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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轉木馬

2019-06-25 02:37:01程多寶
中國鐵路文藝 2019年5期
關鍵詞:鐵路

程多寶

梅 青

幾乎沒有任何征兆,突然間就來了那么重重的一下,整個身子骨都快要被拍散了摔碎了——天地一片黑,是一片混沌的那種死黑。剛一撲倒在地,就聽得一聲巨響,從來沒有過的響,就像是天上的云,沒有托住那枚炸裂的雷,哐當一聲,直通通地砸了個坑。

那種天塌地陷般的撕心裂肺,也不過如此吧?

只一瞬間,根本來不及反應。那一汪濃烈的色彩,是猩紅色的液體么?帶著溫溫的熱還有著咸咸的味,一股腦地潑了我一臉。

一時間,天地皆紅。剛才,那顆正午的艷陽高懸天上,悠悠地沐浴著我,還笑得有點兒羞澀,一點也不像往日那樣猙獰。是誰?傷天害理的,把一盆血潑給了太陽?而且,還是我身上的血……這是掉進了浩瀚紅海,還是咋的?

如果是海,可我……怎么又浮不起來?

小時候,家里與村里那真是窮名遠揚。所有女孩子都不想與男孩子玩過家家游戲,真的怕日久生情假戲真做,到頭來嫁在本村自產自銷,那就是下一輩子休想翻身。執(zhí)拗著一心想生兒子傳宗接代的父親,就著辣椒片子喝著稀飯呢,這時聽到里屋的接生婆一聲哀嘆,一甩手就給我起了個名:辣妹香。

這……有多難聽?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筛赣H卻說什么名字賤好養(yǎng)活。難道……窮人家起個好聽的名字都不行?后來,廣播喇叭里來了通知,所有學齡孩童全部入學,一律掃盲。我報名上學時還沒個大名,學名還是老師順便起的,說出來不好聽,還挺拗口。算啦,不說了,后來我就改成了現在這個名字:梅青。說白了,其實當時心里頭也就是幻想一把,好圖著后面的“目秀”那兩個字的諧音。本來,我還想改成四個字的“梅青目秀”呢,可一想還是算了,省得父親傷心。我從小性子犟,父親怕傷著我,只好樣樣依我,還順帶教會了我游泳。

哦,這時候,難怪我浮不起來,原來——我是跌坐在地上。大地是堅硬的,此時就連自己摔散了架子也不覺得痛。是不是摔昏了,感覺不到痛了?倒是有了路人驚恐呼喊著:“打110,快打120,救人要緊……”

“青梅,我的青梅,你怎么啦……”哦,聽清了,這回真的聽清楚了,不再是朦朦朧朧迷迷糊糊的。哦,我的小馬,你終于來了。剛才,我還看到了你,你站在斑馬線對面,一臉驚恐模樣,怎么到現在才過來?

哦,忘了說了,小馬可不是一匹馬,他是個大男人,說好了這一輩子給我做一匹忠實馬兒的好男人。對了,他是我老公,20多年的老鐵路。早年干的是線路工,就是你們坐火車時,俯視著鐵軌線上,那些渾身油污拿著鐵鎬洋鍬鐵錘干活的家伙,一路敲敲打打的維修工人,沒準你們可能就見過他。只是現在,他中途改了行,當了一名道口看守員——就是在一些鐵道與公路相交叉的十字路口,放下欄桿后,保證列車平安通過的守望者。

還是說說這匹馬吧。他的模樣太大眾化了,四十多歲一張臉,我倆婚后也才有20個年頭,這匹馬兒怎么說老就老了?還老得這般不成樣子?當年,他那一頭被我自詡為馬鬃一樣的齊刷平頭,每根頭發(fā)尖尖挺立得精神抖擻,怎么這么早就插灰了許多?哦,今天上午,我的這匹馬兒剛出門的時候,還回頭沖著我笑了笑,說是這次留個心眼,好給岳父帶回一個驚喜。現在,我的這匹老馬卻嗚咽著,是那種帶著拉風箱般的哭聲。我們夫妻這么多年了,他也沒有像現在這般哭過,是要死要活的哭泣,是那種只有進氣沒有出氣的嗚咽。

可是,我就是看不清。我的眼前是一汪的紅一片的旋轉,只有耳畔還聽得出來,這匹老馬是蹲在地下抱著我的。

“馬竹,你能不能男人點?”

其實,我的老公不叫這個名,他本名叫馬高林,可我就想喊他馬竹。當然了,他也愿意聽我這樣使喚著。因為我叫梅青,既然給他喊成了青梅,那我不得喊他一聲竹馬,怎么說也得扳個本?青梅配竹馬嘛,雖然我倆小時候根本就沒有玩過家家游戲的緣分,只不過成家后,真想把以前那些沒有一起過的日子,來一次情景回放。

馬竹,馬竹……我心里好堵啊,一直想吼出來這么一句,可是,嘴不能張開,一張就是洶涌的血,直往外涌,像是火車進站時的喘息聲。

“青梅,青梅……你睜開眼,別嚇我……堅持一會,咬咬牙,120來了?!边€是這匹老馬的嘶鳴,早就癱得不像樣子了吧?我的老公,別看他只是個不起眼的鐵路職工,可他在我的眼里就是男神,頂天立地的漢子爺們,是不用揚鞭自奮蹄的好馬。這匹馬就是累壞了餓慘了,只要聽到我的喊聲如鞭子般在空氣中炸出一響,你看他撒歡著尥著蹶子,跌跌撞撞也要往前奔跑,熱血沖頭似的義無反顧。

馬竹,何時在我面前哭過?這都半輩子過去了,還真的沒有見到過一回。

我真想睜開眼看一看,真的想勸他不要這樣痛哭流涕。

可是,臣妾做不到啊……

120來了!遠遠地有了那種熟悉的聲響,蠻好聽的——像極了馬竹第一次在我面前哼唱的那首歌謠。

那次,我們第一次泡公園,看到身邊的孩子一個個有了飛翔模樣,或上或下的,笑聲如隨手甩向地面的金屬碎片?!叭思摇蚕胱换芈??”馬竹一聽,笑著看了下那個游戲項目的價格,一轉臉,又笑了。天知道,他一笑準沒好事。只聽他說了聲,“挺貴的,還不如買幾根羊排烤著吃,再說……咱又不是小孩子?!蔽铱隙ǖ糜袀€表態(tài)嘛,就是沒惱也要裝個表情控,“你還是國企,鐵老大呢!”我的情緒反轉立馬有了回應,馬竹一時圍在身后或左或右地承諾,樣子蠻可憐的。當然了,他的承諾蠻好聽了,盡管到現在都有20年了,也沒見他兌現過。

