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夏
一
千荒外最近多出了一家酒廬,店老板在門前埋下了一顆種子,酒廬里面賣的是上好的桃花酒。
千荒里各種奇奇怪怪的生物都前去討要一點酒喝,有人嘗過一滴,說是甜的,如蜜糖滋味一般,有人滿斟數(shù)杯,品出了茶香。到最后,眾人紛紛醉倒在了酒廬外面,現(xiàn)出了原形。
千荒的主人溫馥得知,難得出了一次門去看,還沒到門前就有毛絨絨的一團滾到腳下,再抬眼望過去,是醉倒一片的千荒子民。
來時路上鋪著一片大雪,腳印一直延伸到這里。她掀開門簾進去,桌柜后的青衣男子直接掂出了一壺桃花酒來:“天寒,姑娘的這一壺酒要溫嗎?”
溫馥本來只是來此詢問酒廬之事,聞言卻猶豫了一下,她伸手去接酒壺,道:“不用了?!?/p>
酒廬的陳設(shè)極簡單,一方小桌與兩只小凳。溫馥坐在一邊,捧了酒壺,掀開了斗笠的輕紗,將酒一飲而盡。
擇孟坐在她對面,神色清淡,對著滿屋子的酒香不為所動。他看著溫馥飲酒飲得暢快,便問道:“姑娘口中的酒是什么味道的?”
那傳說中的千荒主人看起來竟然只不過是一個小姑娘,她抬起頭,眼神清透:“苦的,十分苦?!?/p>
“哦?”擇孟不動聲色,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卻慢慢攥緊了袖角,“姑娘看起來年紀(jì)尚小,不經(jīng)世事,為何會品出苦味?”
溫馥笑意純粹,看起來像是未經(jīng)世事。她將手撫上了自己的左半邊臉,也不遮丑,就這樣看著擇孟道:“我臉上這些是燒傷,聽槐青長老說,好像是遇見了個什么人,糾纏了一番,最后我們兩個都沒落著什么好。”
擇孟便點了點頭,聽見她的聲音依舊脆生生的,不帶一絲惘然地道:“想來,那一段經(jīng)歷是十分難過的?!?/p>
“是嗎?”擇孟這樣問著,不由自主地又看著她。
“也許是喜憂參半吧!”她又道,“我沒什么印象了。”
擇孟只是靜靜地坐著,許久后才道:“你方才嘗的這一壺桃花酒是苦的,那大概是難過的經(jīng)歷要遠多于開心的,你既然忘記了,那就很好?!?/p>
“那你又為何會在這里賣這種奇怪的酒呢?”溫馥看了看手上的酒壺,好奇地問。
“當(dāng)是歷劫吧……我欠著一個人兩次命債,有人將這種酒的配方交給我,讓我也去看看每一處的感情。”擇孟微微嘆道。
“命債,那倒是很嚴重?!睖仞ト粲兴迹澳悄銡v劫要多長時間呢?”
“說不準(zhǔn),也許半生……也許一生?!?/p>
溫馥不大明白賣酒算是什么劫,卻也沒問。
窗外飛雪如絮,已經(jīng)落了一片白茫茫。她盯著窗外看了許久,才道:“千荒不留外人的?!?/p>
“我知道?!睋衩下曇羝届o,“再過一個時辰我便離開?!?/p>
二
在很多年以前,千荒就已經(jīng)是閉塞不開、浮于東境之外的一處地方,最是荒涼。
與此地相反,東境之內(nèi)最繁華熱鬧的地方是宿郭,入城是一處峽谷,谷中長滿了桃樹,四季常開不敗,粉色蔓延一片。
真正入城后,市集小攤,茶館酒樓,應(yīng)有盡有,不輸凡世的繁華。
這全賴這地方有一個年紀(jì)甚輕、最愛熱鬧的城主——溫馥。
溫馥是上一任城主的女兒,年紀(jì)輕輕就修為強大,在父親過世后,雖然族中多有不滿的聲音,卻還是風(fēng)雨飄搖地登上了城主之位。
至今整整十五年,恰好也逢溫馥五十七歲的生辰,她提前一個月派了信使去各城傳話,邀各城城主攜家眷前來赴宴。
消息傳出去半個月,卻并沒有人前來。眼看著明天就是她的生辰了,溫馥坐在峽谷中開得最盛的那一棵桃樹上等消息。
等著等著,她派出去的信使都回來復(fù)命了,卻也沒看見一個客人到來。
溫馥托著腮,百無聊賴地看著底下站成一排的信使,順手拈了一瓣桃花咬在嘴里:“都有哪些城主要來宿郭?。俊?/p>
三十多位信使面面相覷,沉默了一會兒,齊齊搖頭。
他們也是苦不堪言,宿郭城中樂趣甚多,初時各地城主閑來無事便也樂得前來游玩。后來因為溫馥實在是太過熱情,武力值又過于強大,他人一來就強行邀對方住上一年半載才肯放人走。從此溫馥名聲傳遍,沒人再敢輕易前來宿郭。
溫馥嚼了嚼花瓣,不大開心地點著人數(shù):“一、二……三十二個,”她重新又燃起了一點希望,“誰還沒有回來?”
