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成鳳

一

棋子一樣的村莊散落在被河流與道路切割而成的大地的棋盤上。村莊不是先人隨意安置的，每一個村莊的出現(xiàn)都有一個傳奇得近乎神話的故事。隨便找一個村莊的任何一個姓氏，向上一輩輩地追溯而去，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祖宗都不是生活在現(xiàn)在這個村子里的;一村村窮追上去，他們竟然居無定村，卻又與一個一個村莊有關(guān)。村莊只是他們一代代漂泊的驛站。血脈的延伸如同一條繩子，串起無數(shù)個村莊。

如同敬畏大地般我敬畏所有的村莊。也許隨便走進一個村莊，這里就曾是我某個先人的出生地。雖然他未曾光耀后人，是我們這個姓氏鏈條中微不足道的一環(huán)，卻因了他的存在才使這個家族繁衍生息。也許他剛剛成家，還沒有來得及看一眼襁褓中僅遺下的一絲孱弱的血脈就英年早逝了;也許他兒孫滿堂壽終正寢;也許他家道中落，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也許他曾舉足輕重，顯赫鄉(xiāng)里……但無論怎樣，他就是銜接這個家族的一環(huán)，這個家族的存在就是因為他的存在，使這個家族血脈得以延續(xù)。那么，我還有什么理由不敬重他呢？我的老家留存著這么一個習(xí)俗：無論是翻地還是干別的什么，只要發(fā)現(xiàn)一塊骨殖，只要確定是人的，就會極虔誠地?zé)氲都堝X，磕三個響頭，很莊重地找一塊地把骨殖葬了。逢年過節(jié)給親人的墳頭燒紙時，也順便給這個土丘燒幾張紙。事實上，他們敬畏骨殖就是敬畏祖先，就是敬畏人的生命。

無論是處于人生的苦悶抑郁或是得意奮發(fā)時，我都樂意帶著這些情緒行走在村莊里。不管是在陌生的村莊行走，還是在故鄉(xiāng)的村莊行走，我都能體會到一種人生實實在在的溫馨。鄉(xiāng)村的風(fēng)吹去我心頭躁熱、處世的焦慮，化去淤積在體內(nèi)的世俗的垢云。鄉(xiāng)村起伏的道路、堅厚的墻壁，會堅定我腳踏實地的執(zhí)著。鄉(xiāng)親父老那發(fā)自胸腔震天動地的一聲吶喊，會撣去我做人的猥瑣，感覺血肉之軀的昂揚。我把在村莊里行走，當(dāng)作洗禮人生重要的一個項目，當(dāng)作尋找生命之源的追求。有一次，我在一個村莊里遇見一戶年輕的媳婦因難產(chǎn)而死，卻留下了一個小小生命的人家。是村人的愚味戕害了這個正在誕生生命的生命。帶著對生命的顫栗，那一天我疾步而行，一氣走了十幾個村莊。在構(gòu)成村莊的生命中，在血脈延續(xù)的鏈條中，誰能保證有一環(huán)不是出自這樣一個多舛的生命呢？在村莊里，我觸摸到了構(gòu)成生命的那管汩汩流動著的血脈，那是本真的生命。

二

在一個三縣交界的地方，山也稠密起來，肩靠肩膀靠膀，比著往上擠，終于擠成一朵花的模樣，那花瓣就是一個個山頭兒。于是，有人給取了個名字，叫九頂蓮花山。細看，那姿態(tài)、那神韻還真有蓮花的味兒。每天晨昏，山腰霧嵐蒸騰，或金黃或粉紅的霞光照在山頂上，這朵奇大無比的蓮花仿佛橫空出世的龐然大物，就有了十二分的神秘。

花瓣環(huán)繞的地方，是一座小山，山腰被一道九曲十八彎的石壩圍了，沿壩壘石蓋房，一個個做成介字模樣，住進了人家。房頂都是用山草繕的，壓脊的山草易受風(fēng)吹雨淋，爛得快，有幾家便用桐油把山草沐了，壓在脊上，仿佛銅鑄一般。太陽正午的時候，沐了桐油的山草閃出光來，幻出五光十色，有人遠遠地看了，以為這地方藏著靈氣，隨心所欲地編出浪漫的故事。房檐均是就地取材的片石做的，當(dāng)?shù)厝私惺?。這石頭讓匠人們用釬刀鑿得方方正正，有的還雕刻出鳥蟲花草，房子就顯得氣派，有了宮殿的莊嚴(yán)。

