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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莊鬼影文

2019-06-11 07:35王永坤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蘇家鐵頭班主

王永坤

沙河調(diào)屬于豫劇的一個分支,起源于康熙年間,主要流行于豫東、皖北的沙穎河兩岸,故名“沙河調(diào)”。但凡河兩岸人家婚喪嫁娶、慶壽滿月、逢年過節(jié)、江湖廟會、商鋪開業(yè)等等,都要請沙河調(diào)戲班前來助興。到了光緒年間,沙河調(diào)進入鼎盛時期,大大小小的戲班子有幾十家,其中最出名的莫過于慶合班和春余班。

慶合班的班主宋慶合,唱紅臉的武生戲出了名兒,是不折不扣的“鐵頭武生”,因此人送綽號“宋鐵頭”。宋鐵頭早年間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在他拉起班子做了班主之后,為人處世卻變得格外謹(jǐn)慎。他唱了幾十年的戲,深知梨園子弟臺上王侯將相、才子佳人的,看似風(fēng)光無限,但下了臺便是三教九流中的末流,尋常人家輕慢譏誚自不必說,豪門大戶更是肆意欺壓凌侮,稍遭事端,輕則身陷囹圄,重則橫死街頭,身家性命賤如蟲蟻,凡事不可不小心!正可謂“江湖越老,膽兒越小”。他極為敬畏鬼神,常年供奉梨園子弟的保護神——老郎神,演出前必?zé)憧念^。

有道是一山難容二虎,慶合班和春余班兩個戲班雖然長年不曾謀面,各守一方地,井水不犯河水,卻有好事之徒許以重金,攛掇兩個戲班子來場“斗戲”,一較高低。一來二去,春余班還真上了套,向慶合班下了戰(zhàn)書。老成持重的宋鐵頭不愿意惹這個麻煩,索性三十六計走為上,帶領(lǐng)班子一路向西,直入關(guān)中。

庚子年,京津地區(qū)鬧義和團,八國聯(lián)軍侵華,慈禧太后逃往西安,謂之“西狩”。稍稍安頓下來的慈禧安享口腹美味之余,戲癮發(fā)作??伤摹坝鶓虬唷痹缫研巧⒃骑h,一個名角兒也沒跟過來,只好把唱秦腔的關(guān)中大戲班叫入行宮,無奈高亢激越的秦腔實在不對她的口味兒,“嘔啞嘲哳難為聽”。護駕的陜西巡撫岑春煊為討好太后,打聽到慶合班,當(dāng)下便把宋鐵頭他們叫進了南院行宮。沙河調(diào)與京戲都屬于板腔體曲調(diào),西皮和二黃并用,陽剛陰柔兼有,韻味悠長活潑,聽?wèi)T了京戲的慈禧聽得親切,尤其對唱老生的宋鐵頭格外欣賞,屢有賞賜。

給慈禧唱戲,宋鐵頭并無恩寵榮耀之感,而是如履薄冰,伴君如伴虎嘛!

這一回演唱《雙合印》,宋鐵頭扮演清官海瑞,要給皇帝上奏折,扮演書吏的須生劉五將一卷當(dāng)作空白奏折本的黃草紙遞了上去。宋鐵頭接過來正要裝模作樣地寫“奏折”,偷眼一看,發(fā)現(xiàn)慈禧滿臉陰云,頓時心中一個激靈:這黃草紙是祭奠死者燒紙錢用的,當(dāng)然不能當(dāng)奏折“上奏”給“皇上”,在以往唱戲時充作奏折,沒有哪個聽眾會較真,而如今的聽眾是比皇上還有實權(quán)的皇太后,較真起來能治個“大不敬”之罪!

好在宋鐵頭反應(yīng)快,把黃草紙往臺上一摔,呵斥道:“你這昏了頭的奴才,拿來的是什么東西?本大人要的是呈給皇上的奏折本!”袖子一甩離了大堂。劉五是班子里的老伙計,腦子轉(zhuǎn)得也夠快,知道是這黃草紙捅了婁子,當(dāng)即自打了個嘴巴,然后以自怨自艾的口氣在臺上插科打諢,逗得看戲的聽眾嬉笑不止,慈禧太后的臉色也緩和了下來。這時候帷幕閉落,一折戲算是結(jié)束了——這叫救場子!

臺后,宋鐵頭急命腿腳迅捷的年輕武生王步云去街上買上等的竹黃紙充作奏折本。王步云正要抬步,卻見衙門的差役一頭闖了進來,手里捧著一份官府專用的、蓋著巡撫大印的四扣空白奏折本!原來,陪同慈禧太后聽?wèi)虻尼红硬煅杂^色,見太后面露不悅,也猜到是那卷黃草紙“奏折”惹的禍,見宋鐵頭救場,即命親隨回到一墻之隔的巡撫衙門,抽了一份空白奏折給宋鐵頭應(yīng)急……

帷幕一開,劉五手捧著那份真奏折上場,慈禧太后一見,樂得眉開眼笑,一場風(fēng)波化解了。唱罷戲,宋鐵頭到慈禧太后跟前磕頭謝恩。慈禧一見劉五手中捧著的那份空白奏折本,意味深長地笑了。太后身旁的李蓮英討好地道:“老佛爺,他們也挺不容易的,索性賞賜他們一方折匣好盛奏折本吧?!边@話慈禧愛聽,一努嘴,早有個小太監(jiān)將一個佩戴有黃銅鑰匙的黃綾折匣呈了上來。宋鐵頭自然又領(lǐng)著戲班子的人山呼萬歲,謝主隆恩!

來年秋,清政府同八國聯(lián)軍簽訂《辛丑條約》,慈禧太后一行鸞駕返京。宋鐵頭終于松了一口氣:苦差事終于結(jié)束了!這一年雖說太后的賞銀也不少,但最寶貴的還是這個帶折匣的空白折,有了這個護身符,以后戲班子走州過府,哪個官府和士紳老爺敢欺壓咱,咱就奏他一本直達天聽,讓他丟官帽、掉腦袋!

恰在這個時候又從家鄉(xiāng)傳來消息,春余班不知怎么解散了,宋鐵頭當(dāng)即拍板:回家去!

返鄉(xiāng)之后,有了給老佛爺唱過戲這個榮耀光環(huán),慶合班身價倍增,宋鐵頭趁此機會,著實挑了幾個有本事的人入班。但宋鐵頭仍如往常那樣謙遜謹(jǐn)慎,他深知:官紳們所敬畏的并非自己,而是那個空白奏折,因此,他把空白奏折奉若神明,常對戲班子眾人言:“咱慶合班被逼入山窮水盡之時,若是連老郎神也庇佑不了咱們,方是奏折派上用場之日!”