信使們互相看了看,然后道:“槐青長老還沒回來?!?/p>
溫馥思索片刻道:“槐青是去請的誰?”
“他去了十方,說是要把境主請來,給您一個驚喜?!?/p>
溫馥懸在半空中的腳不晃了,她在桃樹頂上猛地跳起來:“誰?境主?”
要說溫馥還有害怕的人,其中一個就是境主葉朝,她這人最喜歡鬧騰,最不守規(guī)矩,可境主卻是兼顧三十三城,法理分明,容不下一點雜亂。
她蹲下身,磨牙道:“你們先回去,萬一先看見槐青了,告訴他,給本城主等著!”
眾位信使瑟瑟發(fā)抖,本來在外奔波了近一個月,磨破了腳也說破了嘴皮子,得令后趕緊往城中跑。
從谷口處走來一個青衣的身影,溫馥瞄了一眼,再一次站起身。
擇孟?來的怎么是他?
三
溫馥害怕的人之中,另外一個就是擇孟。
在十五年前,她父親過世,城主之位待定。境主派了左使前來奉詔旨,溫馥在得知此消息時還沒想明白其中有什么玄機。
槐青則怒其不爭地在她旁邊道:“你這么多年的課業(yè)都學(xué)到狗肚子里去了?這個時候境主派左使來到底是干什么的,你還想不清楚嗎?”
溫馥無所謂地轉(zhuǎn)了個身:“自然是為我加封城主之位的?!?/p>
槐青冷哼了一聲:“你這個樣子憑哪一點擔(dān)得起城主之位?”
她語塞,抬手便要去教訓(xùn)槐青?;鼻嗝μ指骛?,在她旁邊坐下:“我聽說境主身邊的左右使,左使鐵面無私、不近人情,右使則與人友善,隨性肆意?!?/p>
溫馥皺眉:“來了一個不對脾氣的。”
“哪有那么簡單。那個右使以我來看也是一個深不可測的,若境主派了他來,大概也就是多訓(xùn)導(dǎo)幾句??扇羰亲笫?,恐怕就要找些麻煩,甚至,城主之位換人也不是沒可能?!?/p>
他憂心忡忡,溫馥卻全然不放在心上,她問:“那個左使叫什么名字?”
“擇孟?!?/p>
“知道了,他一來,我就給他個下馬威?!?/p>
“喂!”槐青趕忙勸阻,“你年紀(jì)小,境主不放心也是正常,可千萬別胡來??!”
“我知道啊,”溫馥笑得狡黠,“境主不就是不放心我的實力嗎?給他看一看就好了?!?/p>
所以在擇孟到宿郭的那一日,一貫繁鬧的城中街道蕭索,家家閉戶。
他卻也沒什么反應(yīng),拿著詔旨直接前去城主府找溫馥。
與城中相反,府里嬉鬧一片,溫馥正和一群年紀(jì)相仿的姑娘在桃林里捉迷藏?;鼻嘧跇渖疑希皖^看了一眼擇孟:“喂,你是來找溫馥的嗎?她就在那一群姑娘里面?!?/p>
擇孟停下腳步,沖他道了謝,便接著往深處走。
桃林中全是清脆的笑聲,他站定腳步后在一旁看了一會兒,很快對著其中一個姑娘道:“在下奉境主之命前來奉詔?!?/p>
那人回過頭來沖他笑了笑,卻沒有說話,只是一揮手。周遭的姑娘都偎了上去,他身側(cè)瞬時縈繞著一片奇異的桃花香。
是幻境,擇孟反應(yīng)過來,慢慢抬起頭,盯著面前姑娘的臉。
她同溫馥相貌一樣,笑容卻怪異得很,沖著擇孟,輕聲吐字:“左使大人,這幻境怎么樣?好玩嗎?”