一家一戶的院子沿著長長的石壩排開，石壩成了串起整個村子的街道。寬寬的壩上鋪一層紅色粘土，平展如砥，賽過柏油路的堅韌。壩縫里長了許多何首烏，年復(fù)一年，秧蔓覆滿石壩，盤根錯節(jié)。夏秋時節(jié)，何首烏新生的秧蔓沿壁而上，探頭探腦地會爬到路上來，然后又會趁一個雨夜，攀上院墻，爬上房頂。每逢一場連陰雨，整個村子都會網(wǎng)在何首烏的秧蔓里，天霽時，村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們扯下來，再放到壩下去。林嬸說，自她19歲嫁到村里來，門前的石壩上就長著一株何首烏，40多年了，她跟這株何首烏有了感情，把它算成家里的一員，逢年過節(jié)在它根部放一碗飯，撂一雙筷?？墒?，去年夏天的一個雨夜，這株何首烏卻讓人挖了，斬斷了指頭粗的秧蔓，拆壞了一截上百年的石壩。林嬸坐在被毀的石壩上，哭了整整一天。她數(shù)落著，這株何首烏，林叔有病時她沒舍得挖，孩子到山外讀書時她沒有舍得動，自己腰酸腿疼十幾年了，她也沒有打過它的主意……村里人見林嬸哭得悲凄，就從別的地方移栽了一株何首烏，然后又把石壩砌得結(jié)結(jié)實實。然而，林嬸還是為此大病了一場。有人估算，這道石壩里至少長著幾千株何首烏，價值數(shù)百萬元，如果全部挖了，這個小村一夜就會成為全縣的首富。然而，跟林嬸一樣，村里人沒有一個動過這樣的心思。

風(fēng)是村里的?？停鼈儾谎詠?，總像猴性十足的孩子，敲敲這家的門環(huán)，拉拉那家的豆角架，又搖搖人家曬的花衣服。有時，它們會猛地推開一戶虛掩的院門，然后跑得無蹤無影，惹得好客的主人以為來了親戚，一迭聲地高喊：“快來快來！屋里喝茶！”風(fēng)就像得了老大的便宜，躲在角落里嘿嘿笑。然后，輕捷地翻過院墻，忙著別的去了。

貓一樣的山嵐總是每天早晚光顧，它們踮著腳兒，走到街上來，好奇地這里瞅瞅，那里望望，舔濕了樹梢、舔濕了碾盤，然后便悄悄地離去了，留下了滿村的潮濕。

溫馨的炊煙每天總是準(zhǔn)時從村里升起。天晴之時，一條條炊煙會筆直地升上高空，像燃放的煙花，在空中結(jié)成一個個象形文字，仿佛山里人編織的童話。遇到陰天，炊煙會在村內(nèi)彌漫開來，如畫家潑灑的水墨，洇滿山腰，成為一幅頗含古意的立體畫，讓人看了，不禁生出一種欲望，心想：如此美不勝收，若能把它卷起，掛在自家的墻上，那該多好呀！

三

農(nóng)人把種子種下了地，就盼望著快點破土萌芽。性急的人每天早晚跑到田野上，這里扒扒，那里摳摳，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進村里，報告種子在地下的消息：吐芽芽了，白生生的一點;扎根了，細細的一個須兒。出土了！嫩黃的針芽上頂著一個圓圓的水珠兒……

