山縣這一畝三分地,誰先占上誰就是大爺?!?/p>

那天晚上,趙成子一家人圍著鍋臺正喝小馇子粥,忽聽門外有個女人喊道:“三哥,你還在這兒住吧?我看你來了?!?/p>

人和人之間就是個緣分,雖說一別多年,但趙成子一下子就聽出是樸大姑娘的聲音。沒容她喊出第二聲,趙成子把飯碗往鍋臺上一撂,說:“哎喲,好像是樸大姑娘!”

樸大姑娘進門時帶著一股風(fēng),差點兒把洋油燈給搧滅了。她兩手掐著小腰,故意把下巴頦兒揚起來,問:“三哥,你還認(rèn)識我不?”

趙成子撲哧一笑,說:“樸大妹子,我一聽聲就知道是你!哎呀我的媽呀,瞅瞅你這神氣,啥時候當(dāng)上兵了?”

樸大姑娘那會兒并沒有穿軍裝,只是在腰上系了一根牛皮帶,皮帶上又扣了個皮槍套,里邊明晃晃地掖了一把小手槍。這都是楊天旺給她添置的,沒這套行頭,怕她沒底氣,不敢去當(dāng)這個縣長。

樸大姑娘問候了一下老趙太太,又沖趙成子的媳婦兒叫了一聲“三嫂”。說完,她打開包袱,從里邊拿出一個香噴噴的大咧貝,說:“這是從蘇聯(lián)兵營要來的,好嚼咕(食品),快掰給小尕子吃吧。”

趙成子把樸大姑娘重新打量了一番,問:“大妹子,看你這個樣子,是在幫老毛子干事吧?你咋和他們搭上關(guān)系的呢?哎,快給三哥說說,這些年你都是咋熬過來的?”

樸大姑娘知道這兒的人其實對老毛子的印象并不好,于是趕忙掩飾說:“不是不是。我有公事要辦,到他們的駐地點了個卯。”她往炕沿上一坐,又說,“三哥,我的事一時半會兒說不完,以后再跟你嘮吧?,F(xiàn)在,妹子我告訴你一件事,打今天起,我就是咱們龍山縣人民政府的縣長?!?/p>

趙成子嚇了一跳,說:“啥?你當(dāng)了縣長?是誰委任的啊?”

樸大姑娘把手往上一指,說:“上頭委任的?!?/p>

“上頭?上頭是誰?。俊?/p>

“哎,你是我三哥,我也不瞞你了?!睒愦蠊媚飰旱吐曇簦N著他的耳朵說,“三哥,我是周保中派過來的?!?/p>

這話,也是楊天旺教她說的,他說實在要是有人追問,就拿周保中當(dāng)擋箭牌。周保中可是東三省公認(rèn)的抗日大英雄,沒有人敢對他“下笊籬”(找麻煩)。

趙成子拍著大腿說:“哎喲,當(dāng)上大縣長了。好啊,你太有出息了!大妹子,那年我挖個坑,把你爹偷著埋到北河套的菜地里了,年年還給他燒點兒紙。要不要趁著月亮,我領(lǐng)你去看看?唉,你爹也算能閉上眼晴啦?!?/p>

樸大姑娘說:“不了,我現(xiàn)在有要緊的事兒還沒辦呢!三哥,我明天早晨再過來。你今晚幫我找?guī)讉€靠得住的人,最好都像你這樣不把掉腦袋當(dāng)回事兒的。咱們明天上警察署,把那些兔崽子的槍都給下了?!?/p>

這些年,趙成子攢著一身的力氣要報仇。小鬼子放個屁的工夫就交槍投了降,他有勁兒使不上,急得在家里撓炕席呢!聽了這話,他扯著大嗓門說:“哎呀,等明天干啥呀?大妹子,你這手槍里不是有子彈嗎?你想留著它下崽兒???咱們現(xiàn)在就去?!?/p>

“現(xiàn)在就去?你能找到人嗎?”樸大姑娘有點兒不信。

趙成子說:“哎,刮風(fēng)下雨不知道,能不能叫來人我還不知道?你等著?!彼种笞?,蹦下炕就出去找人了。

很快,十幾個人就湊齊了。

那晚,挺大的月亮,樸大姑娘拎著小手槍,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前頭。趙成子手里攥著一把大菜刀,像護法神似的緊跟在她身后。他找來的那些人里,有拿糞叉子的,有拎鍘刀片的,都是些不要命的主兒。

來到警察署,見里面明晃晃地點著電燈泡兒,有人坐在燈下吆三喝四地玩紙牌,樸大姑娘使了個眼色,趙成子走上去,一腳就把大門踹開了。眾人沖到屋里,樸大姑娘舉著槍說:“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本姑娘是新上任的縣長。你們這些警察狗子,想要活命的,把槍都給我繳出來,把這身狗皮都給我扒下來。有一頭算一頭,都給我滾回家抱孩子去?!?/p>

這一嗓子喊的,屋里的人全都嚇傻了,像高粱稈似的杵在那兒,都拿眼睛往一個人身上看。

警察署長姓孫,叫孫玉香,外號大眼皮,和趙成子好像還是遠(yuǎn)房親戚。這小子見過大世面,他扔下紙牌,從上到下,慢悠悠地把樸大姑娘掃視了一通,陰陽怪氣地說:“喲嗬,你是縣長?腦門兒上寫字了嗎?是誰委任的?。课艺筒恢滥??”一邊說,一邊還把槍操了起來。

一看大眼皮要整事,樸大姑娘緊走兩步,用槍頂住他的腦袋,厲聲道:“你咋呼啥?誰委任的我還要告訴你呀,我知道你姓甚名誰。”

要說這個大眼皮,可真是個茬子(社會混混),他把腦袋一挺,也用槍頂住樸大姑娘,拉高調(diào)門說:“你要真是縣長,就把委任狀拿出來。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你是蔣委員長從南京派過來的?!?/p>

這小子咋這么厲害呢?原來,他有個連襟,是在龍山縣潛伏了多年的國民黨,名叫呂敬軒,公開身份是縣里的商會會長,在龍山大大小小有好幾處買賣。日本鬼子一完蛋,沒了靠山,大眼皮嚇得要死,這個連襟就給他吃定心丸,說:“兄弟別害怕,滿洲國是倒臺了,可東北總得有人來治理??!如果我沒猜錯,蔣委員長肯定會派人來接收東北的。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時候,兄弟你只要把槍桿子攥住,黨國的人一來,你不僅能保住自己的腦袋,還能接著吃香的喝辣的?!?/p>

聽了這番話,大眼皮覺得總算是有了點兒底氣。但他根本沒想到,半路會突然殺出樸大姑娘,所以,尿性歸尿性,他心里也是直打鼓。

看兩人就這么僵住了,趙成子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學(xué)著樸大姑娘幾年前的樣兒,把菜刀橫在大眼皮的脖子上,罵道:“他媽個巴子,趕快把槍給我放下!就算你不認(rèn)她這個縣長,你還敢不認(rèn)當(dāng)年抗過日的樸大牙嗎?告訴你,她就是樸大牙家的姑娘!”

話剛說完,就聽見窗戶外邊“嘩啦”一聲響。趙成子一愣,馬上來了個隨機應(yīng)變,說:“看什么看?我們的人全都把這兒包圍了,今天要敢不繳槍就滅了你們?!?/p>

大眼皮聽了這句話,手里的槍可就不聽使喚了,他猶猶豫豫地說:“啥?是鐵路上的樸大牙嗎?那可是個‘抗字頭功臣啊!你個小丫頭片子,可別冒充,我孫某人不認(rèn)識你?!?/p>

站在大眼皮身邊的是個胖子警察,長得白白凈凈的,一看就是個高麗人。他手里原本也趁亂抓了一支槍,這工夫他啪地把槍往地上一扔,對大眼皮說:“署長,我認(rèn)識她,她真的就是老樸家的大姑娘,以前在鐵路醫(yī)院上班,她爹被抓以后,她和她老娘就跑到蘇聯(lián)去了?!?/p>

聽胖子警察一說,大眼皮立馬借坡下驢。他把槍往桌上一扔,命令手下道:“弟兄們,她要真是樸大牙家的姑娘,那就沒說的了。滿洲國都完犢子了,咱們也犯不上給它當(dāng)墊背,快把槍繳了吧?!?/p>

繳了槍,趙成子急忙跑到門外去看。哎喲,原來是一個外號叫李大轱轆的,剛才說是跟著來,走到半道上又害怕了,找了個借口又跑了。這小子跑了沒多遠(yuǎn),心里癢癢,又悄悄溜回來,趴在窗子外邊偷看。等看到兩邊的人真刀真槍一亮,他嚇得就想跑,把腳底下踩著的一個大爬犁給絆倒了,無意間竟幫了趙成子他們。

第二天,樸大姑娘開始招兵買馬,并很快成立了龍山縣大排隊。大隊長肯定是讓趙成子來干。槍不缺,老毛子打開倉庫,里邊都是從日本人手里繳獲的三八大蓋,橫七豎八地堆了一地,隨便拿。趙成子拿的是一把匣子槍,裝上子彈,拿在手里翻過來調(diào)過去地看,舍不得放下。

蘇軍的司令官也來了,他擺擺手,讓楊天旺講話。

楊天旺說:“你們是龍山縣的大排隊,管的是龍山縣的地面治安。有什么大事小情整不明白的,找你們的樸大縣長就行了。蘇聯(lián)紅軍,不和你們一個鍋里攪馬勺!”

鬧騰得差不多了,樸大姑娘讓趙成子帶上幾個人跟她走。趙成子問:“這是要上哪兒???”

樸大姑娘說:“先別問,去了你就知道了?!?/p>

領(lǐng)道的人叫金老二,就是在警察署里說認(rèn)識樸大姑娘的那個胖子,他現(xiàn)在的身份是縣大隊警衛(wèi)班的班長。趙成子從他的舉止言談中看出點兒門道,這個人和樸大姑娘不光是認(rèn)識,應(yīng)該還有過更深的交情。也許多年前的那個晩上,要殺自己的人里就有他。

幾個人一路走到鐵路住宅,找到一處挺講究的磚瓦房。

金老二辨認(rèn)了幾眼,肯定地說:“就是這家。不知道他逃跑了沒有。”

樸大姑娘把眼睛一瞪,說:“這個王八犢子,他要敢溜,我把他一家老小都剁了。”

院子里有條狼狗,看見來了生人就嗷嗷地叫。趙成子撿起一塊磚頭正要打,樸大姑娘說:“別費那個勁了,我讓你狗仗人勢?!闭f著舉起手槍,砰的一槍就把狗打死了。打完,她踢開門就往屋子里闖。

那家人可能是透過窗戶看到了外邊的情況,等他們闖進去,全家老少七八口,都跪在地上磕頭呢!看穿戴,這家人也都是高麗人,男主人穿著鐵路制服,跪在地上,正用高麗話可憐巴巴地向樸大姑娘哀求著什么。樸大姑娘呼呼地喘著粗氣,手里不知什么時候換了一把短刀。沒等那人把話說完,只見白光一閃,她就把刀子捅進了他的心窩。捅進去又一擰,那個男人叫都沒叫就死了。樸大姑娘又揪起他的頭發(fā),一連幾刀,割掉了他的腦袋。

被割下腦袋的人,是鐵路機務(wù)段的一個副段長。樸大姑娘告訴趙成子,當(dāng)年她老爹就是被這家伙給出賣的。她老爹在給水工區(qū)上班,這小子是工區(qū)的工長。有一回休班,他們湊到一塊兒喝酒。這個人借著酒勁大罵日本鬼子,說是要弄翻日本人的軍車,報國恨家仇。她老爹一看機會不錯,想把他拉進抗日組織,迷迷糊糊地就把自己的身份公開了。想不到,這人竟是個日本特務(wù),他一轉(zhuǎn)身就將這情況偷偷地報告給了憲兵隊。

樸大姑娘拎著仇人的腦袋,讓趙成子帶著,來到樸大牙的墳前,趴到地上就是一通大哭。

她老爹的墳,因為年年填土吧,起得高高大大的。墳前還立了個木頭做的碑,字是用墨寫的,斑斑駁駁的已經(jīng)看不清了。

趙成子這工夫也來勁了,說:“樸縣長,你的仇報完了,我的仇還沒報呢。你回去先歇著,我?guī)蠋讉€兄弟去找他們的人算賬?!?/p>

樸大姑娘一激靈,抹了一把淚,問:“啥?三哥,你又要報啥仇?”

趙成子說:“當(dāng)年,暖泉溝那個小鬼子的開拓團,平白無故占去我們家一坰半的好地,打死了我老爹還不說,弄得這些年我沒有地種,全家老小差點兒餓死。哼,憋了我多少年啊,現(xiàn)在終于有機會報仇了,我這就去把他們的頭給割了。”

樸大姑娘把臉往下一耷拉,說:“你扯什么王八蛋?不行!”

趙成子說:“憑啥不行啊?你老爹的仇能報,我老爹的咋就不能報?”

樸大姑娘說:“要報仇你咋早不去???孩子死了你來奶了!你就不怕人家說你欺軟怕硬?”

“早前我手里沒有槍??!要是有槍,你以為我不敢去?”趙成子這人嘴硬。

“我的三哥,殺人不過頭點地,連他們?nèi)毡颈寂e手投降了,跪在地上叫熊了,你說,你咋還好意思去打人家種地的開拓團呢?再說了,這也不是你一家一戶的私仇,是日本國那個狗屁天皇讓他們到這兒禍害人的?!?/p>

“反正,我就是要報這個仇,你不讓我去那就是不行?!?/p>

一句話把樸大姑娘說急眼了,她飛起一腳,踢在趙成子的腿上,說:“不行你還能咋地?我這個縣長,說話不當(dāng)放個屁是不是?”