血流淌著,身子有點冷了,是那種黏糊糊的冷。我的頭躺在馬兒懷里,像是被人手腳麻利地抬上了120救護車。路上還蠻顛的,有點像是坐著旋轉木馬……有好久沒有躺在馬兒懷里了?真想就這么一路顛下去,但不能是現在這個模樣啊。

真不該,早上我隨口說的那一句埋怨。

是啊,我的馬兒沒本事,他一個底層小人物,就是揚起四蹄又能蹦多高?就是渾身充了電,哪里有他馳騁的疆場?就是一尾龍,也得有人給他駕云哈不是?活人嘛,誰不想過好日子賺個臉面?我父親那么大年紀了,鄉(xiāng)下青壯勞力紛紛進城,農活靠的是他們這些中老年人擰著身子往前拱,直到哪天拱不動了,兩腿一蹬拉倒了就沒罪受了。就是這樣,父親每月都要進城一趟,兩只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墜著彎成弓形的小扁擔,又是菜又是米,還捉雞帶鴨的,哪一趟都埋怨自己挑少了。幾十里山路,不遇上雨雪天都舍不得搭一趟農用班車。也別說,馬竹對岳父不薄,有次瞞著我買了盒高檔香煙,是硬中華。聽他晚上說起過,一張新嶄嶄的50元綠票子,剩下的就找回一桶方便面。那該能買回幾根羊排呢?可他還是豁出去了。那盒紅紅的硬中華,挑戰(zhàn)式地望著我父親,它知道我父親膽小,盡管手上干農活的勁再大,也不敢破它那脆弱的身子。我父親真是聽話,他只是看了看那個紅紅的盒子,聞了聞,一直也沒敢拆。雖說那盒煙,我父親最后還是帶回了鄉(xiāng)下。后來,我回娘家的時候,聽娘說,那盒硬中華被父親寄放到村里的小賣部,準備等待貴人相中贖身,也好為家里換回點肥皂牙膏什么的。也該這盒煙命運不濟,幾個月也沒有等到買主,直到硬是在那里生著悶氣發(fā)了霉,我父親也舍不得抽,最后只能是送給了我家那個當村民組長的大舅,說是算作村里招待煙。那一陣子鄉(xiāng)鎮(zhèn)下來搞精準扶貧的干部一批批的,經常趁他們酒喝多了的時候,再孬的煙也抽不出霉味。

“你還是個大男人么?有本事讓爸爸抽一回大中華,要抽……就抽不花錢的?”早上,馬竹出門時,也不知怎么了,我好端端地發(fā)了火,撂了這么一句。當時,馬竹回頭朝我笑了一下?!扒嗝?,你懂的,這回……看我的。”

就這樣,從我家住的頂樓一路哼著歌子躥到樓底的馬竹,跨上那輛老掉牙的電瓶車,一晃就出了我們那個老舊小區(qū)。我知道,他去的可是大富豪大酒店,也就是這輛駛向醫(yī)院的120,剛剛馱著我離開的那個地方。

當然,他是放歌出門的,那首歌子總聽他時不時地哼著,特別是在外面憋屈的時候,不就是那個《咱們工人有力量》么?馬竹有點死要面子活受累,日子過得這么擰巴,還有臉唱這么高調的歌?唱了好多年了,你的力量到底在那呢……

馬 竹

是的,“咱們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蓋成了高樓大廈,修起了鐵路煤礦……”

你聽,這歌多帶勁,沒忘了提及咱們鐵路工人,還有鐵路工人家屬也跟著自豪。在我們這個小縣城,能在鐵路這樣的國企上班,本身就是自豪,該榮耀的咱就不要低調。就算沒去過大富豪酒店,又怎么樣?這次,我,鐵路道口看守員馬高林,還不是照樣來了?

大富豪大酒店,瀟灑走一回!

到這里爽一把,像我們這種工薪家庭,最多只是過個嘴癮。大富豪大酒店,那價格,張開的可是血盆大口,你就是停泊店外的大奔寶馬,只要主人進入酒店,照樣宰你沒商量。不信,你來試試?這兒的一桌酒,設了最低消費檔次,門廳微笑迎賓小姐,一帶寬敞的口紅在臉上盡情燃燒著,突然間放射出耀眼的白光,如同石榴般炸裂,撐咧開一線皓齒,還是那種格式化的;更不要說旗袍開得不能再高的口子,若有若無的一絲絲嫩白,讓你的小腿肚子直打晃。

盡管這個喜宴,可能是一個八竿子打不到的朋友,只是車站辦公室李主任群里吆喝了,哪敢好意思不來?據說,這個新娘與我們鐵路還有淵源?真的一頭霧水,誰知道呢。據說,上面對酒宴桌數有要求,好在人家新郎新娘家的不在職場,生意人誰管得著?這次,為隨份子錢,我們家可是淌了身大汗,連梅青的臉色都像是她的名字一樣。沒辦法,人情大似債,頭頂鍋來賣。僧面不看看佛面,一個車站里早不見晚見,抬眼都是熟人。來了多少人,主任可能不清楚,但要是哪個沒來,人家不用點名簽到,心里還能沒個數?再說了,我進車站這么多年,孩子都上大學了,多少次人情往來也沒有參與過,還不就是以前在這方面的開支過于節(jié)儉了?

這次,我不能失去這個機會。

年初,站里就有了風聲,說是要在我們站,抽調人到洪林站。站里也有人不大想去,說那里離家更遠了,又漲不了幾個錢?!翱墒恰也话?!”梅青一聽,一巴掌拍得我的骨頭都顫,“找站長說理,打破頭,輪也輪到咱們了?!?/p>

梅青說得不錯,我們這里是鐵一區(qū),洪林那邊是鐵三區(qū),地區(qū)工資差明擺著,補助標準也不一樣,工資表一月一加弄不好就是小千把塊,越往后豈不是越拉越開?省得家里每月都摳著算著掰著過日子。

都在一個單位混,干得活大差不差的。只要去了洪林站,自己畢竟還占一定優(yōu)勢?要不然,時間一長,歲數大了,弄不好就得去車站門口當安檢員。到了那時,工資單上那可是拉肚子似再往下瀉,吃什么藥都止不住了。

這么一說,梅青還真笑了笑。結婚多少年了,梅青好像不會笑了,要不然,她肯定河東獅吼:還要隨禮,去大富豪?你抽一口煙喝一口酒,能成仙還是咋的?自然的,我不敢齜牙,更不敢吱聲。剛與梅青認識那會,咱還是一個線路工,兩眼就是鐵軌這兩條鐵疙瘩,一輩子還敢飛天不成?就那么點工資,養(yǎng)家糊口的討生活,連個香煙都不敢抽。這以后,遇上繞不開的喜宴,眼睜睜地看著桌上的兩盒喜煙,被人家堂而皇之地裝進口袋。后來,喜宴檔次高了,大多是那種紅紅的硬中華,被那些煙鬼們堂而皇之地據為己有,一聲客氣話都沒有。