村子里每天每時都有來自田野的消息。終于，連那些一向疏于出門、只在門口曬太陽、在大街上追風(fēng)的老人們也沉不住氣了，吆東喝西，蹣跚著腳步，你牽我拉向田野走去。田野上是空曠的，一層薄薄的霧籠在地皮上，仿佛粗心的村姑丟下的縵紗！田野上是悠遠的，一條壟溝從腳下向遠方伸延去，一直沒入天地相連處，讓人感覺農(nóng)家日子的久遠、人與天地的綿長;田野上是多情的，一畦苗兒這頭牽著一個村莊，那頭連著一個村莊，看得見對面村子裊裊升起的炊煙，聽得清雞鳴狗叫。田間小路上，一群吹吹打打的人簇擁走過，那是誰家的小女出嫁了。昨天還是為一根紅頭繩哭鼻子的小人兒，怎么轉(zhuǎn)眼成了大姑娘呢？走在田野上的老人們唏噓再三，想起自己年輕時的好日子，一面瞅著莊稼，一面念叨不知傳了幾世的諺語：“種莊稼一季子，娶媳婦一輩子呀！”驀然間，他們與拔節(jié)抽葉的莊稼就有了一種母子般的情分，如同看到許多年前的自己，或正如青柿子一樣的后生，感嘆人生的短促，向往天地的久長。想這腳下的田野，一輩又一輩人耕種，變的只是滄海桑田和季節(jié)，不變的永遠是大地，是對一代一代人的養(yǎng)育，心里便有了淡淡的傷感，亦有了對莊稼和后代的期盼，就一遍又一遍地教導(dǎo)兒孫：“人混地一時，地混人一季，可要把莊稼種好哇！”一季好的莊稼，牽掛著長輩們的心事，連著一戶人家殷實的日子呢！

一粒種子變成了一株莊稼，一地種子變成了一地莊稼。空曠的田野一日比一日充盈。一場雨，一場風(fēng)，一場轟鳴的雷電，田野變得壯實、富有、財大氣粗。她偷空兒養(yǎng)了一地的狐兒、兔兒、鼠兒，還有啁啾嘰喳的雀兒，她笑瞇瞇地瞅著那些農(nóng)人在莊稼的穗頭上扎了紅紅綠綠的彩條，在地里扎上頭戴各種奇怪的帽子、手拿各種兵器的草人，又笑瞇瞇地看著那些雀兒在農(nóng)人的叫喊聲和突兀而起的爆竹聲中，驚恐地從一塊地飛到另一塊地，翅膀如同一扇迎風(fēng)飛轉(zhuǎn)的風(fēng)車。

一天午后，村頭納涼的農(nóng)人突然從田野吹來的風(fēng)中聞到一股芳香，于是，他們在呼吸和連天帶地的噴嚏聲中，猛地發(fā)現(xiàn)莊稼成熟了！這種撩人的芳香不是地瓜的，不是高梁的，不是玉米的，更不是花生大豆的，而是深藏在莊稼地某一個角落的瓜果的！它總是謎一樣地躲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獨自伸蔓、開花、結(jié)果，然后悄然成熟，最終放出持續(xù)不斷的芳香。它躲過了鼠嚙鳥啄，躲過了每天穿梭在田野上農(nóng)人的眼睛，它像一個召喚，一個提示，把莊稼成熟的喜訊和應(yīng)該收獲的消息傳達給農(nóng)人。它總是在收獲莊稼時，奉獻給躬身俯地的勞作者。它飽滿甜蜜的肉汁讓口干舌燥的收獲者迅速解渴充饑，使疲勞頓消。

收獲過的田野又恢復(fù)了悠遠、沉寂，讓人們看到了地那邊的村莊，猜度著那些村里人家的日子，該是與我們有著一樣的喜悅與無奈吧？田野連著的村莊以外，該有著怎樣的城市，過著怎樣的生活呢？一叢人馬匆匆走過田野，他們仰頭遠望的姿態(tài)，該又是怎樣的一些向往呢？