人就是怪,以樸大姑娘的身份壓不住趙成子,一提縣長,就壓住了。

看趙成子“癟茄子”了,樸大姑娘上去把他的肩膀一拍,說:“你是我三哥,在弟兄們面前,你得處處維護我。我雖然是你妹子,可好歹頂個縣長的名兒,你不能跟我叫這個號兒。走吧,咱們現(xiàn)在有人有槍了,上縣政府接大印去?!?/p>

留守在縣政府的偽縣長姓曲,是個年過六十的老學(xué)究。早在張作霖時代,他就在縣里的“完小”(6年制小學(xué))當(dāng)校長,當(dāng)時這可算縣里的最高學(xué)府,要想念中學(xué),得到佳木斯那邊去才行。

趙成子他們?nèi)耸忠恢?,像走平地似的進了縣政府大門。也不用誰吩咐,一邊站上一伙人,端了大槍擺威風(fēng)。樸大姑娘扯過板凳,大大咧咧地一坐,故意蹺起二郎腿。

姓曲的偽縣長,不慌不忙地從桌子后邊站起來,點了點頭,說:“蘇聯(lián)紅軍那邊早就給話過來了,讓我把縣上的錢糧簿子都保管好,等啥時候來了新縣長,就原封不動地交給他。請問,你就是新來的樸縣長吧?”

看對方這么客氣,樸大姑娘反倒有點兒不好意思。她急忙把腿拿下來,把身子坐直,說:“我也認(rèn)識你,你當(dāng)過縣里學(xué)校的校長,我今天就叫你一聲曲先生吧?!?/p>

這個姓曲的也真有意思,聽樸大姑娘叫了他一句先生,他竟然嘚瑟上了,只見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用不太著調(diào)兒的語氣說:“樸縣長,老朽也不管你是哪一邊委派過來的,反正,滿洲國的氣數(shù)已盡,誰來接這個印我都得交給他。剛才,你樸縣長叫了我一句先生,這個先生的稱呼我不能白擔(dān)著,我想向龍山縣新來的父母官進上一言,不知縣長大人肯不肯聽?”

樸大姑娘感到有點兒意外,說:“有話你就直說吧,用不著拐彎抹角的?!?/p>

“那好,我就直說了?!毙涨陌蜒酃鈸P起,直直地盯著樸大姑娘的臉,“請問樸縣長,就在今天頭半晌兒,聽說你帶人闖入民宅,開槍殺死了一個鐵路上的人。這事是不是真的?”

樸大姑娘騰地從凳子上站起,兩手把腰一掐,說:“是真的。你想咋地?”

姓曲的并沒有怯場,他微微笑了一下,仍舊盯住樸大姑娘,問道:“那么,我想請教樸縣長,你報的是私仇呢?還是泄的公憤?”

樸大姑娘被他問卡殼了,一伸手把手槍拔出來,指著他說:“我就是把他殺了,腦袋也割掉了,你能怎么地吧!你這個狗縣長,幫著日本人欺壓老百姓,我沒把你槍斃了都算便宜你了?!?/p>

一看樸大姑娘發(fā)了火,趙成子也把槍舉了起來,說:“現(xiàn)在就斃吧。這小子也不是個好餅,還敢?guī)椭毡救苏f話!”東北人原先烙餅不叫烙餅,都叫打餅。就是用鏟子把餅鏟起來,一邊烙一邊在鍋里翻個兒摔打,這樣烙出來的餅又軟乎又有層兒。若說誰不是個好餅,就是說那人欠打。

面對槍口,屋里幾個跟班的都嚇得臉色蒼白,可姓曲的偽縣長卻依舊面色坦然。他輕松地笑了幾聲,一彎腰又坐了下來。平靜了片刻,他接著說:“樸縣長,孔夫子說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我當(dāng)過這里的縣長,我知道被你殺的那個人,他背叛民族大義,助紂為虐,罪有應(yīng)得,你的行為當(dāng)然是代表公眾泄憤,還天地間一個公道??墒?,龍山縣老老少少有11萬人口,誰都能知道這其中的來龍去脈嗎?在這兵荒馬亂的日子,如果人人都以訛傳訛,憑著胳膊粗力氣大,到處報復(fù)尋仇,請問樸縣長,全縣的老百姓還能過上消停日子嗎?”

姓曲的一番話,在趙成子那兒,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就出來了,可樸大姑娘卻被他的話給鎮(zhèn)住了。只見她收了槍,兩只眼睛一閉,“撲通”一聲就給姓曲的跪下了。

姓曲的偽縣長大吃一驚,急忙跑過來要把樸大姑娘拉起來,嘴里不停地說:“樸縣長,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你快起來?!?/p>

樸大姑娘死挺挺地不肯起來,說:“曲先生,你還是讓我跪一會兒吧。早些年,在我們國家的時候,我的老父親也是個讀書人,在小學(xué)校里當(dāng)過教書先生,記得他跟我說過,對天地君親師,這心里都得有個敬畏。曲先生,今天要不是聽了您一番點撥,我這個縣長,真要在全縣百姓面前丟人現(xiàn)眼了?!?/p>

姓曲的偽縣長把樸大姑娘拉起來,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把要緊的事兒掰扯完了。

姓曲的攤開一張紙,幫樸大姑娘起草公文。

公文一共有兩道,一道是《安民告示》,學(xué)的是劉邦當(dāng)年打進關(guān)中時制定的約法三章,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原來干啥的現(xiàn)在還接著干啥;另一道是《誅逆告示》,寫明了那個被殺的機務(wù)段副段長姓什么叫什么,當(dāng)年又干了些什么。如此賊人,附逆日本強盜,謀害我抗日志士,本政府不殺不足以平息民憤。

龍山縣人民政府就這樣發(fā)出了第一道公文!在整個合江省,這個縣是最早掛牌的人民政府。在后來的中共合江省委會議上,省委書記張聞天和省長李延祿,還指導(dǎo)別的縣,都要像龍山縣那樣照葫蘆畫瓢。

趙成子想拎著大槍,上暖泉溝里找開拓團報仇,樸大姑娘不讓,就沒去成,想不到有人竟然在“岸上”幫他把仇報了。

來縣政府報信的是幾個開拓團的家伙。那時候,日本人的馬還沒有被老毛子劃拉走,他們一人騎著一匹馬,掙命似的往縣里頭跑。見到樸大姑娘,他們“撲通”一跪,上氣不接下氣地喊“救命”。一看他們都穿著黃衣服黃褲子,還打著綁腿,趙成子心里就不舒服。

樸大姑娘三言兩語把事情弄明白了,馬上告訴趙成子:“有人到暖泉溝里的開拓團鬧事,趙大隊長,你快帶人去看看?!?/p>

暖泉溝離縣城也就五六里地,趙成子他們騎著馬,打個醬油的工夫就過去了。那會兒,有一家人已經(jīng)被滅門,老少加一塊兒有七八口。其實也不能叫殺,那個當(dāng)家人是自殺,他自己用刀把肚子給捅開了,冒出來的腸子流了一地;家里的老婆孩子不知是自己不想活,還是讓人勒死的,反正一個挨一個吊在房檐上,瞪眼伸舌頭,看上去挺嚇人的。

趙成子趕到的時候,正碰到第二家被滅門的場面。大人和小孩兒,有好幾口子已經(jīng)齊刷刷地被吊到房檐上了。院子里跪著這家的當(dāng)家人,他手里哆哆嗦嗦地拿著一把殺豬刀,看架勢是要往肚子上捅。

這是趙成子第一次行使權(quán)力。他一進院子就往天上開了兩槍,把看熱鬧的人全震住了。他說:“這都是誰干的?還有沒有王法?樸縣長剛發(fā)了保境安民告示,你們就滿大街殺人,拿縣長的話當(dāng)放屁是不是?”

話是這么說,其實他心里比誰都樂。出事的兩戶人家都是磚瓦房,兩個當(dāng)家人的身上又都齊齊整整地穿著呢子軍裝,只是沒有肩章和領(lǐng)花,不用說,他們都是開拓團里的大掌柜。

趙成子裝模作樣地掃視了一圈,看跪在地上的那個家伙手里還拿著刀,就上去把刀搶下來,“啪嚓”一下扎到旁邊的樹上,對他說:“想要作死,回你們?nèi)毡緡ィ瑒e把我龍山縣的地方弄臟了?!?/p>

這時候,人群騷動了一下,從后面走出一個50多歲的老高麗,他雙手一抱拳,說:“趙大隊長,在下姓韓。明人不做暗事,這兩個民族敗類和他們的家人都是我殺的。要擔(dān)咋樣一個罪名我頂著,與他人無關(guān)!”

這個自稱姓韓的,可是個場面上的人物。趙成子以前見過他,是龍山縣電報局的局長。前些天去接收電報局,不知道他匿到哪里去了,只有他的幾個手下?lián)沃T面,原來他是跑到這里逞能來了。

趙成子盯著姓韓的,說:“哎喲,你不是電報局的韓大局長嗎?你不好好地發(fā)你的電報,蓋你的郵戳,跑到開拓團來咋呼什么?就算冤有頭債有主,你殺他一個兩個還不夠本兒嗎?為啥要把全家人都捎帶上?”

“趙大隊長,我告訴你,殺了這些王八蛋我都嫌不解恨!我還想活剝他們的皮,生吃他們的肉呢!”姓韓的沒說上兩句話,竟激動起來,“趙大隊長,你們中國人當(dāng)亡國奴當(dāng)了14年,我們呢?我們高麗人可是當(dāng)了30多年?。∩胶悠扑?,國破家亡,妻離子散,血流成河!可這些民族敗類,這些背棄列祖列宗的不肖子孫,他們?yōu)橐患核嚼?,認(rèn)賊作父,助紂為虐,我不殺了他們,怎么能對得起死在他們手上的千千萬萬抗日同胞!”

這個韓局長,這個老百姓眼中的“二鬼子”,竟然也和樸大牙一樣,是個“抗字頭”的人物!

他告訴眾人,有一年,隸屬抗聯(lián)第5軍的一支部隊讓日本人打散了,其中有三個傷兵,餓壞了,跑到山下找東西吃。見到有個苞米地,他們就跑進去掰了青苞米吃。那塊地,偏巧是這個開拓團的,雖然打著日本人的旗號,成員也都來自朝鮮半島??辞嗟膸е鴺屇?,發(fā)現(xiàn)了他們,就舉著槍要抓。兩邊說話的時候,聽出來都是高麗人,那個看青的就心軟了。他騰出窩棚給他們住下,又回去給他們找治槍傷的藥。沒想到,這個事不知怎么露餡了,開拓團的頭頭馬上把他抓了起來,又派了不少人去抓到那三個傷兵。他們把部落里的人都召集起來,把這幾個人反綁雙手,裝到麻袋里,再扎上袋口,找了四個壯漢,把麻袋一下一下地扔起老高,硬是把他們給活活摔死了。

三個傷兵里頭,有一個是韓局長的表弟,還有一個是他熟人的孩子,當(dāng)年都是受了韓局長的動員,被秘密送到抗聯(lián)第5軍當(dāng)了兵的。因此,他現(xiàn)在要代表高麗同胞報這個血海深仇,似乎天經(jīng)地義。

就在韓局長對趙成子說這番話的時候,跪在地上的那個家伙也豎起耳朵聽到了。這人還算有點兒廉恥,只見他慢慢騰騰地站起來,嗷地喊了一嗓子,然后一頭撞到大榆樹上,頓時腦袋撞破,血淌一地。可他還沒有死,像個毛毛蟲一樣,在地上滾來滾去。

趙成子說:“你這個沒人性的畜生,我替大老樸再給你一槍!”

他抬手打了一槍,那個家伙這才不動了。

趙成子對韓局長說:“爺們兒,你也是‘抗字頭的,照理說我不能抓你,可樸縣長發(fā)了告示,有言在先,你必須跟我走一趟,是打是罰得讓樸縣長給個決斷?!?/p>

韓局長說:“去就去。我正想見她呢!”

一行人回到縣政府,樸大姑娘一拍桌子,厲聲喝道:“還反了天了!我不管你是哪頭爛蒜,在我的地盤上濫殺無辜就是不行!來人,把這個姓韓的給我綁上!”

韓局長以為不會有啥事,一聽樸大姑娘要綁他,禁不住吃了一驚,失聲叫道:“咋地?你不認(rèn)得我了嗎?世侄女,我和你老爹可都是一起抗過日的?!?/p>

樸大姑娘把手一揮,說:“那你認(rèn)得我嗎?知道我是一縣之長嗎?沒看到縣政府貼的吿示嗎?”看趙成子有點兒發(fā)蒙,她又把桌子一拍,“沒聽見我說的話呀?管他是干什么的,綁了!”

這個韓局長名叫韓善植,年輕時在哈爾濱讀過無線電技術(shù)學(xué)校,畢業(yè)后,在中蘇合辦的中東鐵路總公司當(dāng)過電報員。他還有一個秘密身份,就是朝鮮祖國光復(fù)會龍山分會的會長。

韓局長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的當(dāng)天傍晚,樸大姑娘只身一人前去看望他了,她用高麗話叫了一聲“韓叔叔”,腿一軟就給他跪下了。

韓局長那是啥人啊,鬼著呢,看見牢房的門沒有關(guān)嚴(yán)實,他先去把門關(guān)上,返回身才把樸大姑娘扯了起來。

韓局長說:“世侄女,快起來。我是你叔叔不假,可你現(xiàn)在是龍山縣的頭號大掌柜,不能這樣沒身份?!?/p>

樸大姑娘說:“韓叔叔,老早以前我就知道,您也是和我老爹一起抗日的。白天的事委屈您了,為了不讓人議論,我不得不這樣做?!?/p>

當(dāng)初,楊天旺趕鴨子上架,非讓樸大姑娘當(dāng)這個縣長。在物色幫手的時候,樸大姑娘順嘴就提起了韓局長,說想讓他當(dāng)個副縣長,好給她支個招兒。

誰知話一出口,差點兒把楊天旺嚇了個大跟頭,他說:“哎呀我的媽呀,大妹子,你想啥呢?你就不怕把龍山縣給弄鼓包了?。俊?/p>

樸大姑娘愣了,說:“咋地???他可是知根知底的人,當(dāng)年和我老爹是一起抗過日的。把他找來,也能幫我多出些主意?!?/p>

“打住!打??!”楊天旺把手一揮,“雖然你是個高麗人,可有你老爹抗日的名頭擺在那兒呢,怎么招搖都不是個事兒。那個姓韓的,就算他皮兒是白的,瓤是紅的,可百姓誰知道???還不得把他當(dāng)成二鬼子?現(xiàn)在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能因小失大。諸葛亮的扇子,先讓他們都遠(yuǎn)點兒扇著吧!”

