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果
冥府初成,百鬼混亂。
冥王為審判諸鬼,以冥海之玉為骨,鑲以西海瑞金,鑄五弦玉面琵琶。
此物識人心,通人性,令諸鬼不敢欺瞞冥王。
其后修成人形,白發(fā)紅眸,傾國傾城。
琵琶女與如意燈齊名,修道者言“天界至善如意燈,冥府至邪琵琶女”。
——《怪志雜談》
【一】
牢房陰暗逼仄。
白顏夕倚在角落處,模樣懶散。任牢外管家模樣的老頭如何巧言令色,都不發(fā)一言。老頭兒生了氣,說她“敬酒不吃吃罰酒”。話音未落,有人從外面一腳踹開了大牢那陰煞煞的門。
身量修長的少年逆著光出現(xiàn),眉心微皺的模樣映入白顏夕的眼簾。他就像黑暗中的一縷光,符合所有讓人一見鐘情的條件——顏值高,氣質(zhì)好……
顏值真的超級高。
他走進來,四處查看,將此地嫌棄了個底朝天。他踮著腳走到白顏夕的牢門前,頷首道:“白姑娘,你舅舅讓我接你回家相親?!?/p>
白顏夕禮貌地詢問:“相親對象是你嗎?”
“不是?!?/p>
白顏夕頗感遺憾。
少年認真道:“你舅舅出五百兩,雇我接你回家。至于你的相親對象,來時我因為好奇打探了一番,聽說是個男人?!?/p>
不知為何,白顏夕先前對他的一見鐘情徹底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對其身份的懷疑:她那位不知從何處跑出來的舅舅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尋來這樣一位不靠譜的男人跑來救自己?
被晾在一旁的徐府管家指揮牢房的看守沖上來將少年團團圍住,想要宣布“這是我的地盤”。誰料公子不過幾招,便將他們踩在了腳下。他一邊用鞋底摩擦著人家的臉,一邊抱怨道:“來時未曾聽說此處有許多看守,這般危險的工作,得讓你舅舅加錢才行。”
白顏夕考慮許久,終于還是忍不住說道:“你來救我這件事是否危險我不太清楚,但你這樣踩他的臉,是否有些不太尊敬老人?”
少年翻了翻白眼:“想要得到尊敬,得加錢才行?!?/p>
愛錢愛到這般程度,倒也算是一種本事。
白顏夕堅信,待離開此地,若有人出更高的價格買她的性命,他一定毫不猶豫反手就在她的心口處戳上幾個窟窿??杉幢闳绱耍€是拎著裙角走到了他的面前。
少年伸手從白顏夕的頭頂拔下一支發(fā)簪,一邊插進鎖頭解鎖,一邊詢問:“你這發(fā)簪有些遲鈍,什么材質(zhì)?”
“金鑲玉?!?/p>
他頓了頓,轉(zhuǎn)而將發(fā)簪藏進袖口,并掏出匕首斬斷鐵索。
她的簪子就這樣被私吞了。
【二】
白顏夕的父母都死了。
大概一個月前,一家三口在家中吃飯。一伙兒黑衣人突然闖進來,二話不說就要綁走她。父親為護她,被人用椅子敲破了頭。后來的事情她也記不清了,只知在那日火光沖天中,她變成了父母雙亡無家可歸的可憐小姑娘。
那天,她雖然逃了出去,可幾經(jīng)輾轉(zhuǎn),還是被捉去了徐府地牢。眼下,這些人還追在馬車后,好似侵入苞米地的蝗蟲,烏壓壓地襲來便要將她啃食殆盡。
木子祁揮舞著鞭子催促烈馬,無奈道:“你究竟做了什么喪盡天良的事兒,竟招來這許多不要命的馬蜂?難道你身上帶著什么寶藏,還是你把姜國所有蜂蜜都藏進了自家后院中?”
