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昂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只是在跟他比拼養(yǎng)活自己的成本不比表妹高,我陷入了死循環(huán)和意氣用事,只要能夠證明我比他表妹便宜,就贏了。我如何證明自己比他表妹便宜呢,片下來我們所有的肉,放在一個秤上?把我們放在一架直升機上,從半空中摔下來,看誰摔得更支離破碎?我們也可以抱在一起,像個嬰兒一樣把對方抱在懷里,當(dāng)她抱我的時候我沉沉地睡去,當(dāng)我抱她的時候,我忍不住把她放到搖籃里,自己跑去陽臺上看街上的車水馬龍。啊,圣母瑪利亞,啊神圣的先知,給我一個標(biāo)準(zhǔn)一個尺度,去衡量我和他的表妹誰更值當(dāng),誰更應(yīng)該躺在他家的地鋪上吧,誰能夠更熟練地操作他店里的臺式機和復(fù)印機,誰對待顧客更加和藹可親掏心掏肺。我要拿一只文旦坐在他跟前,一邊吃,一邊慢慢地告訴他,短期內(nèi),我連二十塊錢都不需要花,不需要,我每天吃一個文旦就可以了,而媽媽寄來的紙箱里有二十只文旦,第一個月,我可以吃文旦。
“文旦是什么東西?”他問。
“不是柿子,也不是橘子?!?/p>
“是……牛油果?”
“比牛油果大,絕對可以吃飽。”
“你看起來不像那么容易吃飽的樣子,你看,你的個頭跟我差不多?!?/p>
“你一米六五嗎?”
“六六。”
在一個年輕的顧客走進來要打印一份畢業(yè)論文之前,他一直在跟我閑聊,脾氣很好的男人,也不反感我,像是那種可以和和美美地過一輩子的樣子,我幻想跟他在一起經(jīng)營這個店,我做老板娘,他做老板,他為了塑封一張照片跟我吵起來,但是很快達成了一致,塑封套確實應(yīng)該留一點兒邊,不應(yīng)該滿頂滿格。
我們這樣度過一生也是可以的,當(dāng)然我沒想到可以跟一個一米六六的男人睡在一起,一生,漫長的余生,春節(jié)還需要跟他一起回老家,見他父母,睡在他父母家的床上,這些事我想都想不到,我只是想找一份工作。
他很遺憾地跟我說實在不需要再多一個人手了,我悶悶不樂地接著往前走,我一邊走一邊踢飛了兩只可樂瓶,一個大大的招貼從樓上飛舞下來,我過去看了一眼,是張宣傳照貼,宣傳只生一個好,生一個?我是父母生的第一個,但不是最后一個,后面還有兩個,那兩個正在高中那個看不見的隊列里讀書,他們對我能在北京讀書羨慕不已,都想來跟我團圓。滾蛋,畢業(yè)后我就沒有任何好事兒發(fā)生,畢業(yè)前我除了談了三到八次戀愛,沒別的成就,還不包括形形色色的校友,校外認識的男詩人,和偶遇的不知道什么人。
文旦啟示我去找個工作,但我卻還在一張“只生一個好”的招貼跟前發(fā)呆,該怎么才能從喧嘩中得到平靜的內(nèi)心,還有薪資待遇,還有下個月的口糧,我心里一點兒數(shù)也沒有,也知道寫詩救不了我,男人幫不了我,大部分我認識的男人跟秦曉宇差不多,都有兩雙粉紅的狼爪,都還需要你給他們喂奶。
“你這種??茖W(xué)歷,真不好辦。”我去的第一個公司人力資源部跟我說,負責(zé)人是個穿燈芯絨格子襯衫的五十歲的大叔,胡子刮得連明天的份額都刮沒了,兩頰硬邦邦的。
“我正在準(zhǔn)備專升本考試,入職后可以補嘛!”我騙他的。
“懸。”他搖搖頭。
“給我三個月時間,最多六個月?!?/p>
“我們本科生都用不完,都排隊,喊你來面試是因為你簡歷上說自己會用所有的電腦軟件,剛才一問也不行啊,要誠實。”
他有點兒坐不住,要走,我也只好走了。然后我去對面的首都圖書館,我想去借上一兩本奧茲的詩集讀一讀,還有卡瓦菲斯,我沒有忘記自己作為詩人的本分,那就是要讀書,寫詩,像個真正的詩人一樣窮困潦倒,私生活亂七八糟,能讓一毛錢發(fā)散出屬于自己的魅力和光芒。