大富豪的門樓子,遠遠地看上去就那么喜氣。那種旋轉門,還真不好進,我是第一次遇到這種難題,也不知道它們怎么就不停下來,累不累煩不煩?。课以谂赃吙粗?,有幾個人一折身子就進去了,學著他們的樣子,我還是慢了一步,身子雖然擠進去了,鼻子卻被撞得生疼。

一進入大廳,還是有點晚了,好多桌子上都沒了空,黑壓壓一片,熙熙攘攘交頭接耳,這要不是限制桌數,真的像是一到春運時讓我們頭皮子發(fā)麻的滿眼人頭。這里都是娘家賓朋,是來捧場的,吃喝一頓之后,這才不緊不慢地回家。

“還是老爺們不?摸包煙回來,你就不能動動腦子?”臨出門前,梅青的那句埋怨,我當然不會忘記。岳父每次上我們家,都沒抽過一盒大中華,逢年過節(jié),孝敬老人家的一條煙,也抵不上半條硬中華價錢?,F在,面前桌子上放的香煙讓我眼前一閃,居然是軟中華,還是兩包,紅紅火火的模樣,隨著酒席玻璃轉盤輕歌曼舞地旋著。一圈,又一圈……

我所坐的這張桌子,還算不擠。剛一坐定,旁邊還空著兩個座位,可是椅子上都擺放著剛領的禮盒包,像是有人號上了。

對面有兩個女人,靠我左手位的,有一位穿著黑風衣的男人。男人個頭不高,讓我有點納悶:他怎么撐得起這么長的風衣?正尋思著,黑風衣起身,一甩大衣后擺,模樣挺像早年的許文強,就是20世紀80年代有個拉風的電視劇《上海灘》的男一號,派頭范著呢。對于旋轉過去的兩盒軟中華,黑風衣視而不見,從身上拖出一盒,是金燦燦的那種包裝,隨手一甩,把桌面上的那兩盒軟中華撞得一個趔趄。起初,那兩盒軟中華似乎有些抵觸情緒,其中的一盒一瞧對方來頭,是那種一百元一包的極品九五至尊,立馬屁也不敢放一個,直接滑下了玻璃轉盤,落到了我的手邊不遠處,一臉委屈地歇在一邊。

從那盒敞開的九五至尊里,黑風衣一氣劃拉出三根,來了個天女散花。我這才發(fā)現,我們這張桌子上,不知何時已經坐了幾個男人,有個眼鏡男接了一根,一手在大拇哥上敲出吧嗒吧嗒的響聲。這么貴的香煙,一支五元錢,抵得上岳父從鄉(xiāng)下進城的一趟農用班車票錢,就這么幾口一吸一吐燒掉了豈不可惜?要不,我先夾在耳朵上裝個樣子,最好不抽,帶回去讓梅青開開眼,讓岳父開個洋葷,抽一根這種幾口煙霧能抵上幾十里山道車票的高檔煙,在村里能吹上半年牛。

“砰”地一下,有了一聲清脆,有點像百靈鳥叫春,甚至都蓋住了大廳里嘈雜的人聲鼎沸。原來,這是黑風衣手里的打火機發(fā)出的音響,緊接著,一豆金紅色的火苗,豎直著挺拔的身子在風中呼嘯,顯示著勢不可擋的韌勁。

“哈,哈?!币粫r我不知道說啥是好,手里的香煙怎么突然不聽話了,像是受不了那豆火苗拋來的媚眼。一口煙霧在我嗓子眼里憋了好久。直到舍不得似的噴將出來,我不由咳嗽了一下,接著又是一連串的。那種劇烈咳嗽,像是火車進站停穩(wěn)之前的那種喘息聲。

黑風衣過來,踮起腳尖,拍了拍我的后背,“猛男!兄弟是條漢子……”

兄弟?我與你什么兄弟?這煙,我也不想抽,但眼下還得抽一支,要不然,你一個不會抽煙的陌生人,筵席散的時候摸走一盒軟中華,小縣城巴掌大的一塊地,撒泡尿都能澆上半個來回,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弄不好哪天就撞了個面。不如我現在抽了一只,過后人家也不會怪。要不然,不就是那個了?

怎么?這是我么?我居然抽上煙了?不由地,我捏了一下大腿,痛,還疼。哈哈,怎么樣,青梅……這回,你老公抽的是一根5元錢的“九五至尊”,怕是遇見貴人開了眼界了。你要是不信,那我給你來個微信自拍,再發(fā)個定位,好不好?

怎么了?你這回相信我了,以前你不是一直不相信我么?

梅 青

腦子一直昏沉沉的。痛!痛痛??!痛痛痛?。。?/p>

也不知道,這是在哪里?好像,120還在奔馳,一路鳴著汽笛。

是不是有些聽清楚了?這是車笛聲么?可是卻昏頭昏腦的,還痛得不輕,炸裂般的那種撕裂。哦,我想起來了,就是剛才,自己是被一輛該死的車撞上了?,F在,我可能是被120的醫(yī)護人員固定在床位上,旁邊有小護士呢喃的安慰聲,還有的就是馬竹一聲聲呼喚著:青梅,再堅持一會,馬上就到了。

是的,馬竹一直擔心著。

這么多年,他一直埋怨說我不相信他,主要是不信任他的能力。也難怪,一個女人,跟了像他這樣的男人,二十年下來,當初的海誓山盟記得可清楚呢,日子雖然比當初好了不少,可那是與自己縱向著比;要是與單位同事橫向著比呢,那種被拉下的差距還那么大,猴年馬月能趕得上?當然了,我不怨他,別看他是個鐵路職工,但他在我心中是一個合格的鐵路工人。

馬竹一直喊我青梅?!罢f過多少遍了,我叫梅青,不是什么青梅,你還想你的夢中情人,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么?”不止一次,我半是玩笑地提醒著他。說真的,要不是媒人介紹,我與他這一輩子也不會有什么交集,就像是相鄰的兩道鐵軌,永遠平行著,除非碰到了哪位好心的扳道工。當年的第一次見面,我還戲謔他:“你呀,應該追你們站長女兒,將來……好飛黃騰達哈?!?/p>