田野，在翻卷的犁浪中，一埂一埂蹙起了眉頭，像一個不朽的思想者……

四

田野上的莊稼已經(jīng)收割過了，在新長出的莊稼地里，依然還能看到上茬莊稼的影子，那是掉落在泥土里的種子沖破泥殼綻放的新芽，也有沒被清除盡的原根放出的新葉。

只要有機會，我十分樂意在莊稼地里行走，仔細地聽它們吮吸水份與養(yǎng)料，靜心地聽它們拔節(jié)、孕育。它們是大地最誠實的子民，從不愧對陽光雨露。只要有生的希望，就無所畏懼地生長，這是莊稼的品格。有一年天旱，玉米沒能及時下種，農(nóng)人們心憂如焚，心想這一茬莊稼完了。誰知，農(nóng)歷六月初一這天，天上如同倒了水缸，大雨沒命地往下瀉。雨剛住腳，農(nóng)人家家戶戶傾巢出動，種上了玉米。農(nóng)民們并沒有抱多大的收獲希望，只想著別空了一茬好地。到了秋天，該吐纓的時候，玉米吐纓了;該結(jié)穗的時候，玉米結(jié)穗了。成熟雖晚了幾天，但收獲依舊豐碩。一位70多歲的老農(nóng)雙手顫抖，一遍又一遍摩挲著金黃燦爛的玉米穗，雙眼流出兩道滾熱的老淚，念叨著：“比親生獨生子還孝順吶！差過了下種的季節(jié)咱才下種，一樣給咱好收成。莊稼不負咱莊稼人哩！”

去年春天，我采訪過一位把莊稼種到山頂上的老人。他看到村上的人都出去打工掙錢了，土地基本荒蕪。為了向后人昭示種莊稼的使命，他把鋪蓋搬到一座寸草不長的山上，每天早出晚歸，用指頭在石縫中摳土，硬是在山頂整出一片土地。在這片土地上，他種上了玉米、高粱。他把每年賣糧食的錢用于獎勵村上莊稼種得最好的農(nóng)戶。老人出奇的舉動使村人們震驚，他們覺醒了，羞愧了，他們突然悟出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道理：不能沒有莊稼，沒有了莊稼的茁壯就不會有一切的茁壯。于是，人們給荒蕪的土地下種、鋤草，使土地又成為莊稼展示生命的舞臺。

莊稼是神秘的。它的神秘在于誰一旦接近它，就會產(chǎn)生出親近它的強烈執(zhí)著。炎熱的酷暑天，烈日當(dāng)頭，我們可以看到莊稼地里揮汗如雨躬身鋤草的農(nóng)人。他原本打算鋤一畦地就歇晌，可一畦地鋤完，就像中了魔法，控制不住又鋤第二畦、第三畦，一直到家人喊他吃飯了，還說：“還有一畦地，鋤完再吃吧！”所有的地都鋤完了，他竟又鋤起畦頭、路邊的草。所以，農(nóng)人的飯時就一拖再拖，常常是午飯到黑、晚飯到夜。

莊稼是有魅力的。在城市，不經(jīng)商不做工的閑人不在少數(shù)，但在農(nóng)村你無法看到不種莊稼的人。再大的官兒，再富的主兒，只要在農(nóng)村住上一段日子，他的手就發(fā)癢，就想弄塊地種種。一種莊稼還上癮，種了一畦想種兩畦，絕對的“得壟望畝”。更讓人無法理解的是，不少人喜歡把收獲的莊稼送人，送得慷慨、怡然。莊稼是世界上唯一一種可以無緣無故送人的東西?！敖o你把青菜吃?！薄皫讐K地瓜，送給你吧?！背饲f稼，別的就沒有這種“無目的性”。錢？衣？……沒有什么能代替莊稼。

五

春華秋實，大地上的豐滿總是先從原野上開始，先是一株芝麻張開嘴，悄然把一粒晶瑩如玉的芝麻丟在地上，仿佛獻給地母的禮物。繼而一地的芝麻張開嘴巴，心甘情愿地把第一個吻送給明亮金黃的秋陽。如果是在艷陽高照的中午，那些紛紛炸裂的芝麻莢會像一串串熱烈的小爆竹一樣響亮，炸裂的芝麻莢里竄出一縷似有若無的輕煙，帶著成熟的芳香，氳氤在田野里，如一杯醇美的仙醪，把整個天地醉得紅紅紫紫了。