就因為有了楊天旺這句話,樸大姑娘才沒敢對韓局長從輕發(fā)落,她故意裝傻,把他關(guān)了半個多月。

剛剛進了陰歷的十月,下了一場小雪。

那天是金老二帶班站崗,有人操著個袖子,顛兒顛兒地走過來,和他小聲說話。

金老二聽了,轉(zhuǎn)過身就去找樸縣長。那會兒樸大姑娘都睡下了,金老二把她叫起來,兩個人從后門走了出去。

火車站前的大街,是龍山縣唯一的商業(yè)街。因為太晚了,街兩旁的店鋪沒有一個是亮著燈的。走到一處澡堂子門前,金老二出手敲窗戶。敲了兩下,板門里面“嘩嘩”響了幾聲,有人把門打開了。

等著樸大姑娘的,正是酒氣熏天的韓局長。他說:“來了,我?guī)阋妭€人?!?/p>

穿過走廊,到了里邊的一間屋子。桌子上擺著幾盤吃剩的酒菜,電燈明晃晃的,燈下坐著的人竟然是呂敬軒。

看到樸大姑娘一臉意外,呂敬軒站了起來,雙手一抱拳,說:“樸縣長,你別害怕。今天請你來只是說說話?!?/p>

樸大姑娘拿鼻子哼了一聲,說:“有什么好害怕的?大不了把腦袋割給你,就怕你姓呂的不敢要!”礙于韓局長的面子,她想了想,還是在呂敬軒的對面坐下了。

呂敬軒拿起酒壺,把三個酒盅都倒?jié)M,恭恭敬敬地拿起一個,雙手遞給樸大姑娘。

樸大姑娘不接,倒是坐在一旁的韓局長替她接下,遞到她面前,說:“樸縣長,別的酒你可以不喝,可呂先生敬的這杯酒,你今天必須得喝?!?/p>

樸大姑娘把頭一擰,說:“憑啥?”

韓局長說:“憑啥呢?就憑他是我韓善植的恩人,也是我們龍山縣所有朝鮮同胞的恩人?!?/p>

這句話,顯然把樸大姑娘說愣了。她看了一眼韓局長,不由自主地就把酒盅接了過去,心里納悶:什么恩人?這不是葫蘆攪茄子嗎?

只聽韓局長說:“呂先生是國民黨龍山縣的書記長,這你應(yīng)該知道??墒菛|北淪陷這些年,呂先生臥薪嘗膽,也在暗中為國家效力,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就問你一件事,你回來以后,是怎么知道那個機務(wù)段副段長是害過你老爹的?”

樸大姑娘說:“是金老二告訴我的。”

韓局長咧嘴一笑,說:“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樸大姑娘有點兒愣了,半天說不出話。

韓局長把話接了過去,說:“樸縣長,不繞彎兒了,都告訴你吧,這個情報就是呂先生最先獲得的。他擔(dān)心我們光復(fù)會的組織再被破壞,就連夜派了人來,在我家的門縫里塞進來這么一個字條。也就是說,我和你老爹的抗日身份,他早就掌握了,而且他一直在暗中支持我們光復(fù)會。要不是他提供了情報,真不知還會有多少抗日志士會死在那個特務(wù)手里。你說,這杯酒你今天該不該喝?”

呂敬軒笑了笑,把酒盅舉到樸大姑娘面前,嘴里說道:“言重了,言重了!抗日救國,兄弟我不過盡了一點兒綿薄之力。來,樸縣長,我先敬你?!?/p>

樸大姑娘這下沒話了。

三個人碰了一下杯子,各自側(cè)著身子把酒喝了。

韓局長喝完酒,有點兒如釋重負(fù)的樣子,他一屁股坐下來,感慨地說:“哎,多少年了,也沒有過這般揚眉吐氣地喝過酒!”他拿起酒壺晃了晃,里邊的酒只能倒一盅,他就先給自己倒上,然后端起來一飲而盡,抹了抹嘴說,“樸縣長,今天是呂先生找的我。聽他給我講了一陣時局,可謂頓開茅塞??!”

呂敬軒客氣了兩聲,讓人把酒壺添滿,放在一個大海碗里,又拎過暖壺,加了熱水燙著。然后,他對樸大姑娘說:“長話短說吧,樸縣長,兄弟我得到了確切的消息,東北剛剛光復(fù),老百姓都想安居樂業(yè),可共產(chǎn)黨不服從政令,已經(jīng)擅自派兵到東北‘撿洋撈兒來了。蔣委員長當(dāng)然不能聽之任之,他已經(jīng)號令三軍,在美國人的幫助下水陸并進,不日即可推進東北全境。最后誰輸誰贏,我就不說了,反正一場大戰(zhàn)不可避免。不過,樸縣長,這都是我們中國人自己的事情。樸縣長和韓先生一樣,都是從朝鮮半島過來的高麗人。聽說蘇聯(lián)人也把你們的國家解放了,這正是樸縣長回去建功立業(yè)的大好時機,你犯不著留在我們這里趟渾水吧!”

樸大姑娘又一次被震住了。她做夢都沒想到,時局會是這樣糟糕。

韓局長插話說:“樸縣長,呂先生的話一點兒都沒說錯。咱們腳下雖然踩著中國的地界,可咱們不能忘了身上淌的是高麗民族的血!這些年,金日成將軍帶領(lǐng)我們,和中國同志一起抗日救亡,有成千上萬像你老爹那樣的仁人志士流血犧牲,我們也算是盡心盡力了,對得起中國人了。現(xiàn)在,回到朝鮮去,光復(fù)我們自己的祖國,才是最高任務(wù)!”

樸大姑娘沉默了半天,忽然冒出來一句話:“姓呂的,你啥意思?。磕憔褪且獢f走我這個共產(chǎn)黨的縣長,好讓國民黨來坐享其成是不是?”說著,她一拳頭砸在桌子上,把碗筷都震掉了,“憑啥???你國民黨有什么資格在東北坐天下?日本鬼子統(tǒng)治東北14年,你國民黨、蔣介石發(fā)過一兵一卒嗎?給過一把槍嗎?還不都是共產(chǎn)黨組織的抗日聯(lián)軍在打日本人嗎?”

呂敬軒知道沒辦法再往下說了,他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頭,自顧倒酒喝。

韓局長的臉上陰云密布,心道,這個臭丫頭片子,竟然如此不給面子,遂說道:“呂先生,你回避一下,我和樸縣長有話說?!?/p>

呂敬軒借坡下驢,離開了。

韓局長把臉耷拉下來,用高麗話問樸大姑娘:“世侄女,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到底是中國人還是高麗人?”

樸大姑娘想都沒想,脫口說道:“我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黨員!”

一句話把韓局長說急眼了,他抓起桌上的飯碗,叭地摔在地上,吼道:“我不管你是什么黨的黨員,我只問你,你的老祖宗是中國人還是高麗人?”

樸大姑娘呼呼地喘著粗氣,擰著腦袋說:“是高麗人。”

韓局長怒氣未減,拍著桌子吼道:“你個四六不懂的小丫頭片子,你還敢說自己是高麗人??!你明明知道我和你爹是生死之交,是龍山縣領(lǐng)導(dǎo)高麗人抗日救亡的大掌柜,可你回到龍山,不先和我聯(lián)系,卻傻里吧唧地受了共產(chǎn)黨的委派,當(dāng)了他們的縣長。你眼中還有我這個前輩嗎?”

樸大姑娘說:“韓叔叔,這個縣長我不該當(dāng)嗎?我老爹是共產(chǎn)黨,是為了抗日犧牲在龍山的,我繼承父業(yè),把龍山縣又拿到咱自己手里,這有什么不對?”

韓局長愣了一下,擺了擺手,說:“算了算了!過去的事我就不提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以祖國光復(fù)會龍山分會會長的名義命令你:國共兩黨要在這個地盤上打內(nèi)戰(zhàn),咱們不能跟著瞎摻和,這個縣長你不要再干了,我已經(jīng)派人回國去聯(lián)系了,咱們要保存骨干力量,隨時等著金將軍的命令。”

在金日成的革命生涯中,最偉大的一頁,莫過于在中國東北發(fā)起成立并領(lǐng)導(dǎo)了這么一個政治團體——朝鮮祖國光復(fù)會。這個擁有20萬成員的光復(fù)會,有十大綱領(lǐng),主旨就是動員流落在中國東北的朝鮮同胞,和中國人一同抗戰(zhàn),期待能有朝一日光復(fù)祖國。當(dāng)年的樸大牙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縣委書記,這不假,可他的另一個身份,還是龍山縣祖國光復(fù)會副會長呢!現(xiàn)在,韓局長無論是出于叔叔的輩分,還是出于龍山縣祖國光復(fù)會的一把手,那都壓樸大姑娘一頭。

樸大姑娘雖然是個高麗血統(tǒng),但她在重要的年齡段里,接受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正規(guī)教育,骨子里已經(jīng)成為中國革命的中堅分子了。再加上當(dāng)了幾天的縣長,無形中有了權(quán)威,聽這位韓叔叔嘴里說出來的話,分量就沒那么重了。所以,她不軟不硬地回了一句話:“韓叔叔,你讓我回去再想一下。”

韓局長一看唬不住她,再加上她又有個父母官的身份,就不得不把口氣降下來,無奈地說:“世侄女,我說話不好使是不是?告訴你,你不要小瞧了國民黨。那個蔣介石有數(shù)百萬大軍,打走了日本人,氣焰正盛著呢,共產(chǎn)黨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你要是識時務(wù)的話,就等著回國盡忠,別把小命搭在他們的內(nèi)亂里?!?/p>

沒聽他再說下去,樸大姑娘喊了一聲“金班長”,站起身就走了。

那天,趙成子和大眼皮坐在大隊部里閑扯,站崗的進來說外面有人來找樸縣長。趙成子問是干啥的。站崗的說,可能是幾個高麗人,給樸縣長打溜須的,送來半袋子大米。

龍山縣原來沒有水田,種大米是從打日本開拓團來了以后才有的。過去有套嗑兒,叫打粳米,罵白面,是說在偽滿洲國的時候,不讓老百姓吃大米和白面,要是吃了會當(dāng)經(jīng)濟犯抓去蹲笆籬子的,所以大米在那會兒顯得相當(dāng)金貴。

趙成子一聽就樂了,一個高兒從炕上蹦下來,說:“這陣子嗑嘮壞了,快弄兩碗去熬大米粥喝!”

大眼皮也說好,都快忘了大米飯是啥味兒了。

趙成子出門兒一看,男男女女,好幾個老高麗在院里站著,手里提的大米能有20來斤的樣子。

高麗人和日本人不僅長得差不多,對別人說話也都是點頭哈腰的。他們中國話說得不是很溜,有叫長官的,有叫隊長的,還有叫太君的。誰也沒料到,一句話還沒說,趙成子眼珠子一瞪,扯住其中一個男的,舉起拳頭就打。

挨打的這個人是誰呢?他是開拓團里的一個小鬼子。冤家路窄呀,十多年前,日本開拓團進駐龍山縣,巧取豪奪,把趙成子家在河套邊上的一坰半地給霸占了,后來就是分給了這小子種的。

趙成子這人氣性大,地被霸去的第二年,苞米苗剛長到齊腰高,他半夜三更摸過去,掄著鐮刀,從這頭到那頭,把苞米苗全給砍了。天剛放亮,就是這個小子,帶著開拓團的人追到他家,手里都攥著大槍,照著趙成子,還有他老爹的腦瓜,砰砰地打了好幾槍托子,管你淌不淌血,把這爺倆連踢帶打弄到了憲兵隊。趙成子的老爹傷得太重,竟死在里邊了。后來,老趙太太忍痛賣掉了全家僅有的兩畝地,籌齊了賠償款,才把趙成子給弄出來。

哈哈,老天有眼??!我想找你還找不到呢,今天居然送上門來了!想打馬虎眼???燒成灰我都認(rèn)得你!趙成子越打越來勁,手腳并用,打得那小子滿臉是血,捂著腦袋在地上滾來滾去。

打著打著,金老二一陣風(fēng)似的跑過來了。他可不是來看熱鬧的,只見他兩手掐著腰,像頭牛似的,沖上去就用腦袋頂,“咣嗤”一聲,竟把趙成子頂了個仰面朝天。

當(dāng)時,趙成子的一個本家兄弟正好也在場。他一看不好,叫了一聲:“老高麗,你要反天了??!”順手就把槍支上了。人家金老二也不是一個人過來的,警衛(wèi)班里有一多半都是高麗人,看見這邊掏了槍,他們也把槍端起來,咋咋呼呼的要開火。

金老二這鐵頭功夫不知是打哪學(xué)的,趙成子腦門上被撞了大包且不說,坐在地上好半天都沒緩過勁來。等他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剛要還手,金老二拳腳相加,把他又是一頓飽揍。

趙成子的本家兄弟看不過去了,在金老二背后頂了一槍托子。趙成子逮到空,爬起身,就把槍掏出來,沖著金老二就支巴上了。金老二能服嗎?就你有槍,我就沒有?。∷舶褬屘统鰜恚瑳_著趙成子的腦袋就頂上了。

金老二罵道:“姓趙的,你還知道啥叫仁義嗎?人家來見樸縣長,你憑什么下死手打人家?”