“你以為,我不想?”你聽聽,這情商也太低了吧,這是人話么?這還是第一次當著女朋友的面,連聲撒謊都不會,再怎么說也得給我留個面子嘛??墒邱R竹這家伙不,他一手拎著那只黑乎乎的小鐵錘,穿梭于鋪在地上的那一層層密密麻麻的鋼軌叢林,雄赳赳氣昂昂地蹦跳著,間或兒還來個跨越。一看那個身膀子,就知道當過兵練出來的。這點,那個喜歡夸張的介紹人早就劇透啦——說他們這批退伍兵,當兵時屬于城鎮(zhèn)安排性質,回來幾乎一水兒地安排在鐵路上,估計沿著這條鐵路線一路走下去,隨手一指就會有他的某個戰(zhàn)友,要是突然喊聲“立正”的話,估計會有好多人齊刷刷地給你來個標準的注目禮。這不,你看他那個神仙活泛的樣,看到哪一處不對勁了,手里的小鐵錘像是敲擊揚琴一樣,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脆響。

“你這樣,傻乎乎地敲,有一搭沒一搭的,知道哪截鋼軌出了毛病,或者是哪根螺釘松動?你以為你是啄木鳥?”我要是不找他搭話,他一整天都沒什么言語,偶爾說出一句話來,炸雷一般。我知道,這是常年在鐵路上,火車呼著粗氣跑來跑去的,他們的耳朵早就適應了大分貝,說話都是聲嘶力竭地喊。

“哈,你以為我閑得沒事,胡敲一氣。你看看……”馬竹向我靠過來,順著鐵錘那端锃亮的錘頭一指,“這些鐵軌,一字地排開,像什么?要不要猜一猜?”

馬竹停了下來,像是個考官一樣。猜個頭?。课矣植皇悄愕膶W生,你是鐵老大,做你的大頭夢就是了。正惱著呢,就聽他說開了:“看,這不像鋼琴么?一架架通向天邊的大鋼琴,每節(jié)枕木就是一條琴鍵,鋪向遠方的這一根根鋼軌,是連接萬家燈火的五線譜,我手中的小鐵錘就是指揮棒,我們這里的每個線路工,不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演奏家指揮家?”

原來,這個鐵路線路工,還這么的詩與遠方?就沖這一點,我突然有了好感,這么多年也沒想過要離開他。

你想啊,那種艱苦而枯燥的工作環(huán)境,居然還有這么浪漫的情懷,這么熱愛生活的人,生活以后會虧待他么?

結婚之后,我才知道,馬竹愛鐵路遠遠勝過我這個老婆。他的鋼軌他的枕木,他的車廂他的火車輪子,甚至每一根螺絲釘,他都熟記于心。我們家每月的物業(yè)費、電話費、燃氣費、有線電視費等所有繳費,他不僅沒繳過一次,連每筆開支也從不過問。孩子上完小學,公園里的旋轉木馬也沒見他帶孩子坐過一次。成天一身油污的工作服,脫下來像是盔甲似的又沉又厚,連孩子從小都不與他親。他的身上永遠洗不干凈,就好似車站上那南來北往的列車拋下的仆仆風塵,全都烙進了他的身體,而他卻傻哈哈地照單全收。沒想到的是,那些工友卻對他豎大拇哥,說他是鐵路上的扁鵲華佗李時珍,哪節(jié)鋼軌感冒了或是發(fā)燒了,只要老馬俯身趴下,側耳一聽就是八九不離十;每趟列車路過,與火車司機交流幾句,他就知道這趟車哪里會不舒服,一番望聞問切之后,這才放心地目送著列車安全遠離,而且每天還有個小本子,專門記錄著過往的列車有多少趟,每一趟在這里停了幾分鐘,是加水了還是添煤了或者說是哪里出了點癥狀,搞得那小本子像是本發(fā)黃的列車病歷。要是小區(qū)里有人詢問搭乘的車次,他張口即來,就像他是車站調度員一樣。幸好后來手機進入4G,人家有事一戳度娘,要不然,他那個腦袋瓜子,還不知要熟記到什么時候。

這還不算,我有N次夢中驚醒,都是給他鬧的。有次,我開了燈,他還是半夢半迷著。想想真好笑呢,他一手摸著我的大腿,一手輕輕地敲擊著。我一巴掌就把他打醒了,“做你的大頭夢吧,這是你老婆的兩條肉腿,又不是兩條鐵軌,深更半夜,有什么好敲的?”

有過幾次教訓,馬竹再也沒有拿我的大腿當實驗品了,不過,人也變得話兒更少了。也難怪,有了手機,網上訂票查詢車次太方便了,而且,這潮流也太快了,沒過幾年,鐵路進入了機器巡路檢修時代,馬竹空有一身“聽診”本領也沒了用武之地。扳道工、線路工等這些人工維修工種相繼隱身,他只能去道口值班崗亭那里,做一名道口看守員,而且薪水微薄,就是我不責怪他,他在家里都沒了自信,特別是孩子上大學之后,家里開支的缺口越來越深。

這次,聽說洪林站要人,他執(zhí)意想去,還頭一個報了名。雖說若是如愿,他會離家遠點,但是收入會好很多——再說了,他就是在身邊上班,一顆心早就扔在鐵道線上,回不回家也沒有多大區(qū)別,倒不如我先依了他,還能表明咱們職工家屬支持祖國鐵路建設的一份熱愛。

要不然,李主任一吆喝的這么個婚禮,我們干嗎湊這個熱鬧,隨了好幾百元錢的一份大禮?要知道,當我捻出了那么幾張紅票子,手心都出汗了,那幾張紅票子也懂我,好半天都不肯分開。直到它們齊齊地鉆進了馬竹的手心,我可真是心疼了一會兒:上天,這么些年,你也該給我們家一個好的念想,是不是?

馬 竹

音樂起了,是那種讓人旋轉的腔調。

眼鏡男估計是要喝水吧,一推轉盤,那兩盒紅彤彤的軟中華,雖說在九五至尊面前有了些遜色,但旋轉到我的面前,樣子還是別樣堅挺。這兩盒喜煙,要是在我們鄉(xiāng)下的酒宴,早就讓人塞到口袋里,有時還是貼肉的那層,生怕中途被人截了。有些不會抽煙的人,也會蠢蠢欲動,誰不想沾點喜氣?