白顏夕搖頭表示自己的無辜。
木子祁說自己是個殺手,但又與尋常殺手有所不同。
普通殺手只管殺人。木子祁則是連這種救人或是保護人的工作都會接。聽說這人沒有什么信譽度,工作過程中常有要求加錢的狀況發(fā)生。他還怕死,若敵人太過厲害,絕對轉(zhuǎn)身就跑。最沒人性的是,他在跑路前還要在自己雇主的身上摸一圈,將值錢的東西都搜刮干凈。
“我本名木子祁,但江湖上的朋友都喜歡喚我‘黑煞。聽起來就是很厲害的名字對不對?我當然厲害了,比我會殺人的沒有我會保護人,比我會保護人的沒有我長得好看,比我長得好看的……呸,怎么可能有人比我長得好看?”
昨日救出白顏夕后,木子祁駕駛著馬車得意揚揚地大笑道。他轉(zhuǎn)過頭來,看向縮在角落里的白顏夕,認真道:“這輛馬車屬于額外開銷,是工作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支出。等見到你舅舅,他會給我報銷吧?”
“那支簪子不夠嗎?”
木子祁扭頭裝傻:“什么簪子?我不知道。”
白顏夕咬了咬牙,一口氣涌上來,卻也只能生生忍下去。
“有一件事,我認為有必要現(xiàn)在就問清楚?!卑最佅μ痤^來,一字一句道,“托你來尋我的那位舅舅姓甚名誰,我從不知自己還有這樣一門親戚?!?/p>
木子祁若有所思后回答道:“不知道,我一直稱呼他為‘五百兩?!?/p>
“那你用什么稱呼我?”
“你叫‘大于等于五百兩?!蹦咀悠钜槐菊?jīng)道,“從徐府地牢救你出來是‘五百兩,至于其他的,咱們另算。”
白顏夕聽了想打人。
后來,他們尋一家客棧歇腳,木子祁很是貼心地給白姑娘安排了洗澡水。雖然知道這些都是收費項目,可白顏夕還是在心底默默自我感動了一番。其后許久,她才知道木子祁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收錢,另一方面則是嫌棄她剛從老鼠窩里爬出來太臟,怕她帶了鼠疫會傳染自己。
對其彼時心理活動全不知情的白顏夕備受感動,她羞答答地泡進浴桶時在想著該如何報答木子祁這份恩情。而后,她便聽到門外傳來的噼里啪啦的算盤聲。白顏夕覺得自己可能是一頭剛剛被放了血的豬,木子祁則是在計算豬頭、豬腰如何賣的屠夫。她拘了一捧水嗅了嗅,待確定沒放什么花椒大料才算放下心來。
誰料這恐慌的小心肝剛剛放下,便有人踹碎窗子沖了進來。那些黑衣人在不知廉恥偷窺她洗澡的同時,竟還能裝模作樣、彬彬有禮地道:“白姑娘,我家主人想要請你走一趟?!?/p>
白顏夕縮在浴桶里,欲哭無淚:“你家主人到底是誰???!”
顯而易見,他們客氣的模樣都是裝出來的,因為這些人在虛假的問候后,已經(jīng)手腳齊上,準備將白顏夕打包帶走。關(guān)鍵時刻,木子祁破門而入,他板著一張嚴肅的臉,怒聲罵道:“誰敢動小爺?shù)你y子,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木子祁就是這樣一位特殊的存在,他永遠都能讓你在對他怦然心動的下一秒打破對他所有的幻想。并讓你摒棄淑女形象,在心底默默罵他一聲:財迷!畜生!
【三】
木子祁的貪財?shù)故菦]有影響他的武力值,所以面對重重包圍,他還是把白顏夕帶了出去。隨手抓來的床單一裹,就把濕漉漉的白顏夕團成了春卷,扛在肩上,好似孫悟空扛了跟金箍棒。木子祁反手殺了兩個追上來的黑衣人,鄭重其事地對白顏夕道:“你比金箍棒還沉,壓壞了我的肩膀,這得加錢?!?/p>
金箍棒,重一萬三千五百斤。
她比金箍棒……還沉?
白顏夕無視眼下的危險境況,選擇了自己認為最嚴重的問題解釋道:“我近來連日顛簸,吃不好穿不暖,整個腰身都瘦了一圈,我真的沒有那么胖?!?/p>
再后來,她被丟進了馬車。木子祁護著她跑了許久,仍舊沒有甩掉身后的尾巴。木子祁認定白顏夕做了天怒人怨之事。所以他在操控馬車逃跑的同時還不忘防著白顏夕,如此前后兩相顧,追兵未至,他倒是自行忙了個不可開交。
白顏夕咬牙切齒道:“你若是不信我,還保護我做什么?”
