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慰

劉傳健和妻子

初次招飛失敗差點做水泥工，在部隊飛行時曾遭遇險情

記者（以下簡稱記）：您從小就有飛行夢嗎？

劉傳?。ㄒ韵潞喎Q劉）：是的，我舅舅是個飛行員，來我家做客時經(jīng)常給我講飛行方面的事。從那時起，我心里就藏著一個飛行夢。上高中后，我抱定招飛的打算，想成為飛行員。為了有個好身體，我每天早晚堅持跑步、打籃球。為了保護視力，我從不躺著看書，寫作業(yè)也是腰板挺得很直。一晃到了高三，部隊來招飛行員，我第一個報了名，并順利通過了身體檢查。沒想到，我的文化課還是差了一點，導致落選。當時，我父親在水泥廠上班，按照政策，我可以接班。在家人的勸說下，我到水泥廠上了班。雖然不甘心，但我還是調(diào)整心態(tài)，安心當起了水泥工。一天下班的路上，我遇到一位高中老師，他告訴我可以回校復讀。為了實現(xiàn)當飛行員的夢想，我決定再搏一次。

記：這個消息讓您很興奮吧？

劉：非常興奮，我當即決定再考一次。父親擔心我考不上，穩(wěn)定的工作也保不住了，不太同意。我原來的班主任覺得，這么好的苗子在水泥廠混一輩子太可惜了，就向?qū)W校領(lǐng)導反映了我的情況。學校領(lǐng)導親自上門做我父親的工作，他這才同意我重回學校復讀?；氐綄W校，我學習更加刻苦。招飛文化課除了總分，單科的物理和英語是硬指標，必須達標才行。其他學科我都不錯，就是英語基礎差些。英語老師曾紅非常負責，幫我改進學習方法，讓我慢慢找到了學英語的規(guī)律，我的英語成績提高很快。不僅是學習方面，飛行員在體能上要求也很高，老師還為我加餐，督促我鍛煉身體。第二年高考，我如愿以償考上了飛行員。對母校老師的幫助，我一直心存感激。

記：在部隊您表現(xiàn)很出色，遇到過險情嗎？

劉：部隊按照空軍飛行員“八項素質(zhì)”總要求鍛造我們，哪一點做不好，教員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猛批。我對自己要求非常嚴格，同期學員有2名留校，我是其中之一。留校任教后，我先后帶了30多名學員。飛行員淘汰率很高，但學員在我手里很少停飛，因為我會想盡辦法把他們帶出來。有一名學員因技術(shù)掌握不好面臨停飛，我主動要求帶他。教學中我發(fā)現(xiàn)這名學員素質(zhì)不錯，但總想一口吃個胖子。于是我因人施教，針對性地教學，空中帶飛。后來這名學員不僅沒有停飛，還留校任教了。在部隊我多次立功受獎，從教員升為中隊長、副大隊長、訓練股長，安全飛行2700余小時。在部隊我也遇到過險情，那次我駕駛高教機第一次單飛，準備降落時卻被塔臺命令拉升高度。我來不及細想，果斷按命令操作，繞著機場盤旋了多圈。這時我才知道，飛機前起落架沒有放好，此時降落，機頭著地，后果不堪設想。按照塔臺指揮員的操作要領(lǐng)，我在油量將要耗盡時才平穩(wěn)落地。

記：以您的業(yè)務水準，轉(zhuǎn)業(yè)到民航工作應該駕輕就熟吧？

劉：并不是想象中那樣容易。2006年1月3日，我正式到四川航空公司報到。沒多久，川航進行了空客飛機改裝和各類訓練考核，我面臨著“重新起飛”的嚴峻考驗。我在部隊里駕駛的教練機是全手動操控，空客飛機是電腦控制，操控理念差別很大。學習飛機操控時，教員講授操作程序，我和一同轉(zhuǎn)業(yè)的戰(zhàn)友像聽天書一樣，有些發(fā)蒙。民航基礎英語和陸空通話英語雙證考核，是許多軍轉(zhuǎn)飛行員的攔路虎，我和戰(zhàn)友學習很吃力?？粗鴦e人說起英語來輕松自如，我和戰(zhàn)友互相激勵，決不能給軍人丟臉。我倆發(fā)揚軍人的戰(zhàn)斗精神，第二天開始努力背操作要領(lǐng)。集中培訓時，除了吃飯睡覺，我們時刻都在背記，花的功夫要超過別人幾倍。經(jīng)過努力，培訓考核時，我和戰(zhàn)友拿到了全優(yōu)的成績。平時我把飛行看作打仗，時刻提醒自己不可掉以輕心。轉(zhuǎn)業(yè)到民航13年，我始終保持著軍人作風，安全飛行13600小時，能擔負國內(nèi)所有航線飛行任務，轉(zhuǎn)業(yè)兩年便當上了機長。

遇險后身心俱損積極恢復，受到習主席接見倍感振奮?