首都圖書館雖然很大,但沒有奧茲,也沒有卡瓦菲斯,只有一大堆毛姆和房龍,我只好借了一本惠特曼的《草葉集》帶回家,路上在那家陜西夫妻店又買了一只大棗糕,我回到家的時候,房東太太在家門口等我。
“哎,小莫?!彼θ轁M面,確實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我把老爸給的所有的錢都給了她,半年的房租,一個月三百塊,這個毛胚房,一千八百塊沒有了,我和老爸的交情也就這么多,不能再從他手里拿到更多的錢,所以,半年,其實是四個月之后,我就得交得起下一個季度的房費。
房東太太總是突然來找我,突然來敲門,她很守規(guī)矩沒有用備用鑰匙進屋,有一次,她來找儲物柜里存放的一袋即將過期的洗衣粉,還有一次,她送來了一個打鼾打得山響的老女人,在秦曉宇睡的鋼絲床上睡了一夜,我有半個晚上蹲在馬桶上用耳機聽莫扎特的《安魂曲》對抗如雷的鼾聲。
“小莫,聽說你在找工作?!边M門后,她說。
我還來不及點頭,她又說:“你看,我有個活兒,雖然沒有薪水,但可以到處去出差,免費坐飛機免費住酒店,去哪兒都有人接待,接待的規(guī)格還都不低?!?/p>
“是什么性質(zhì)的工作?”
“作一個未來精英的助理?!?/p>
“什么樣的精英?”
“了不起的精英,我和我愛人一致看好他,別看他眼下境況還不是很如意,但假以時日,一定是像李陽那樣的成功人士?!?/p>
“瘋狂英語那個李陽?”
“是是是,他跟一般中國人真不一樣。怎么樣?你今天沒別的安排吧,沒別的安排,我這就帶你去見見他?!?/p>
房東太太一只腳已經(jīng)下樓,她從來沒有跟人商量任何問題的習(xí)慣,我也自動跟了上去,我沒有一天有任何安排,我最大的安排就是在家悲觀厭世,不同的只是緊鑼密鼓的悲觀厭世或舒緩松弛的悲觀厭世。
樓下停著一輛豐田小轎車,開車的是房東太太的愛人,一個曾經(jīng)的電氣工程師,在松下上班,微微謝頂,生就一張笑臉。我們一路先向北,再向西去,那個精英就住在西三環(huán),北京臺邊上一棟不起眼的老式樓房,三樓。那是一間完全沒有裝修過的辦公室,一套半新不舊的辦公桌椅,窗子底下停著一張行軍床,行軍床上有軍綠色的被子和本白的褥子和床單,窗戶松松垮垮,隨時要裂開的窗沿,風(fēng)從那里透出來,把灰滲到整個屋子里,包括床,包括地板,包括主人裸露的皮膚。
一個未來的精英就睡在這樣的地方,房東太太介紹了這位精英,他半站起來迎了客,隨即坐下,像是屁股上有個橡皮筋跟椅子緊緊相連,空氣中有原子彈爆炸過后的味道,這里像是剛剛發(fā)生過暴力事件,地上還有不解為何物的殘渣,他穿著的白襯衫,領(lǐng)圈一圈子黃,解開了兩只扣子。
時隔多年,我只記得他皮膚偏黑黃,毛發(fā)不算稀疏,臉上掛著跟房東先生不太一樣的日不落的笑容。但這個人肯定從未開懷大笑過,笑起來總覺得皮肉不相符。
“他長得像一種什么狗呢?”我想,一邊喊他陶老師。
他示意我坐下,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房東兩口子身上,他一直盯著他們看,像是在他們臉上尋找遺失已久的古地圖,仔細,認真極了。房東太太從隨身小包中取出兩樣?xùn)|西,一根普藍的領(lǐng)帶和一疊錢,一大疊,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錢放在一起的盛況,她把這兩樣?xùn)|西放在桌上,陶然迅速地把它們聚到自己跟前。
“這是我們家老頭兒的,顏色不鮮艷,適合正式場合使用,這些錢,不多,一萬,這次出遠門您先用著,應(yīng)該是夠了,不夠的話給我打電話,我給你電匯,現(xiàn)在銀行電匯很快的?!?/p>
我是他們隨身帶來的第三樣?xùn)|西。
“今天開始,她是您的助理,小莫?!?/p>
“老師,您好,我叫莫莉?!蔽夷贸鲎约喝康臒崆楹陀職?,當(dāng)然他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我想,桌子上放著一萬塊錢,還要拿出力氣來應(yīng)付同一個房間的三個人,太讓人沮喪了,此時此刻,應(yīng)該是他跟那疊錢單獨相處的時間。