“因為你有一個好名字?!?/p>
白顏夕這個不過比尋常的“春花”“葵花”多了一點兒文化氣息的名字,哪里就值得他如此舍命相護了?難不成他有一位舊日情人也喚這個名字?難道他看著她,就像是在看自家老情人?
木子祁一本正經(jīng)道:“你在我心中,叫‘大于等于五百兩?!?/p>
白顏夕沉默了,感覺自己挺想打人的。
老鼠噬腐肉,野蜂逐花蜜,這是擋不住的天性。這些身份不明之人在追逐白顏夕時,好似也暴露了自己的天性。
前方有人施了絆馬索,可憐那拉車的馬在累得唾沫星子橫飛后,就這樣突然摔倒在地面。它的主人心疼地看了它一眼,轉(zhuǎn)身就拖著自己的“五百兩”逃走了。老馬一聲嗚咽,它發(fā)誓,自己就算可以爬起來繼續(xù)奔跑也絕對不會管那個沒人性的!
倉皇逃竄中,白顏夕十分心靈手巧地將床單系成了裙子。木子祁回頭催她快些走,她還十分有閑情逸致地問道:“你看這里系成蝴蝶結(jié)好,還是系成平結(jié)更好看些?”
木子祁想打人。
于是,兩個想要互毆對方的青年男女結(jié)伴逃命,無辜老馬慘遭拋棄。行至斷崖旁,已是無路可去。木子祁嘆了口氣,終于拔劍出了鞘。他說:“這劍是好劍,今日若有磨損,你得賠錢?!?/p>
白顏夕說:“付銀子的是我舅舅,你找他要去?!?/p>
手起,劍落,砍翻兩個黑衣人。木子祁又道:“我殺人,按人頭計費?!?/p>
白顏夕靈機一動:“不用殺人,敲暈即可。減少殺孽,積德行善。也好來世讓你投胎到有錢人家做少爺去,免得你一副窮鬼模樣,白白浪費了自己那張好看的臉?!?/p>
“就算是敲暈,也是要收費的?!蹦咀悠钫J真思考后說道,“敲暈這種要求我第一次遇到,具體收費標準實在不好拿捏。這樣吧,按照殺死的五折計算。怎么樣,價格是不是很良心?”
白顏夕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
反正最后結(jié)賬的人不是她,而是那位不知從何處鉆出來的舅舅。
木子祁一人一劍站在那里,像是一道淬了毒的鐵柵欄。任前方來客是誰,都別想逃過他的劍。白顏夕站在他身后,明明回首便是萬丈懸崖,卻偏偏覺得很有安全感。先前那顆一見鐘情時悸動的春心突然跑了回來,并在她的胸腔內(nèi)“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可當聽到木子祁在那自言自語計算著人頭數(shù)時,她瞬間心如止水,恨不能投身寺廟了卻殘生。
雙方僵持許久,敵人大聲道:“你拼命護她,可知她是什么身份?”
“五百兩。”木子祁幽幽道,“再加上你們這些人頭數(shù),她比五百兩還要值錢。你們給我一萬兩,我馬上掉頭走人。”
帶有明顯挑釁意味的話語,黑衣人卻是聽得認真。他們似乎來自多方勢力,此刻倒是團結(jié)一心聚在一起。這些人嘀嘀咕咕地商量了半晌,最后得出結(jié)論:“好,我們答應(yīng)你?!?/p>
白顏夕默默后退一步,先前擔心的場景,到底還是來了。
誰料木子祁突然義正詞嚴道:“我答應(yīng)過要保護白姑娘,便不能食言。縱有一萬兩,也難換我的忠誠。”
白顏夕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她不知死活湊上前去:“公子,這與你的人設(shè)不符?!?/p>
“我讀得懂唇語。他們準備先忽悠我離開,待抓走你后再拒絕認賬。反正空口無憑,我也沒地方可以討回這一萬兩。”木子祁惡狠狠地“呸”了一聲,“幸虧小爺懂唇語,否則定吃了他們的暗虧?!?/p>
剛剛在心頭涌現(xiàn)的那一點點感動又在頃刻間煙消云散。
白顏夕說:“你就不能騙騙我,讓我再多感動一番?”