趙成子也罵道:“這幫日本鬼子,他有什么資格見樸縣長?還有你,你和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你憑什么要幫狗吃食兒?”

金老二說:“放你媽的屁!你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嗎?為人在世,誰能沒個三親六故,親朋好友?他們都是樸縣長的老鄉(xiāng),不行咋地?”

原來,暖泉溝里的這個開拓團,不光是從朝鮮半島過來的,而且和樸大姑娘家還是一個郡的老鄉(xiāng)。兵荒馬亂的年月,生死未卜,他們就想攀住樸大姑娘這個保護神。

一邊是高麗人的陣營,一邊是趙成子的鐵哥們兒,誰都不服誰,手里操著槍,瞪著血紅的眼睛罵。

就在這工夫,“砰!砰!”兩聲槍響,有人高喊:“想造反???把槍都給我放下!”

開槍的是大眼皮。兩邊的人都被震住了,雖然槍還在手里攥著,但都不指向?qū)Ψ搅恕?/p>

大眼皮說:“你們作什么妖???你們就不能給樸縣長省點兒心嗎?她一個女人家,管著龍山縣這么大地界上的事兒,你覺得她容易嗎?”

一提到樸縣長,兩邊的人都挺上心的,麻溜地就把槍收了起來。也就在這時候,樸大姑娘聽到槍聲,手里握著小手槍,從辦公的地方跑了出來。一看滿院子的人,還有兩個滿臉淌血的,她就問:“出了什么事兒?剛才誰開的槍?”

兩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答話。

大眼皮開囗說:“沒事兒,是我開的槍,走火了?!?/p>

樸大姑娘問:“人是誰打的?”

趙成子說:“開拓團的這個小鬼子,當(dāng)年霸去了我家一坰半地,還打死了我老爹。我他媽的看見他就來氣!”

金老二說:“什么小鬼子?現(xiàn)在不打仗了,樸縣長發(fā)了告示,他們都是龍山縣的平民百姓。你小子仗勢欺人就是不行!”

被打的那個人滿臉是血,坐在地上不吭聲。

樸大姑娘氣得呼呼直喘,拿著槍,走到被打的這人面前,指著他說:“你們這些人,就是欠揍?。∥也皇呛湍銈冋f過嘛,老實在家里呆著,我這個縣長當(dāng)一天,就能保你們一天的活命,你說你們老跑到縣城來嘚瑟個啥?”

來的人里,有個人嘟嘟囔囔地說:“樸縣長,我們是來給你送大米的?!?/p>

樸大姑娘把手一揮,說:“送什么大米?你們不怕我吃了噎死??!把米拿上,都給我滾回去!”

開拓團的人扛上米,拉著那個挨了打的,磨磨嘰嘰地又給樸大姑娘鞠了個躬,掉屁股走了。

直到這個時候,趙成子還沒覺得自己理虧,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指著金老二說:“聽到樸縣長說話沒有?是他們偏要跑到縣城里來嘚瑟的。老子以后見到他一回就打一回?!?/p>

說完話,他以為樸大姑娘能向著他,笑嘻嘻地就叫了一聲:“樸縣長!”剛要再往下說,啪的一聲,臉上讓樸大姑娘往死里搧了一巴掌。

樸大姑娘說:“讓我說你什么好呢?日本人當(dāng)?shù)赖臅r候,不拿老百姓當(dāng)個人,說整死就整死?,F(xiàn)在我們當(dāng)了道,得了勢,要是也像他們那樣,見誰不順眼就往死里整,那和他們還有什么兩樣?來人!把他的槍給我下了,找個繩兒勒上,關(guān)起來!”

縣長發(fā)話,誰敢不聽,就是趙成子的那幾個鐵哥們兒,這工夫也都被震住了,眼睜睜地看著金老二上去把他給捆了。

從縣政府出來,拐個彎就是笆籬子。凡是和“反滿抗日”沾上邊的犯人早都放了,剩下幾個敲寡婦門、挖絕戶墳的壞種,日本人沒放他們,中國人來了,審了兩句,也得照樣先關(guān)著。

趙成子享受的是單間,臉上干得沒皮了,肚子不能虧著。他手底下的兄弟湊了錢,給他在小館子里買了牛肉燉豆腐的砂鍋,又弄了一壺小酒??伤挠行乃己劝?,依偎在旮旯里生悶氣。

再說樸大姑娘,她叫人把趙成子往笆籬子里一關(guān),轉(zhuǎn)過身就后悔了。天啊,我這不是中邪了嗎?為了一個高麗老鄉(xiāng),把身為左膀右臂的大隊長給關(guān)了,至于這樣嗎?接下來該咋整呢?裝瘋賣傻,把人就這么關(guān)著?這也太傷感情了!要么搭上好言好語,馬上放人?可一縣之長說了不算,算了不說,能拉下這張臉嗎?

姓曲的老爺子屬毛驢的,耳朵長,聽說政府大院出了事兒,跑過來說要見樸縣長。

進了辦公室,他也顧不得客套,張口就說:“樸縣長,就算你渾身是鐵,你能打幾個釘???今天的事兒,趙大隊長的確有錯在先,可他就是有一百個錯,現(xiàn)在你也不能治他。要是不信我的話,你縣政府用不了幾天就得散架子!”

樸大姑娘心里眀白,但不愛聽這話,反駁說:“憑啥???缺他這個臭雞子,我還做不了槽子糕了!”

姓曲的說:“不憑啥,就憑你是個高麗人,就憑你今天護著的,是個打圖門江那邊過來的日本人!樸縣長,忍字頭上一把刀,有些事你可得看長遠(yuǎn)一些,你不能讓老百姓議論,咱們龍山有一個偏向二鬼子的縣政府?。 ?/p>

這句話可算點中要害了,也看出楊天旺真的是有先見之明。

當(dāng)初上任的時候,樸大姑娘之所以直接去找了趙成子,而不是去找金老二這些高麗朋友,忌諱的就是她的這個身份!金老二算是生死之交了,人嘴兩層皮,怕挨議論,只能給他個警衛(wèi)班長干干。還有這些落難的同胞,同樣來自三千里江山,憐憫他們倒是沒錯,可要一不小心把坐地戶都給傷了,誰還能頭拱地的幫你做事兒呢?

樸大姑娘說:“老先生,我想明白了。我姓樸的臉皮再金貴,也金貴不過一個龍山縣。我這就去向趙大隊長認(rèn)個錯?!?/p>

姓曲的說:“不行,這個錯字不能從你嘴里出來。一縣之長,在下屬面前那得有個威望。樸縣長要是信得過老朽,這話我替你去說?!?/p>

樸大姑娘說:“那就拜托您了?!?/p>

姓曲的老先生笑呵呵地進了小號,棉袍子一撩,挨著趙成子坐下。

“你來干啥?看我還不夠丟人啊?”腦瓜一旦不發(fā)燒,趙成子也很后悔。

姓曲的說:“知道錯了就好。樸縣長剛才發(fā)話了,說讓你自個兒掂量著,到底該不該報私仇,掄拳頭打人家老百姓?等啥時候整明白了,你就啥時候出去?!?/p>

趙成子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不想從嘴里蹦出那個“錯”字,他脖子一梗,說:“出去干啥?有吃有喝的,我在這兒過年得了!”說著吧的一口酒,吧的一口菜,十分享受的樣子。

曲先生說:“我說爺們兒,坐著也是坐著,我講個瞎話兒給你聽吧?!?/p>

趙成子撲哧一下樂了,說:“當(dāng)過縣長的人,給我講瞎話兒?我不能白聽吧,是不是得給你錢?。俊?/p>

姓曲的往墻上靠了靠,盤上兩條腿,自言自語地就講上了。

他說,為了發(fā)展抗日力量,當(dāng)年的樸大牙很善于交際,見了人就先嗤牙跟你笑。他不光認(rèn)識不少坐地戶,住在高麗屯和開拓團營地的那些人,也有很多跟他交情不錯的。他被抓的那天晚上,憲兵隊還要再抓他的老婆孩子。這娘倆得了信,你猜他們藏到哪去了?就藏在高麗屯金老二家的苞米樓子里。那會兒,他自個兒是縣長,好賴不濟也是有幾個耳目的。半夜時分,得到了金老二家藏人的線報,就要去報給憲兵隊抓人。

講到這兒,他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說他不是在這里向趙成子表功,他知道,真要去抓人,老金家也得跟著栽進去,弄不好就要斷送五六條人命。報料的特務(wù)曾經(jīng)是他的學(xué)生,也受過他的提攜。就憑著這點兒關(guān)系,他想拿著自個兒的身家性命賭一把。一狠心,他就把情報給壓下來了。

這個料兒太火爆,趙成子聽完,真恨不得跪下來給姓曲的磕頭。樸大姑娘,再怎么說那也是他心目中神一般的女人??!在生與死的關(guān)鍵時刻,沒想到讓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老頭兒給救了,想起那天說過他不是好餅,還差點兒沒開槍把他給斃了,趙成子難受得都要把腦袋塞褲襠里了。

他晃了晃酒壺,里邊還有酒呢。他倒上滿滿一盅,雙手舉著,恭恭敬敬地端給姓曲的,說:“曲先生,我姓趙的是個粗人,沒念過書,也不懂得世面上的規(guī)矩,以后可得請您多多指教?!?/p>

姓曲的把酒接在手里,說:“趙大隊長,孔老夫子說過,德不孤,必有鄰。為啥我要對你講這個事兒呢?我就是想讓你知道,不管世道怎么變化,不管是咱們的人還是高麗人,這仁義之心總是撲滅不了的。所以我說你,不能看誰都眼眶子發(fā)青,一律打家伙。還有,凡是國家的事兒,那得由一國之君兜著。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你找他下邊的人算總賬,他們又找誰訴委屈呢?”

曲老先生一番話,聽得趙成子連連點頭。金老二當(dāng)初救過樸大姑娘,這回對上號了,怪不得他倆的關(guān)系那么鐵呢!

“趙大隊長,老朽我還有一事相求。”姓曲的老先生端著酒盅,接著說,“我今天對你講的這個事兒,你千萬別告訴樸縣長。老朽我實乃生不逢時,大節(jié)有染,愧于國人?。∮媚阙w大隊長這杯酒,我先祭奠一下這14年來,死在小鬼子手里的東北同胞吧!”

“放心吧。我一定守口如瓶的。”

和姓曲的談完話的當(dāng)天晩上,趙成子就回去了。

伙房里悶的是大馇子干飯,帶飯豆的,樸大姑娘便特地把趙成子叫到辦公室,滿滿地盛了一大碗飯,放到他面前,說:“吃吧,吃飽了好氣我!”

趙成子悶頭吃飯,也不和她說話。

那天的菜也好,買來一只大鵝殺了,燉的酸菜,還加了寬粉條子。樸大姑娘夾了兩塊大腿肉,扔到趙成子的飯碗里。

趙成子賭氣不吃。

樸大姑娘說:“咋地?怕藥死你?”

趙成子說:“那可說不準(zhǔn)?!?/p>

樸大姑娘有點兒不高興,用筷子抽了他一下,說:“看你這個熊樣兒!小肚雞腸的,給我添了這么多羅亂,你還有理啦?”

“誰說我怕了?我這就吃給你看!”

這么好的飯菜,被趙成子三口兩口就扒拉到了肚里。

樸大姑娘把門關(guān)好,回過身問:“三哥,你給我說實話,你到底是不是共產(chǎn)黨?你要不是,我老爹當(dāng)年能帶著你反滿抗日,鉆到大山里給抗聯(lián)送情報……”把話說了半截兒,樸大姑娘想起楊天旺叮囑過她的事兒,急忙又把話題岔開,哼哼哈哈地扯起了用不著的。

趙成子看出這里有不對勁的地方,緊接著就把臉繃起來了。他說:“咋地,樸縣長,你有啥話還要掖著蓋著嗎?和你這個三哥分里外拐,把我當(dāng)外人是不是?”

聽他這么一說,樸大姑娘蔫了。她巴嗒了幾下嘴,想不出來有啥趕勁兒的話。于是,她就慢慢地把袖子擼起來,讓趙成子看那個鐮刀和錘子的圖形,問他:“三哥,你知道這是啥吧?”

趙成子低下頭,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好一會兒,納悶地說:“你不嫌疼啊,往身上刻這個干啥?這個好像是月牙兒,可它咋還帶個把兒呢?”

樸大姑娘多少有點兒失望,對他說:“哦,三哥,你要這么一說我就知道了。當(dāng)年,我老爹還沒把你介紹進這個黨里。這個是咱們共產(chǎn)黨的記號,一把鐮刀加一把錘子,代表著農(nóng)民和工人。三哥,我現(xiàn)在就是這個黨里的人。我也想把你介紹進來,你干不干?”

接下來,樸大姑娘把她能知道的關(guān)于共產(chǎn)黨的事兒,都對趙成子說了。這個趙成子還以為要像拜把兄弟那樣,要燒香發(fā)誓呢,跪在地上就要和她對拜磕頭。

樸大姑娘說:“不是這樣的。咱共產(chǎn)黨不興這一套。今天的情況特殊,你就看著我胳膊上刻的這個記號,我說一句,你學(xué)一句,舉著拳頭發(fā)個誓愿就行!”