擇孟神色平靜,一點也不見陷入幻境中的慌亂:“自入城以來,在下所見皆為幻象,溫馥姑娘的靈力果然強大?!?/p>
溫馥在幻象外笑了笑:“你還挺聰明,竟然也知道早已身處幻境中?!?/p>
“不過,”他向前走了兩步,“既然我明知而偏入,便是為了進來破陣的。”說完,他將手中的一把折扇擲出,催動靈力,不費什么力氣地就將幻境撕開一條裂痕,緊接著,整個幻境四分五裂。
四
溫馥心神震蕩,猛然吐出一口血來。
擇孟踩著落花從桃林之中走出,果然,他們還站在入谷處。
她氣急敗壞,挽起袖子便要上去再戰(zhàn),被擇孟輕巧地避開,反倒自己胸前又受了一掌。
擇孟一只手拿著詔旨,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肩側(cè):“資質(zhì)尚可,可擔(dān)城主之位?!?/p>
溫馥憤而去奪,但他又將詔旨從容收回袖中:“詔旨可以給你,但不是現(xiàn)在,要等兩年?!?/p>
“什么?!”溫馥語氣震驚,“你還要在這里住兩年?”
擇孟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神色:“叨擾了?!?/p>
于是擇孟就在宿郭城主府住了下來,溫馥和他三天兩頭就要打起來,每次都稍遜一籌,卻也從沒有服氣過。
除此之外,他還日日揪著溫馥讀書,親授課業(yè),溫馥稍有不耐煩就會被一通教訓(xùn)。
兩年下來,溫馥學(xué)乖了不少。卻也沒想到,兩年期滿,擇孟準(zhǔn)備回十方的時候她也會有不舍。
當(dāng)著全城人的面,擇孟親手將詔旨交給了她,語氣認真刻板:“溫馥城主,望今后你能治理好宿郭,平安興盛?!?/p>
她接過詔旨,深深地拜了下去:“溫馥謹遵境主詔旨。”
之后,擇孟一聲招呼也沒打,在滿城轟動時一個人離開了宿郭。
溫馥想過去十方找他,卻被槐青叮囑城主若非特殊情況,不得離開城中。
所以她不得不放下這些心思,卻沒想到今日又能見到他。
“擇孟!”在他走到近處的時候,溫馥猛然飛撲下去,在他面前站定。
他像是疑惑了一會兒,而后才回憶起來:“溫馥城主。”
溫馥明知故問:“你怎么來宿郭了?”
“城主生辰,境主派我前來代他賀壽?!睋衩险J真答道。
溫馥又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聽見他一句“生辰快樂”,只好開口道:“十五年前那日我生辰宴席上沒看到你,才知道你自己一個人離開了,也沒道別。”
“我只是完成了任務(wù),所以便離開了,并無他意?!?/p>
“我知道?!睖仞ナ媪艘豢跉?,“我只是覺得遺憾。不過今日你能來也很好?!?/p>
而后,她又想起了槐青,疑惑道:“槐青怎么沒回來?”
“槐青長老被境主留下了,”擇孟道,“境主讓他詳盡地寫下你這十五年來任城主之時日常的起居與行事?!?/p>
溫馥臉上的笑容立刻凝住了,干巴巴地問道:“每一件小事都要寫嗎?”
擇孟點頭:“是,可有不妥?”
她立刻重新掛上了笑容,擺了擺手:“不,沒有什么不妥的,極好,極好!”