木子祁一聲冷笑:“你的感動值幾個錢?”
【四】
白顏夕沒怎么見過世面,所以似木子祁這般要錢不要命的,她是第一次見。眼見敵人越來越多,他卻護在白顏夕身前認真道:“我絕對不會丟下你。我娘說過,到手的銀子若是扔了,生生世世都得做窮人。所以想讓我離你而去,做夢吧!”
聽了這番話,白顏夕只覺得百感交集。思慮再三,只能敷衍地回答:“你娘說得很有道理。”
她嘆了口氣,伸手從木子祁身上摸回自己那支金鑲玉的簪子。趕在木子祁鬼哭狼嚎控訴她搶劫前,搖身將那簪子變成五弦琵琶的樣子。如此“妖術(shù)”,看得木子祁在一旁瞠目結(jié)舌。他也是個識時務(wù)的,當即靠邊站穩(wěn)。白顏夕搭在琴弦上的手指輕攏慢捻,聽不出調(diào)子的曲子傳出,扎進人的耳朵,刺進人的心底。那些黑衣人想要捂住耳朵,卻是早已來不及。他們像是被什么東西迷惑了心智,上演了一出自相殘殺的大戲。
白顏夕的瞳孔隨之化作猩紅,頭發(fā)也漸漸變?yōu)殂y白色。曲終人亡,唯留木子祁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懸崖邊上,感受秋風蕭瑟。他小心地詢問:“既然你這般厲害,那你舅舅還雇我做什么?”
“我哪有什么舅舅,應(yīng)與他們是一路人罷了?!?/p>
白顏夕將琵琶變回玉簪模樣,伸手遞還給木子祁。
貪婪讓木子祁伸出了爪子,求生欲又迫使他收了回來。幾經(jīng)猶豫,他掩面扭頭啜泣道:“如此貴重的東西,您自己收好!”
白顏夕笑了笑,問木子祁道:“你看我,像人類嗎?”
“不像。”木子祁在果斷搖頭后又一本正經(jīng)道,“你本就是人類,何談像或不像?不要因為自己看起來有所不同,就妄自菲薄。這一路走來,我并沒有得罪之處。你剛才那一招實在玄妙,用在我身上略顯浪費。所以你要是看我不順眼趕我走便好,千萬不要動手?!?/p>
他講這句話時模樣略顯狗腿,若是生出一條尾巴倒是與他的形象十分匹配。白顏夕淡淡地道:“我讀過一本名喚《怪志雜談》的書,其間記載三界諸多法器。雖說大部分都是人類杜撰,可有一句話總結(jié)得卻非常好?!旖缰辽迫缫鉄簦じ列芭门?。說到這里,你應(yīng)該可以猜得出我的身份。”
木子祁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機靈道:“猜不出,猜不出,完全猜不出。”
“琵琶女,是我在冥府的名字?!彼讲奖平?,殷紅的瞳孔仿佛染了血,“我自冥府而來,自該帶你往冥府去。”
“你說什么?我沒聽清楚!”木子祁繼續(xù)裝傻,“姑娘,你頭發(fā)怎么突然白了,要不要吃點黑芝麻。在下愿親自下廚為姑娘熬一碗芝麻糊,專治少年白頭?!?/p>
白顏夕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看不出一絲想要就此放過他的慈悲之意。木子祁索性站直腰身,大義凜然道:“說吧,究竟如何你才肯放過我。只要您老人家饒我一條小命,不要說讓我當牛做馬了,就算是讓我出賣自己的肉體都行?!?/p>
“不,我對你的肉體并不感興趣……”白顏夕試著解釋自己的品位,“我雖然看起來比較容易滿足,但在挑選男人的方面,我還是挺有追求的?!?/p>
木子祁擺出一副松了口氣的姿態(tài),捧著胸口嬌嗔詢問:“感謝你沒有品位的追求,愿意就這樣放過我?!?/p>
白顏夕皺眉道:“讓我放過你也行,只要將你從前賺來的銀子全部交給我便好。”
木子祁臉色微黑,他說:“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舍錢而保命者,非君子之道。你若想要我性命大可拿去,想要我的銀子卻是萬萬不可以?!?/p>
白顏夕只想問一句:你若死了,這些銀子有誰能替你兌換成冥幣?