記：去年5月到現(xiàn)在，遇險事件對您的身心影響還大嗎？

劉：遇險事件發(fā)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副駕駛徐瑞辰的半個身子被吸出窗外、擋風玻璃上越來越大的裂痕、被強風破壞得七零八落的駕駛艙，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時在我眼前閃現(xiàn)。有時候，我甚至覺得玻璃脫落時感受到的巨大壓力差又回到了身上。尤其是事件發(fā)生后最初那幾天，我?guī)缀跆焯焓?，心理壓力特別大。有時我擺脫不了壓力，只能向心理醫(yī)生求助。除了心理上的影響，我的身體也出現(xiàn)了各種反應，患上了高空減壓病，長時間全身疼痛、身體關(guān)節(jié)發(fā)癢，難受得不行。整個6月份甚至更長的時間，我基本上每天都要去醫(yī)院接受治療。醫(yī)生告訴我，我的身體達到了極限狀態(tài)，要想讓身體機能恢復正常，至少得兩年時間。

面對鮮花和榮譽，劉傳健依舊十分淡定

記：機組其他人員恢復得怎么樣了？

劉：其他同事和我一樣，在那次事件中可以說身心俱損。那次航班中，脫落的風擋玻璃就在副駕駛徐瑞辰的正前方，他只系了腿部安全帶，風擋玻璃破裂后，他被機艙內(nèi)外巨大的壓力差吸了出去，半個身子掛在窗外。那驚魂一幕對他的身心傷害更大，他同樣需要心理醫(yī)生疏導，身體上也需要系統(tǒng)治療。去年10月底，機組成員為第一次復飛做體檢，進行眼壓測試時，需要往眼睛噴氣流來檢測眼壓，對于飛行員來說，這是再正常不過的項目。但那一次，徐瑞辰怎么也做不了，過了一段時間眼壓測試才過關(guān)。最讓我佩服的是乘務組的同事，身為女性，她們的臨危不懼和淡定，讓我深感欽佩。她們的身體和心理恢復比我們男同事還要順利。那件事情后，我和機組同事之間的感情更深了，我們的關(guān)系像親人，工作上也更默契了。沒有經(jīng)歷過生死考驗的人是很難體會到那種感情的。

記：目前您已經(jīng)復飛，當初的意外對您的復飛有多大影響？

劉：我身體基本康復了，但這件事對我造成的心理影響一直都在，總有特定的時刻、特定的事會讓我想起那天發(fā)生的事情。雖然說我們經(jīng)過測試達到了復飛標準，可以正常執(zhí)飛，但回到同樣的環(huán)境，心理上仍無法做到和過去完全一樣。第一次復飛，我既緊張又興奮，心里清楚如果過不去那道坎兒，想再飛就難了。進駕駛艙后，我不自覺地就會看一看風擋玻璃。最后，我們順利完成了執(zhí)飛任務，這說明我心理上承受住了壓力。

記：您和機組同事一起受到了習主席的接見，能說一下當時的情景嗎？

劉：事情發(fā)生后，國家給了我們很多的榮譽，讓我和同事非常感動。去年9月30日下午，習主席出席國慶招待會前，特意在北京人民大會堂福建廳接見了我們。習主席和我們親切握手，并合影留念。習主席對我們的囑托，至今言猶在耳。習主席指出，偉大出自平凡，英雄來自人民，把每一項平凡工作做好就是不平凡，飛行工作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看似平凡，但保障每一個航班安全就是不平凡。習主席勉勵我們繼續(xù)努力，一個航班一個航班地盯，一個環(huán)節(jié)一個環(huán)節(jié)地抓，為實現(xiàn)民航強國目標，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再立新功。習主席的話讓我和機組同事心情激動，倍感振奮。復飛后，我們牢記習主席的殷殷囑托，堅持安全第一、旅客至上、真情服務的原則和理念，苦練飛行本領(lǐng)，錘煉頑強作風，全力保障人民群眾生命財產(chǎn)安全。

記：成功處置險情后，您受到了巨大的關(guān)注，怎樣看待這種關(guān)注？

劉：我希望大家能慢慢淡忘這件事，也忘掉我。其實我并不愿意再去回憶當時的情形。別人問起，我都是幾句話就搪塞過去。對于“英雄機長”“中國版薩利機長”的稱謂，我也不想承受這么重的褒獎。在這件事上，我可能運用了我的職業(yè)技術(shù)去把它做好了，這是我的本分，但我就是一個普通的人。在咱們民航界，優(yōu)秀飛行員太多了，我只是其中的一分子。還是那句話，民航不需要什么英雄，需要的是安全。

最喜歡和家人在一起，身體允許就“飛”下去?