我希望房東太太和她老公趕緊走,我好幫我的新老板數(shù)一數(shù)這疊錢,到底是不是一萬,我目測是不準(zhǔn)的,因為我從來沒有擁有過一萬,但是如果這份工作的第一個任務(wù)是數(shù)一數(shù)一萬對不對,確實非常誘人。我也害怕自己重新回到暗無天日的生活里去,從屈指可數(shù)的朋友那里找點同樣虛無的安慰。
“嚴(yán)老師,你們辦事效率可真高,昨天我們才商量的,今天人都帶來了,不錯。這樣,我們明天就去廣州,你負責(zé)訂票,一定要訂打折票,具體怎么訂你自己琢磨,三千,三千夠了吧?哦,這是我的身份證,放你那兒?!?/p>
他當(dāng)場從那疊現(xiàn)金里數(shù)出三千塊遞給我,他數(shù)錢的姿勢很像在工廠當(dāng)過會計,迅速、精確,手法嫻熟。我暈乎乎地拿過那筆錢,房東太太和房東先生笑著看著我們做這一系列動作,并預(yù)祝我們明天旅途愉快。
我還是跟房東太太他們回了住處,在路上,我去了附近的民航售票點買了機票,身份證上看,這位精英是1962年12月3日出生的,身份證所在地是青島一個工廠的家屬院兒,身份證使用頻率非常高,皺巴巴的。也許他打不開房門的時候,也曾用它來撬鎖,那堅硬的鎖讓身份證變軟,軟得跟柿子一樣。他沒事可能還把它含在嘴里咬,上面有無數(shù)的牙印,也曾經(jīng)不小心放在衣服里,被洗衣機洗過,然后在太陽底下暴曬,被尿過也被淋過大雨,被踩過,也在湯里和方便面里泡過,這是一張滄桑的身份證。
我收拾好行李要去出差了,這一切來得太快,我?guī)缀跻吡恕.?dāng)天晚上,躺在床上反復(fù)確認身份證帶了沒有。那疊錢買了兩張機票,所剩無幾,我明天一早還可以打車去機場,陶老師確實說可以打車去機場,在臨別前,因為飛機是七點半,不打車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在天黑沒亮的夜色中坐上了出租車。司機是一個頹廢的中年大叔。他幾乎沒有看我一眼,就上了路,而且七拐八拐,甚至進了一個破舊的村子。當(dāng)清晨的顏色淺淺調(diào)亮,猛地,首都機場第二候機樓出現(xiàn)在眼前,不可思議,它像一個機械化的建筑物一樣矗立在那里,以及正在焦慮等待我的陶然。
“你去換票吧,這是我的行李?!彼雌饋碛悬c兒不高興。
從未坐過飛機的我,問了三遍空姐才知道什么叫做換票,其實是換登機牌,我在遲緩的人流中看到陶然呆站在人群之中,像一只智商低下的大灰鵝。我們坐在飛機上時,他一直在打盹兒,像是徹夜未眠,其間他問我學(xué)什么專業(yè)畢業(yè)的,我說對外經(jīng)濟,他又問我對外經(jīng)濟是干嘛的,我說外貿(mào),然后他又睡著了,口水沿著嘴角流下來,流淌在襯衫上。我也睡著了,夢到了一大群麋鹿在草原上奔跑,醒來才發(fā)現(xiàn)是天上的云,天上真的有云,云比在地上看的松軟可口多了,仁慈的上帝正站在路邊,遠遠地看著我,他花白的胡子拉碴,穿著卡其色工裝夾克,像個路橋工程師。
來機場接我們的是廣州當(dāng)?shù)匾患倚∨嘤?xùn)公司的女老板,她穿著五十一種顏色的雪紡連衣裙,肥肥的胳膊不停地舉高又放低,笑聲肆無忌憚,她把我們倆塞進一輛小汽車,自己開,副駕上放著五六個禮盒紙袋。我們?nèi)コ晕顼?,在一家喧鬧無比的粵菜館子,喝湯喝湯喝湯,吃燒鵝,烤乳鴿,清炒芥藍,她肥肥的胳膊舉到頭頂,又放下,看得見腋毛和副乳,胸罩上厚厚的海綿,海綿下的奶頭?;洸苏媸呛贸?,我想,陶然看了我一眼,我趕緊站起來給大家倒茶,倒了一遍,兩遍,三遍,她終于送我們?nèi)プ√帯?/p>
“陶老師,你看,這次活動經(jīng)費略微有那么一點點緊張,我們湊合一下,住在我們公司的員工宿舍,好不好?”
