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志強
琵琶伎
歡樂被淤泥淹沒。
表情被秋風(fēng)剝落。
你,橫抱琵琶
攏,捻,抹,挑……
這些引領(lǐng)一個朝代的手影
最后是王衍彈指即破的夢。
螺髻,云肩,彩衣,羅裙
在永陵石棺之上
偶爾會跟著我的幻想紛飛
潛入潯陽江頭那個傍晚,和白居易
細數(shù),大珠小珠掉落玉盤的女子
易容,或轉(zhuǎn)世投胎成不遮面的你。
至今看得見一只手按住了得意,
另一只手在泥水中忘形。
只是沒有夕陽,替你完成黃昏。
后來點亮的燈,反而點亮了頹廢。
扶柱,按弦,撥彈春宵的你還在
惆悵《霓裳羽衣曲》已失傳千年。
如果時間是一把可以回卷的長尺
我想回卷到音樂自由的刻度
著唐裝,吟唐詩,讓你重返榮光。
如果非要大醉才能讓體內(nèi)的水倒流
我想灌醉天下人
讓所有的水回響,讓你海闊天空。
拍板伎
在菜板上,你能發(fā)現(xiàn)森林。
在舊書里,你能找到還活著的杜牧
或者詠拍板的朱灣。
在永陵石棺上,我只是一個石塑的拍板樂伎
盡管從唐詩宋詞里經(jīng)過,依舊寂寂無名。
我的停頓,我的遺韻,我的右手拍的拍板
因為石頭深刻,和春風(fēng)淺薄,混淆,
而模糊不清。
戰(zhàn)場上頭破血流的人早已在泥土下和解。
蜀宮夜宴上爭風(fēng)吃醋的人也被雨水遺忘。
現(xiàn)在還來看我的人,不要奢求
從拍板上看出紅木或者紫檀、花梨。
我的表情,就是我的故國。
如果還有人來認親,請從長安到益州,
打馬而來。
因為西安到成都的快鐵或者飛機,抵達不了
我給蜀王王建陪葬的拍板之音。
羯鼓伎
三洞橋下的水是一面羯鼓,用雙手夾擊
霧就鉆出來喊冤:
從霧中潰散的川劇如果還叫川劇
那么從袖口甩出的水還叫水袖,就是鐵
得了絕癥,執(zhí)著生了銹。
皺紋里變臉,口水里吐火,頭發(fā)里滾燈
這些絕活,看過一遍
父親就被后臺的邊鼓,擊落的一聲幫腔
喊成了爺爺
他的應(yīng)答,是嶄新的白紙
也包不住滾動的時間
秋風(fēng)急,再急,也掉不光一棵銀杏樹
不斷滋生的黃金。
把這一地金黃踩進永陵地宮,可以幻想
戰(zhàn)馬從羯鼓緊繃的皮上跑出蹄聲。
甚至可以把這個羯鼓伎頂禮
膜拜為號令所有聲音的將軍
有的是急雨打芭蕉,就讓風(fēng)也痛一陣子
李龜年不急,唐玄宗不急,花蕊夫人不急
用耳朵識字用刀劍認譜的王建
更不急這一曲胡樂
在石棺之上,過了時,失了傳
和鼓伎
把風(fēng)拉直。用繩子
把瘋狂的馬鳴拴緊
綁在樹樁。
在心里打鼓的人
重新選擇的安靜
不是和鼓的休止符。
你眼高,我手低。
你眉毛輕,我疑心重。
你哭城墻,我笑城墻不會哭。
我唱這樣的反調(diào)
無非是因為和鼓,習(xí)慣在正鼓旁邊
吹枕邊風(fēng),敲耳邊鼓。
從和鼓兩面取走
屬于自己的歡樂,太容易了。
難的是把一生緊繃的苦
都蒙在鼓里。
齊鼓伎
永陵路邊,有人在打退堂鼓
用帶著咸味的鼓聲
送另一個人去那個叫永遠的地方
一生起伏的事,需要最后的一槌定音
手起杖落在鼓面
才能終結(jié)他留給人世的舊賬
在永陵石棺,齊鼓伎也是這樣
給前蜀皇帝王建送終
只是她打出的聲聲慢,被時間凝固
無數(shù)人提著希望趕來
就想抱緊這種鼓聲,爭個雌雄
論個黑白,哪怕握著失望返空
鼓面,人面,手面,處處是秋風(fēng)
割破的傷口
用再多的詩句去縫補也于事無補
與我共飲千杯失意的人
大多腰纏萬貫冤屈,又懶得擊鼓鳴冤
因為旗鼓相當(dāng)難以重整
面對永陵這個壽終正寢的齊鼓伎
我從心里打出的鼓點,一直零落不齊
因為她執(zhí)杖擊打鼓面
這個瞬間,像只尖嘴大鳥
叼走盛唐最后的古音
和我寄存在靜脈血管里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