宿郭城主溫馥五十七歲生辰,除了此次槐青長老缺席,從十方外來了一位左使擇孟之外,與往年并無太大不同,仍是一次滿城慶賀,陣勢之大可載入宿郭史冊的大場面。
在整整一天的時間里,溫馥帶著擇孟游覽了小半個城,舉目繁華,盛世琳瑯,卻也鋪設(shè)過度。
擇孟一直在十方中待著,眾人之間相處皆克制有禮,頗有規(guī)矩,對這種景象稍有些不習(xí)慣。
“溫馥城主,方才那人未與你行禮,稍有不妥。”擇孟看向一旁的溫馥,輕聲提醒道。
溫馥擺了擺手,只顧著看河岸的桃花燈,隨口道:“他許是沒看見,無妨?!?/p>
五
沒過多久,擇孟又提醒道:“已經(jīng)巳時了,到了歇息的時間,城中也不應(yīng)該如此喧鬧了?!?/p>
溫馥干脆地拉過了他的手,道:“我教你做桃花燈吧。”
擇孟抽回手,搖了搖頭:“在下并不需要學(xué)這個,它并無用處?!?/p>
“怎么沒有用?”溫馥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學(xué)會了可以做這個討喜歡的女子歡心?!睕]等他再開口破壞氣氛,溫馥補道,“即便現(xiàn)在沒有,以后也總會有的。”
宿郭的桃花燈,是用桃枝編織而成,桃枝木質(zhì)堅硬粗糙,在桃妖一族手中卻柔韌自如,但雛形成了后,外表也是黢黑難看。
用靈力點綴上桃花之后卻完全不一樣,像是有一樹風(fēng)聲與花香從不規(guī)則的縫隙間穿過,生出了一簇簇的清艷。
每個人手上做出來的桃花燈都不一樣,溫馥最后于燈的中心處放了三瓣帶著露水的桃花,幾滴露水分別折射出各色明亮的光。
擇孟真誠地夸贊道:“很好看。”
“送你了!”溫馥往他面前一遞。
擇孟遲疑了一下,她便道:“你做好的那個送我,有來有往,剛剛好?!?/p>
擇孟便在她一步步的指導(dǎo)下開始做桃花燈,接連試了十幾次,卻未能有一個成形的,他最終放棄般地嘆了口氣:“看來我不善此事?!彼痤^看著溫馥,一雙淡褐色的眼睛里暖光搖曳,他道,“溫馥城主,看來我這次的生辰禮物送不成了,但境主有禮物讓我代他交給你?!?/p>
星光在他手上鋪開,照亮了半邊河岸,許多人將目光移過來。
“這是宿郭的星圖,境主親手將它繪了出來,托我送給你。”
溫馥接過,笑容欣然:“替我多謝境主了?!?/p>
擇孟在宿郭待了一天,第二天便又要離開。溫馥這一次早有準(zhǔn)備,死纏爛打地把他留了下來,便借著長久以來的好客名聲耍無賴。
“你難得千里迢迢地來一次宿郭,再多住一些時日才不枉費??!再說了,境主那里也沒有什么緊急的事?!?/p>
溫馥見他不為所動,只好道:“十五年前你對我親授課業(yè),現(xiàn)在過了那么久,你不應(yīng)該看看我治城的成果,順便提一些意見嗎?”
話說到這里,擇孟才有所動搖,指點道:“你治城確有一些不妥。”
溫馥又想起以前被他念叨得耳朵起繭,無奈為了留下他,只得點頭笑道:“是啊是?。∷阅悴艖?yīng)該再多看看。”
擇孟這人刻板得近乎無趣,連要留下來都為自己規(guī)定好了時間:“三月為期,三月后我就離開?!?/p>
三月就三月,溫馥不以為意,當(dāng)初她是情竇初開,什么都不懂,換到現(xiàn)在,三個月的時間足夠她知曉擇孟的心意。
六
溫馥對自己太過自信,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看見擇孟房中跳出來一只母狐貍甚是難以置信。
“她她她!”溫馥指著那只狐貍開口,“她怎么會在這兒?”
“那只狐貍是我許多年前撿到的,當(dāng)時受了傷,后來便一直養(yǎng)在我身邊?!?/p>
“不行!”溫馥一跺腳,“我這里不養(yǎng)什么狐貍,再說了,她都已經(jīng)修出人形了,為什么還要待在你身邊?”
那只狐貍跳進擇孟懷里,乖巧地抬頭望著他。
擇孟便道:“既然如此,我還是回十方吧?!?/p>
“別,”溫馥急忙攔住他,只好委曲求全,“那就養(yǎng)著吧,不過它不準(zhǔn)在城中亂跑?!?/p>
擇孟點頭應(yīng)下:“好?!?/p>
三月之中,溫馥帶著擇孟將宿郭走過一遍,其間忽略了他的種種意見,只當(dāng)兩人在游山玩水。
在擇孟將離開的時候,她終于下定決心,將擇孟約在了宿郭谷口見面。桃花盛開數(shù)里,她心情忐忑,對著狀況之外的擇孟送出了一顆桃花樹種子。
擇孟并未伸手接下,他只疑惑道:“溫馥城主送我這個做什么?”