一時間,慶合班獨紅沙河兩岸,風(fēng)光無兩。

這一年初夏,皖北古黃縣的蘇八老爺過七十大壽,力邀慶合班前來唱兩天連軸大戲。這蘇八老爺早年間綽號“蘇老八”,本是個山寨土匪大王,殺人劫財,出了名的兇狠歹毒,官軍痛剿之下,眼看著就要寨破成擒。恰巧捻軍起義渦河,蘇老八趁勢遞上請降書,朝廷首尾難顧,只得將他招安,編入李鴻章的淮軍劉銘傳部打“捻匪”。從此蘇老八如魚得水,與劉銘傳稱兄道弟,又兼打仗剽悍兇狠,頗得李鴻章的欣賞。后來,蘇老八解甲歸田,在劉銘傳的保舉下,得到了朝廷賞賜的六品藍翎頂戴和一件黃馬褂,衣錦還鄉(xiāng),買田置地,蓋樓建宅,成了人人敬呼的“蘇八老爺”。

不僅如此,這蘇八老爺?shù)膬蓚€兒子也頗有能耐。大兒子蘇紹文舉人出身,捐官行賄,攀附著李鴻章,仕途一帆風(fēng)順,如今是朝中的三品大員!小兒子蘇紹武自幼練武,考取了武舉人,只是一直沒有授予官職,在家中常年陪伴老父,卻也武威赫赫。有兩個兒子相助,蘇八老爺如虎添翼,田地日廣,雄冠沙河兩岸。

這回蘇八老爺半年前即派人下了大紅請?zhí)?,敬奉定金二百兩銀子,宋鐵頭無辭可托,只得應(yīng)承下來。

蘇家父子到了夏天,舉家到離縣城五十里遠的老家蘇家寨云水山莊避暑。五月初七這日,在蘇家派來的仆人的引領(lǐng)下,慶合班一行人來到了云水山莊。山莊門口十來個體面的仆人列隊相迎,領(lǐng)頭的便是蘇家的管家楊安。見此情狀,慶合班已有人低聲嘀咕:“哼,知府老爺見了我們都要親迎的,這蘇家父子倒好,面都不見一個!”宋鐵頭連忙喝止。

楊安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沖宋鐵頭拱手作揖,含笑道:“宋班主,有失遠迎,還望您多多包涵!”

宋鐵頭也連忙拱手還禮。

楊安滿含歉意地解釋道:“蘇老太爺和蘇二爺本打算在此親自恭候各位,只是不巧,因麥?zhǔn)赵诩?,今天一大早,周邊十幾個村莊的佃戶們不曉事,非要請二位老爺去‘嘗新麥不可。二位老爺實在推不過,只好怠慢宋班主了,在下向諸位賠禮……”

嘗新麥?zhǔn)钱?dāng)?shù)氐囊环N農(nóng)俗,表面上是佃戶請?zhí)镏鲊L一嘗新收的麥子做成的烙餅,實則是田主借機定下今年佃戶應(yīng)交的租子。

“哪里哪里,楊管家也太客氣了。稼穡第一,理應(yīng)如此。你家老爺耕讀傳家,著實令人欽敬!”

楊安忙道謝。一行人隨著楊安進得山莊,不由得大開眼界。整個山莊三進三出,大院套小院,道旁古木參天,假山銜水,亭臺樓榭,廊回路轉(zhuǎn),令人肅然。

眾人來到后院東廂房,只見房內(nèi)已布下了三桌酒宴,甚是豐盛,幾個伺候的丫環(huán)靜立一旁。楊安客客氣氣道:“宋班主,諸位車馬勞頓,楊某代蘇八老爺略備薄酒,聊表敬意!”

眾人顛簸半日,肚中正饑,聽了楊安這一番話,當(dāng)即掂筷端杯,大吃豪嚼起來。楊安有心與宋鐵頭交好,不時與他斟酒布菜,說自己也是個沙河戲迷,一直仰慕宋班主的風(fēng)采,今日適逢其緣,還希望宋班主能指教一二。宋鐵頭自然一口答應(yīng)下來,楊安更是高興,連敬宋鐵頭幾杯酒。

宋鐵頭走南闖北,酒量大,倒是楊安很快喝高了,興致上來酒杯一放,親昵地道:“宋班主,咱們?nèi)缃袷亲约喝肆耍裢砦医o大家找個清靜涼快的好歇息處,讓大家去去身上的熱火!”說完,從系在腰帶上的一串鑰匙中解下一個來,轉(zhuǎn)頭喊過一個小廝,“小三子,你快去槐風(fēng)堂打掃打掃,讓宋班主他們歇息?!?/p>

不料,小三子卻不愿接鑰匙,哆嗦道:“大管家,小的害怕……”

楊安大著舌頭,喝斷小三子的話道:“怕什么?你休得啰唆!”小三子哭喪著臉,仍是不敢接鑰匙。

這時,王步云走了過來,一拍小三子的肩頭,道:“小哥,莫非你怕走黑路?我要出去撒個尿,就陪你到這槐風(fēng)堂走一趟吧,也好認(rèn)識一下路?!?/p>

小三子方才不吭聲了,順手夾了個竹帚子,正要領(lǐng)王步云出房門,卻聽一聲嬌脆呼喊:“王哥哥等等我呀,我同你一塊兒去撒尿。”隨見一個戲子從酒桌旁娉娉婷婷走了過來。那戲子眉目如畫,身姿窈窕,舉手便比蘭花指,投足就踩蓮花步,著實妖妖嬈嬈!更可怪的是,這俏佳人懷中還抱著一個白髦碧眼、神態(tài)乖巧的波斯貓!小三子腦袋一片混亂:一個妙齡女子,怎么能和大男人一塊兒撒尿呢?

原來這小廝把慶合班的當(dāng)紅旦角齊寶珠錯認(rèn)作女子了!齊寶珠本是男兒身,自幼生活在慶合班,功練得很扎實。慶合班有兩條特殊的規(guī)定,一是無論是花旦、刀馬旦還是青衣旦和老旦,一概要男旦,絕不要女旦;二是班子中人談婚成家,不得找同行女旦為妻——女旦容易招惹是非,給班子帶來無妄之災(zāi)。這恰是宋鐵頭的謹(jǐn)慎之處!因此,齊寶珠長到十來歲時便被宋鐵頭送至著名的沙河旦角“四季蔥”的門下專學(xué)旦角戲,學(xué)藝成功,便重新歸了班。因為練功的需要,齊寶珠從腔調(diào)神情到體態(tài)舉止已完完全全蛻變成了一個婀娜多姿的女人,難怪小三子驚得目瞪口呆!

楊安敲了一下小三子的腦袋,笑罵道:“小小年紀(jì),想娘子了!”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討厭哦!”齊寶珠也沖那小三子擠眉弄眼,故作生氣,又做了個甩水袖的動作,推著他和王步云同出了房門。大家笑得更歡了。

眾人吃飽喝足,已是掌燈時分,忽又聽前院一陣車馬喧嚷,楊安醉醺醺地站起來道:“聽動靜,想必是蘇八老爺和蘇二爺回來了。本該請我家二位老爺?shù)竭@兒與大家見個面的,但天色已晚,蘇八老爺上了年紀(jì),精力不濟,不如今晚大家且去休憩,等到明早讓我家二位老爺再與各位相見,如何?”