【五】
白顏夕先前的裝模作樣通通都是唬人的言論。
她沒有從前的記憶,并不知自己的真實身份,所謂“琵琶女”也不過是在看過《怪志雜談》后的猜測而已。為何猜測自己來自冥府?因為她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東西。迷惑人心,輕而易舉便能奪取他人性命。與冥府之地,極其相稱。
白顏夕第一次在人世睜開雙眼時,便已是現(xiàn)在這副模樣。她被一對老夫妻收養(yǎng),住在山澗世外桃林。那時的她白紙一般,除了記得自己的名字叫白顏夕外,身上便只帶了一支金鑲玉的發(fā)簪。老夫婦教她讀書寫字,教她繡花縫衣。后來,有山賊來襲,看到她后起了歹意。老夫婦為保她不受凌辱,雙雙喪了命。她趴在他們的尸體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再后來,所有山賊都死了。死在她的琵琶聲中,死在自相殘殺的刀劍之下。
銅鏡映出她的容顏,紅眸白發(fā)。
白顏夕坦然承認,自己應(yīng)該不是人。
她外出流浪,想要調(diào)查自己的身份。幾經(jīng)輾轉(zhuǎn),讀到了那本《怪志雜談》。冥府琵琶女,乃輔佐冥王的神器。原為玉面琵琶,彈出的曲子可以勾出人們心底的殺意與貪婪。后修成人形,貌若二八少女,身量纖纖,容顏傾城??粗链颂?,白顏夕幾乎可以斷定自己冥府琵琶女的身份,因為她認為“容顏傾城”這四個字用來形容自己,實在是再適合不過。
回憶內(nèi)容講到這里,木子祁毫不吝嗇地送了她一個白眼。
“我不漂亮嗎?”她不著痕跡地取下了發(fā)簪。
木子祁感受到威脅,忙狗腿般道:“我只是覺得‘容顏傾城這四個字無法完美表達您的美貌罷了,似您這般天姿國色,人類貧瘠的詞語如何能夠形容?”
白顏夕習慣了這份狗腿,也不反駁。她面色如常道:“四處流浪的過程中,我的身份暴露了。人們不知我的身份,只當我那琵琶是什么可以迷惑他人心智的法器。今日是徐府,明日便是什么齊家少主。他們想盡辦法要奪走我的琵琶,卻不知我這發(fā)簪的玄妙之處。我厭倦這種生活,便回了原本居住的桃林,以竹木幻化出父母,裝作尋常三口之家。徐府人來時,我沒有反抗。因為每每殺人,我都會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非得等到十天半個月后徹底靜下心來時,才能變回去?!?/p>
她努力裝得“人模人樣”,卻又偏偏不能如愿。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卑最佅Ρеドw淡淡道,“所以聽說有位舅舅要找我時,我沒有抵抗便跟你走了。左右閑得無聊,若是這位舅舅有什么歹意,我殺了他便好?!?/p>
木子祁靜靜地聽著,半晌過后,方才小心問道:“我現(xiàn)在帶你過去,那五百兩,他還會不會給我???”
因為白顏夕這一頭白發(fā),二人前行不便。被逼無奈,木子祁便將她帶回了自己的家。從木子祁的貪財程度來看,白顏夕以為他家上有八十高堂,下有三歲小兒。老媽生了十余個孩子,都靠他當殺手來養(yǎng)活。誰料木家大宅看起來比徐府還要闊綽,遠遠望去,便貴氣逼人。金器玉器堆在廳堂前,險些晃瞎了白顏夕那雙沒怎么見過世面的妖眼。坐在這堆擺設(shè)旁,捧著漢白玉的杯子,聽木子祁關(guān)心那尚未到手的五百兩。白顏夕皺了皺眉,忍無可忍地問道:“那五百兩都換不來您一只茶盞,您能不能別裝出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還不夠,我的銀子還不夠?!蹦咀悠钹哉Z,“我有一件想要贖回來的東西,需要好多好多銀子。我攢了許久,卻還是不夠?!?/p>
“何物?這般值錢?”