“先拿著!”溫馥反手往他手心一扣,局促地開了口,“擇孟,”她抬著頭緊張地問,“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沒有?!?/p>
“那,你……”溫馥稍微遲疑了一下,卻聽見不遠處傳來了奇怪的動靜。
不對!她神色一變:“有人動了谷底的暖玉?!?/p>
他們趕去的時候罪魁禍?zhǔn)走€沒來得及逃,暖玉靈力強大,本來就非常人能輕易碰的,這人想要盜暖玉,卻反被靈力所傷。
可溫馥也并不好過,暖玉關(guān)系到他們一族的靈力,外人并不知曉,看來此人是有備而來。
盜玉的人受了傷伏在地上,慢慢轉(zhuǎn)過身來。
“笙一,”擇孟神色驚訝,“怎么是你?”
小狐貍委屈道:“我聽說桃林底下埋著很好的酒,騙人,什么都沒有,我還受了傷?!?/p>
宿郭城中,沒人會讓一個外人到桃林低下挖東西。
溫馥冷哼了一聲,垂眸盯著她,手上聚起了一道靈刃:“說,你到這里來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笙一驚嚇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真的是來找酒喝的。”
她手執(zhí)靈刃慢慢走近了些,嘲諷道:“這么蹩腳的借口你以為我會相信嗎?”
“溫馥?!睋衩硝久紗玖怂宦暋H欢种徐`刃早已劈手落下,笙一在地上躲閃了一下,肩側(cè)還是出現(xiàn)了一道血痕。
“擇孟!”笙一驚慌失措地喚了一聲,發(fā)出了哀鳴,“我好疼??!”
“溫馥!”擇孟直接伸手攔下溫馥,“事情尚未調(diào)查清楚,你先冷靜一下?!?/p>
溫馥勉強聚起了靈力,微微呼出一口氣:“再清楚不過了,她若無異心哪有那么巧,正好挖到暖玉所在的位置,她若沒有動暖玉,我身上的靈力也不會如此不穩(wěn)。”
“萬一……”
溫馥直接推開了他的手:“讓開!”
“若我可為她擔(dān)保呢?”擇孟擋在了笙一面前,堅持道。
溫馥看著他的眼睛,許久之后才道:“你擔(dān)保不起?!?/p>
七
“你相信她,可我同你不一樣。擇孟,你教過我一些東西,其中一條,萬萬以城中子民性命安危放在第一位?!睖仞ラ]了閉眼,再睜開時,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打嗎?”
“我只要三日時間查明真相,”擇孟欲攔下她,“你先冷靜一下?!?/p>
溫馥將衣袖一揮,谷中桃花漫天翻飛,向著擇孟裹挾而去,只是圍困之術(shù)而已。擇孟分出一線目光看向一旁的笙一,見她奄奄一息,而溫馥已經(jīng)傾身上前,掌間凝聚靈力。
一瞬也耽誤不得,擇孟在情急之下于指尖燃起了一小簇十方神火。
那兩年的時間里,他知道這神火是溫馥的克星,只這一點火星,能讓溫馥停頓片刻就好。
可這十方神火放出,卻在風(fēng)中火勢大漲,順著長風(fēng)揚起數(shù)里,直接點燃了一片桃林。
擇孟面前的桃花瞬時靜止在半空中,而后紛紛落在地上,燃為灰燼。
溫馥于頃刻之間被大火包圍,在火焰中看了擇孟一眼。她的靈力對十方神火一點作用也沒有,反而會助長火勢,于是只能任劇痛席卷全身。
“溫馥!”擇孟愣了一瞬,他知曉她對十方神火極怕,因而控制得極好,絕不至此。
他將溫馥從火海中抱出時,她渾身已經(jīng)被火燒傷。四下整片桃林都被燒毀,火勢蔓延進城。
十方神火在這東境之中只有他一個人能運用自如,他素來控制得極好,沒料到一時的差錯竟釀成大禍。
他抱著溫馥一路趕回十方求見葉朝,而槐青尚在殿中苦悶地記載溫馥的言行。
槐青一看見這景象立即丟下了筆,連尚在境主面前也不顧了,瞇著眼看向擇孟:“她怎么了?”