宋鐵頭他們自是一口贊成。楊安便挑著燈籠在前,引領(lǐng)著眾人走過一個拐角廊和圓拱門,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一株參天古槐赫然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古槐枝繁葉茂若巨大的擎蓋,將一幢三間的卷棚歇山式堂屋罩于其下,風(fēng)吹處嗚嗚有聲,涼風(fēng)襲人,果然不愧是“槐風(fēng)堂”!眾人一迭連聲地夸贊:“涼快涼快!”宋鐵頭卻習(xí)慣性地環(huán)顧槐風(fēng)堂四周,發(fā)現(xiàn)此屋四角都豎有一塊被稱為“泰山石敢當(dāng)”的長條形石碑,不由暗自納罕:泰山石是辟邪驅(qū)鬼用的,莫不是這堂招鬼怪?

那小三子已將房間打掃了一遍,王步云和齊寶珠已在房間里等候著。房間收拾得十分整潔,西墻角邊放著一張簡單的床鋪,棋盤格花紋的帳幔,東側(cè)墻壁下豎著一個清空了的大書架,南墻窗口下擺著一張案幾,上面文房四寶俱全,案幾后還擺了一張?zhí)珟熞魏鸵粚﹁坏?。堂壁正中掛著一幅山水中堂立軸畫,畫的兩側(cè)各有一副對聯(lián):春云夏雨秋夜月,唐詩晉字漢文章。

眾人忙著安排歇息。那張床鋪自然要讓班主宋鐵頭歇臥,大家向來打通鋪的。

楊安和小三子告辭而去之后,眾人徹底放松,說說笑笑,議論紛紛。有的感嘆主人家大業(yè)大好富貴,有的贊嘆主人熱情好客真豪爽。只有宋鐵頭不言不語,半歪在床鋪上抽旱煙。他見燭光搖曳之下,墻壁上人影散亂,心頭不由掠過莫名的驚悸……

鋪蓋鋪好了,眾人卻因酒興未盡,了無睡意。賭性上來,便將書案桌抬到燭臺下,擺開一副麻將牌。宋鐵頭睡不著,索性下床隨著幾人來到了麻將桌前。

首先要擲骰子“破墻切牌”,宋鐵頭手腕輕輕一抖,便將三粒骰子往上一拋,骰子在青花碗中,滴溜溜地轉(zhuǎn)個不停。眾人將頭伸了過去,屏息靜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宋鐵頭忽覺身旁人影一閃,回頭一看,原來是劉五,不覺奇怪地道:“剛才你不是出了屋子嗎?”

“嗯嗯,我去撒尿?!眲⑽逯е嵛岬馈?/p>

正在此時,忽聽“滴答”一聲,青花碗中居然落了一粒紅點。

“該死的蟲子,怎么落到了碗里?”宋鐵頭對面的王步云伸手向碗中挑去,不料摸了一手指血紅,腥氣撲鼻。王步云一愣,抬頭看去,見其余諸人皆面帶疑惑,每個人臉上都干干凈凈,見不到一絲血跡。

大家正面面相覷,燭花突然“砰”的一聲爆響,又聽“滴答滴答”聲絡(luò)繹不絕,每響一聲便有一大滴鮮血落在青花碗中,轉(zhuǎn)眼三粒骰子便被鮮血盡數(shù)染紅,碗底汪了一層血!眾人見狀心中驚駭萬分,急忙舉頭齊齊向上看去,不由嚇了一跳!只見頭頂?shù)乃赡靖舭迳暇尤挥幸粔K巴掌大小的血漬,中間一處還在不住地滴血,正好落在下面的青花碗中!

眾人目瞪口呆,愕然萬狀,忽聽“喀喇”一聲巨響,隔板居然破了一個大洞,隨之從洞中垂下白乎乎的一物來,恰好吊在宋鐵頭頭頂上左右搖擺。待眾人定睛一看,不由個個魂飛魄散!

頭頂之物居然是一雙腳穿繡花鞋、外罩鑲紫邊蔥綠短褲的纖纖玉腿,只是那皮膚慘白,鮮血不停順著雙腿汩汩而下,順著繡花鞋的鞋尖往下滴,又聽叭嗒一聲,這雙繡花鞋居然自動脫落一只,露出玉筍般的三寸金蓮,在空中蕩蕩悠悠的。

“鬼,吊死鬼,女吊死鬼??!”不知是誰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叫,引發(fā)眾人爭先恐后的向門外奔去?;艁y中不知誰失手將燈燭也碰翻在地,屋內(nèi)瞬間漆黑一片,眾人磕磕絆絆連滾帶爬,好不容易才逃到屋外庭院中!

宋鐵頭一時被那女吊死鬼的兩腿嚇得失智,隨眾人跑到了庭院中。但他很快定下心神,轉(zhuǎn)身向房內(nèi)看去,似乎看見一條細長人影自房中飄出。宋鐵頭正要細看,卻被一個人一頭撞倒,那人口里叫道:“宋班主,快快逃命……”原來是王步云!

“慌什么!”宋鐵頭呵斥道。待他轉(zhuǎn)頭再向槐風(fēng)堂望去,那條人影已經(jīng)不見了。他心中不禁有些疑惑:難道這世上真的有鬼么?

此時夜尚未深,蘇家的家丁恰在附近巡邏,聽見槐風(fēng)堂一片驚叫聲,家丁隊長蘇大柱忙引人來察看,見戲班眾人坐在地上,一個個面色煞白。一問之下,戲班眾人七嘴八舌,把剛才在槐風(fēng)堂所見說了出來。

家丁隊的隊員無不面面相覷。一個家丁哆嗦著道:“兩年前老爺請了劉半仙來槐風(fēng)堂做法事,又畫符又念咒,四處各立一塊泰山石,要把鬼怪擋之門外。沒想到還是讓你們碰見了……”

又一個家丁也道:“我們巡更隊從不來這槐風(fēng)堂巡更呢——當(dāng)初,這里面女鬼的哭聲太嚇人了……”

“不得胡說八道!”蘇大柱喝止住了兩個家丁,一邊讓人去稟告蘇八老爺,一邊安慰宋鐵頭道:“宋班主,槐風(fēng)堂里沒有什么女吊死鬼,定是你們看花了眼!你們還是早點兒安歇,明天還要演戲,夠你們忙活的呢!”

戲班眾人哪敢再回槐風(fēng)堂,宋鐵頭也是猶豫不決。蘇大柱見狀道:“也罷,不信,咱們回去再瞧瞧去。”隨命一個家丁在前面引路,領(lǐng)著戲班眾人回槐風(fēng)堂去探個究竟。

戲班眾人再次回到槐風(fēng)堂,在房中四處查看,卻未見什么異常,頭頂?shù)臑跄咎旎ò逡财秸绯?,連一滴血跡都沒有,更別說什么大洞了,案幾上的那個青花碗中三粒骰子全在,上面也沒有絲毫的血跡。蘇大柱向來瞧不起戲子,又與楊安明爭暗斗,便嘴一撇,諷眾人道:“到底是下九流,一驚一乍的。楊大管家空自高看了你們,你們配住這樣的高堂大屋嗎?我說你們看花了眼,你們還不服氣!”