木子祁笑了笑:“記不清了。等我攢夠了銀子,大概便能想起來吧?!?/p>
在如此悲傷的氣氛中,白顏夕在心底坐實木子祁這人腦子有病的想法。事實證明,即便好看如斯的一張臉,若是長了不怎么好使的腦子,那也只會讓你在感慨這人有病的同時,順便心疼一下他的臉。白顏夕用悲憫的眼神注視著木子祁,漸漸又覺得臉紅心跳。這可能是心動,可能是錯覺,也可能是簡單的為色所迷。
白顏夕道:“我……從前是不是見過你?”
木子祁冷眼瞧著白顏夕,滿目狐疑:“你這種搭訕方式實在老套,我是不會上當?shù)摹!?/p>
【六】
白顏夕做了一個夢,過分真實卻又十分陌生。她看到一襲黑衣的女子慵懶地倚在貴妃榻上,她的裙身處繡滿猩紅色的彼岸花,妖艷而張揚。那花連通人界與冥府,代表著輪回、死亡與新的希望。女子極美,嫵媚又端莊。身穿白衣的少年跪倒在她的身前,喚道:“冥王在上?!?/p>
難怪這般有氣場,不想竟是傳聞中的冥府之王。
冥王翻閱著手中竹簡,而后笑道:“人類之身,卻煉妖道。此為大忌,要被打入萬劫不復之地。只是你雖煉妖道,卻又救人無數(shù)?!彼鄙碜?,懶懶道,“人間不太平,你們各行其道求自保,本座可以理解。所以本座給你兩條路,第一,去十八層,償還今生的殺戮罪孽。第二,留下你身邊那個姑娘,讓其為冥府效力。讓她償還罪孽,你便能投胎去了?!?/p>
少年轉(zhuǎn)身看向那個姑娘,白顏夕也終于借此良機看清了他的模樣——木子祁,在這樣詭異的夢境中看到他,似乎也很順理成章。
等待許久,她才終于發(fā)現(xiàn),冥王所說的“那個姑娘”,指的便是她自己。
身體不受自己控制。她似乎在搖頭,落淚,而后聲聲哽咽道:“你說過,黃泉碧落,死生都要與我在一起?!?/p>
木子祁張了張嘴,說:“對不起,那萬劫不復之地,我不想去?!?/p>
白顏夕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眼淚濕了枕頭。她爬起了床,渾渾噩噩地走到木子祁的床邊。他還沒睡,眨著眼調(diào)笑道:“我是正經(jīng)人,姑娘這樣,于理不合?!?/p>
她抽出發(fā)簪,對準他的頸項。
“我們從前見過的?!卑最佅ρb出自己已將一切了然于胸的模樣,“說好黃泉碧落,死生不負。你為何留下我一人?”
話及此處,往事浮現(xiàn),她似乎真的想起了那段過往來。冥王給了木子祁兩條路,他選擇將她留在冥府,自行投胎轉(zhuǎn)世。她不甘,一路追著他跑到奈何橋前。他捧著孟婆遞來的孟婆湯,淡淡地與她道:“我是人,你是妖。二者本就殊途,何談生生世世?轉(zhuǎn)生,是我該選擇的路。留在這里,更加適合你。”
后來呢?她似是一把奪了他的孟婆湯,而后將其一飲而盡。
“既說殊途,此后也不必再有瓜葛。今日咱們便徹底忘了彼此,不道虧欠,不言相負,只是緣分盡了?!?/p>
那日倒是將這感情斷得干脆,如今回想起來,心底卻是疼得厲害。往事的片段斷斷續(xù)續(xù)而來,吵得她頭疼不已。簪子的尖端刺進了木子祁的皮膚,她顫聲追問:“那碗孟婆湯,你喝了嗎?”