“我的錯。”擇孟迅速跪下身,向殿上的人祈求道,“求境主救救溫馥城主和宿郭全城?!?/p>
葉朝蹙眉問道:“發(fā)生了何事?”
“臣下使用十方神火失誤,傷了她和谷中桃林?!?/p>
看來此事不簡單,葉朝向著右使道:“你去將祭司找來?!?/p>
宿郭的星圖已經(jīng)全然暗淡了下去,葉朝抬起頭,看向跪著的擇孟:“桃妖這一族得上天恩賜,天生靈力醇厚,自身卻也薄弱,極易受傷。因而宿郭初建的時候東境的創(chuàng)世神明便于谷中埋下了暖玉為他們滋養(yǎng)本體,卻沒料到當(dāng)時暖玉有損,因此反倒成了十方神火的火引,使得宿郭全城滅亡?!?/p>
“擇孟,你這一次,雖然無心,卻害了全城?!?/p>
擇孟跪得筆直:“可有補救之法?”
“我做不到,有一人卻能幫你——千湖月梔。”葉朝看向遠處,“要救他們,需要開啟千荒,為他們滋養(yǎng)魂魄,百年后可重回宿郭?!?/p>
“開啟千荒,要用天啟,這天啟本有一對,現(xiàn)在只有她那里還有一個?!?/p>
八
擇孟找到了月梔,那白衣女子手指撥弄琴弦,笑著看他:“你想借用天啟?可我這里,從來沒有借的說法,只有交易?!?/p>
“在下要用天啟兩百年,用什么交換?”擇孟絲毫不懼地問。
月梔打量著他,慢條斯理道:“十方神火與一半靈力?!?/p>
擇孟答應(yīng)得毫不猶豫:“好?!?/p>
“先別這么爽快?!痹聴d又道,“使用天啟打開千荒耗費靈力極大,這些,也得你自己做?!?/p>
“我犯的錯,理應(yīng)由我一力承擔(dān)。”
月梔笑了笑:“等你打開了千荒,自己是否還有命都未可知?!?/p>
“無妨。”
“那便以此為證?!痹聴d伸手,從窗外遙遙拈過一瓣梨花,點在他額心,“到了時候,該取的東西我會取的。”
葉朝將宿郭中所有人的魂魄全部收好,與各種雜念分開,放入暖玉之中,等擇孟一力打開千荒后,將暖玉放進了神塔頂層。
擇孟在開啟千荒之時往里面看了一眼,其中荒蕪萬里,唯有一座高塔孤零零地矗立其中。
他忽然想到,溫馥那么愛熱鬧的一個人,在這里面,會不會受不了?
那瓣梨花印記慢慢顯現(xiàn)出來,他開始感到眩暈,卻勉力支撐著,直到模模糊糊地看見葉朝的身影從里面走出來,才徹底失去了力氣。
擇孟意識漸沉,不知道自己掉進了一個怎樣的地方。等他睜開眼的時候,身旁湊著一只小狐貍,在他身上蹭了蹭。
他慢慢動了動,看了看四周的景色,開始試著回憶。
他頭疼欲裂,卻沒有半點印象,最終也只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擇孟。
九
千荒中最熱鬧的時候只有每年的祀禮,人們向著高塔,祈求能早日找到通往千荒之外的路。
溫馥是其中祈禱最用心的一個,她實在不喜歡這里,除了一條河與這里面的人之外,再無其他有生命的東西。
她甫一睜開眼所見到的世界便是這樣,經(jīng)年過去,沒有絲毫變化。
他們也嘗試過找尋出去的辦法,卻也是一無所獲,只能一天天在這里消磨著時間。
這里萬物不生,就好像這天地之間生來就只有他們這些人一樣。
可又不對,在記憶深處,溫馥有一些其他的印象,好像有一些聲音與氣味,也有一點明亮,與這里全然不同。
溫馥一直在找尋著這些東西,在每一次祀禮上,神塔會散發(fā)出淡淡的光,她便對著這些光許愿,希望有一天能走出這里。
就在她心里的聲音漸漸落下的時候,她聽見眾人驚呼一聲,看向了半空中。
溫馥隨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看見了一個青衣男子,手中抱著一只狐貍,從半空中飄下,落在了神塔之前。
“神明!”眾人高呼一聲,悉數(shù)跪了下去。
擇孟進入這個地方十分莫名,面對現(xiàn)在的場景只得解釋道:“我不是神明?!?/p>