戲班眾人大眼瞪小眼:若是一個人或兩三個人看花了眼還說得過去,難道眾人都看花了眼嗎?

王步云年輕氣盛,對蘇大柱的話反感至極,氣呼呼地道:“既然蘇大隊長說我們不配住這高堂大屋,那你就另行安排我們休息的房間吧!”說著轉(zhuǎn)身就出了槐風(fēng)堂,戲班眾人趁勢借坡下驢,也跟著走了出去。

“蘇八老爺不發(fā)話,誰也不敢給你們再安排房間!”蘇大柱怪聲怪氣地道。

正在這時,又見一隊燈光迤邐而來,楊安和幾個仆人簇?fù)碇粋€衣衫不整的七旬老者來到眾人面前。

老者身材高大,略顯佝僂,面皮漆黑如炭,一張馬臉溝壑縱橫,兩只銅鈴大的眼睛眨個不停,蛤蟆大嘴一張一翕,毫無慈眉善目之態(tài),盡顯兇蠻霸道之性。

不用說,他就是蘇八老爺了。

宋鐵頭連忙迎上前,打躬作揖。蘇八老爺氣喘吁吁地整理了一下衣襟,語無倫次地道:“宋班主,我今天同小兒嘗新麥去了,打算明天再來問候,不承想正要歇息,忽聽這槐風(fēng)堂有動靜,想必……想必是你們遭了盜賊,我便急急忙忙趕來了,見笑見笑!小兒本該隨來敘個話的,只是他宿酒未醒……宋班主,莫非你們在房中看到了什么?”

宋鐵頭何等精明之人,自然聽得出蘇八老爺對槐風(fēng)堂有鬼很是忌諱,連忙賠笑說:“哪里哪里,我們想來是初來乍到,不成器,看見了老鼠打架便一驚一乍的,給您老添麻煩了?!?/p>

戲班眾人聽班主這么一說,都不吱聲了,只有燒茶水的小秋子吐著舌頭咋咋呼呼道:“好怕好怕!我們看見一雙女鬼的腿腳從房頂板上吊了下來,晃晃悠悠的還滴著血……”

宋鐵頭忙劈頭打了他一巴掌,喝道:“小鬼頭,胡說八道,你什么也沒看見!”眼睛一瞟,發(fā)現(xiàn)蘇八老爺已是嚇得面色如土,渾身哆嗦個不停。

蘇大柱眼睛瞟著楊安,對蘇八老爺告起了小狀:“老爺,是楊大管家把他們安排在槐風(fēng)堂的!”

楊安連忙解釋道:“老爺,明早還有不少客人要來,山莊里的房間一時安排不過來,慶合班人多,行李也多,只有槐風(fēng)堂的房間較大,小人只好這么安排了。倒是小人覺得,也許咱們大院里進了賊,蘇大護院應(yīng)該抓緊多巡邏幾趟……”

蘇八老爺穩(wěn)下心神,擺擺手止住楊安和蘇大柱的“爭風(fēng)吃醋”,望著宋鐵頭,文縐縐地道:“宋班主,有句老話怎么說的來著?子不語神怪力亂!哪有什么鬼神之事?既然今晚你們在這房間住得不習(xí)慣,那就請楊管家為你們另行安排房間好了?!?/p>

楊安連忙請示:“老爺,后花園南首尚有兩間空房,倒是能把宋班主他們安排下……”

“如此最好,有請楊管家為我們指路?!彼舞F頭已是一連聲地答應(yīng),即命眾人收拾好行李,隨楊安去后花園,自己殿后向蘇八老爺拱手告辭。轉(zhuǎn)過一座假山,宋鐵頭向后一看,只見蘇八老爺站在大槐樹下,雙手向天叩拜,口中喃喃,不知祝禱什么……

這一晚,戲班眾人雖說換了個地方歇息,但皆驚魂未定,宋鐵頭更是在鋪上翻來覆去久久都未能入睡,直到快五更時才勉強合了一會兒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戲班眾人起床后便在楊安的引領(lǐng)下來到中院的西首。只見坐西朝東筑著一座座基很高、坊架式的單層長方形戲臺,六根立柱架著飛檐聳背的亭子頂,頂下正中的門額上橫書“花戲臺”三個鎏金大字,兩側(cè)的亭柱懸掛一副鐵畫銀鉤的對聯(lián):一曲陽春喚醒今古夢,兩般面貌做盡忠奸情。這就是方圓幾百里之內(nèi)赫赫有名的蘇家花戲臺,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戲班眾人利索地靠著影墻支了兩個帳篷,一個用來堆放道具兼作化妝間,另一個則當(dāng)作餐廳和茶房。

支好帳篷,便有幾個蘇家的仆人挑著食盒送來了早餐,無非是大餅、油條、包子和豆?jié){之類,隨即又見帳篷的門簾一掀,楊安陪著一個搖著折扇的漢子走了進來,含笑介紹道:“宋班主,這是我家二少爺。”

宋鐵頭一聽,急忙走上前來與蘇紹武行禮相見,暗暗一打量這蘇二少爺,心中頗有點兒意外。蘇紹武不過三旬上下年紀(jì),并無想象中的武舉人魁梧粗獷之態(tài),他身姿頎長,面孔白凈,言語溫和儒雅,唯獨一雙略顯浮腫的桃花眼白多黑少,多少有些淫邪之相。

蘇紹武正要開口攀談,卻見宋鐵頭滿臉歉意地道:“少東家,且待我們拜了老郎神再敘話,如何?”

蘇紹武一怔,也只得點了點頭。只見宋鐵頭帶領(lǐng)戲班的眾人來到一張供案前,恭恭敬敬對著一尊神像三叩六拜。那神像頭戴皇冠,身穿黃袍,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蘇紹武見狀,眉頭直皺——真不知這老郎神是何方來頭?楊安悄聲為他解釋道:“這老郎神乃唐明皇唐玄宗,不知怎么成了梨園子弟的保護神,傳說但凡梨園子弟受了委屈,唐明皇就會顯個神通報應(yīng)的?!碧K紹武聽了,心中不覺肅然。

待戲班子祭拜過老郎神,蘇紹武斯斯文文地開口道:“宋班主,昨晚蘇某隨老父下鄉(xiāng)嘗新麥,途中遇到三五好友,不意喝得大醉而歸,出乖露丑了!今早起來聽楊管家說你們昨夜在槐風(fēng)堂受了驚嚇,心中著實過意不去,失禮之處,還望宋班主多多海涵!”

