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雷

一

“謙沖的醫(yī)學泰斗，和藹的學術(shù)領(lǐng)袖”，說的是美籍華裔杰出科學家、中科院外籍院士錢煦先生。2018年12月2日，錢煦先生學術(shù)成就展在杭州降下帷幕。此次展覽由浙江省僑聯(lián)舉辦，這是繼2016年錢思亮先生學術(shù)成就展在錢王祠展出之后，又一次有關(guān)錢氏家族后人的成就展。

錢煦是吳越王錢镠的第36世孫，所以他說“我的根在杭州”。錢思亮是錢煦的父親，在2011年入譜杭州西湖錢王祠;他是著名化學家、教育家，曾任臺灣大學校長19年，任臺灣“中央研究院”院長13年。錢煦有一兄一弟，哥哥錢純曾任臺灣“財政部長”，弟弟錢復則是馬英九的老師，曾擔任臺灣“外交部長”。

世人皆知錢學森，他是錢镠第33世孫;而知錢煦的相對少一些。錢煦先生是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是美國國家醫(yī)學科學院、國家工程科學院、國家科學院、藝術(shù)與科學學院“四院”院士——是華裔科學家中成為“四院”院士的第一人。他在血液流變學、生物工程學、生物醫(yī)學等領(lǐng)域的研究，居國際一流水平，為人類作出了杰出貢獻。2011年，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為他頒發(fā)國家科學獎獎?wù)?，這是美國政府對科學家的最高獎勵。

此次的錢煦先生學術(shù)成就展，追溯了先祖錢镠王和父親錢思亮，展示了錢煦的成長歷程，介紹了他的卓越成就，弘揚了他教書育人的精神，呈現(xiàn)了他幸福的家庭、珍貴的友情、回國進行學術(shù)交流的熱忱。以展覽促進中美文化交流，以交流增進兩岸血脈親情，這是辦展的宗旨;通過展覽，可以充分領(lǐng)略錢煦先生的人文品格和科學精神。

錢煦院士不但是一位科學巨匠，更是一位良師益友、愛國典范。正如浙江省僑聯(lián)主席連小敏在錢煦先生學術(shù)成就展開幕式上所說的，“錢煦院士87歲高齡，仍然矍鑠地工作在第一線，孜孜不倦地奉獻社會，他是所有海內(nèi)外華人的楷模，是中華民族偉大精神的集中展現(xiàn)”。錢煦先生大半個世紀生活在海外，但是并沒有沖淡他作為炎黃子孫愛國愛鄉(xiāng)的情懷，“一朝是中國人，永為中國人”。2011年，錢煦和哥哥、弟弟會集臺灣，隨后一起飛抵祖籍地杭州開始尋根之旅，他說：“來到這里，就會感覺到祖先們都在身邊。至今，我們都沐浴著祖先的恩澤。”

二

錢煦1931年生于北京。1947年，當時的政府允許高二學生考大學，當年讀高二的錢煦覺得是一次機會，然后就去報考北京大學醫(yī)學院，沒想到被錄取了，于是他16歲就成了北大的學生。

1949年，錢煦隨父去臺灣，入臺灣大學醫(yī)學院，學習研究醫(yī)學，年年都是班里第一名。在臺大醫(yī)學院，分科時，同學都選擇做臨床醫(yī)生，全班100人中唯錢煦選了基礎(chǔ)研究，他覺得了解疾病的機理可以拯救更多病人。其中有一年錢煦住在傅斯年校長家里，傅斯年校長與他成了忘年交。

1953年，錢煦以名列前茅的成績畢業(yè)。在經(jīng)歷為期1年的預備軍官訓練之后，他獲得每年僅有一個名額的獎學金，赴美深造。1957年，錢煦獲哥倫比亞大學生理學博士，之后留在美國，一直從事教學和研究。他先在哥倫比亞大學，后來到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簡稱“圣校”），任生物醫(yī)學工程研究院院長。