記：險情發(fā)生平安回到地面后，您先給妻子報平安了吧？

劉：險情發(fā)生后，網(wǎng)上的新聞已經(jīng)很多了。我要配合民航局和川航公司進行調(diào)查，只在微信朋友圈里發(fā)了四個字：一切都好！早上8點多的時候，妻子打來電話，我只對她說：“飛機壞了，這會兒很忙，晚點聯(lián)系！”5月14日，我執(zhí)飛的航班起飛時間早，按照慣例，我頭天晚上要住到公司。妻子了解我的行程后，還和我開玩笑說：“那咱們當天碰不到了，明天才能見面。”14日當天，妻子帶學生到杭州參加全國導游大賽。過后，妻子告訴我，她從網(wǎng)上看到我執(zhí)飛的航班出事后，還發(fā)朋友圈說：“一看是俺家劉教員的航班，嚇得我緊張了3分鐘，再一想俺那劉教員技高人心細，肯定沒問題！”不過，妻子持續(xù)關(guān)注新聞后，才知道我面臨的是世界級險情，開始擔心我是否受傷。此后，她不斷給我打電話，我都沒來得及接。直到14日晚上，我才接了她的電話，并告訴她沒大事，身上也沒受傷，她才徹底放心。

記：妻子為什么稱您是劉教員呢？

劉：我開過轟炸機、當過飛行教員，所以，妻子平時就半開玩笑地稱我劉教員。平時，我的床頭柜上放著一本《飛行機組操作手冊》，睡前都要翻一翻，把平時要注意的細節(jié)在腦子里過一遍。妻子經(jīng)常說我：“你都是教員了，還需要看這個啊！”我說：“飛行無小事，時刻都不能忘記學習?！蔽沂莻€很自律的人，休息日也是早睡早起，不抽煙也不喝酒，飛行員不允許做的事情我都不干，每天堅持運動。對于工作，我時刻做好準備，就算公司臨時讓我飛，我也可以馬上出門。妻子很支持我的工作，第二天我有飛行任務，她從不和我鬧情緒，有什么事盡量等我飛行結(jié)束后再和我溝通。

記：看得出您和妻子的感情很好！

劉：我和妻子志趣相投，三觀一致，她在高校里教的是航空方面的課程，我倆的工作都與航空有關(guān)。我家的客廳里擺的是航模，書柜里也是與航空有關(guān)的書籍。工作上，我們懂得彼此的不易，也都尊重彼此的工作。妻子性格溫婉、善解人意，為了讓我安心準備飛行，她包攬了所有家務。妻子越是這樣，我心里越感動，就想盡辦法做些事情回報她。平時，我愛鉆研廚藝，每次執(zhí)行完任務，都會下廚給妻子做個拿手菜。妻子偶爾拉我上街購物，我也會拋下俗務陪她。我對妻子開玩笑說：“雖然我在天上飛來飛去，但還是喜歡凡間的生活，與你和女兒在一起，就是我想要的生活。”這次空中遇險后，妻子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作為家屬，我不希望自己的丈夫當英雄，也不想要什么獎勵，希望能把這次事故的原因調(diào)查清楚，再不要發(fā)生這種事?！?/p>

記：為了能安心飛行，您對家人虧欠很多吧？

劉：為了我能安心飛行，家人付出了很多。3年前，妻子在醫(yī)院待產(chǎn)，她希望我能陪在她身邊，可公司排好了班，為了保持好的飛行狀態(tài)，我們同事之間都不想對方連著飛。妻子生產(chǎn)的時候，我還在天上飛。在這方面，妻子很理解我。平時她生病住院，對我也是報喜不報憂，怕我飛行時分神。最讓我愧疚的是，父親過世的那天晚上，我也在公司備勤，準備執(zhí)飛第二天早上6點的航班，最終沒見到父親最后一面。轉(zhuǎn)業(yè)到民航13年，我很少外出，雖然老家離市區(qū)不遠，但我回老家的次數(shù)很少，姐姐想我了，就跑過來看看我。我最近一次回老家是給父親掃墓，早晨祭奠后，午飯后就回來了。因為第二天我要飛早班，要保證最好的狀態(tài)。我欠家人太多了，平時就想方設法彌補。家人的生日我都記得，我會給他們帶一些小禮物。女兒出生后，只要在家，我都堅持給她喂飯，等她稍大一些，我會給她讀繪本、講故事。陪伴妻女是我最想要的生活。

記：這件事情后，家人是否對您的工作更加擔心了？您打算一直飛下去嗎？

劉：擔心是肯定的。我在家時，大家也不會刻意表露出來，不會每天都詢問我的航班動態(tài)，都希望這件事可以真正過去。至于還能飛多久，我還沒考慮過。我當了20多年飛行員，飛行對于我來說意義重大。只要我體檢合格，我就可以繼續(xù)飛行。我的愿望是能一直飛下去，因為飛行時我內(nèi)心是快樂的。另外，我已經(jīng)被清華大學ENAC（航空管理）高級管理碩士項目錄取，一旦飛不成了，我還可以做航空教學和管理工作?？傊視恢睘橹袊窈绞聵I(yè)做出自己應有的貢獻。

〔編輯：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