宋鐵頭連忙拱手還禮道:“有勞少東家掛念,昨夜之事全怪我們驚驚乍乍,宋某著實慚愧!昨夜我們睡得都很安穩(wěn)。”

“那就好,那就好?!碧K紹武點點頭,隨之楊安身后便有一位家丁手捧一個黑漆木盤走上前來,戲班眾人一看,木盤中竟然放著幾錠雪花細絲紋銀,陽光下將人耀得眼花繚亂!蘇紹武呵呵一笑,道:“些許銀子,權(quán)當(dāng)我蘇家給諸位的見面禮,也給大家壓壓驚,招待不周之處,還望諸位多多包涵?!?/p>

“哎呀,少東家太言重了!無功不受祿,我們來貴府獻技,尚無尺寸之效,如此貴重之禮,我等萬萬不敢收。等戲唱完了,少東家再打賞不遲。”宋鐵頭手?jǐn)[得似風(fēng)吹荷葉,連忙婉拒——臨來云水山莊之前,宋鐵頭曾向知情人打聽過,蘇家父子一向慳吝無比,待人刻薄,但明面上卻充作大方,沽名釣譽。不承想這回蘇紹武送銀卻是誠心誠意的,他一邊命令仆人將銀子硬塞往宋鐵頭懷里,一邊語氣懇切地道:“宋班主,貴班是皇家御戲班,如今家父過壽,能得到貴班親臨,可謂蓬蓽生輝!家父傾慕貴班已久,親封了這幾錠銀子以表心意,也算是叩謝皇恩,萬望宋班主笑納!”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宋鐵頭只好收下了,急忙又讓戲班眾人上前來,一一向蘇紹武鞠躬致謝。眾人大喜,劉五拍胸脯表態(tài):“少東家放心,待會兒我們每個人都會亮出看家的本事,保管讓老東家過足戲癮!”

蘇紹武哈哈大笑,一一打量戲班眾人,當(dāng)他看向齊寶珠時,目光不由一陣迷亂,自失自笑地用折扇點著齊寶珠道:“不愧是名冠沙河的花旦,我見猶憐??!”

齊寶珠臉一紅,低頭嬌怯怯的不說話。

蘇紹武岔開話題道:“楊管家,你領(lǐng)幾個人去把花戲臺再裝飾一下,務(wù)必要喜氣,老爺子的大壽嘛!”

楊安答應(yīng)一聲出去了,蘇紹武又扯了幾句閑話,方才告辭。宋鐵頭陪他出了帳篷,蘇紹武壓低聲音道:“宋班主,咱們到竹林里借一步說話!”說完身子一扭,快步進入了竹林。宋鐵頭一怔,只得疾步相隨。

來到竹林深處,蘇紹武確定四下無人,方才停住腳,側(cè)身附耳道:“宋班主,昨晚你們在槐風(fēng)堂到底看見了什么?”

乍然之下,宋鐵頭慌忙說:“少東家,我剛才已經(jīng)對你說了,槐風(fēng)堂昨晚什么動靜也沒有……”

蘇紹武陰沉了臉,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宋鐵頭,道:“宋班主,還望您如實道來,不得有絲毫的隱瞞!”

宋鐵頭被逼上了懸崖,只得吞吞吐吐地實話實說。蘇紹武越聽越心驚,面色煞白,手中的折扇抖個不停,額上沁出汗珠來,一陣沉默方才嘆了口氣,道:“宋班主,實不相瞞,這座云水山莊因規(guī)?;I劃太大,前前后后修建了十來年,至今仍未徹底完工,其間空地頗多,家人又不常住,難免招來野兔野狐之類,便有嫉恨之人造謠污蔑,說云水山莊有鬼有怪。昨晚你們住的槐風(fēng)堂是最早建造好的,本來是我消夏的書房,加之那株大槐樹樹冠如蓋,堂內(nèi)太陰涼了,人坐堂中時間稍久,陰寒難禁。我本習(xí)武之人,體魄強健,也消受不得呢。更有一樁怪事,夏夜月朗星稀,堂外的竹枝搖葉顫,月影映入堂內(nèi),竟如魑魅魍魎一般,令人心驚肉跳。因此,我只好將它棄置,另覓他處做書房??紤]到家中其他人貪圖陰涼,若是趁機住進槐風(fēng)堂,只怕惹上陰寒之癥,我便秉知家父,假借鬼神之事,招來劉半仙一番作法,使家人皆懷畏懼而不敢入住其中??尚ξ壹移蛡蚨酁闊o知愚昧之輩,見我封閉槐風(fēng)堂,頓起流言,說槐風(fēng)堂鬧鬼,真乃顛倒因果。我父子也懶得與他們計較,一番苦心只有天知曉罷了!”

宋鐵頭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少東家言之有理。如今想來,昨夜我等在槐風(fēng)堂所見,確實是竹子樹葉投射過來的月影,而青花碗中的血滴,也實在是樹梢上成串的槐花映射的影子!我回去后就對大伙如此解釋,讓他們都放心?!?/p>

“這樣最好,這樣最好?!碧K紹武面色恢復(fù)了血色,卻又吞吞吐吐起來,“蘇某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還請宋班主等不要將此事說出去,怕有辱我蘇家清譽。”說畢干笑兩聲,臉上神色甚是古怪。

宋鐵頭至此也徹底明白了:蘇紹武給的那幾錠銀子,其實就是封口費!

宋鐵頭趕緊笑道:“少東家多慮了,我們走南闖北,從來不拿主家的家事胡嚼舌根,況且這又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說出去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么?我們絕不會對外吐露半個字的!”

蘇紹武長吁一口氣,眉開眼笑道:“宋班主所言極是!總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這兩天,我可是要專心看你們的拿手好戲呢!”言畢,快步先走出了竹林,很快消失在小徑盡頭……

從竹林里出來之后,蘇紹武繞了一個彎,見戲班的人自備茶水,便好奇地問為何不給他們送茶水?楊安嘿嘿一笑告訴他,戲子地位低賤,屬于三教九流的下九流之人,在主家唱戲時,主家可以為戲子準(zhǔn)備飯食,甚至用豐盛的酒菜招待他們,但絕不可供應(yīng)他們茶水——茶水是用來招待客人的,戲子是不能當(dāng)客人對待的,因此戲班子都自備燒茶水的炊具。而且,戲班子的內(nèi)部等級森嚴(yán),各人飲用各人的茶壺,班主的地位最高,飲用的茶壺也最大,慶合班那把最大的“四方高升”茶壺,就是宋鐵頭專用的。

蘇紹武聽明白了,不由輕蔑地一笑,道:“原來是這么回事??磥硭麄儼烟泼骰史钭鞅Wo神,也只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早知如此,嚇唬他們兩句也就算了,又多破費了本少爺幾錠銀子!”

早飯罷,戲班眾人登上花戲臺熟悉場地,只不過眨眼的工夫,花戲臺已被裝扮一新,臺柱上掛著金紅色的壽幛和壽聯(lián),枋額上吊了三層流蘇穗,臺基兩側(cè)擺放著青色絲線扎成的不老松,其間點綴著團糕蒸的血紅壽桃,著實“壽”味十足。

花戲臺的對面即是一個雕梁畫棟的二層看樓,壽星蘇八老爺瞇著眼睛端坐在樓臺正中的太師椅上,頭戴寶頂大緯帽,身著湖青團壽緞衫,盡顯富貴之態(tài),六個濃妝艷抹、衣著光鮮的年輕女子團團圍坐在他的兩旁,一邊吃喝一邊陪著說笑;左邊則另設(shè)一偏桌,是蘇紹武和他的一妻一妾,一派父慈子孝的景象。戲臺下的池座中,賀壽的十幾桌客人陸續(xù)來到,仆傭丫環(huán)們穿梭來往,流水宴席開始了。

眼見時辰不早,宋鐵頭回到后臺催促眾人趕緊穿上行頭畫好妝,準(zhǔn)備登場。這時,楊安也送來了蘇八老爺點的戲目——《對繡鞋》。宋鐵頭看了,不覺有點兒詫異:《對繡鞋》是一出鳴冤叫屈的苦情戲,唱的是農(nóng)家女張純姐因為未婚夫遭到惡霸李武舉的陷害而蹲監(jiān)坐牢、她手持單只繡鞋作為證據(jù)跑到縣衙前擊鼓喊冤的故事,整場戲唱腔悲苦哀婉,與今天的慶壽氣氛實在大不相宜,更何況那個惡霸的身份是個武舉,簡直是對蘇紹武的影射!