再說那個呂敬軒,他自以為有個“恩人”的身份,又加上找來了龍山縣高麗人的大哥大,本以為能把樸大姑娘順利拿下,自己好獨掌龍山縣的大印,結(jié)果他大失所望。

一看文的沒戲,呂敬軒決定動武。

這天,趙成子帶人在火車站執(zhí)行勤務(wù)。那時候老毛子開始下手了,凡是在龍山縣能淘到的物資,大木頭、大煤塊、成麻袋的糧食、成桶的豆油,還有牛和馬等,通通往站臺上弄,然后裝上火車,往他們自己的國家搬。

看見一堆又一堆的好東西被老毛子一分錢不花就拉走了,趙成子的心里真不是滋味。所以,他告訴手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趕上有人借著看熱鬧的機會偷著牽走了一只羊,或者偷著把麻袋割個口子搞點兒糧食啥的,裝模作樣喊上兩嗓子也就算了。

擦黑的時候,李大轱轆忽然喘著粗氣跑過來,找到趙成子,說:“不好了,你家老太太到火鋸房摟鋸末子時,一不小心被木頭垛上滾下來的木頭給砸到了。你快些回去看看!”

趙成子一聽急了,大步流星地往火鋸坊跑。

可院里沒有人啊!

李大轱轆又說:“進鋸料子的大屋看看吧。”

趙成子剛掀開門簾,就讓人拿槍給逼住了。

坐在他面前的是呂敬軒,他叫人把趙成子的槍下了,笑嘻嘻地說:“趙大隊長,你還認(rèn)得鄙人嗎?”

趙成子知道自己鉆到人家套子里了,愛咋咋地吧,也不懼他。他把頂?shù)侥樕系臉尮茏右话抢?,大大咧咧地找了個地方坐下,說:“認(rèn)得!你是大眼皮的連襟?!庇峙ゎ^找李大轱轆,看見他倚歪在一堆木料垛子上,小臉兒煞白,手腳一塊兒抖,站都站不住了,就說,“李大轱轆,你小子行啊,撒謊撂屁兒的,他們給了你多少錢啊?”

大眼皮站在旁邊抽著煙呢,李大轱轆看了他一眼,哭喪著臉說:“趙大隊長啊,你可不要怨我呀,是孫大隊長說的,說你老媽摟鋸末子讓木頭給壓了,讓我去找你,我也不知道他設(shè)了個套兒要抓你呀!你們兩家,不還是親戚嗎?這也不關(guān)我的事兒呀!”

呂敬軒把桌子一拍,說:“別扯些沒用的!告訴你,本書記長今天要打你的縣政府,要把那個高麗娘們兒的腦袋擰下來當(dāng)球踢!你要是想活命,投到本書記長手下效力,今天我就放你一馬。你要是執(zhí)迷不悟,還拿著共產(chǎn)黨的雞毛當(dāng)令箭,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趙成子嘿嘿一笑,說:“姓呂的,你說了那么多話,不嫌累嗎?歇歇吧,本大爺都聽煩了!不就是要命嗎?大爺我給你!”

呂敬軒把手一揮,他手下的人就拎出一根細(xì)麻繩,一下勒住了趙成子的脖子。剛那么一用力,就聽見大眼皮喊了一聲:“書記長,你快住手!”

剛才這一下,已經(jīng)把趙成子勒得夠戧,一張嘴咳出許多血沬子來。

大眼皮說:“書記長,嚇唬嚇唬他也就算了,你犯不著把他整死呀!”

趙成子喘了幾口氣,扯開嗓子說:“姓孫的,你也別他媽的裝好人。前兩天你還和我又是秧歌又是戲呢,原來你沒安好心啊!”

大眼皮走上來,把繩子扯到自己手里,對趙成子說:“三哥,今天把你騙到這兒來,都是我的主意。呂書記長想要動手打共產(chǎn)黨了,看在親戚的分上,我不想讓你和樸大姑娘一塊兒被打死。咋樣,到我們這邊來,和呂書記長一塊兒干吧!等國軍一開到東北,咱們可都是有功之臣。”

趙成子連血帶唾沬先“呸”了他一口,罵道:“你個王八羔子,少給我提親戚兩個字,我他媽的嫌‘牙磣。我不認(rèn)識你那個黨國和姓蔣的,我只知道共產(chǎn)黨在東北是抗過日的,打走了小日本,現(xiàn)在讓共產(chǎn)黨來坐天下,那是天經(jīng)地義!”

“牙磣”是東北話,意思是吃的東西里有砂子,不能嚼的。

大眼皮嘆了口氣,顯得很無奈的樣子,說:“三哥,人各有志,不能強求。老弟我看在親戚的分上,今天只能向書記長求情,饒你不死。我現(xiàn)在把你綁上,等打完了縣政府,剿滅了樸大姑娘,再把你放了。”

用這樣的方式處置趙成子,姓呂的顯然有點兒吃驚。他說:“孫團長,這小子死心塌地跟著共產(chǎn)黨干,咱們不能放?。∧阋强床幌氯?,就交給我,拉到外邊斃了算啦!”

大眼皮說:“不行,書記長,什么事都可以依你,就這件事得聽我的。這個人不能殺!”

“怎么就不能殺?”呂敬軒把桌子一拍,順手攥起一把手槍,“在龍山縣我姓呂的才是大掌柜,我不能給黨國留下這么一個禍害?!?/p>

一看姓呂的真要動手,大眼皮不干了。他“啪”的一下,也把槍摔到桌子上,黑著臉說:“書記長大人,你要是真的不給我這個面子,這個保安團長你找別人去干吧,老子不伺候了!”

呂敬軒愣住了,帶著火氣說:“你給我扯啥呀?你們兩家到底是什么親戚,你犯得著為他蹚這渾水嗎?”

大眼皮說:“親戚倒是不怎么親,可我孫玉香欠他們老趙家一個天大的人情?。【褪俏耶?dāng)年,到省里上國高(省立高中)的時候,碰上趙成子他媽到我們家串門,聽說我因為交不上學(xué)費要退學(xué),我這位老姨,就把手上的金鎦子擼下來,讓我拿去當(dāng)了錢交學(xué)費。她老人家回去撒謊,說金鎦子是在道上丟的,為了這個,讓婆家人好一頓揍。書記長,你說說,我姓孫的能不報這個恩嗎?”

呂敬軒氣得干瞪眼,把手里的槍舉了又舉,最后拍到桌上,說:“不殺就不殺,留個禍根吧,看他將來是怎么殺你的!”

趙成子那會兒并不領(lǐng)情,什么話趕勁兒他就罵什么。大眼皮也不吭聲,只拿繩子把趙成子牢牢地綁在椅子上,又找了個大鋸工人戴的破手套,嚴(yán)嚴(yán)實實地塞進他的嘴里。他留下兩個人看住趙成子,然后帶著其他人,操著槍,呼啦啦直奔龍山縣政府。

站崗的哨兵以為是自己人,完全沒防備,剛給大眼皮打立正,叭叭兩槍就讓他給打死了。然后,土匪們進大門的進大門,翻院墻的翻院墻,直奔樸大姑娘的辦公室。

這情況多緊急啊!謝天謝地,警衛(wèi)班的班長金老二,這小子夠雞賊的,人不離槍,槍不離手,出事的時候他正在廁所里蹲著,聽到槍響,他知道不好,屁股也沒顧得上擦,把褲子一提,拔槍就沖了出去。

警衛(wèi)班當(dāng)時有二十幾個人,差不多有一半是他的高麗老鄉(xiāng),剩下的都是趙成子招來的鐵哥們兒。這些人不光是心齊,打起仗來也不要命,敢削尖了腦袋往前沖。雙方乒乒乓乓一開火,登時就放倒了好幾個。

這個縣政府,有一前一后兩棟正房,東邊還有一排廂房。樸大姑娘平時坐在后邊那棟正房里辦公,住的地方是在廂房里。大眼皮帶人打進來之前,樸大姑娘多少有點兒預(yù)感——眼皮跳了好幾下,她不由自主地就把槍拔了出來。緊接著,她聽見院墻那邊“撲通撲通”的好像跳下來了人,正要出去看,就見金老二跑了過來,不停地叫著“樸縣長”。

俗話說,好虎架不住一群狼。畢竟縣政府這邊人少,又讓人家包圍上了,打著打著就頂不住了,連樸大姑娘都挨了槍子兒,傷口里的血不停地往外冒。

就在這緊急關(guān)頭,楊天旺聽到槍聲,帶著一幫蘇聯(lián)士兵,端著轉(zhuǎn)盤子槍就沖過來了。他往天上“突突突”打了好幾槍,喊話讓兩邊的人都住手,說誰要不聽命令就滅了誰。大眼皮不敢和他們叫勁,著急忙慌地就把人撤了。

大眼皮指派的兩個看守趙成子的人,聽到槍聲不對勁,也撒丫子跑了。李大轱轆還在那兒站著呢,他還算有點兒眼力勁,哆哆嗦嗦地溜過去,把趙成子身上的繩子給解開了。

趙成子踢了他兩腳,隨手抓了個木頭方子,就往縣政府那邊跑。

進到樸大姑娘的辦公室,見她傷得不輕,嘴里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他挺大一個老爺們兒,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這個事兒說來也怪,樸大姑娘本來都不行了,聽到趙成子又哭又叫的,她竟然把眼睛又睜開了。她手上全是血,摟住趙成子的脖子就不松開。

這時,楊天旺也進來了,張嘴就罵道:“你哭個

啊,還不快點兒往鐵路醫(yī)院送!”

龍山縣城有-家鐵路醫(yī)院,三層的小洋樓。楊天旺懂行,上去一腳,踹下來一塊門板。金老二快速抱出一床被子,往上邊一鋪,把樸大姑娘放了上去。黑燈瞎火的,幾個人抬著她就往醫(yī)院跑。

從縣政府到鐵路醫(yī)院,差不多有一里路。樸大姑娘呼呼地喘著氣,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

趙成子抬著門板,一路上眼淚嘩嘩地淌。他連喊帶叫地說:“樸縣長,樸縣長!你可不能就這么走了,你可得挺住啊!你都說周保中要帶人打回來了,他委任你當(dāng)縣長,你得對他交上這個差?。 ?/p>

楊天旺緊閉著嘴,一聲不吭。他的心里太難受了,他認(rèn)為發(fā)生了今天這樣的情況,責(zé)任全在他。在蘇軍司令部,他從不斷接到的電報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分析出來一些情況。現(xiàn)在,盡管八路軍和新四軍出兵東北,占了不少大地方,可老蔣說話還好使呀,他和斯大林交涉了幾番,最后斯大林同意了,還得讓他委派的政府大員到東北來接收。一起來的,還有數(shù)十萬美式裝備的中央軍,他們的先頭部隊已經(jīng)和共產(chǎn)黨的人接上火了。這些天,他腦袋里只想著,萬一國民黨軍順著火道線兒來了,自己該怎么掌控龍山縣的局面,根本就沒有防備國民黨的特工呂敬軒。這小子真有能耐,竟然在大排隊的眼皮底下拉起了上百條人槍!身為大排隊的大隊長,一個叛變了,另一個就知道喝酒打人,腦袋瓜里裝的全是狗屎!

就為這個,他剛才罵了趙成子。罵是輕的,踹死他的心都有。

再說這家鐵路醫(yī)院,管事的院長和主刀看病的醫(yī)生基本上都是日本人。這邊槍聲一響,那邊的頭頭就說:“不好了!打仗了!不管誰打誰,過會兒肯定有傷員送過來,人員馬上集中,下了班的也給我往回找,準(zhǔn)備搶救傷員?!?/p>

楊天旺他們趕到鐵路醫(yī)院一看,燈亮著,門敞著,好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正等在那兒。他不由松了口氣,心想,這個樸大姑娘真是命不該絕呀!

樸大姑娘被直接抬進了手術(shù)室,因搶救得及時,竟大難不死。

那個仗打完之后,不用楊天旺罵,趙成子也學(xué)精了,城里城外重新布置了崗哨,巡邏的一天要派出好幾撥。尤其是縣政府,怕再被人偷襲,該堵的窗戶都堵上了,該挖的槍眼都挖出來了。

樸大姑娘出院沒幾天,一個晚上,韓局長把驢臉拉得老長,來到了縣政府。

哨兵報告,來人要見樸縣長。

趙成子迎出去,知道韓局長和樸大姑娘的那層關(guān)系,不能不讓見,就陪他一起去了樸大姑娘的辦公室。

韓局長進了屋,和樸大姑娘客套了一下,扭頭對趙成子說:“趙大隊長,我和樸縣長想說點兒高麗人的事情,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趙成子沒搭理他,把目光投向樸大姑娘,看她是個什么意思。

樸大姑娘點了點頭,這個趙成子就聽了。但他出了門卻沒走,就貼在門口偷聽。屋里的兩個人,一來一往都是用高麗話說的,他也聽不懂。不過,他覺得這個韓局長的口氣倒是挺平和的,一點兒也不像在開拓團里那么兇。

趙成子又聽了一會兒,奇了怪了,樸大姑娘竟然嗚嗚地哭了,而且越哭越厲害,好像發(fā)生了天塌地陷的事兒一般。

趙成子覺得不對勁,拔出槍,“砰砰砰”地就敲門。敲了兩下,里邊的人沒給開,他急眼了,抬起腳就猛踹。里邊的人急忙把門打開了,他沖進去一看,也沒啥大事兒,就是個哭。不光樸大姑娘哭得像個淚人似的,韓局長和他那兩個隨行的人也哭了。

趙成子手里還攥著槍呢,收也不是,舉也不是,愣愣地問:“你們,沒有欺負(fù)樸縣長吧?”

韓局長用袖子抹了把淚,對趙成子說:“趙大隊長,我也告訴你一聲吧。前些天,我派回國的人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金日成將軍了。他現(xiàn)在正坐鎮(zhèn)平壤。我們的國家現(xiàn)在一分為二,北邊是蘇聯(lián)人占著,南邊是美國人占著,誰都不知道將來會怎么樣。金將軍要組織紅色自衛(wèi)隊,命令我們多組織一些骨干力量回國。我明天早上就帶人回去,臨走之前,專門來見樸縣長。她是我們老革命的后代,我要把她一同帶回去,好參加我們朝鮮民族的建國大業(yè)?!?/p>

回國?哎喲,好事兒呀!笫一個念頭,趙成子太為樸大姑娘高興了。也就高興了兩秒鐘,第二個念頭就來了。真走???你要是真的走了,猴年馬月的,我們還能再見上面嗎?

