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文
西周時期,一個叫王壽的年輕人,背著重重一大簍書,在野草叢生的泥土路上艱難行走。太陽下山之前,他終于到達高士徐馮隱居的地方。徐馮翻了翻他帶來的書簡后說:“你辛辛苦苦背著這么重的書簡,趕這么遠的路,的確很是用心。然而,我感覺你和很多讀書人一樣,還沒有明白書的真正功用。切記,不要讓書成為你的負(fù)擔(dān),帶著輕盈的思想篤實前行,才是正確的讀書方式?!?/p>
徐馮的一番教誨,讓王壽陷入深思。他意識到,自己雖然常常手不釋卷,卻很少考慮到這些書所蘊含的思想在具體生活中的落實和體驗。王壽的性格有點像《論語》中的子路,聽到長者的教誨,決定當(dāng)下即行。于是,他點起一把火,把背來的這一簍竹簡燒了。
在這個故事里,《韓非子》揭示出讀書人容易停留在書本、文字層面的毛病,并對書籍和語言的局限性有著清醒認(rèn)識。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老子》所說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知者”何以“不言”?一種情況是無法言說。這里,僅以《莊子·天道》中的輪扁為例稍作解釋。
輪扁是春秋時期制造馬車輪首屈一指的能工巧匠。國君桓公很是欣賞輪扁的技藝,就安排他在大堂下做木工活。一天,輪扁看到桓公一邊低頭看書一邊擊節(jié)叫好,就放下斧頭和鑿子問:“您看的什么書?”桓公回答:“這個嘛,你一個匠人就不懂了。書上說的,都是圣人之言??!”輪扁問:“圣人還在嗎?”桓公說:“已經(jīng)去世很久了?!陛啽庑χf:“那您讀的,恐怕只是圣人的糟粕?!?/p>
聽到糟粕這個詞,桓公被激怒了。沒有人敢對他用這個詞,哪怕是用來形容他讀的書也不行。于是,他厲聲叱道:“你一個工匠在此信口雌黃,竟敢褻瀆圣人!今天如果能說得出理由,還可以饒你一命,說不出理由的話,定你死罪!”
輪扁連忙解釋:大王息怒!這話無意冒犯圣人。我就用自己做車輪的事為例——制作車輪,關(guān)鍵在手上的這把斧頭!我練習(xí)了十多年,手中的斧頭才能做到不快不慢,做出來的車輪又圓又結(jié)實。這個過程,口里說不出來,全靠手上無法言說的感覺。這種微妙難言的感覺,我沒辦法告訴我的兒子,得靠他自己手上多練習(xí)、多琢磨。我想,古代那些圣人們,他們獨有的技能、體驗或感悟,很多也恐怕已隨這些圣人的死去而消亡了吧!
桓公聽完,覺得輪扁說的有道理,就沒有治他的罪。
“知者”何以“不言”?另一種情況是不愿說。如辛棄疾在《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寫道:“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這首詞的上片是作者回憶自己年少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風(fēng)華正茂。當(dāng)時的辛棄疾,家境不錯,生活無憂無慮,并沒有愁的真切體驗,只是閑來無事飲酒作樂,為賦新詞強說愁。這一情形,可謂“言愁者,不知愁”。
詞的下片回到現(xiàn)實,空懷“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豪情,面對的卻是“可憐白發(fā)生”的凄涼。此時,辛棄疾對于這個愁字有了真真切切的體驗,但“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這一情形,可謂“知愁者,不言愁”。
透過這幾個故事可以看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知”不單指一種語言或文字層面的東西,而更多的是一種內(nèi)在的感受或體驗。只要有真切的內(nèi)在感悟,一句口訣、一個字足矣。
(千百度摘自《解放日報》2019年2月26日 圖/瀠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