原野上最好看的莊稼首數(shù)高粱，它苗條纖細的身材穿著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服裝設(shè)計師也剪裁不出的綠色衣褲，憐人的長頸上是一張粉紅的臉兒，那嬌艷欲滴的紅總是讓男人怦然心動，忍不住用臉去蹭用嘴去親。調(diào)皮的高粱也總是偷偷地把沒有褪盡的粉紅色的高粱花撒在農(nóng)人的頭發(fā)上、敷在農(nóng)人面頰上，有時它們還會把來不及熟透的乳白色的汁漿悄然涂抹在與自己親近的那些農(nóng)夫的額頭和鼻子上，讓他們帶著與自己親近過的痕跡走進村子、走進家門。為此，村里每年都有因為女人的誤會而鬧出家庭糾紛的。最有趣的是新媳婦桂蘭，娘家在從來不種高粱的平原村，哪知道高粱的調(diào)皮呢？一天上午，從地里回來的丈夫一頭粉紅，一鼻子粉白，渾身散發(fā)著植物特有的芳香。桂蘭左看右看，突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說丈夫是花心菜，到地里干活還要偷吃狐貍精的胭脂。丈夫一頭霧水，不知所措，指天發(fā)誓說就愛桂蘭一個人。桂蘭的哭聲引來街上的嬸子大娘們，她們一看小伙子的頭上臉上就立馬笑了，逗桂蘭說：“綠身子紅臉兒，男人惹了危險兒。這種莊稼是什么？”聰明的桂蘭一愣，立時悟了，破泣為笑，捂著臉一頭扎進貼著火紅婚聯(lián)的屋子里。

農(nóng)人收獲果實的速度是神奇的，不經(jīng)意間，誰家頭天晚上還是干干凈凈的院子，次日一早就生出一堆地瓜或花生;眨眼的功夫，誰家院里的柿樹上棗樹上，已冷不丁長出滿枝金黃的玉米;只一頓飯的時辰，誰家的房頂上就堆了小山一樣的大豆、谷穗……地里的莊稼沒長腿就跑到村子里來了，村子成為秋天熱鬧的舞臺。

莊稼里頭，沒有一樣不是纏人的。最簡單的地瓜如果做成地瓜干，也要經(jīng)三道程序。先是摘去地瓜頭尾的蔓須，擰去泥巴，然后是切片兒，不拘大如海碗還是小如酒蠱，都要一塊塊地切，再后是晾曬、收拾。如果連續(xù)有三五個晴天還好，倘是遇上雨天，特別是連綿的秋雨，看吧，那些地瓜片兒立馬就發(fā)粘變黑，成為一堆分文不值的爛泥。這時候，幾乎家家戶戶的屋地上都攤晾著濕漉漉的地瓜干兒，有的人家連床上的苫子席子都要騰出來，像伺候兒孫一樣伺候著收成，巴不得給老天爺磕響頭。太陽是農(nóng)人收獲果實時的最大渴盼，那些攤曬在麥場上、公路旁、房頂上的糧食，時時牽著他們的心思，無論在田里，還是在為生計奔波的路上，天上的一朵云、一滴雨，都讓他們緊張得大氣不敢喘，時時做著與風(fēng)雨搶速度、爭陽光的準(zhǔn)備。

收獲的季節(jié)，故鄉(xiāng)大地的夜晚是不眠的。吧嗒吧嗒，從秧蔓上摔打花生的聲音;哧拉哧拉，剝?nèi)ビ衩装羯习碌穆曇?嘣咚嘣咚，用棒槌敲打高粱穗的聲音……聲聲悠遠，聲聲綿長，伴隨著滿天星斗，伴隨著秋季的漫漫長夜。夜的霧霾如踮著腳的小貓，從原野上悄然走進街道，彌漫了整個村子，露水降下來，濕了農(nóng)人的頭發(fā)、衣服、糧食，濕了多情男女的心思。誰的一聲哈欠越墻而出，仿佛一個牽掛和思念，飄向遠方的親人和朋友。如此的夜晚，他或她該做著怎樣的夢呢？突然，一聲鳥啼，抖落半天繁星，東方有了魚白，又一個秋夜結(jié)束了，那收獲過的田野裸露著，等著不眠的農(nóng)人播種呢。

大地上的收收種種粗糙了大姑娘小媳婦們粉嫩的手指，曬黑了男人們的面頰和胸膛，充盈了千家萬戶的糧屯。顆粒歸倉，寸草入垛，地凈場光，轉(zhuǎn)眼間，秋天的帷幕拉上了。涼風(fēng)吹過原野，村莊變得溫暖，無邊落木蕭蕭下，農(nóng)人感到了殷實的安全與可貴。深秋的村莊如同大戲過后岑寂的舞臺，安詳?shù)媒o人無限遐想……