那個時候,趙成子已經(jīng)和樸大姑娘好上了,干柴烈火的,燒得煙焰沖天。

看見趙成子進來了,樸大姑娘就把哭聲收住。她抽抽搭搭地對韓局長說:“我回去干什么呢?那兒還有我的家嗎?哥哥、姐姐、阿媽吉,連個墳頭都沒有。好歹我還有個老爹在龍山,就讓我陪他老人家,在這里過幾年消停日子吧。”

韓局長唉聲嘆氣,兩手插在褲袋里,在屋里走來走去。走到趙成子面前,他眼睛紅紅地對他說:“趙大隊長,你們滿族人還挺走運的,好歹還能打個滿洲國的旗號??晌覀兏啕惷褡澹@些年活得太慘了!萬惡的日本鬼子,侵略不說侵略,卻說是什么日韓合并,讓我們一個晚上變成了日本人!趙大隊長,你知道樸縣長一家人有多慘嗎?她姐姐,是被日本人的炮彈炸死的,她哥哥,被強征當(dāng)了兵,加入了韓國籍的聯(lián)隊,派到中國打仗,被你們中國軍隊打死了。她老媽死在日本人手里,她老爹,反滿抗日,又把命丟在了你們龍山!你說,我還能再讓她一個人呆在這里嗎?國民黨的大部隊馬上就要來了,共產(chǎn)黨這邊,就憑你們這幾條破槍,能扛住人家打嗎?”

這個時候,趙成子才知道,樸大姑娘的家里還有人當(dāng)過日本兵。

一屋子人,沉默了好久,都等著樸大姑娘一句話。等來等去,終于等到了,樸大姑娘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到屋子中間,慢慢地跪了下來,說:“我不能回去為我的國家盡忠了!金將軍啊,我對不住您啊,我給您磕頭啦!”

樸大姑娘跪在地上砰砰地磕頭,韓局長再也看不下去了,用高麗話罵了一句什么,氣哼哼地就走了。

后來,樸大姑娘和趙成子說閑話的時候,告訴過他,早在“九·一八”之前,自己的家住在吉東那邊的和龍縣,當(dāng)時的金日成將軍領(lǐng)導(dǎo)高麗同胞抗日,自己的老爹曾經(jīng)是他最好的戰(zhàn)友。

韓局長走的時候,帶了有百八十號人,是從牡丹江那邊奔敦化,完了過圖門江回的朝鮮。原定他要帶著金老二一起走的,臨出發(fā)時,韓局長想了又想,還是把他留下來了。他說,樸大姑娘身邊不能沒有個好幫手,讓金老二照料好樸大姑娘,要是哪天她心活了,再帶她一塊兒回國去。

沒過多久,正宗的共產(chǎn)黨順著火道線就過來了。新任合江省的省長名叫李延祿,早年當(dāng)過抗聯(lián)第四軍的軍長。

那會兒,趙成子正帶著人在火車站站崗,盤查一些南來北往的可疑人員。天冷,凍得人直跺腳。

火車是從牡丹江那邊開過來的,前兩節(jié)是悶罐子。

李延祿從悶罐車上下來,看見趙成子挎著短槍,像個管事的,就問他:“哎,爺們兒,你們這兒誰是縣長?”

趙成子說:“報告長官,是樸大姑娘,一個高麗人?!?/p>

李延祿有點兒吃驚,說:“哎喲,高麗人?她是從哪兒來的?抗過日嗎?”

趙成子說:“她爹叫樸大牙,是個共產(chǎn)黨,以前就是在鐵路上抗日的,后來讓鬼子憲兵隊給抓住弄死了?!闭f完這些,趙成子還沒忘了往自己臉上搽點兒粉,接著說,“長官,我也是抗過日的!想當(dāng)年,樸大牙派我當(dāng)交通員,給周保中和李延祿的部隊送過信,還捎去治槍傷的藥呢!”

李延祿“哎喲”了一聲,問他:“爺們兒,那你看我是誰?”

這個趙成子,傻傻地看了半天,不敢開口。東北人說“抗日”的“抗”,發(fā)音都是第三聲,說“抗日”的“日”又不懂卷舌,說成是“義”,所以一聽他的口音,就知道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可那會兒,李延祿是從延安來的,派頭顯得洋氣,穿著黃棉襖黃棉褲,又不是本地人的打扮,所以趙成子估摸不準(zhǔn)。

李延祿說:“你不是給我的部隊送過情報嗎?那咱們就是戰(zhàn)友,就是同志啦!來,握握手,我就是你說的那個李延祿?!?/p>

聽說他就是李延祿,趙成子馬上就打了個立正,也沒學(xué)過怎么敬軍禮,把手抬得老高,像要扔手榴彈似的。

李延祿笑了笑,和他握完手,從身邊叫過來一個挎盒子槍的,對他說:“這個地方有咱們自己的縣長了,是個高麗姑娘,早年也抗過日的。你帶上幾個人,就留在龍山當(dāng)縣委書記吧?!?/p>

被留下來的這個人姓于,曾經(jīng)在抗聯(lián)第一軍楊靖宇的手下干過,后來部隊被日偽軍清剿,一跑就跑到與遼寧接壤的河北,在那兒參加了八路軍。

共產(chǎn)黨的縣委書記是管著樸大姑娘的,因為那會兒上頭不讓公開政治身份,姓于的就當(dāng)了個名義上的副縣長。

火車頭加完水,嗚嗚地發(fā)動了。李延祿上了火車,直奔佳木斯而去。

趙成子要帶著老于回縣里,一回身卻找不見人,原來他在地上蹲著,給一個戰(zhàn)士系鞋帶呢。

趙成子問戰(zhàn)士咋回事。

戰(zhàn)士說:“這個長官看我穿的棉鞋都裂口子了,非要脫下他的膠皮靰鞡和我換?!?/p>

老于說:“你在大雪地里站崗,別把腳凍壞了?!?/p>

從關(guān)里來的老八路,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回到縣政府,趙成子把他介紹給樸大姑娘。

老于先給樸大姑娘敬了個禮,完了握上她的手,說:“我的樸同志,你辛苦了?!?/p>

看老于穿著黃棉襖黃棉褲,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樸大姑娘一下就明白是咋回事了,哭著說:“你就是從關(guān)里來的共產(chǎn)黨吧?同志啊,我可算找到你們了!”

老于說:“不光我是共產(chǎn)黨,你不也是嘛!我聽趙大隊長說了,你和你老爹都是抗日的大英雄,你手脖子上不還刻了鐮刀錘子嗎?樸同志,不容易啊,小鬼子禍害咱們東北同胞整整14年啊!”

挺大個老爺們兒,說到這兒他說不下去了,眼淚兮兮的。他帶來的那幾個兵,也哭了。趙成子的心腸還算硬,哭是哭了,光打雷沒下雨。

老于來的時候,棉襖棉褲上打了不少補丁,狗皮帽子也禿毛了,胳膊上縫了一塊布,寫著“八路軍”三個字。沒幾天,他接到佳木斯那邊的命令,這塊布也扯下去了??h里的大排隊改編成了東北人民自治軍合江省軍區(qū)的部隊,再后來,又改叫東北民主聯(lián)軍。

樸大姑娘最終沒有回朝鮮去,這可把趙成子樂壞了。他心里知道,一半是因為她老父親的尸骨在龍山,另一半,就是對自己有了情感上的依戀。

在那會兒,這兩個人的戀情是不被公眾接受的,人們都把這種關(guān)系叫做“跑破鞋”。

老于外表大大咧咧,其實心很細(xì),來了沒兩天,他就把樸大姑娘和趙成子的關(guān)系看破了。

那天,在樸大姑娘住的地方,趙成子端著一碗清水,伺候樸大姑娘梳頭。梳完了,他又笨手笨腳地拿上卡子,幫她把頭發(fā)弄到后邊盤起來。高麗人不論男的女的,都特別愛干凈,再破的衣服,不管打了多少補丁,都要勤洗勤換。女人梳頭也挺講究,要用木梳沾著清水一點一點地梳,那真叫個一絲不亂。

在幫樸大姑娘梳頭的過程中,兩個人不可能沒有身體接觸。如果說這種接觸是合理沖撞,那趙成子逮住機會,把大手掌從樸大姑娘白生生的胸口伸進去,還能找個啥樣的說辭呢?

老于一不小心看到了這個場面。他咳了兩嗓子,把樸大姑娘找出來,直不愣登地問:“你老實跟我說,你和趙大隊長是不是有一腿?”

樸大姑娘也夠厲害,張口就說:“有??!這個老爺們兒我就是看好了,等天下太平了,我還想給他做二房呢。不行咋地?”

老于說:“扯什么犢子!咱們共產(chǎn)黨搞一夫一妻制,多大的官兒也不能多娶老婆的。我看你們還是斷了吧!”

樸大姑娘說:“斷不了。除非我先死了!”

樸大姑娘是坐地炮,老于一時半會兒惹不起她,再加上時局緊張也顧不上,就把個事情先掛起來了。

樸大姑娘和趙成子,這段不倫不類的愛情火焰,是在趙成子入黨的那個晩上燒起來的。照著自己在蘇聯(lián)那邊入黨的樣子,樸大姑娘帶著趙成子宣完了誓言,就對他說:“按著共產(chǎn)黨的規(guī)矩,得兩個人介紹你入黨才好使。我今天先把你加入進來,明天去蘇聯(lián)兵營找楊天旺,讓他也來做你的入黨介紹人?!?/p>

這個趙成子,念完了誓詞,又被樸大姑娘叫了聲同志,心撲騰撲騰地跳,往炕沿上一坐就哭了。

樸大姑娘問他:“你哭啥呀?”

這一問,趙成子哭得更厲害了。好半天,他止住眼淚,對樸大姑娘說:“樸縣長,我這人沒文化,沒本事,接人待物的,都不如大眼皮一個小腳趾頭??!我本來想蹦高地幫你做點兒事,反倒給你惹了這么多麻煩,我真是沒有臉見你呀!”

這番話,把樸大姑娘說得熱乎乎的,不由自主地就把他給抱住了。

趙成子嚇壞了,手都不知道該咋放。

樸大姑娘又氣又恨地說了一句話:“三哥呀,在你眼里,我就不是個女人嗎?”

都到這份上,趙成子才反應(yīng)過來,他使勁地?fù)ё愦蠊媚?,摟得她都喘不過氣來了。

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折騰,趙成子也學(xué)著懂點兒事了。對于金老二,他過去是半拉眼兒都看不上,等知道了他不懼生死救過樸大姑娘,就覺得他真夠爺們兒,和他稱兄道弟地交往上了。高麗人愛喝酒,趙成子更愛整兩盅。兩人湊到一塊,也不管有菜沒菜,剝根大蔥蘸大醬,經(jīng)常就這么“干拉”。

這天,小酒喝高了,沒人樣了。金老二借個引子,沖著趙成子就搧了一巴掌。

趙成子說:“干啥呀?酒喝到人肚子了,還是喝到狗肚子了?”

金老二說:“搧你是輕的。”

“發(fā)啥酒瘋啊,我哪里惹你了?”趙成子沒喝高,不想搭理他,把酒盅一摔,起身就要走。

沒想到金老二沒完沒了,一伸手揪住他的脖領(lǐng)子,硬是把他拽回來,嘴里吼道:“你別他媽的裝蒜!我問你,你和樸縣長這么偷偷摸摸地狗扯羊皮,你想扯到什么時候?”

知道是咋回事了,趙成子把心又放回肚里。他下巴頦一揚,牛皮哄哄地說:“咋地了?還不就是那點兒事。周瑜打黃蓋,礙著你姓金的啥了?”

看趙成子得了便宜還賣乖,金老二急了,上去又搧了他兩個嘴巴子,罵道:“放你媽的臭屁!你有老婆孩子,可人家樸縣長還是個大姑娘??!你們倆好上了我不管,可你不能欺負(fù)人,不能就這么干耗著!你得娶她過門當(dāng)媳婦兒!”

娶樸大姑娘,趙成子不是沒想過這個事,可覺得為難??!屋里有一個媳婦呢,要是再娶,誰是前一房誰是后一房???

金老二好像看出了他的小九九,薅住他的脖領(lǐng)子,把他摁到火墻上,說:“姓趙的,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幾個糞蛋子!你想讓沒嫁過人的樸縣長給你當(dāng)二房是吧?你想都不要想,就是她答應(yīng)了我都不答應(yīng)。我撂句話在這兒,你要不給樸縣長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分,我非廢了你不可!”

金老二的話對趙成子刺激很大。他思前想后,覺得這個高麗娘們兒,的的確確是天底下最能把自己看重的人,要是不清不白地光圖摸摸奶子,鉆鉆被窩,那還算是人嗎?

為了報答樸大姑娘這份厚重的情義,趙成子做了一件任何人都不可能原諒的蠢事——跪在他老娘面前,說不管怎樣,都要跟現(xiàn)在的媳婦“打八刀”(離婚),名正言順地迎娶樸大姑娘。

老趙太太聽不得這事,她又氣又恨,舉起煙袋就往趙成子腦袋上敲。剛敲了幾下,就聽外屋“撲通”一聲響,原來是趙成子的媳婦兒聽到了趙成子的話,羞怒不過,吞下一塊大煙自殺了!