圍在我們這一桌子的,多是女的,加上我自己才三個男人。原來還坐的一兩個男人,是不是半途上撤了?管他呢,我盤算著,黑風衣肯定不會伸手。那么,眼鏡男與我,二一添作五,一人一盒天經地義?哈,座位還有兩個空,又是靠在喜宴大廳的一角……唉,可不要再出幺蛾子哈。實在不行,先下手為強,反正大家都不認識,不抽白不抽,不拿白不拿。

白拿誰不拿?生出這個念頭,我心里一熱,仿佛看到了一臉媚笑的梅青向我走來。一抬眼,大廳門口鬧哄哄的,笑著走來的,哪有什么梅青?是一位穿著皮草的中年女人。那身皮草有點嫌緊,遠遠望去像是捆在女人身上。我正想著,這么昂貴的一件衣服,怎么就不合身呢?沒想到她徑直朝我走來,臉上有了到位的笑容。

她認識我?還沖我微笑?一回頭,怎么后面也有了笑聲。哦,是大門前其中的新娘不知何時跟過來了。一身婚紗的新娘,與皮草來了個擁抱:“干媽,怎么驚動您了?哪能坐在這里?還有……劉總喲,您也來了,真是貴客,要坐也要坐在大廳中央嘛。過一會兒,電視臺記者全程錄像?!?/p>

“噓……你干爸,肯定要來的,我先坐在這里,這兒好。”皮草推走了新娘新郎,依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那把質量考究的椅子極不情愿地掙扎了一聲。一回頭,這個女人我好像有點面熟,可一時又認不出來,只感覺這件皮草穿在她身上,是有點不大般配。

沒想到,黑風衣與她還熟,一見面調侃上了:“收了這么個干女兒,一直瞞著,沒想到老徐真有眼力?!?/p>

“去,去去,干女兒是人,又不是什么藏品?你們這些人,俗的只剩下錢?!逼げ菀粩[手,“是我認的,老徐還敢不認?這不,老徐來了,有種——你與他說?!?/p>

那人氣宇軒昂地來了,剛走到我們這桌,只見黑風衣立馬塌了半截身子,兩只手捏著對方伸出的一只,一個勁兒地搖著。

“徐站長,怎么才來?日理萬機哈。”

“劉總,也沒招呼一聲,你怎么知道了?”

“鐵路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劉某哪一次不是責無旁貸?哈哈?!?/p>

我連忙站起來,只聽得黑風衣伸手一指,“這個小兄弟,你也認識?”

來人扶著黑風衣坐下,一轉臉,沖我來了一句:“自家人嘛,客氣啥,小馬,你也坐下,替我招呼好劉總?!?/p>

我只有遵命。一開始,我以為這個婚宴是車站辦公室李主任的親戚,這時,我才品咂出了事態(tài)的嚴重。新娘居然是徐站長的干女兒,我們車站的一把手,而且眼前這位皮草就是站長夫人,好像我喊過她舒大姐。我們站長真是太忙了,他剛來的頭一個月,硬是把我們各個工區(qū)跑了個遍。

這么一想,我的禮金是不是砸得薄了?盡管梅青當時說了,“別說勒褲腰帶,砸鍋賣鐵也要撐個面子?!?/p>

就這么一個激靈,梅青突然地閃現在眼前。一抹眼睛,只是門外閃過來一陣風,面前哪里有她?一大早送我出門時,那個眼神里風情萬種的老婆?這個面容熬不過風吹雨打的女人,這么多年來素面朝天,好多年前的那次,公園里的那種旋轉木馬,她想坐一回,我都沒有滿足過她。

唉,貧賤夫妻百事哀,相濡以沫患難與共這類成語,是為我們量身所造的吧。

不遠處,辦公室李主任不知從哪個旮旯里冒了出來,想擠過熙熙攘攘的人流往這邊湊,手里比劃的意思,是請站長夫婦到那邊就座。徐站長一個手勢否了,一時只顧聽著黑風衣述說著什么。

婚禮進行曲開場了,場面有了喧囂,期間穿插著禮品贈送,大呼小叫的,吵得昏沉沉的。一直有人嘀咕著:怎么還不發(fā)筷子?

好像……有了焦糊味,是哪個鍋子結底了?

快點,把火關小點。

趕緊的,喊服務員,加開水。

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時興的,我們縣城辦酒宴,婚宴主持人直到喊啞了嗓子,服務員這才懶洋洋地逐桌發(fā)放筷子。讓賓朋面對一桌美食直咽口水,一個個伸長脖子觀看婚禮儀式,也不知是哪家司儀出的這么個餿點子。

梅 青

120車像是停了,這種救人性命于水火之中的車輛,怎么也會在半路上停擺?就是紅綠燈……也不敢對他說個“不”字呢?

原來,是前方有了車禍。一個遛狗的老人,心愛的牧羊犬被車撞了,正在那里哭天喊地。道路一時被嚴重擁堵。車窗外面亂哄哄的,像是有人在大聲地對罵。耳邊,就有護士在發(fā)牢騷,說駕校草菅人命,眼里只盯著錢,錢到位了都敢找人幫你代考;好多“二把刀”課目考核過不了關,到考試中心找點關系塞點錢請一頓,也不知誰給他的賊膽就敢上路,反正有保險公司撐著呢。

好在,她們的聲音過一會兒就弱了,一時我聽不真切,耳畔只有馬竹小聲的哀求:“青梅,不怕,咱不怕,只是一個小插曲。車子馬上就要繞過去,一會兒就到,再挺住,挺?。∧愫么跻驳媒o我挺住,多挺一會兒是一會兒?!?/p>

是的,這么些年來,馬竹從來沒在我的面前發(fā)過一頓火,就是家里再為艱難,他也沒發(fā)過脾氣。其實,我知道他,年輕時脾氣還是有的,發(fā)起來是要人命的那種,聽他講在部隊當兵時,還與人打過群架。只是分配到鐵路工作之后,馬竹真的就沒發(fā)過一次脾氣。其實這里面,是我不讓他發(fā)脾氣。他要是發(fā)一回脾氣,對于我家來說,也掀不起多大的浪?夫妻之間嘛,忍一忍笑一笑就過去了??墒牵吘顾莻€線路工,雖然位卑言輕,但也是鐵道線上的一顆重要棋子,屬于聽診把脈的“丈夫”。他要是哪天發(fā)了脾氣帶著情緒上路,這要是有了個疏忽或是閃失,那就是一列火車的災難隱患,是中國鐵路網的安全教訓,“再怎么著,我們忍受些,有什么要緊?他可是捧著國家飯碗的人,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這個責任,我們一家能擔得起么?”

這句話,是我的父親教訓我時點到的。

當時,聞說一個鐵路工人要與我處對象,閨蜜們都不大贊成,他們知道的這種崗位跑鐵道線,是個護路工種,又不是客運領導,成天風吹日曬在鐵路線上,一身油污不說,單是一張黑臉都帶不出去。

可是,我的父親只看了他一眼,心里就滿意起了這門親事。父親還對我說:女人嫁漢,穿衣吃飯。這個小馬靠得住,是個過日子的人。

父親還沒有繼續(xù)往下說,我就知道了他想要說什么。馬竹第一次上門,那時還沒有沾上毛腳女婿的邊呢,帶的禮品香煙雖說不是頂級的,但在我們那個村子,也算蠻高檔的。是一條十五元左右的“黃山”牌香煙吧?這個牌子的香煙當時來說,完全可以拿得出手。雖說我也是個分配進城的一家街道衛(wèi)生保健站護士,好歹也是從學??嫉某抢飸艨?,可老家畢竟還是鄉(xiāng)村,哪能那么挑剔人家?我父親當時也不敢接:太貴了,日子慢慢過,以后逢年過節(jié),一條“盛唐”就中啦。

那時候,一條“黃山”能換三條“盛唐”的價。沒想到幾個月后,馬竹再次來到我家時,真的只帶了一條“盛唐”牌香煙。這也太掉面子了?怎么說,我也是從農村飛進城里的一只金鳳凰嘛,這不太那個了嘛。于是,我埋怨了一句:“我爸的話,你那么聽???他又不是你們站長?”