宋鐵頭皺起眉頭,道:“楊管家,您對沙河調(diào)也算是內(nèi)行的了,今天點這出戲,實在是大煞風(fēng)景,麻煩您再回請?zhí)K八老爺,讓他另換一個戲吧?!?/p>

楊安苦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無奈這出戲是老爺特請他的六夫人點的。六夫人最得老爺?shù)膶檺?,老爺對她言聽計從,剛才點戲時我只嘀咕了一句不合適,六夫人便拉長了臉,老爺立馬氣哼哼地把這張戲單扔在了我臉上,說六夫人比我懂戲!”隨又扯著宋鐵頭的手,從帷幕邊側(cè)指著對面,神神秘秘地擠擠眼睛,“喏,六夫人就是坐在老爺最右手的那個女人,說來她三年前還與你們是同行呢!”

這下宋鐵頭對六夫人充滿了好奇,瞇眼細瞧,只見那六夫人穿一件鑲闊邊的蔥綠對襟薄綢衫,烏發(fā)如云,梳著時下最流行的“蘇州撅”,用扇子半遮面,一雙鳳眼顧盼有神,端的是個絕美女子!但他實在對六夫人沒有半點兒印象,搖搖頭道:“實在不認(rèn)識。您知道,我們慶合班是從來不招女人唱戲的。”

楊安尷尬一笑,便告辭了。

鑼鼓聲中,帷幕拉開,戲開演了。戲班眾人在臺上唱念做打,格外賣力,池座里有不少沙河調(diào)老戲迷聽得過癮,連連叫好,蘇家父子自以為有面子,更是樂得眉開眼笑。

唱到第四折末段戲時,張純姐擊鼓鳴冤,走進了森嚴(yán)威赫的縣衙大堂。扮演張純姐的是齊寶珠,扮演審案的董知縣的,則是宋鐵頭。只聽齊寶珠一聲念白:“大堂上的青天大人??!”隨即唱道——

“大老爺堂上問家園,我躬身下拜便開言,張純姐家住正定縣,離城八里張家灣,老母親本是黃家女,我的爹爹姓張名張賢,來告狀為的表兄名叫王定保,俺擊鼓為他來喊冤……”

宋鐵頭接著念白:“你有何冤情?。俊?/p>

接下來,該齊寶珠唱冤情了,誰知跪在堂下的齊寶珠卻斷了調(diào)子,身子微微發(fā)抖。宋鐵頭以為他忘了詞兒,忙加了一句念白提醒他:“你無須著急,且將你的冤情慢慢對本縣道來?!饼R寶珠依舊垂頭不語,竟然慢慢站起身,四肢僵硬如夢游似的,在臺上轉(zhuǎn)起了圈!

這下全場的聽眾都驚異萬分,直盯著戲臺。宋鐵頭心中著急,只得又隨機應(yīng)變道:“公堂之上不得無禮,你若是有冤情,本縣自會為你平冤昭雪!”

齊寶珠毫不理會,面對著戲臺正前方,頭上的簪子不知什么時候也脫落了,頭發(fā)已然散亂,覆蓋了大半個面孔。他緩緩將頭抬起,一雙杏眼赤紅如血,眼角邊還掛著兩滴血紅的淚珠,順著臉頰慢慢滾落,忽然一聲尖叫:“我杜珍娘死得好冤?。 闭f罷身體一陣痙攣,舌頭半吐,嘴角鮮血長流,似乎被人卡住了脖頸一般,“撲通”一聲倒在了臺上。

臺下頓時亂作一團,喝倒彩的口哨聲四起,對面看樓上的蘇家父子更是驚得張口結(jié)舌,臉色煞白!

宋鐵頭兩眼發(fā)黑,但他很快穩(wěn)下心神,一邊招呼臺上的戲班中人笙弦鑼鼓不得停,一邊示意扮作衙役的劉五和另一個戲子快快把齊寶珠抬到后臺去,口里則依舊不慌不忙地做念白腔調(diào):“凡有冤屈的告狀之人往往情緒激動,待這女子醒來后,本縣再審不遲。退堂!”鑼鼓聲戛然而止,帷幕隨之閉合——這一折戲算是提前結(jié)束了。

宋鐵頭急匆匆來到后臺,只見戲班中的另一個男旦、齊寶珠的結(jié)義兄弟卓小魚,正伏身把齊寶珠攬在懷中,又是掐人中,又是按額頭的,無奈丁點兒效用也沒有,齊寶珠依舊人事不省,把個卓小魚急得雙目淚光瑩瑩。

宋鐵頭略通醫(yī)道,走上前把了把齊寶珠的脈搏,感到脈象律動有力,判斷他并無大礙,卓小魚方才放了心。宋鐵頭命劉五把齊寶珠背往帳篷內(nèi)歇息,又安排卓小魚化妝扮相,頂替齊寶珠上臺去演張純姐。

救場如救火,卓小魚一口答應(yīng)下來。

說來卓小魚和齊寶珠兄弟情深,有一段故事。卓小魚和他的母親田氏本是唱柳琴戲的,常年在潁州府百味居大酒樓串座,賣藝謀生。不承想潁州歐知府的公子,酷好南風(fēng),看中了眉清目秀的卓小魚,千誘萬哄,要收他做龍陽。遭到母子倆的堅拒之后,歐公子心生歹意,下虎狼藥害死了田氏,把卓小魚禁錮在酒樓里,逼他就范。恰在這時,學(xué)藝出師、準(zhǔn)備回慶合班的齊寶珠路過潁州府,聞知此事后義憤填膺,激起俠肝義腸,要救卓小魚。他主動入住百味居大酒樓,“勾引”歐公子,又以“吃醋”為由讓歐公子“趕走”卓小魚。歐公子見齊寶珠“千嬌百媚”,更勝卓小魚一頭,欣然答應(yīng)。當(dāng)天夜晚,歐公子終于進了“洞房”,但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酒樓老板仍不見二人出門,心生疑慮,大著膽子開了房門,發(fā)現(xiàn)齊寶珠早就不見了,只有歐公子昏死在床,下體一片血漬,竟被生生閹割了……卓小魚感激齊寶珠的救命之恩,兩人義結(jié)金蘭,都來了慶合班唱旦角戲。