他被壓得喘不過氣,只能抓住她的手腕。也沒怎么用力氣,像是怕傷了她一般。她收回簪子,輕聲哽咽:“能不能……給我一個答案?!?/p>
晚風吹拂,窗口處傳來“吱吱呀呀”的響聲。一片樹葉凌空而至,打掉了她作為兇器的發(fā)簪。白顏夕扭頭看向窗子,便見一白衣男子仙氣飄飄地蹲在窗框上。
現(xiàn)在這些長得好看的公子哥兒,怎么都這么喜歡穿白色?
男人跳了進來,在涼風中放蕩不羈地搖了搖折扇。他自我介紹道:“在下少白,乃天帝之子,司掌人類記憶。當然,你們妖族腦子里面記下的那些事,也歸我管。冥王讓我將記憶還給你,免得她棒打鴛鴦的形象深入人心,于冥府對外形象不利。而且,你要的答案他給不了你,因為他與你一般,沒了過往的記憶?!?/p>
少白走上前來,輕輕一揮衣袖,帶著白顏夕看到了她的前塵往事。她原本便來自冥府,是輔佐冥王斷案的神器。那些不肯承認罪狀的亡靈在聽了她的琵琶聲后,便會丑態(tài)畢露,露出原本的貪婪無恥。修成人形的五百年后,她被一人類以邪術(shù)召喚到人界。人類修道者,會憑借自己的本事召喚一些妖鬼邪神供自己驅(qū)使。只是能喚來冥王神器的人類,她倒是第一次聽聞。她安安靜靜地看著他,等待他給自己取好名字、確認隸屬關(guān)系后,方才表明自己的身份:“我的上一任主人在人界似乎很有名,聽說你們都喜歡喚她冥王大人?!?/p>
人類臉色一白,險些暈過去。
他想要送她回去,她卻不依。
“公子可曾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我雖不是神,可也與之有些關(guān)系。”白顏夕微微一笑,“聽說你叫木子祁?我會替冥王大人在你的三生簿上好好記下一筆?!?/p>
緣分至此開始,他發(fā)號施令,她無聊時便替他賣賣命。只是大多時刻,白顏夕都是負責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木子祁當初若知自己耗損陰德召喚出來的邪神是這樣一位倒添麻煩的,便是有十頭烈馬拉著,也不會起這種歪門心思。木子祁修的是妖道,目的卻是為民除害。無論是擾人安寧的鬼怪,還是欺壓良善的地主惡霸,都是他要斬殺的對象。白顏夕小尾巴似的跟在他后面,偶爾吞食一兩只靈魂,算是打打牙祭。
她生在冥府,從未見過人界這許多陽氣。日日被腐蝕,難免吐血眩暈,弱不禁風的像紙片一樣。木子祁要送她回去,她不依,言人世好玩的東西那么多,自己還都沒有見過。若是不能走遍山川河流,吃遍世間美食,便是在這里吐血致死,也絕對不要回去。木子祁被逼無奈,咬牙割了一碗血給她——他修妖道,血液至邪,養(yǎng)她正好合適。
二人一路西行,他為民除害,她加油助威。行至苗家土寨,趕上寨主的女兒辦婚禮。白顏夕跑過去湊熱鬧,眼巴巴地問人家為何要嫁人。新娘子紅著臉道:“我去山上采藥時被蛇咬了,是阿云哥救了我。你們漢家女子不是常說,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嗎?”
白顏夕恍然問道:“因為木子祁的血我才能活到今日的,那我是不是也應(yīng)該嫁給他?”
言罷,她匆忙地跑出去,抓著木子祁便問:“咱們也在今日成親可好?”
木子祁摸了摸她的額頭,皺眉道:“也不發(fā)燒,怎么突然說了胡話?畢竟不是人類,生病的癥狀都與人類不同?!?/p>
白顏夕冷哼道:“你們?nèi)祟?,實在復雜難懂?!?/p>
三年后,他們到底還是成了親。紅燭喜帳,她扯著他的衣袖問道:“三年前我要與你成親,你為何不允?”
“我想讓你因為喜歡嫁給我,而不是所謂的救命之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