“站長就是爸,爸就是站長,他們的話就是指示,一樣的最高指示。”馬竹就這么笑了笑。我心里當然有氣,一度還以為他們的站長與我爸一樣的年紀,肯定是一個歲數不小的老頭子,誰知道后來去過幾次車站,才知道那個車站站長比他年長不了幾歲,只不過見到的只是宣傳欄里的領導視察照片,真人倒是沒有見過。馬竹說,我們線路工成天泡在鐵道線上,要見站長干什么?雷鋒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車,難道還要一一寫在日記上?咱日夜守在鐵道線上,只要一趟趟列車平安通過,再辛苦了也不用告訴站長;除非是有了重大隱情要越級上報時躲不過去了,這才驚動站領導。領導多忙呢,這正是我們最不希望看到的。

這就是一開始我所處的對象,鐵路巡線員馬高林,我的馬竹。他們這一批兵退伍之后分到鐵路,從我們這里往北鋪去,足足攤了幾百里遠。人啊,只要當了兵,或者說當了鐵路工人,那身制服一旦套上身子,就像是烙進皮肉,哪天要是退伍了或是退休了,真的扒下來怕是要撕下一片血肉。作為鐵路家屬,我深知他們對鐵路的那份忠誠與擔當,恨不得哪趟列車停下來之時,一邊老牛喘氣一樣咳嗽著,遇到火車司機下來加煤添水什么的,馬竹他們都要上去與人家打著招呼,看他那份虔誠,我還以為他會不會瘋了,比如說要向那臺辛苦的火車頭敬個軍禮什么的。

唉,遇上了這么個鐵路衛(wèi)士,我又有啥可說的?

有次,我們處得時間也不短了,我父親私底下也一再催促著我。生怕我嫁不出去還是咋的?難道說你的女兒這輩子非要嫁給鐵路?這鐵路是天路還是怎么了?除了這條路……這世上所有的路就不是路了?

沒辦法,我只好去車站找他。

找到他的時候,當然是等我下班之后,當然還是在鐵軌之上。那是個美麗的夏季黃昏,我們在鐵路上走著,是那種有一搭沒一搭地走,你說是漫步也行,是遛彎也可以。只是他離我總有那么一截子路,生怕身上的油污熏著我一樣。鐵軌一根根地朝我走來,那是一種絕對等分的天梯,就這么橫臥腳下,真像是數學課上的等差數列,相間的兩級絕對等同于馬竹的步子。那天,我穿著新買的白色高跟鞋,只得墜在他的身后,趕不上步子似的跳躍,可能就這么成了一只飛舞的蝴蝶吧?我心生埋怨,馬竹你就不能等等我?可是,他的眼睛就沒有往我這邊怎么看,一路低頭走著,像是在路邊尋找什么遺失的寶貝一般。沒辦法,我知道這是他的職業(yè)病,在他的眼里,似乎每截鋼軌每根枕木每顆螺絲釘,都成了疑似病號;甚至每一枚與枕木依偎的小石子,他都想政審一下人家的檔案還是咋的?只有一兩個間隙,他嘴里只是與我打了個招呼,剩下的就是手里那根小鐵錘如聽診器一樣,這邊彈彈那邊敲敲。

我就納悶了,你馬竹還是不是血氣方剛的大男人?我是你處的對象,是女朋友,是稀客,來之前還精心打扮了一下,單是這身超短裙平時我都不大上身的。你以前也沒有談過對象嘛,再說你在我父親面前一次次那么孝順,怎么一見了鋼軌就變了個人?還有,都到了下班的點了……我只有原地停下來,遠遠地望著他的背影。遠處殘陽如血,快要銜山的日頭亮著血紅的嗓子,一會兒在他的左肩頭猴著,一會兒又在他的右肩膀上貓著。有時候,那朵夕陽好像也是惱了,一下子就把他的身影鍍了層金邊,是那種想一口吞進去又好像是燙嘴似的吐了出來。這一天下來,空氣都讓這個家伙烤得冒了煙,你看那些煙也夠殷勤的,一朵朵追到西邊,齊齊地縮在山頭上圍著,似乎等著日頭臨幸,還鋪開了一床床柔軟的紅毯,一時間掀開了晚霞的喋血面目。一陣秋風過來,盡管還有些熱浪,可是卻勒緊了我的短裙,還有我那燙卷成波浪的秀發(fā)……

這少女般的玲瓏剔透,那——本是果子般的成熟啊。

可是,馬竹根本沒有采摘的念頭,他只是偶爾折了折腰,與鋼軌對眸。一根根鋼軌在地上犁著粗粗的平行線,它們不知從哪里走來,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去,就那么直通通的,偶爾也有一個拐彎的弧度,似乎也是永不相交老死不相往來的那種。

那么,馬竹的性格也是讓這一根根的鋼軌給傳染了?

我忍不住,喊了他一聲,手里揚起了那條噴著香水的花手帕。

過后,馬竹告訴我,那一刻,他讀懂了我,那個美麗如花的我。在我的身影背后,一列駛來的綠皮火車恰好成了裝飾性的背景墻。那列火車打著口哨,噴著氣霧,遠遠望去成了一條綠龍,馱著一群舉著薄如蟬翼的若有若無的哈達似的綠衣童子,仿佛是為他接嫁迎親的隊伍。他大聲吼了一聲我的名字,遠遠地向我跑來;我一個躲閃,在他前面飛,一撲一閃的,任那朵天邊的夕陽在我的肩頭舞動,忽左忽右的捉摸不定,天地間濺落著我銀鈴一般的笑聲,還有他氣喘如牛的呼吸。我們繞著圈子,在鐵軌間玩起了閃轉騰挪的旋轉木馬……

“站住,危險!”是馬竹的喊聲,還夾雜著似有似無的回聲。我一回頭,如同一只受驚的小鹿,自然被他攬進懷里,任那充盈的熱氣,一個勁兒地噴到我的臉上。這都過去多久了?哪里還有什么列車?每一趟列車過的點兒,他可是如數家珍。那些噴涌的熱浪,原來只是他的呼吸,如同一列火車即將啟動出站一般。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只手帕在他的臉上擦拭著,如同給列車擦淚,給鋼軌擦汗……如果,那一刻,我的馬竹真的成了一趟高速行駛的列車,我梅青就這么甘心俯臥大地之上,以自己起伏婀娜的身姿,為他鋪上一截鋼軌,這個世界上最柔情似水的鋼軌……