“你是從外面來的嗎?”溫馥站起身,明亮的眼睛里含著歡喜,“與這里不同的一個地方?!?/p>
大概是有些不同的吧,擇孟思索了片刻,點了點頭。
而他懷中的狐貍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向那座神塔頂端。
要知道,在這許多年里,從來沒有外人進入過千荒。
于是溫馥把他看成了走出千荒的希望,在祀禮結(jié)束后就跟在他身后,同他道:“我們自醒來就在這個地方,空茫一片的荒原,除了神塔和那條河流之外什么都沒有?!?/p>
她說著,指了指不遠處的河流笑了起來:“那里面竟然有一些小魚,色彩斑斕,很好看。”
擇孟跟上去看了看,若有所思道:“這條河中好像有神力護佑,同其他地方不同。”
“即便如此,在這里也沒有其他的生物?!睖仞澣?。
擇孟蹲下身,看著那條不算清澈的河水中游動的魚,慢慢伸手觸碰水面,有東西從他袖中滾落出來。
“這是什么?”溫馥將它撿了起來,好奇地打量著。
擇孟隨著她的目光望過去,脫口而出:“桃花樹種子。”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溫馥眼前映出了大片的粉色,她喃喃道:“它長成之后是什么樣子的?”
“是很美的。”擇孟看向她的手心,好像一瞬間想起了什么,一個笑容,一道聲音,還有河邊的亮光……
溫馥看著他的神色,將種子遞了回去:“你以后可以帶我去看看嗎?”
“好?!彼麘?yīng)道。
于是溫馥心里一片歡喜,她歪頭又看了看擇孟:“你是怎么進到千荒的?這里進來后就不能出去了。”
擇孟搖了搖頭:“我也不是很清楚?!?/p>
“不過既然能進來,那應(yīng)該就能出去?!彼挚聪驕仞?,“我答應(yīng)你,一定幫你找到出口?!?/p>
溫馥抱膝回望著他的眼睛,心里忽然吹過一陣風(fēng),她飛快地轉(zhuǎn)過臉:“多……多謝。”
十
他們走遍了千荒的每一寸地方,卻都一無所獲,最后擇孟道:“還有神塔我們沒有進去過,也許出去的辦法就藏在那里。”
溫馥有些遲疑:“神塔與我們性命相系,我們不能輕易進去?!?/p>
“不用擔(dān)心,”擇孟安撫她道,“我們只是去試一試,小心一些就好。”
笙一告訴他,他的記憶也許能在神塔中找到答案。
她說:“你有一個喜歡的人,死于大火之中。如果你不能想起她,那就沒辦法救她?!?/p>
他的腦海里殘留著一點記憶,心卻揪痛得厲害,他問:“你怎么知道?”
笙一笑了笑:“我原本就是你身邊養(yǎng)著的狐貍,那日我也在場,是你負了她?!?/p>
是你負了她……擇孟頭痛欲裂,卻再也想不起更多。
神塔的頂層就在眼前,擇孟看向一旁的溫馥,忽然歉疚道:“我騙了你?!?/p>
溫馥愣?。骸笆裁矗俊?/p>
“我進神塔之中,只是為了找回記憶,并不知道這里是否有出口。”他道,“對不起。”
他懷中的小狐貍猛地躍出,跳上了頂層的高臺上。那里有一塊暖玉正散發(fā)著瑩潤的光芒,它朝兩個人得意一笑,咬開了暖玉。
宿郭桃林底下埋著的神器,能助她靈力大漲,然而上次前去奪取,非但沒成,反而因為受了重傷而變回原形,一時之間難以恢復(fù)人身。
當(dāng)日擇孟怕帶她回十方后境主會重罰她,將她在中途放下。幸而后來又遇見了他,她便利用他的靈力誘導(dǎo)他進入千荒。
今時今日,還是成功了。她既然會讀心,那有許多事情,利用起來,便得心應(yīng)手。
她在兩人面前化出少女的姿態(tài),面容天真,身形嬌俏。
幾乎同時,溫馥周身燃起大火,一邊臉上浮現(xiàn)出被燒傷的痕跡,整個人痛苦地蜷縮起來。
十方神火,擇孟霎時反應(yīng)過來,而當(dāng)日整片桃林在眼前灰飛煙滅的記憶又重現(xiàn),他看向倒在地上的女子,眸子里映著一片火紅,嘶聲喊道:“溫馥!”