六

每次往田里運肥之前，母親都要用農(nóng)具把肥料再倒上兩三遍，然后把倒過的肥料堆起來，捂上三五天，直到肥堆里逸出一種淡淡的甜香。母親說，其實土地是很愛干凈的，你看，不拘把多么臟的東西撒到田里去，只用一個季節(jié)的光景，那些臟物就不知去向了，土地還是原來的樣子，找不到一點被臟物污染的痕跡。母親說，那些臟物是被土地悄悄打發(fā)掉了，什么也別想弄臟了它。

母親把農(nóng)家肥運到田里，整塊地就浮著一層甜香。莊稼被甜香浸潤著，枝葉舒展得很開，在原野的風(fēng)里，像一群翩翩起舞的綠色天鵝。母親說，你看，種田就應(yīng)該這樣種，土地不欠你的，卻給你結(jié)出吃的、穿的，讓你過服服舒舒的好日子，土地疼你，你要尊重土地，別把土地不當(dāng)人看。

母親好幾年不說關(guān)于土地的事了，母親走了。走了的母親就葬在母親種過的土地里。平坦的土地上隆起一個土包，如同發(fā)酵過的土地結(jié)出的一個碩大的果實。

如今，我種著母親種過的土地。這是一片平坦的田塊，如果不是堆了母親的一個墳包，無論從哪個方向澆進水去，井水都能均勻地走過，不會出現(xiàn)一個洼坑，也不會澆不到一棵莊稼。母親把這塊土地侍弄了好多年，這塊土地給了我們?nèi)业臏仫?，使我從一個蹣跚學(xué)步的稚子成為一個壯實的青年。自母親給我斷了奶之后，我就開始咀嚼這片土地結(jié)出的五谷了，并背著用它結(jié)出的糧食做成的煎餅，走過了一段漫漫旅程。我究竟有多少回背著這樣的煎餅行過千山萬水，多少回背這樣的煎餅戰(zhàn)勝了一次次人生的逆境，無論如何也沒法算起了。我強健的骨肉就是你養(yǎng)育的呀，母親種過的土地！

母親最終成為這片土地的守護者，這仿佛也是所有人的宿命。我耕耘在這片土地上，還能聞得見這土地里散發(fā)出的母親的汗味，看得見母親在這片土地上的腳跡，聽得見母親留在土地上的笑聲。每一次走過這片土地，我都感覺母親站在一個角落笑咪咪地看著我，因此，對土地的耕耘、播種我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每年春天，我像母親一樣把農(nóng)家肥用農(nóng)具倒上一遍又一遍，揀盡里面的石瓦，然后再把它們堆起來，培結(jié)實，直到肥堆里鉆出絲絲縷縷甜香的美味。我俯在肥堆上，貪婪地吸著美酒樣的醇香，它們直入腑肺，慢慢地彌散開去，僅僅一會兒，我便被它醉得滿臉酡紅、腳步踉蹌了。我終于悟出了，仙醪般的美味是集泥土糧食和天地雨露之大成的??！我突然明白了長在母親土地上的高梁為什么那么紅、地瓜為什么那么甜、玉米為什么金黃燦爛了。只有享用過如此大餐的土地，才會養(yǎng)出出類拔萃的五谷啊！我明白為什么母親向土地施肥時，不用農(nóng)具，而總用雙手去捧了。母親總是把捧起的肥料恭敬地放在莊稼的根部，這是對土地的尊敬與感恩呀！一粒普通的種子放進地去，土地還給人類一株結(jié)實的莊稼，又捧出五顏六色的果實，這是土地對人類的回報呀！于是，我頓悟了：母親尊敬土地是因為土地與母親的心是相通的，一棵棵的莊稼，一穗穗的果實，那不正是大地母親給人類的饋贈嗎？！

我躬身收獲，把汗滴在母親種過的土地上，汗珠中我看到了母親的微笑;太陽出來了，照在掛在莊稼葉子和果實上的露珠上，露珠中我看到了自己對土地的虔誠。寬廣的土地上，澎湃著無邊的五谷的浪潮，我看到莊嚴(yán)的母親從土地的遠方飄然而至，然后又飄然而去，只留下一句若有若無的回響——

兒啊，認真地播種吧！你要像土地那樣雖歷經(jīng)磨難厚重依舊！

站在母親種過的這片土地上，我雙手牢牢地握緊了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