可是,馬竹這列肉身的列車,這截比鋼鐵還要硬朗的列車,就這么停靠在我的這截鋼軌之上,沒有任何啟動的跡象,所有的只是凝視。他那油污遍及的手掌,捧起了我的臉。濃濃的霧氣散去之后,天地間熱浪滾滾不減一分,可也沒有他說的這么一句讓人心里滾燙:“青梅,中國鐵路感激你,你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女人,你嫁給了鐵路,鐵路一輩子不會虧待你。我對這一根根鐵軌發(fā)誓,我會像釘子一樣釘在鐵路線上,干出一番成績,讓你為自己自豪:你是一名驕傲的中國鐵路職工家屬?!?/p>

就這么一句話,多少年過后,一想起來,我的心里熱流奔涌,真的想找一個口子奪路而出。原來,這么多年來,我的周身早就讓他灌得滿滿當當。

一個女人,遇到這樣一個愛你的男人,你要是再有什么要求,那是不是太過分了?我當時想,只要他在這個崗位上好好地干,不說十年磨一劍,咱眼光再放遠一些,二十年下來,日子總會熬出頭吧?咱倆好胳膊好腿的,憑什么不能發(fā)家致富?

要不然,馬竹這個歲數的人,為一個洪林站調動,我們干嗎要低頭求人?

馬 竹

婚宴酒席一旦上了筷子,每個桌子上幾乎都加快了動作。要不是主持人吆喝著氣氛互動,間隔著還有禮品贈送,似乎婚禮的其他程序,都與大家沒什么干系。

都是交了份子錢的,來了不就是圖個吃喝快樂?特別是我這樣的,一下子隨了紅彤彤好幾張。梅青數錢時,手里一張張捻著,生怕多數了一張。

早有人操起筷子,把幾個熱氣直冒的鍋子操了個底。沒辦法,焦了糊了,再怎么操,那股味兒還有一股殘余。算啦,開吃吧。這家酒宴辦得太實誠了,菜盤子都碼不下,還要一個勁兒地往上堆。眼鏡男還有那幾個不認識的,筷子早就舞動開來,蠻耐看的。一桌桌菜肴的味兒飄香彌漫,很快蓋住了對焦糊味的那種擔憂。

眼鏡男旋開酒瓶,黑風衣一側臉,手里的酒瓶子直挺挺地倒豎著,一串串酒花上升,竄到瓶底時沒地方好去,只好在那里囤積著。清澈的酒液沖著那只很有肚量的高腳玻璃杯子飛流直下,一副奔騰到底不復回的氣派,“是男人么?都搞一杯!”

“小舒,沒你的事,喝酒,讓女人走開?!焙陲L衣呼地一下脫了大衣,身份立馬成了劉總。雖說有些精干,但還是顯出了低海拔的身高劣勢。

這時,我堅信了自己的判斷。我們站長夫人,就是這個舒姐,人雖說長得不咋樣,但是坐在那里是不怒自威的范。我想起來了,她本來就姓舒,舒舒服服的那個舒,以前我們在站里也照過面,要不然她也不會認識我。這次,只是我第一次與她在一個桌子上吃飯。舒姐膚色很好,個頭不矮,也不顯老,只是胖了些,即使大衣脫了,人也顯得雍容華貴。

難怪,徐站長與舒姐還真有夫妻相,見人總是遞上一種微笑的模樣。車站開會,難得見一次站長訓話。一臉和善的徐站長,有時都讓我有了錯覺,以為是岳父笑瞇瞇地看著自己。雖然是訓話,但是徐站長卻彌漫著一臉陽光,笑得極為真誠,冰凍三尺也得為他讓步:為了我們的鐵路事業(yè),我們所有的努力拼搏,都是值得的……

舒姐的身子陷在椅子里,移動時有點像是扭動:“劉哥,老徐剛體檢的,不行的,真的不行。他不僅是我們家的,手下還有車站百十號弟兄……”

什么行不行的?男人,還能不行?徐站長站起身,居然比我還矮一截。這怎么可能?還真的有了意外發(fā)現,這真是重大收獲。

真有點怪了。眼前一陣旋轉,酒還沒喝上呢,怎么就有了旋轉木馬的感覺?

幾只面前的酒杯里有了液體,顏色是清澈的那一種,我一時緊張,答案堵在腦海里,也不曉得這杯酒,自己到底該不該喝。

“周末嘛,小馬……你不值班吧?那就搞一杯,暖暖身子,平時那么辛苦,今天就放松一下?!甭犌宄?,徐站長的話語柔柔的,真有點像是我的岳父,而且這回的口氣是沖著我的。

我的酒杯,盛著滿滿的酒液,似乎解釋著一個叫熱淚盈眶的成語。周邊幾只瓶子里的酒水海拔,讓我有了一覽眾山小的優(yōu)越感。這種清澈液體,有時真是個好東西,它能高山仰止變成一馬平川。端起杯子的人,只要坐在一起,進了這個圈子,一碰一撞的,盡管酒后的話都不當個數,但臺面上的身份落差立馬扯平了不少。

好端端地,我想起了岳父。梅青姐妹四五個,還有個弟弟,只是她考進了城算是替他老人家掙了臉。說起來嫁了個鐵老大,哪知道到現在,我這個女婿至今還都沒有孝敬過老人家一盒中華煙。我的眼里有了些朦朧,對面的徐站長一臉陽光,雖說年齡也自己一般大小,但他現在的神情,倒有了類似我岳父的那種慈祥。

也不知怎么了,我的腳下像是安了彈簧,騰地一直繃直,還彈起了腳尖,可是腰桿卻不爭氣,一直塌著挺不起來,只好弓著身子,手里的酒杯搖搖晃晃的:“站長好!舒姐好!”

這兩聲,一直是含在嘴里,想吐出來,又有點舍不得。我還想再添加幾句,這種機會多么難得??墒钦f什么呢?婚禮大廳亂哄哄的,所有的人也不知道怎么了,怎么沒有一個人尊重我們站長呢?

“滿上,替你們領導,敢不敢炸個罍子?”劉總不耐煩了。徐站長也沒有說啥,他只是緊了緊鼻翼,像是察覺了什么。直到舒姐一擺手,這才安靜多了。

只是我自己,三下兩下喝得有點高了。原來,我倒是想自己多喝點,這樣氣氛好了,徐站長或許也會盡興。再一個是酒壯慫人膽,說不定就把那個窩囊在心里的事說出來了呢?調洪林站那事,我知道各種考察手續(xù)挺復雜的,名額也就這么一個,好多人嘴上說著不想去,但是哪個與鈔票有仇,半路上會不會殺出個程咬金?這事,最后還不是由徐站長點頭?