“煦若春陽應(yīng)活世，匡其戒旦曰同心。”這是父親錢思亮在1981年送給錢煦胡匡政夫婦一首詩中的兩句。這對恩愛夫妻、神仙伴侶讓人十分羨慕。錢煦的妻子胡匡政也是臺大醫(yī)學院的高材生，他倆同歲，因為錢煦小學、中學各跳了一級，先上大學，因此比胡匡政早兩年畢業(yè)。1956年，胡匡政赴美國紐約接受醫(yī)師訓練。1957年4月7日，二人喜結(jié)連理，錢煦說：“這是我一生的關(guān)鍵，我們始終恩愛有加?！?/p>

之后他們有了兩個女兒，后來都事業(yè)有成。在女兒的成長期，“常會找我談，我總是以此為優(yōu)先，不管怎么忙都會和她們談;她們現(xiàn)在為人母也這樣做，這是關(guān)愛的傳遞”。胡匡政是美國的執(zhí)業(yè)小兒科醫(yī)生，她高雅大方，氣質(zhì)出眾，待人誠懇。她非常愛小孩子，經(jīng)常一個溫馨的擁抱，關(guān)愛之情，無聲勝有聲。

三

錢煦先生名字的諧音就是“謙虛”?！白霭俜种氖?，拿百分之四十的功?！边@是錢煦先生的名言，更簡明的表達就是“做六成的事，拿四成的回報”。

在圣校，錢煦教授主要研究血流的動力和血管的伸張力對內(nèi)皮細胞分子訊息傳遞、基因調(diào)控及功能表達的影響。他認為，“找準血流的方向和人生找對努力的方向一樣重要”。

我的藏書中有一本《學習、奉獻、創(chuàng)造——錢煦回憶錄》（臺灣遠見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圖文并茂，全面展示了錢煦先生的風采。其中，錢煦先生以“七顆心”來概括人生和科研：全心熱愛、決心投入、用心理解、精心創(chuàng)新、同心合作、推心溝通、盡心完成。這“七顆心”用英語稱為7C： Compassion（熱愛）、Commitment（投入）、Comprehensive（理解）、Creativity（創(chuàng)新）、Cooperation（合作）、Communication（溝通）、Consummation（完成）。錢煦先生說，每一條都是由心而生，科學與人生，萬事存乎一心;心在，凡事都能成功。

科學的天空沒有止境。錢煦先生說：“人生的樂趣在學習，人生的收獲在奉獻，人生的意義在創(chuàng)造?！彼簧荚谧巫尾痪氲貙W習、研究、創(chuàng)造和奉獻。錢煦院士如今領(lǐng)導的圣校生物醫(yī)學工程學科，是全美最頂尖的學科，被評為全美第一名。他曾在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工程學院的畢業(yè)典禮上，以“天空不是極限，世界是你們的”為題，對學生們發(fā)表演講，以激勵年輕人不斷進取、砥礪前行。如今錢先生自己不但沒有退休，甚至比全職的時候還要忙碌，“我希望有更多的時間可以留給科研和教學，希望在有生之年可以為人類作出更大的貢獻?！?/p>

四

在我的藏書中，還有一本精裝的大本頭《錢煦院士集》（人民軍醫(yī)出版社，2014年），是“中國醫(yī)學院士文庫”之一，該書由六部分組成：奮斗歷程、學術(shù)貢獻、治學之道、大師風范、社會影響、人生風采?！皩W術(shù)貢獻”是全英文的專業(yè)論文，我自然是看不懂，就略過了;而其中“大師風范”部分是錢煦院士同仁、學生、親人的文章，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我，尤其是從諸多細節(jié)可見先生謙謙君子為人為事的風范，在這里采擷一二，與大家分享。

2011年暑假，浙江兩位學者去美國圣地亞哥順訪錢煦院士，先生非常細致地告訴了住家的地址，還附上了地圖;那天他和夫人還邀請他倆一起去參加當?shù)厥⒋蟮膩喴嵬硌?，竟然是錢煦先生自己開車。

北京大學一位教授到美國，與錢煦先生一起去聽一場學術(shù)報告，進大廳剛脫下大衣，背后就有人把大衣接過去，轉(zhuǎn)身一看原來是錢煦先生，他接過大衣掛在了衣架上。

錢煦先生的一位博士生，完成第一篇英文論文之后，覺得精疲力竭，然后直接把論文交給了錢先生;結(jié)果拿回來一看，導師在上面做了密密麻麻的修改，有的段落甚至整個重寫;錢先生還當面認真細致地告訴學生為什么要這樣修改……