不一時帷幕重開,卓小魚娉婷裊娜上了場,先來個小圓場,然后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聽眾們見“張純姐”雖然換了人,但其扮相俊美,身段婀娜,唱腔甜美婉轉(zhuǎn),方方面面均不亞于齊寶珠,頓時轟然叫好。

場子被救活了!宋鐵頭不由長出了一口氣,偷眼一覷對面的看樓,只見蘇家父子也聽得如癡如醉,那六夫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臺上的卓小魚,頭晃髻搖,兩手在桌上輕叩,嘴唇不時一張一翕,分明是配合著卓小魚的韻律應(yīng)節(jié)而和。宋鐵頭不由心中感嘆:這六夫人確實如楊安所說,是個極內(nèi)行的梨園女旦,只不知她先前在什么戲班?蘇八老爺仗著權(quán)勢又是怎么把她弄到手的?一身謎團,令人難解……

總算是唱完了《對繡鞋》,恰也到了飲場的時間,眾戲子趕緊喝茶潤喉嚨。宋鐵頭從小秋子手中接過自己的茶壺,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氣,就見楊安送第二場的戲單子來了,接過來一看,只見這回點的戲竟然是《烏盆記》——這出戲是有名的鬼戲,唱的是宋朝商人劉世昌被窯匠趙大謀財害命,尸骨焚化入泥,燒制成了一只烏盆,其冤魂附于烏盆,哀求買主張別古替他申冤告狀,幸遇包公審案,終于把趙大繩之以法。

宋鐵頭和楊安兩人相視苦笑:不用說,這出戲又是六夫人點的!宋鐵頭把戲班的人招來,分派角色。

就在這時,蘇紹武搖著折扇踱了進來,探問齊寶珠的病情。

“多謝少爺關(guān)心,寶珠并無大礙,想是近來天氣炎熱,有些中暑,休息一下就會好的?!彼舞F頭說得輕描淡寫。

“你們慶合班真是人才輩出,藏龍臥虎!我看那個頂替齊寶珠上場的旦角,演技不遜齊寶珠,他叫什么名兒?家父聽得高興,要我賞他十兩銀子!”蘇紹武換了個話題,隨手將銀子放在了戲妝桌上。

“他叫卓小魚,謝謝蘇八老爺和蘇少爺對他的厚情!”宋鐵頭邊說邊將卓小魚喊了過來,把他介紹給蘇紹武。

蘇紹武一見卓小魚,兩眼放光,忘情地打量半天,話中有話地道:“真是魚目混珠?。 ?/p>

卓小魚粉面通紅,低下了頭,宋鐵頭見狀,回頭打量卓小魚,心下吃了一驚。

蘇紹武還要繼續(xù)糾纏卓小魚,蘇大柱一頭闖了進來,氣喘吁吁地稟告道:“二爺,古黃知縣安大人趕過來為老爺祝壽,老爺讓您快回去。”蘇紹武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去了。

片刻的工夫,帷幕又拉開了,重打鑼鼓另開張,《烏盆記》開演了。宋鐵頭難得有了片刻小憩的工夫,坐在一張條椅上,按按發(fā)脹的額頭,回憶件件事情,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齊寶珠在昏倒前,口里還說什么杜珍娘,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正胡思亂想著,小秋子突然慌慌張張跑過來,扯著他的衣角,急急地道:“不好了,班主,您快去看看寶珠哥吧!”

“寶珠醒了?”宋鐵頭問道。

“醒倒是醒過來了,但那聲音不是他的聲音……反正我也說不清,班主您去看看就知道了?!毙∏镒佑旨庇只牛捳f得顛三倒四。

宋鐵頭快步跟著小秋子來到了帳篷里,只見齊寶珠滿面驚恐地蜷縮在床頭,沖著王步云尖叫:“別過來,俺杜珍娘是良家婦女,你這臭男人離俺遠點兒……”

宋鐵頭聞聲大吃一驚:齊寶珠的嗓音變得既非他的原聲,也非他平時在舞臺上的假女聲,而是一個音氣短促嘶啞的女聲,另換了一個人似的!

宋鐵頭心中一動:看齊寶珠現(xiàn)在這情況,難道是被女鬼附上身?這么一想,他的頭皮不由直發(fā)麻。王步云也是滿面驚恐,悄聲對宋鐵頭道:“班主,寶珠口口聲聲說他叫杜珍娘,家中有公公和丈夫。我想,定是一個女鬼附在了他的身上……”

這時,齊寶珠眼神直勾勾地盯住宋鐵頭,道:“俺怎么看你好面熟呢?哦,對了,你不是剛才在大堂上審案的董青天董老爺嗎?”

“杜珍娘!”宋鐵頭突然開了口,語氣也變得威嚴(yán)起來,“我就是剛才審案的董知縣!你到底是何人?”

“杜珍娘”的肩頭一震,半信半疑地審視宋鐵頭,喃喃道:“董青天為張純姐申冤,也要為我申冤!”

宋鐵頭順勢下坡道:“杜珍娘,你有什么冤屈,盡可對本官說,本官為你作主!”

“杜珍娘”低頭細思,道:“董大人,此話當(dāng)真?”

宋鐵頭斬釘截鐵道:“當(dāng)真!”

“好,民女就相信董大人所言,不過——”“杜珍娘”忽然又變得氣若游絲,指指從帳篷縫隙里射過來的陽光,又指著宋鐵頭、王步云和小秋子三人,“這帳篷里陽氣太重,加上你們?nèi)齻€人都是男人,民女的三魂六魄難以久聚,怕不能把冤情說完。今夜子時,希望董大人到民女的房中,民女自會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你?!?/p>

“你所居何處?”宋鐵頭問。

“就是昨夜你們到過的槐風(fēng)堂。大人,您能來嗎?”“杜珍娘”囑望甚殷。

“來、來、來,我們宋班主一定會來的。也求你別纏著我這位師兄弟了,快快離開他!”王步云見齊寶珠臉色蒼白如紙,四肢不時痙攣,擔(dān)心他的身體吃不消,連忙代宋鐵頭道。

“民女就走,現(xiàn)在就走?!薄岸耪淠铩睆拇采咸聛恚蝗骋还?、一步三搖地向帳篷門口走去,口里還說道,“我丟了一只繡花鞋,走不快……”宋鐵頭不由想起昨晚在槐風(fēng)堂所見到的可怕情景,脊背發(fā)涼!

“杜珍娘”突然臉色一變,一聲大叫:“民女好慘哪!”雙腿一挺,兩眼翻白,就此昏了過去——顯然,鬼魂已經(jīng)離開了齊寶珠之身。王步云連忙將齊寶珠扶住,喂了他兩口茶水,就見齊寶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慢慢將眼睛睜開,一臉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的樣子。宋鐵頭問他當(dāng)時的情況,他也只記得剛唱了幾句,便感到渾身突然一陣冰冷,看到一個滿身血污的女子披頭散發(fā)地?fù)溥^來,隨即他便雙眼一黑,人事不知了……

宋鐵頭一聽,心想果然是女鬼上身,見齊寶珠呼吸平穩(wěn),沒甚要緊的了,便命小秋子好好照顧他,自己則和王步云趕緊回到花戲臺,唯恐再出什么幺蛾子。

怕什么偏偏就來什么——宋鐵頭一回到花戲臺的后面,便聽得戲臺下的池子里傳來一片哄場之聲,不由心中一緊。他撩開戲臺的簾子,便見扮演包公的劉五一臉驚恐之色,光著頭直向下面沖去!宋鐵頭勃然大怒,打鼓師戰(zhàn)戰(zhàn)兢兢告訴他,剛才劉五在臺上唱戲時,大白天見鬼了!