那時的梅青,真的好看,在鐵路旁邊奔跑的她,簡直就是一只精靈。抽了個空,我悄悄地來了個自拍,還給梅青發(fā)了個私信。我能不得瑟么?這次,老天有眼,讓我與徐站長坐在一桌喝了酒,而且徐站長還關心了我,提了一句洪林站調動的事。

梅 青

天啦,我真的是受不了啦,受不了這份煎熬這份疼痛。仿佛我真的成了一截鋼軌,身上正在碾過的是一列沉重的火車。我被這超載的列車快要碾壓碎了……

120車子,好像經過一個公園么?盡管鳴笛很響,好像公園里傳來的那種音樂聲,就是我熟悉的旋轉木馬。

難怪,我的頭一直旋轉著,還暈得不輕。

是馬竹,捧著我的頭,一遍遍地哀求著。

哦,果然是到了一家公園,除了旋轉木馬的音樂聲,還有的就是馬竹的哭泣:“青梅,快看。你沒事的,你很快就會好的。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坐旋轉木馬。這次,我還搶到了一個電動玩具,旋轉木馬,像真的一樣。為了這個玩具,我還為徐站長代了一大杯酒,徐站長還表揚過我了?!?/p>

“以后,這個玩具,就一直放在我們的床頭,我要是在車站值夜班,你就摁起開關,讓它一遍遍地給你唱歌伴舞。要不,就等我回家,我來唱一曲?等到這學期結束,兒子放假回來,我們父子倆一起圍著你唱;等以后抱了孫子,也教他唱。唱得你耄耋之年鶴發(fā)童顏,唱得你頤養(yǎng)天年健康長壽,唱得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聽聽,這多感人。雖然,我家至今還沒有達到小康,但我一直慶幸,我們小家其樂融融,風平浪靜。因為馬竹說到了我們的孩子,我這才想起來,兒子上大學有些時間了,時光真快。

當初,我第一次帶著我們家的寶寶到鐵路車站看望馬竹,就撲了個空。馬竹還在道班上,是工友們照顧了我們母子。你真的想不到呢,那些個鐵路工人怎么那么喜歡孩子。他們從鐵路線下班時,全身油乎乎的,一雙雙粗壯的大手,還滿手的繭子,就這樣直接摩挲著孩子臉蛋,嚇得孩子一個勁兒地往我懷里鉆??此麄冮_懷大笑的樣子,一個個牙齒咧開著,折射著陽光的白白燦燦。沒有幾天,孩子不再認生了,你再看看他們,一個個把我的孩子當成自己的一樣,不管是有沒有成過家的,一見到我的孩子,上下班的路上,他們幾個都要停下來抱一抱,一個個舉著親著,一下一下地扔在空中,任孩子的笑聲在空中旋轉著,還一個個接得那么瓷實。

當年的這班工友,雖說有的也調離了,但大多還是在這個車站?,F在,若是想著馬竹即使調不去那個洪林車站,我們心里也不覺得遺憾。他們這些個兄弟患難一起,窮也窮了累也累了,哪個不是兄弟情深?哪里不是活人一輩子?只要一談起火車,他們的勁頭也不知從哪里來的。就像我們家馬竹,當年哪怕你找他幫忙想買張火車票,也許他真的買不來,特別是春運時刻。你要是說鐵路的事,那他打開的就是一截比火車短不了多少的話匣子。與我父親聊天時,也是滿嘴跑火車。夜里醒來也要說到火車,似乎火車就是他的情人,一列就這么來了,那是他的熱戀;一列就那么走了,那是他的失戀。

有天,我去車站接他,路過那個公園里,一群孩子正坐著旋轉木馬。一時,我看他出了神,就想調侃一下緩和氣氛:“我們也坐一下?當初,你就答應過我的?!?/p>

馬竹點了點頭,說“好?!钡鹊剿麆傄I游戲票時,還是我心軟了,說了句:“說著玩的,這么大的人了,還坐什么旋轉木馬?要是帶孩子來了,還差不多?!?/p>

就這么一句,馬竹也沒有堅持,他只是附和了一句:“是有點太貴了,那就算了吧。哪天帶孩子過來,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坐?!?/p>

可是,直到現在,馬竹的這個承諾,一直也沒兌現。不知道,后來他是忘掉了還是沒有想起來。為什么,我們這樣的含辛茹苦,這樣的省吃儉用,這樣的一心工作,到頭來,生活卻一直不見起色——就因為我們身在底層輸在起跑線上,一步拉下來步步就拉下了,差距還越拉越大?甚至,這次調動洪林,一度我也想過了放棄爭取。大不了,以后年歲大了,道口看守員干不動了,咱就去車站門口干安檢員,不就是工資收入少一些么?

這些話,也只是我的一個念想,可不敢說出來。原來,在這個家庭里我有些優(yōu)越感。滄海桑田白云蒼狗,誰曾想我的單位居然改制,我這么年輕就被裁員,單位說是給我買了保險,等到我退休后每月也只能拿到兩千塊錢。兩千塊錢,一天才六七十塊,每天大門一開,柴米油鹽醬醋茶……夠哪一頭???兒子上了大學,就是全給他一個人也不夠呢。將來,兒子還有就業(yè)還有工作還有房子。

唉,我怎么生不逢時,出身草根家庭?一時間,我怨恨起了我的父親。

我原以為,父親以他半輩子的人生智慧選定的女婿,肯定不會錯到哪里去。畢竟,我那時還涉世不深,看到了馬竹這樣一個青春朝氣的熱血青年,就把這一生交給了他。哪里知道,這些年我們并沒有好吃懶做,為什么日子還是這樣清貧?怎么我們這些老實巴交的苦做苦累的,卻一直落在人家后頭?

父親,你既然生了我,為什么卻看走了眼,沒有給我看準好的姻緣?人說千里姻緣一線牽,可你為什么要把這根線牽到了鐵路?你就是看中了人家鐵老大職業(yè),說人家本分老實愛崗敬業(yè),說人家一身陽剛之氣積極向上;還說嫁給鐵路是一份榮耀。父親,盡管女兒也曾猶豫過,但是,這么些年我一直聽你的話,于是就把自己滾熱的身子交給了冰冷的鐵軌,不僅聽了信了,而且還嫁了生了有家了。是的,馬竹這十幾年來兢兢業(yè)業(yè),當過巡線員、扳道工、看守員……反正鐵路上的那些吃苦耐勞的工種,他幾乎沒有拉下??蛇@么些年下來,快過半百的人了,想爭取一份收入稍稍高的工種,有什么不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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