煦者，溫暖也。接觸過錢煦先生的人，都是如沐春風的感覺。在西諺里有一句，贊揚一個人具有人文情懷、人文精神、人文品質(zhì)，就說他“是一個人，是一個文藝復興人”，錢煦先生就是一個溫暖的“文藝復興人”。

五

科學的背后是人文。錢煦回憶錄里面就充滿了人文內(nèi)涵和人文精神，其中錢煦寫到自己一生處事的準則，包括選擇方向、熱忱奉獻、迎接挑戰(zhàn)、保持樂觀、尊重品格、終身學習、把握時間、追求卓越、努力前進。這本書從作者的祖先和父母開始，最后回到祖先的錢王祠，從中真正可見什么叫“大師風范”。

科學的天空無極限，但學術(shù)研究有底線。同為錢氏家族的大學者錢穆曾說：“物理之學，或有所不通，則不可以強通。強通則有我，有我則失理而入于術(shù)矣?！笨茖W研究來不得半點沽名釣譽、投機取巧;寧要“正確的失敗”，不賭“錯誤的成功”。如果把個人的東西、個人的欲望、個人的私念融進科學研究當中，就會出問題。內(nèi)涵豐富的《錢氏家訓》，是錢家先祖留給子孫的重要精神遺產(chǎn)，開篇第一句就是“心術(shù)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皆當無愧于圣賢”。錢煦曾說：“‘利在一身勿謀也，利在天下者必謀之，就是個人跟天下的關(guān)系，這是非常好的家訓?！?/p>

錢氏家族，名人輩出，基因強大是本因，而《錢氏家訓》的影響也至關(guān)重要。錢煦屢屢提到《錢氏家訓》對自己的影響。當今的青年學者，要好好學一學錢煦，學一學著名的《錢氏家訓》。家訓在《錢煦院士集》中全文刊載，茲錄如下：

【個人】

心術(shù)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皆當無愧于圣賢。曾子之三省勿忘，程子之四箴宜佩。持躬不可不謹嚴，臨財不可不廉介。處事不可不決斷，存心不可不寬厚。盡前行者地步窄，向后看者眼界寬?；ǚ绷芴帗艿瞄_，方見手段;風狂雨驟時立得定，才是腳跟。能改過則天地不怒，能安分則鬼神無權(quán)。讀經(jīng)傳則根柢深，看史鑒則議論偉。能文章則稱述多，蓄道德則福報厚。

【家庭】

欲造優(yōu)美之家庭，須立良好之規(guī)則。內(nèi)外門閭整潔，尊卑次序謹嚴。父母伯叔孝敬歡愉，妯娌弟兄和睦友愛。祖宗雖遠，祭祀宜誠;子孫雖愚，詩書須讀。娶媳求淑女，勿計妝奩;嫁女擇佳婿，勿慕富貴。家富提攜宗族，置義塾與公田;歲饑賑濟親朋，籌仁漿與義粟。勤儉為本，自必豐亨;忠厚傳家，乃能長久。

【社會】

信交朋友，惠普鄉(xiāng)鄰。恤寡矜孤，敬老懷幼。救災(zāi)周急，排難解紛。修橋路以利人行，造河船以濟眾渡。興啟蒙之義塾，設(shè)積谷之社倉。私見盡要鏟除，公益概行提倡。不見利而起謀，不見才而生嫉。小人固當遠，斷不可顯為仇敵;君子固當親，亦不可曲為附和。

【國家】

執(zhí)法如山，守身如玉;愛民如子，去蠹如仇。嚴以馭役，寬以恤民。官肯著意一分，民受十分之惠。上能吃苦一點，民沾萬點之恩。利在一身勿謀也，利在天下者必謀之;利在一時固謀也，利在萬世者更謀之。大智興邦，不過集眾思;大愚誤國，只為好自用。聰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讓;勇力振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謙。廟堂之上，以養(yǎng)正氣為先;海宇之內(nèi)，以養(yǎng)元氣為本。務(wù)本節(jié)用則國富，進賢使能則國強;興學育才則國盛，交鄰有道則國安。

（作者為《杭州日報》首席評論員）

責任編輯：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