知道趙成子家出了這么大的事,樸大姑娘急了,掄起巴掌抽了趙成子好幾個大嘴巴,拉上他就往家里去。

到了趙家,沒看見有停放的尸首,她問他咋回事兒。

趙成子告訴樸大姑娘,尸首是讓媳婦兒的娘家人抬回去了。他們說,姓趙的這家人無情無義,喪盡天良,寧可讓自己家的姑娘埋在荒郊野外做孤魂野鬼,也絕不進老趙家的祖墳。

大排隊長和高麗縣長“跑破鞋”的事兒,已在縣城里傳得有鼻子有眼了。老趙太太要說壓根兒就不知道,誰信啊?人們在心里雖然還念著樸大姑娘的好,但總覺得這個事兒“牙磣”。

樸大姑娘扯住趙成子,進到里屋來見老趙太太。

兩人雙雙跪倒。

樸大姑娘說:“娘啊,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臭不要臉,是我勾引上他的,一點兒都怨不著我三哥啊。您老人家就是我的親娘,要打要罵都行,您老就沖我來吧?!?/p>

說實在的,老趙太太那會兒真想削死她,可看她身上挎著槍,又想到她是一縣之長,這心里不免就有些膽怯,煙袋想舉也舉不起來。

趙成子的女兒,那會兒剛剛一歲多,家里攤了事兒,沒人弄東西給她吃,餓得她像個小病貓,趴在炕上有一聲沒一聲地哭。樸大姑娘聽不下去了,鞋一甩上了炕,當(dāng)著老趙太太的面,先卸下肩膀上挎的盒子槍,又解下腰上系的三指寬的牛皮帶,撩開衣服,一對白生生的奶子像小兔子似的蹦了出來。她一伸手,把這小姑娘抱在懷里,哄著說:“別哭,別哭。餓了吧?大姑給你奶吃?!?/p>

看她大大咧咧的,也沒個當(dāng)姑娘的樣兒,老趙太太心里忽閃了一下,問她:“咋地,你是不是有了?”

樸大姑娘想都沒想,低著頭說:“有了。我三哥的!”

直到這時,趙成子才知道,在樸大姑娘的肚子里種上了自己的骨血。樸大姑娘為啥不肯回她的祖國,也應(yīng)該有這個原因在里頭。

樸大姑娘把奶頭塞到小孩的嘴里。這小孩啯著啯著,竟然不哭不鬧了。真的有奶水下來了!哎,天可憐見啊,懷孕才兩三個月的女人,能有奶水喂孩子,你說這不是邪門嗎?

鬧出了人命,老于也沒辦法再給他們兜著了。他召開黨的會議,要把樸大姑娘和趙成子的職務(wù)一擼到底,不然不好向老百姓交代。

那天,楊天旺換了便衣,也偷偷地跑過來參加會議。這個人不愧是在抗聯(lián)里當(dāng)過指揮官的,看事看得透。他提了個話頭兒,把眾人一下子都整滅火了。

他說:“新來的副縣長,要把原來的正縣長給擼了,對外能說得通嗎?樸縣長要歸縣委書記管,這是咱黨內(nèi)的事兒,對老百姓可要保守秘密,特別在這個時候!”

老于說:“我們可以提李延祿啊,他是咱們合江省的省長,正管她!”

楊天旺說:“他是省長,這倒不假。可我問你,咱當(dāng)初對外邊放風(fēng),說樸縣長是誰給委任的?周保中??!周保中委任的縣長,讓李延祿給擼了,傳出去不讓老百姓笑掉大牙嗎?那些國民黨的人,正打著燈籠找咱們的毛病呢!”

老于想想也是,龍山縣的國民黨,現(xiàn)在是把腦袋鉆到褲襠里了,可誰知道他們啥時候會再鉆出來呢?古人說,得民心者得天下。蔣介石再不濟,也是坐在金鑾殿上,老百姓心里又都揣著個正統(tǒng)觀念,在這節(jié)骨眼上,可不能給共產(chǎn)黨丟人現(xiàn)眼。

大家伙正愁著,樸大姑娘忽然冒出一句話,說:“去找曲先生吧。他一肚子學(xué)問,保證能有高招兒。”

姓曲的老爺子于是又被找來了。

他也不見外,往炕頭上一坐,接過水杯“滋滋”地喝著。聽老于從頭到尾把事情講完,他就說:“哎呀,我就知道你們是真共產(chǎn)黨,和當(dāng)年的周保中、李延祿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手指頭大的事,一挪屁股就壓下了,可你們卻體察民情,自匡其風(fēng),可欽可敬啊!你們讓我出主意,依我看,能不能這么辦?就說是樸縣長和趙大隊長心中有愧,自己撂挑子不干的,讓佳木斯的李省長出個委任狀,委任于先生先當(dāng)個龍山縣的臨時縣長!”

這的確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樸大姑娘和趙成子急忙先點了頭。

那會兒,共產(chǎn)黨的新生政權(quán)相當(dāng)缺少干部,再加上樸大姑娘是個革命功臣,老于和佳木斯的李延祿通了氣后,轉(zhuǎn)身告訴樸大姑娘,讓她收拾收拾,盡快去佳木斯,黨組織會給她安排新的工作。

樸大姑娘張口就問:“那我三哥呢?他去不去?”

老于說:“你就給我省省心吧,讓他先在家里呆兩天?!?/p>

樸大姑娘不干了,說:“他是我肚子里小尕子的爹,他不去我也不去!”

老于急了,拍著桌子吼道:“你還是不是共產(chǎn)黨員?服不服從組織的決定?我可不是嚇唬你,你要是不去,就是自動脫離革命隊伍!”

樸大姑娘也是個犟眼子,她把盒子槍卸下來往桌子上一摔,梗著脖子說:“脫離就脫離,反正我死活都要和他在一塊兒。”

老于差點兒氣抽了,想了想,又給李延祿拍電報。

李省長回電報說:“讓他們兩口子都來吧。到佳木斯接受教育!”

金老二的爹,曾經(jīng)跟一個叫謝文東的人抗過日。這個謝文東,屢敗屢戰(zhàn),后來參加了抗聯(lián),當(dāng)了笫八軍的軍長,和日本人又打了幾年,實在撐不下去了,最后帶了二十來人,下山投降了日本鬼子?!?·15”光復(fù)之后,謝文東憑借自己的聲望,在佳木斯又拉起隊伍,樹起了保境安民的旗號。

李延祿到了佳木斯,奉黨中央“盡快組建人民武裝”的指示,把謝文東給收編了,讓他當(dāng)了個管轄四個縣的保安司令。可謝文東根本沒把這個司令當(dāng)回事,他嫌官兒太小了!這工夫,國民黨乘虛而入,封了他一個東北先遣軍中將總司令的職位,樂得他嘴巴都閉不上。

共產(chǎn)黨是派干部先到合江的,大部隊還沒調(diào)動過來。謝文東一看機會不錯,糾集上萬人叛亂了。

佳木斯的副市長叫孫西林,是李延祿的女婿,也是從延安回來的,叛變的人沖進辦公室,當(dāng)場就開槍打死了他。

李延祿的合江省政府衙門挺大,可也沒有多少兵,看看頂不住了,他們找了幾節(jié)悶罐子車,跳上去就要往牡丹江這邊撤。

這天,金老二的老爹捎來口信,說有事兒,讓金老二回家一趟。

金老二回到家,一看來了不少生人。坐在炕里叼著煙袋的,竟然是呂敬軒。

金老二以為這幫人是來抓自己的,立馬拉開架勢,把槍掏了出來。沒想到,呂敬軒笑呵呵地沖他擺了擺手,說:“爺們兒,把那玩意兒收起來。別害怕,我今天來,是給你送個好前程的?!?/p>

說完,呂敬軒從腰里拿出一塊白綢子。綢子上寫有毛筆字,還蓋著個鮮紅的四方大印,原來是一張委任狀,由謝文東簽發(fā)的,委任金老二為國民黨東北先遣軍龍山保安團中校參謀長。

金老二的腦袋“轟”的一下像是要炸開。

呂敬軒說:“金班長,前些時韓先生帶人回國,你沒跟去,這就對了?;厝ジ缮栋。吭邶埳?,你們老金家又是房子又是地,還有兩掛膠皮轱轆大車,沒有比這兒更養(yǎng)大爺?shù)?!?/p>

這話說對了幾分。前些日子,金老二想跟韓局長走,他老爹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扯啥呀?哪是國?哪是家啊?人生一世,過上好日子才是真格的!要想回老家去,這么大個產(chǎn)業(yè)留給誰呢?兵荒馬亂的,想賣也賣不出個好價錢。

看金老二依舊耷拉個腦袋,呂敬軒又說:“金班長,你是個將才??!回到黨國這邊,升官發(fā)財?shù)臋C會多了去。和你說句實在的,我們不是看樸縣長不順眼,我們是要修理那個姓于的,修理那伙從關(guān)里蹽過來的共產(chǎn)黨。他們和老毛子都是一伙的,不光眼饞咱們東北的好東西,還要搞什么共產(chǎn)共妻,想騎在咱東北人的脖子上拉屎。你說咱們能放過他們嗎?”

話說到這里,金老二似乎動了點兒心思。他把那塊綢子布疊巴疊巴,裝到自己的挎兜里。

呂敬軒看到了,偷偷樂了一下,撂下煙袋,下了炕說要走。

旁邊站著大眼皮呢,一看呂敬軒的眼色,就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布口袋,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又把它掂了幾下,放到炕上,說:“兄弟,你接了狀子,咱們就都是黨國的人了。這些沙金兒是書記長的一番心意,你先拿著?!?/p>

呂敬軒他們一走,金老二的爹就把那個布口袋拿起來,小心翼翼地打開口兒,把眼睛貼近了看金子的成色。

金老二說:“快拉倒吧!把它扔一邊兒去!”

他老爹覺得他口氣不對,把袋子口趕緊捋上,轉(zhuǎn)身問他:“咋地?老二呀,你不是把這個委任狀都接了嗎?”

金老二本想說,這些王八犢子,都逼到咱家門口了,這個狀子我不接行嗎?萬一不對他們的心思,他們拿槍一突突,咱們?nèi)沂畞砜谌诉€能有命?

心里這么想,可他嘴里沒有說出來。他老爹仰天長嘆了一聲,說:“老二啊,現(xiàn)在這個世道,一會兒共產(chǎn)黨,一會兒國民黨,連我這個過來的人也看不懂了。雖然咱們是高麗人,可畢竟得在他們的地盤上找食兒吃。不到萬不得已那天,咱能將就就將就,誰也不去招惹。可按現(xiàn)在的狀況看,那個姓蔣的派大軍過來,是早晚的事。你念的書比我多,見的世面也比我多,到底該不該和姓呂的干,你就自己拿主意吧?!?/p>

話說這天晚上,大眼皮把手下的人都調(diào)配好了,悄悄地從南山那邊摸下來。離縣政府有半里多地的樣子,他把人散開,形成了一個包圍圏。

大眼皮事先派人和金老二約定好了,等他在縣政府得了手,就朝天上打兩槍,再燒幾捆高粱稈,以火光為號。

等啊等,九點鐘剛過,槍真的響了。紅彤彤的火光也在縣政府的院子里燒了起來。

大眼皮哈哈大笑,招呼手下道:“從現(xiàn)在起,龍山縣的這一畝三分地就是咱們弟兄的啦。有一頭算一頭,都給我沖!”

縣政府的大門不知讓誰給推開了,連個站崗放哨的都沒有。

大眼皮領(lǐng)著人,扭大秧歌似的正往那兒走,忽然槍聲大作。像割麥子似的,走在前邊的被撂倒了一大片,沒被打著的則亂嚷亂叫往回跑。

真要叛變,那就不是他金老二!為了家里人的安全,當(dāng)時他也不敢推卻。接了委任狀,他回頭就把這件事報告給了老于。那天夜里,他裝模作樣地放了幾槍,又把火堆點上。一頓亂槍,大眼皮的人死傷無數(shù)。

槍聲響過,老于就給駐扎在古城和上三陽的兩個中隊打電話,讓他們派隊伍過來增援。在這之前,因為怕泄了機密,他沒敢給他們下命令。要是這兩個中隊的一百名戰(zhàn)士打過來,加上縣政府里五十多人,里外一夾擊,估計夠大眼皮他們喝一壸的。

老話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金老二不會叛變,這是板上釘釘了。可那兩個中隊的中隊長,全都讓大眼皮收買了。一百多條人槍不但沒幫上忙,反倒被大眼皮派過來,跟老于他們干上了。

仗打起來的那個晚上,趙成子無官一身輕,回了家,正偎在炕頭搓苞米粒子。猛地聽見槍響,他覺得不對勁,急忙東找西找,叫上了幾個平時挺要好的兄弟,連李大轱轆都叫上了,拼命似的往縣政府那兒跑。等打聽著了準(zhǔn)信兒,知道是大眼皮的人往死里攻打縣政府,他轉(zhuǎn)身又去了蘇軍司令部。他還指望能和上回一樣,看在都是鐮刀錘子的分上, 請他們出兵救駕。

老毛子的兵營很安靜,黑燈瞎火的,也看不到個光亮。都在戒備著呢!門口的衛(wèi)兵手里端著槍,說啥也不讓趙成子進。

趙成子沒辦法,蹦著高兒地喊楊翻譯官。

楊天旺出來了,他用手電筒照了照趙成子,嘆了口氣,說:“你是來搬救兵的吧?唉,不是以前那時候了!國民黨的兵和咱們的人,都在哈爾濱那邊打起來了。老毛子現(xiàn)在坐山觀虎斗,你說咋整?”

趙成子都要急死了,說:“咋整也得整啊!你不也是共產(chǎn)黨的人嗎?這都啥時候了,你不能見死不救啊。再這么打下去,老于和樸縣長,他們渾身是鐵也扛不住?。 ?/p>

楊天旺也跟著上火,可他想不出轍來??匆娳w成子他們幾個人赤手空拳,他一急,狠了狠心,擺了擺手,叫了幾個蘇聯(lián)大兵過來,從他們手里要過幾把轉(zhuǎn)盤槍,還有幾個子彈匣子,遞給趙成子他們,說:“司令官把我看得死死的,說我再要出去瞎咋呼,就一槍斃了我。唉,兄弟,我也就這點兒能耐了。你們拿上槍,快去救咱們的人吧!”