暖玉的光在半空中黯然失色,溫馥靜靜地看了一眼擇孟,想起往時所有,于是笑了笑,低聲道:“擇孟,宿郭滿城,我負不起了。”
擇孟上前抱住她,卻見她周身縈繞著淡粉色的光芒,整個人像是要在他的懷里散開。
笙一得了神器中的靈力,正準(zhǔn)備離開,卻見眼前多了一個白衣女子。
“兩百年期至,我來收回天啟?!痹聴d看了一眼地上的兩個人,神色平靜道。
她又看向笙一:“你是我族中的小師妹?”
笙一惡狠狠地瞪著她,表情怨恨,準(zhǔn)備飛身離開。
“那自然該由我清理門戶?!痹聴d淡聲道,揮袖引過一道水靈,卻并不是沖她而去,而是落在了溫馥身上。
笙一聚起靈力攻向她,趁機從神塔一躍而下。
神塔之外河水翻涌,涌向千荒中形魂不穩(wěn)的眾人。
十一
月梔引千湖水,在城中布置聚魂燈已經(jīng)極費心力,若要處理笙一,恐怕也力有不逮,況且,這里的情況一時都不能耽擱了。
她蹲下身,看著溫馥微微搖了搖頭:“竟只差一點,現(xiàn)在只剩一個辦法了。”
擇孟本已神色木然,聞言滿懷希望地看向她:“什么?”
東境初建之時,是有一座小城作為雛形的,然而這處最終也遭受了天災(zāi),全城毀滅。
這座城,名叫禪時,曾聚集著各種低等妖怪,在毀滅后被創(chuàng)世神明保留了下來,以待日后能重新建成。
月梔道:“只有一些低等妖怪的軀殼,他們要用,也只能勉強一試?!?/p>
擇孟艱澀道:“性命為主?!?/p>
“千湖湖水,禪時城以及聚魂燈,”月梔冷然,同他一筆筆地算,“怕是極難抵的?!?/p>
“無妨,”擇孟道,“我以性命相抵。”
“倒也不必?!?/p>
最后,月梔將禪時城建于千荒之上,又去見過一次境主葉朝。宿郭城的那個小長老槐青這一次萬分堅持要進入千荒。
“在三百年之間,千荒萬萬不能有外人進入了。”月梔道,“左使我?guī)ё吡耍苁爻堑?,現(xiàn)在只有右使了?!?/p>
右使歲酒煩悶至極,在心底暗罵了一句臟話。
月梔又看他一眼:“三百年,不準(zhǔn)離開千荒外的結(jié)界半步。”
總歸擇孟最后付出的代價也不算大,無非是一身靈力,此后終生必須聽月梔的差遣。
在那之前,月梔花了三百年的時間教他釀制一種特別的酒,又允了他三天的時間。
只這三天,擇孟去千荒看了一眼,城中早有不同,比之往時繁華不少。只是各色奇奇怪怪的生物在其中行走,頗讓人哭笑不得。
他于城外設(shè)下酒廬,將桃花樹種子種下,只不過等了一時,卻好似等了許久,直到風(fēng)雪滿頭,這才等到故人。
溫馥飲了酒,臉上泛起一層緋紅,頭頂竟冒出兩只兔耳朵來。
擇孟慢慢地為她斟酒,看向她的眼神無限包容而留戀。
木門卻突然被人粗暴地推開,槐青氣勢洶洶地闖進來,沖著溫馥道:“溫馥,喝醉酒會耍酒瘋的知不知道?!知書達理還要不要了?!”
她被嚇了一跳,耳朵抖了抖,慌忙站起身走到槐青的身邊。
槐青挑釁地看了擇孟一眼,在溫馥耳尖上捏了一下:“千荒不留外人,這位公子還是早些離開吧,省得天黑路滑,摔一個大跟頭?!?/p>
擇孟站起身,沖著溫馥懵懂的眼神一笑:“告辭?!?/p>
然后他孤身走進風(fēng)雪里,身后酒廬轟然幻滅,只余下那顆桃花樹的種子,在冰天雪地之中,經(jīng)靈力呵護,竟要發(fā)芽,抽出枝條,開滿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