“沒問題沒問題,理解理解。”
“您和莫小姐分開住還是?”
“分開,當(dāng)然了?!彼f。
女老板的員工宿舍別有風(fēng)味,里面的腳臭味已經(jīng)到達了高級境界,腳臭味兒已經(jīng)變成了一屋子活人,坐在每個鋪位上,盯著我走進來,他們互相交頭接耳,十月份的廣州熱得腸子都在出汗,這一屋子人真是太擠了。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脫到只剩下胸罩和短褲,然后去沖澡,沖澡的小房間里放滿了用過的洗發(fā)水瓶子和一些肥皂渣渣,我試了至少八個洗發(fā)水瓶子,才從里面倒出一滴洗發(fā)水,過期的,倒在頭皮上,胡亂洗了頭,沖澡?;氐戒佄簧?,那些腳臭味的人還圍坐在我邊上,看著我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汗如雨下,滲入涼席和臟兮兮的地板,然后靈魂從皮膚表層坐起來,飄起來,緊貼著天花板,屋里靜得嚇人,一群鬼一樣的人一直看著我,高低床,一堆堆雜物。
房間與房間之間隔音效果太差,我跟陶然簡直就像同居一室。他沒有睡著,他在打電話,跟電話里的人吵架,他們差不多吵到夜里三四點,像是和解了,他勸電話那頭的人不要哭,由此可見是女人,還說下個月拿到一筆錢就回去看她,讓她給他包茴香餡兒的餃子,他要一口氣吃八十個。電話那頭會包茴香餡兒餃子的女人破涕為笑,他開始低聲說好聽給她聽,問她是不是想他了,想他的什么,天天想還是隔天想,要不要這么想下去。
陶然第二天在一個會議室給五十五個當(dāng)?shù)仄髽I(yè)家上課,女老板坐在他左邊,我坐在后邊,正好看著他的后腦勺,他用徹夜未眠的沙啞的嗓子講課,講他M企業(yè)管理模式,他一邊講一邊時不時地舉起那本同名書揮舞兩下。會后,這本書售出了五十五本,每個企業(yè)家都買了一本,還有人專程來私下里向他提問,希望請他吃早茶,他說這次行程緊密,無法答應(yīng),但是給了對方一張名片,我負責(zé)發(fā)名片,也收集名片。會議廳里充斥著此起彼伏的聲音,就像個菜市場,腳臭味不知道從我身上還是陶然身上飄散出來。一整天我都失魂落魄,像是一根鐵鉤子從天上垂下來,掛住我的鼻子,讓我的腳跟漂浮在地面之上,仁慈的上帝沒有從云層之中附身下來探看我,任由我收集名片,分發(fā)名片,跟那些男人們握手,再把他們的手汗在衣服上擦干。
課后我們吃了炒粉,再后來吃了米線,然后去珠江邊上的海鮮大排檔吃海鮮,蔥姜炒海蟶,花蛤豆腐湯,皮皮蝦,陶然跟女老板喝酒,喝到微醉,兩人已經(jīng)在商議下一次合作了,他打算了解一下珠江這一帶的地產(chǎn)業(yè),然后找準(zhǔn)時機進入這個行業(yè)。女老板舉高自己肥肥的胳膊,為他擦汗,兩人汗如雨下,唱起了兩人都很熟悉的一首歌曲,他們的靈魂只需要唱起同一首歌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合體。
這樣的課進行了三天,每天都是那些企業(yè)家,人來得越來越少,陶然最后一天已經(jīng)沒什么可說的了,他把自己在老家經(jīng)營一家六百人大工廠的經(jīng)驗抖了又抖,已無可抖,聽來聽去,那似乎是家國企,他當(dāng)上的似乎不是總經(jīng)理而是廠長。企業(yè)家們在會場紛紛打起了呵欠,有幾個睡著了,還打起了響亮的呼嚕,此起彼伏的呼嚕聲鬧得陶然很沒面子。
“過去,把那幾個打盹的喊醒?!彼÷晫ξ艺f。
我走過去,挨個兒拍拍睡著的人的肩膀,有一個大喊一聲醒來,像是做了個噩夢。午飯后,人基本跑空了,女老板來接我們,直接送我們?nèi)C場。
