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山
東北人最愛吃大鍋燉菜,并以此自豪,其代表作是豬肉燉粉條——如果要純正的東北style,粉條后面要加個“子”——豬肉燉粉條子。
四十年前,我跟小眼睛作家慕容雪村一樣,生活在東北,逢年過節(jié),便會去鄉(xiāng)下,看見過大批粉條晾曬時的情景。
在稍好一點的年份,人們會有些多余的土豆或者地瓜,可以制些粉條。在東北,地瓜很少,所以主要是土豆粉。
冬日里凜冽的陽光下,壓榨出來的粉條們,被掛起來,在風(fēng)中吸納人世灰塵后,瑟瑟發(fā)抖。
之后,粉條在東北鄉(xiāng)下大鍋里與半肥的豬肉相親相愛,裹一身油膩,宛如暴發(fā)戶。
很像另一個東北作家李海鵬,給一點陽光,就燦爛。
如果你想不出主婦們燉這道菜用多少油,馬上去任何城市的東北菜館,點一道地三鮮,大致就能明白了。
不同的是,現(xiàn)在油多,當年油少。
四十年前,每個東北鄉(xiāng)下的農(nóng)家,都像是把一年所有的油都用在那一道菜上了。那個時候,即便在城里,每人每月只供應(yīng)三兩豆油,是全國平均的60%。另外40%,據(jù)說是拿去支援隔壁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去了。
把粉條置于眼睛和太陽之間,粉條外表晶瑩如玉,但內(nèi)里充滿了各種雜質(zhì)和骯臟的東西。
制作過程的不講究和工藝的粗糙,造成了這種結(jié)果,這種粉條在咀嚼和吞咽時,會給人口腔沙化之感,用東北話說,叫“牙磣”。
牙磣如你我的生活。
東北另一道菜,酸菜燉土豆,如果是天下第二難吃,我實在想不出哪個敢稱第一。從小被這道菜荼毒,以致現(xiàn)在吃餃子蘸醋都只敢蘸一點點,被酸味折磨怕了。
當年的東北,物產(chǎn)豐富而人們收獲甚少,粗糙的主食(苞米面、高粱米、小米)外,冬天大體上只有白菜和土豆。白菜不易保存,人們便將一部分壓入缸里,喂了咸鹽,腌成酸菜,供全家人冬天食用。家家戶戶院子里有這樣一口大缸,整個街道,味道宛如17世紀的巴黎。
酸菜除了包餃子外——別想多了,酸菜餡的餃子,只有過年才能吃上一頓,因為平時并沒有白面——只能用來燉土豆,它最大的能力,就是使燉過的土豆表面堅硬,放進嘴里,像石頭。東北人把這種現(xiàn)象編成一句歇后語:土豆熬酸菜——硬挺。
酸菜本身的味道,像100個有腳氣的漢子,夏天集中在不通風(fēng)的房間八個小時之后,一樣一樣的。
重慶,最沒法下嘴的是火鍋。
我盡量避免去重慶,因為重慶的朋友太熱情,總會請你去吃火鍋。
西南朋友,最愛炫耀吃辣,一說起哪里的人更能吃辣,湖南的看不起四川的,四川的看不起云南的,貴州的則看不起他們?nèi)w,但沒人敢看不起重慶人。
重慶人對吃辣的最大妥協(xié)就是“好嘛好嘛,那就微辣嘛~”,重慶人對外地人最大的善意就是允許你點鴛鴦鍋。
But,重慶火鍋最厲害的,還不是辣,而是麻。
辣,不過是對味蕾輕微灼傷;而麻,則是使神經(jīng)放松警惕。
大塊牛油,大片牛肉羊肉,各種菌,各種菜,大家筷子齊刷刷地攪拌,沒多久,鍋里血肉模糊,各自的口水更是在火鍋里融會貫通,無分彼此。
男女為什么要接吻,莫非別人口水真的好吃么?
二十幾年前,認識一位重慶美女,請我吃火鍋,當然,“正宗”的。
大盆子端來,架在爐子上,紅彤彤。
美女笑意盈盈,拿起筷子,從火鍋湯里撈出若干殘余的白菜、肉片等,扔到邊上盤子里。
“這個……”我問,“湯里怎么會有這些東西?”
美女說:“上一撥客人吃剩的啊。”
“什么?你的意思是,這火鍋湯不是新的,而是前邊顧客剩下來的?”
美女說:“當然,老湯,才有味道。你別擔心衛(wèi)生,高溫能消毒?!?/p>
美女打開煤氣罐,不多一會,火鍋湯咕嘟咕嘟起來。
高溫能消毒,我信。
那天,我跟美女聊人生,聊了很久,看她吃得不亦樂乎,但終究沒有勇氣把筷子伸進火鍋里。
天下最難以下咽的食材,莫過折耳根,又稱魚腥草。
我吃它很多年,味道極差,但是能滿足人人都有的受虐狂傾向。
很久以后,才知道,折耳根傷人,能損害人的腎功能。
它原產(chǎn)于甘肅、陜西一帶。
西邊來的,中藥。
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