趙成子走在半道上的時候,縣政府里的人可能連子彈都要打沒了。

就在這工夫,姓曲的老爺子忽然跑過來了。小時候,大眼皮曾經(jīng)跟他念過書,兩人有師生之誼。只見他高舉著一個白色的床單,一路連吆喝帶揮舞地往縣政府大門口走,嘴里不停地喊著孫玉香的名字,讓他不要再打。

大眼皮看見是他,沖他喊道:“先生,這不關(guān)你的事。學(xué)生現(xiàn)在是國軍了,奉蔣總司令之命,今天就是要修理修理這些共產(chǎn)黨?!?/p>

姓曲的老爺子又喊道:“孫玉香啊,你聽我說,我不管你們是什么黨,好不容易把日本人打走了,有啥不同的主張坐下來說不行嗎?都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人,相煎何太急???”

大眼皮正是得勢的時候,能聽他的嗎?兩邊的子彈沒長眼睛,炒豆兒似的打個不停。姓曲的老爺子可謂生死不懼,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喊話,最后把嗓子喊啞了,身上披個床單,坐在大道邊無可奈何地抹眼淚。

好在歷史是由人民書寫的,曲老爺子的熱心表現(xiàn),和這場被稱為“龍山小事變”的戰(zhàn)斗,后來都被寫進了龍山縣的縣志里。

大眼皮指揮手下的人,漸漸就沖到縣政府的大門口,踩著肩膀正要翻院墻進去。

這時,趙成子他們趕到了。

多虧了這幾把轉(zhuǎn)盤槍,一突突起來,就像刮風(fēng)似的,眼見著人是一片一片地往地上倒。

打完了一盤子彈,趙成子扯開嗓子大喊:“蘇聯(lián)紅軍來啦!再不?;鹁透伤滥銈儯 ?/p>

要打這個仗的時候,呂敬軒一口咬定老毛子不會出兵?,F(xiàn)在,子彈嘩嘩地沖后屁股打過來,大眼皮一下子就蒙圈了。他胡亂地打了幾槍,急忙下了撤退的命令。

縣政府的圍解了,樸大姑娘以為真的是蘇聯(lián)紅軍來了,就跑出來看。左看右看,沒有啊,這時候就聽見有人喊:“樸縣長,你沒事兒吧?是我們來救你的!拿的老毛子的轉(zhuǎn)盤槍!”

樸大姑娘抬頭一看,認(rèn)不出他是誰,就問:“你是誰呀?你是跟誰來的?”

這人說:“我叫李大轱轆,是趙大隊長叫我過來的?!?/p>

知道救援的人是趙成子,樸大姑娘急忙瞪大了眼睛,一聲一聲地喊著找人。黑燈瞎火的,根本看不出去多遠(yuǎn)啊!找著找著,樸大姑娘就覺得腳下一絆。她蹲下去,湊近一看,隱隱約約的,地上躺的好像就是趙成子!

樸大姑娘急忙喊:“誰有洋火?誰有洋火?”

李大轱轆說他有,說著他蹲下去,哆哆嗦嗦地掏出洋火,劃著了一看。媽呀,正是趙成子!有一顆子彈打到他眼眉上邊,人早就沒氣了!

死了趙成子,樸大姑娘心疼得腸子都要斷了。更折磨她的是,她的另一個主心骨金老二,也死了。

金老二是開槍自殺的。

大眼皮不是被金老二給忽悠了嗎?他氣得像瘋狗似的,從縣政府一撤退,就帶著一伙人直奔金老二家。

看見金老二他爹在大門口觀望著,大眼皮抬手一槍就把他打死了。打完,他把房門從外邊關(guān)上,放了一把火,把老金家剩下的七八口人全燒死在里面。

這邊打完仗,金老二就覺得有點兒不好,騎上馬就往家里跑。到家一看,房子都燒落架了,全家老少,一個喘氣的都沒有。

金老二心里這個痛啊,他想,我還活個什么勁兒?他在他老爹的尸體前跪著,磕了幾個頭,舉起槍,對準(zhǔn)自己的腦袋就摳動了扳機。

給趙成子辦喪事的時候,縣上來了不少人。老于買來一頭二百多斤的肥豬,殺了,一半送到老趙家,一半送到老金家。去老金家的人賊多,高麗屯的和開拓團的都有,認(rèn)識的和不認(rèn)識的,滿滿登登站了一院子。

樸大姑娘也去了,也不吹喇叭,也不哭靈,只用高麗話撕心裂肺地唱:“難忘的朝鮮時代,阿里郎,阿里郎啊,我的郎君,翻山越嶺路途遙遠(yuǎn),你真無情啊把我扔下,出了門不到十里路你會想家……”

等趙成子的棺木下葬完,樸大姑娘忽然夾了個包,滿臉淚痕地到趙家來了。

她在老趙太太面前又是一跪,低著頭說:“娘啊,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老趙家的人了。三哥他不在了,您老也別發(fā)愁。老的小的我都要替他養(yǎng)活!”

這老趙太太,這回可沒有懼她。門風(fēng)讓她敗壞了,兒子和媳婦兩個大活人又白白為她送了命,這不就是一個害人的妖精嗎?二兩重的銅頭煙袋鍋子,她掄起來就往樸大姑娘的腦袋上敲。煙袋桿兒打折了,樸大姑娘一頭栽倒在炕沿下邊。

當(dāng)天晚上,樸大姑娘真的沒走。她對付著做了些東西讓全家人吃了,然后往炕里一坐,抱著趙成子的小女兒喂奶。也不知道是想趙成子了,還是腦袋上被打得太疼,她鼻涕和眼淚抹了一把又一把。

就這樣,樸大姑娘挑起了養(yǎng)活趙成子全家人的重?fù)?dān)。

趙成子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的有十歲出頭,小的也有八歲了。一來二去的,這幾個孩子竟然和樸大姑娘親近上了。

一天夜里,樸大姑娘把最小的姑娘摟在懷里,哼著高麗歌兒,哄她睡覺。哄睡了,她慢慢地將她放到炕上,用被子把她蓋好。

老趙太太正歪著火墻子抽煙,叫了她一聲:“高麗姑娘,你先別躺下。我有話問你。”

樸大姑娘把被子扯過一個邊,蓋上腳丫子,說:“娘,您問吧?!?/p>

老趙太太說:“你給我說實話,你勾引我兒子,是不是沒安好心?就是為了讓他給你賣命?”

一句話把樸大姑娘問哭了,她抽抽搭搭地說:“娘啊,您咋這么說呢?我三哥是我們老樸家的大恩人啊。他不光豁出命來,把我老爹的尸首給埋了,對我也是好得不得了啊。娘啊,我怎么舍得讓他為我賣命呢?我就是喜歡他呀!要是能拿我這條命換回他的命,我會蹦著高兒地樂啊!”

老趙太太不吭聲了,巴嗒完一袋煙,又問她:“讓我兒子把他的媳婦兒休了,這是不是你的主意?”

樸大姑娘說:“娘啊,我要這個名分干啥呀?我說過要給您兒子當(dāng)二房的,是他偏要和我嗆著來啊。要是不信,您去問問縣政府的老于!”

老趙太太說:“躺下吧,我知道了。”

“跑破鞋”這個黑鍋,扣在兒子身上是揭不掉了??蓛鹤痈愕氖且豢h之長,小模樣也算拿得出手。這老太太生氣歸生氣,心里頭還有那么一點小小的得意。

這年剛開春的時候,共產(chǎn)黨359旅的大部隊打過來了。蘇聯(lián)人也開出了坦克,幫著中共剿匪。謝文東和大眼皮那伙人不經(jīng)打,開了兩仗,投降的投降,完蛋的完蛋。謝文東后來被逮住,弄到勃利縣槍斃了,腦袋也被割下來示眾。

這些人里,最鬧心的是那個大眼皮。合江省軍區(qū)發(fā)布吿,說凡是主動繳槍投降的,不但不殺頭,還能給你分田分地。大眼皮看出勢頭不好,領(lǐng)著手下三十多個人投降了。他還領(lǐng)著政府的人,從他老丈人家的土豆窖里起出不少槍炮。人民政府說話算數(shù),沒治他的罪,還把他弄到佳木斯去學(xué)習(xí)。兩年之后,這小子被派到勃利縣那邊,當(dāng)了個供銷社的小頭目,退休的時候還弄了個副處級,享受著國家干部的待遇,真是便宜他了。

呂敬軒下落不明。

這老趙太太,也是個挺開明的人,看樸大姑娘啥事都拿得起放得下,于是對她也有了一點兒笑模樣。

那天,老趙太太說:“高麗姑娘,前一陣子,縣上不是委派你上佳木斯嗎?現(xiàn)在快去吧。你是公家的人,我不想看你在屋里窩著?!?/p>

樸大姑娘說:“我不去了。我就在這里幫娘支撐這個家。三個孩子呢,您一個人哪行!”

老趙太太說:“這個家不是你說了算,我讓你去,你就得去。”

樸大姑娘急忙拿出笑臉,說:“去去去,等我把您孫子生下來了就去?,F(xiàn)在大著肚子上佳木斯,還不給人家添亂啊!”

那會兒,她懷孕都六七個月了,不顧老趙太太的勸阻,還拎著扁擔(dān)出去挑水,結(jié)果腳下一滑,差點兒沒掉到井里。她肚子疼得厲害,趕緊喊來街坊四鄰,把她往鐵路醫(yī)院里抬。

樸大姑娘流產(chǎn)了,那血稀稀拉拉的淌了一路。要是日本的醫(yī)生在,樸大姑娘也許還有救,但這時日本僑民都回國了,醫(yī)院里只剩下幾個醫(yī)術(shù)不高的中國醫(yī)生,這些人不敢下手治療,眼睜睜地瞅著樸大姑娘咽了氣。

老于親自上門,對老趙太太說:“老嬸子,你看,能不能把棺材抬回來,以你們老趙家兒媳婦的身份辦這個喪事?”

老趙太太說:“你想啥呢?不清不白的這算咋回事兒啊!”

沒辦法,樸大姑娘的尸首只能在鐵路醫(yī)院入殮。

老于找了幾個吹喇叭的,在那里吱吱哇哇地吹。

李大轱轆那會兒也參加縣大隊了,弄了不少紙錢來,燒得天昏地暗。

要出殯的前一天,老于再次來見老趙太太,對她說:“老嬸子,明天就要發(fā)送樸縣長了。她臨死前,對我說過一句話。她說,自己這回要是死了,想讓我來央求你老人家,能讓她和你家老三埋在一個墳頭上?!?/p>

老趙太太說:“于縣長,不是我老太太不給你面子,我兒媳婦是因為她死的,我兒子最后又死在她手里。我咽不下這口窩囊氣啊!”

老于又說:“老嬸子,你覺著窩囊,人家就不窩囊嗎?你聽我說啊,這個高麗娘們兒雖然不是明媒正娶的,可她對你兒子是一百個好?。∏靶┤兆?,她的國家一個叫金日成的大官,和她老爹是老戰(zhàn)友,專門捎信來,讓一個姓韓的會長接她回高麗去,她因為和你兒子有那么一個事兒,肚子里又懷了你們老趙家的種,硬是把人家的面子給駁了。你說說吧,這個高麗姑娘對你們老趙家還不夠心誠嗎?”

老趙太太這回沒說話,拿個煙袋,一口接一口地抽。

老于可能覺得沒啥戲了,嘆了口氣,又說:“老嬸子,要是你不答應(yīng)她進你們家的祖墳,那你看,能不能這樣?就是在你們家祖墳的邊上,隔個一兩丈遠(yuǎn)的地方,你讓我們縣上的人去挖個坑,把她的棺材埋了,好讓她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你兒子,也省得這心里頭沒著沒落的。唉,老嬸子,她和你家老三真的是有情有義啊,你老太太就成全了他們吧!”

老趙太太不知啥時候哭了。她把一袋煙抽完,抹了抹眼淚,說:“唉,啥都別說了,把他倆往一塊兒埋了吧!要是沖這兩個人的爛事兒,我不會答應(yīng)你的??晌矣忠幌?,這個高麗娘們兒,還有她爹樸大牙,人家大老遠(yuǎn)的從高麗國跑過來,舍著命幫咱們抗日,咱中國人得領(lǐng)這份兒情??!”

樸大姑娘下葬的那天,出了一件挺邪門的事兒。這趙成子的棺材,是幾個月前下葬的,當(dāng)時起了一個挺大的墳頭。這會兒,他好像知道樸大姑娘要與自己合葬,那棺材不知怎么回事,竟往左手邊整整挪了一尺多,連棺材梆子都從土里露出來了。那意思,好像要給樸大姑娘騰個地方呢!

老趙太太那天也去墳地了,看人們對這個邪門的事議論紛紛,她倒是有點兒見怪不怪,說:“行啊,你這小子,還算是有情有義。高麗姑娘這輩子,一點兒福都沒享著,到你那邊去了,你可得對她好一點兒!”

大家一起動手,先把半邊墳上的土扒拉開,再掄起鎬頭挖壙子,把兩口棺材并到一起,添土起了個高高大大的墳頭。這工夫,老趙太太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油紙包兒,說:“這是大煙花的花籽兒,你們把它撒在墳邊上吧。高麗娘們兒比咱們的人愛美,等開了春,大煙花一長出來,她保證樂意看!”

全國解放以后,縣里的民政部門修建烈士陵園,通知老趙家,說要把樸大姑娘和趙成子的靈柩都遷到那里去。

老趙太太說:“拉倒吧,我才不遷呢。要是我哪天到了那邊去,還指望這個高麗媳婦幫我盤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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