“我看這課效果不錯,學(xué)員都很喜歡?!迸习逶诼飞霞倏吞?。
“廣東的商業(yè)基礎(chǔ)好,學(xué)員覺悟高?!碧杖徽f。
“陶老師沒事兒多南巡,多來指導(dǎo)指導(dǎo)我們南方?!?/p>
我精疲力竭,這三天的經(jīng)歷讓我認定了陶然就是個江湖騙子,他行騙的手段就是那本東拼西湊的書,那本書大概是花錢出版的,這本書所描述的M企業(yè)管理模式,和市面上的X企業(yè)管理模式,W企業(yè)管理模式,都差不多。這孩子,他肯定在想,懂什么呢?她肯定崇拜我崇拜得要死,在機場,他再度把自己的空癟癟的舊錢包交給我,讓我?guī)退诶锩婺贸錾矸葑C去換登機牌,然后拖著他的行李箱去安檢口,女企業(yè)家說要去婆家接孩子,沒有送我們到候機大廳,表示十分特別抱歉,但是送了兩簍桂圓給陶然,陶然分了一簍給我,我打算送給房東太太,無論如何,這一趟花的是她的錢。
在飛機上,我坐在挨近窗口處,陶然坐在中間,飛機還沒起飛,陶然伸過一只手來幫我拉下窗戶,他半個身體借勢緊貼過來,上胳膊緊貼著我的胸口,隨著窗戶自上而下,劃過乳房,我動也動彈不得,大氣不能喘一口。
“回去后干嘛?今晚?!彼÷晢?。
“約了個朋友?!?/p>
“好朋友?”
“對,特別要好的朋友?!?/p>
“這么晚了,多好的朋友都不應(yīng)該再見面了吧。”過了一會兒他說。
我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打算一到北京,明早就跟房東太太辭職,順便送桂圓給她。我的臨時工結(jié)束了,還得再去找一份真正能養(yǎng)活自己的正式的工作。次日,有個朋友特地告訴我,秦曉宇和他的女朋友又復(fù)合了,兩人又住到一起去,不排除秦曉宇討厭總是睡在臺球廳儲物間的地上,而他的女朋友在睡與睡的間隙,需要一個短暫的休息。過不多久,她帶了一個新認識的女朋友來我家玩,我們?nèi)艘估镒≡谝黄?,我睡在大床上,她們兩個擠在小窗上,她們兩個整個晚上都在說話,一直說,然后接吻,然后躲在薄薄的被單下面不知道干什么。我夢到一根冰柱子從天花板掛下來,冰柱子已經(jīng)開始融化了,正對著我的鼻尖,水一滴滴落下。
“昨晚晚上,我把她掰彎了。”早上醒來秦曉宇的女朋友爬到我床上,貼著我耳朵說。那段時間,她一邊跟秦曉宇復(fù)合,重新同居,遇到合適的女孩,就帶到我家來,就在那架鋼絲小床上掰彎人家,但她只是偶爾來,我也是偶爾能找到一份工作,在公司做行政,給會議做記錄,偶爾地,能堅持到發(fā)工資的那一天,大部分情況下堅持不到。那一年的北京,從夏天到秋天,雨水格外地多,到了十月一號國慶節(jié)那天,雨水突然停住了,我的生活定格在干燥的一天,然后我就去廣州出了一趟差。進入十一月之后,每半個月秦曉宇的女朋友就要到我家去一趟。然后,我常常在回想搬家之前我的生活,我覺得住在那個房子里簡直糟糕透了。
那年的八月份,還沒搬家到東三環(huán)那個毛胚房之前,我去參加一個朗誦會,進入那個地下酒吧,朗誦會在進行中,我去喝了點兒啤酒,也就小半瓶,已微醺,臉頰發(fā)燙。去往主廳,一大群人圍坐在里面聽詩歌朗誦,一位高大俊美得好像母馬的女詩人在讀詩,底下人們不斷叫喊,你一定知道這種場合誰也聽不清臺上的人在讀什么,只是在下面瞎嚷嚷。我擠到過道上,終于見到三四個熟人,全部都是寫詩寫小說的,一個寫劇本的也沒有,那時候,大家還沒什么機會寫劇本。
我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喝屬于自己的那一小瓶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