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良
弄堂里有個姓武的哥哥,是個讓遠近聞風喪膽的流氓,到處尋釁斗狠,臉上有兩道刀疤。但他有個特別溫柔的女朋友,總見她在弄堂里哭哭啼啼地勸他,他也常摟著她發(fā)誓要改邪歸正。后來,他還是進了局子。這女孩兒經(jīng)常去探望他,女孩兒的父母反對后,她索性搬進了他家里。等他出來后,他們結婚了,還開了一家飯店。他叫那女孩“小鴿子”。他發(fā)喜糖的時候,一口一個“我家小鴿子”,這溫柔的話和臉上的兩條刀疤形成巨大的反差,至今我一直記得。
十三歲那年搬家后,我再也沒有回過那條小街。年少氣盛的我也急著去自己的江湖里闖蕩,可是心里總想著要回去看看武哥,對他念念不忘。再次踏進他家的飯店,是在我工作很多年之后,我早不再是他記得的孩子模樣。他,我卻認得,只是曾經(jīng)一身鐵打筋骨的武哥已經(jīng)變成一個胖子,戴了很粗的金鏈子,臉上一點兒殺氣都沒了,全然就是個飯店小老板,兩條刀疤早就混跡于深深淺淺的皺紋里。我坐下的時候,他剛要出門,對坐在柜臺后面的女人說了一句:“我搓麻將去了,夜里回來?!蹦桥撕孟駴]有聽到一樣,頭都不抬。她是小鴿子嗎?我正在記憶里試圖仔細分辨,只遲疑了一下,武哥便走遠了。我實在無法確認坐在柜臺后面那個面無表情的女人是不是小鴿子,只好胡亂點了碗面悶頭吃,味道還行,算那種原汁原味的上海市井味道,但也就不過如此了。
生活是如此細碎濕潤,就像夏夜肌膚上的一層細汗,若有若無,卻實在黏膩,無從擺脫。所謂長大、成熟、老去,不過就是在這無盡的瑣碎里漸漸生銹的過程,銹在一起,銹成一堆,鐵石心腸、面目模糊、不分你我。成為英雄不過是男人的一時幻覺,不可一世也不可一生一世。記憶里那段英雄美人的故事,如今還是交回記憶里去吧,彼時彼刻的一切已經(jīng)圓滿,再不必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