本來《烏盆記》這出戲,已經(jīng)唱到第五折,扮演包公的劉五出場后,突然雙目圓睜,大叫一聲:“堂下跪的是何人?為何跪在臺上?”頓時戲臺上下大驚,因為舞臺正中空蕩蕩的,什么人也沒有。

而劉五那叫聲分明透著恐懼,令人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劉五用顫抖的聲音繼續(xù)喊:“你這個女人,為什么頭上帶傷,還滿臉是血!鬼,你一定是個女鬼。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聽眾嘩然,頓時喝倒彩的聲音響成一片。可怕的一幕出現(xiàn)了——只聽從舞臺正中傳來一個如泣如訴的哀婉女聲:“包青天,民女杜珍娘,家住古黃縣城東二十里張閣村,有冤要申,有狀要告!”

臺上臺下聽得清清楚楚,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剎那間全場寂靜!

一聽女鬼出了聲,劉五駭?shù)脻M頭大汗,急中生智,想了個金蟾脫殼的妙招,對舞臺正中拱手道:“實不相瞞,我劉五只是個戲子,這個包公是假的,再說就算我是真包公,也只是定遠縣的知縣,管不到你們古黃縣的冤案。現(xiàn)如今古黃的安知縣就在對面的看樓上聽?wèi)蚰?,我請他來審你的冤案,如何??/p>

舞臺正中的女鬼發(fā)聲道:“這個也使得,你快去把安大人請來,否則,民女的冤魂可就跟定你了!”劉五如得赦令,一溜煙地下了戲臺,直奔看樓……

打鼓師一番話讓宋鐵頭目瞪口呆:沒想到按下葫蘆浮起瓢,那女鬼剛放過齊寶珠,轉(zhuǎn)眼又糾纏上了劉五!他連忙向看樓追奔過去。

再說劉五屁滾尿流地跑到看樓,“撲通”一聲,不管不顧地跪倒在安知縣面前,涕淚交流,如此這般一說,非請安知縣過去替他審這“鬼案”不可。

安知縣聽了一臉慌張,哪敢輕易接這個茬,板著臉斥劉五:“青天白日的,哪有什么女鬼?依本縣看,倒是你在搗鬼!”

劉五反駁道:“安大人,小人親眼所見,那女鬼血污一身,光著一只小腳,另一只腳穿著一只繡花鞋,小人還看見她挎著一條繡花針兜呢,莫非生前是個繡娘?她說她名叫杜珍娘……”

安知縣忙把眼睛望向蘇家父子,只見蘇八老爺白胡子直抖,蘇紹武面色如土,竟不知說什么才好。蘇八老爺?shù)钠捩宦犝f有鬼,全嚇得跑進了樓內(nèi)間,只有六夫人依然坐在蘇八老爺?shù)纳砗?,團扇半掩玉面,嘴角上卻掛著一抹冷笑!

這時,池座的聽眾都轉(zhuǎn)過椅子看向看樓,見安知縣“安如泰山”的樣子,都很氣不過,便有幾個好事之徒齊聲大叫:“當(dāng)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分明是看熱鬧的不嫌事大!

安知縣臉面上掛不住了,只得尷尬地對蘇家父子拱拱手,跟隨著劉五去了戲臺。兩人下樓梯時恰巧與宋鐵頭打了個照面,卻也顧不上多言,一溜煙奔戲臺而去。宋鐵頭卻沒折回身,而是在樓梯拐彎處,偷覷蘇家父子的動靜。

只見安知縣一離開,蘇八老爺急得直搓手,不管不顧地沖兒子抱怨道:“這下如何是好?千萬不能讓那杜珍娘開口,安知縣知曉了,總歸是個大麻煩!”

蘇紹武故作鎮(zhèn)靜安慰父親道:“爹,莫慌張。只要這事不出山莊,能奈我何?我倒想起一個人來,可以讓他上臺去捉這女鬼?!?/p>

蘇八老爺忙問:“是誰?”

蘇紹武手往池座里一指道:“就是凈虛老道士,您看,他正大吃豪嚼呢!”

蘇八老爺一聽,搖頭道:“這老道士年齡大了,近日又生病,恐怕他不行……”

“死馬要當(dāng)活馬醫(yī)!”蘇紹武斷然道,立命蘇大柱下樓請凈虛上臺捉鬼,又命一個家丁快馬加鞭立刻去天仁寺請劉半仙……

聽到這里,宋鐵頭急忙一閃身下了樓。

再說安知縣代替劉五在戲臺上的案臺座位上就了座,四下逡巡,一無所見,不由得連聲呵斥:“劉五,那女鬼何在?本大人怎么看不見?”

話音剛落,只聽舞臺正中又響起那女鬼的哭聲:“大人,您只需要戴上官帽,就可以看到民女了,民女杜珍娘在這兒跪著呢!”

安知縣半信半疑的將那頂?shù)谰吖倜蓖^上一戴,只見他一個激靈,哆嗦著嘴唇道:“還真有個女人跪在那里呢,好慘,好慘!”隨又壯起膽子,裝模作樣地一拍驚堂木,“臺下跪著的是何人?哦,對了,你叫杜珍娘,對不對?”

“民女正是杜珍娘?!?/p>

“你狀告何人?有何冤屈?快快道來!”

“民女狀告蘇家父子,蘇八老爺和蘇紹武,告他們逼奸害命!”

這下猶如石破天驚!池座的聽眾雖然都是蘇家的親朋好友,但誰也不敢吭聲,一片死寂。

“不得胡說八道,蘇家父子是有名的大善人,怎會為非作歹?”安知縣極力維護蘇家父子的臉面。

女鬼放聲長嘯道:“且聽我把蘇家父子的罪惡一一道來——”

這時只聽傳來一聲大喝:“何方妖孽,竟敢在此造謠惑眾?快快離開此地,以后陰陽兩道,井水不犯河水。不然,本道定要捉拿你歸案!”只見頭戴三臺道冠、身著青色長袍的凈虛,手執(zhí)一把長柄桃木劍,從前面跳上了舞臺,可他身體太虛弱了,一上臺立足不穩(wěn),差點兒摔了個狗吃屎,惹得那女鬼吃吃一笑。

凈虛仗膽向那女鬼發(fā)聲之處一劍刺去,口里還高聲念咒:“我是天目,睛如雷電,光耀八極,神徹表里,無物不伏。急急如律令!”

無奈凈虛劍劍落空,只能循聲旋轉(zhuǎn)著身子追趕,用桃木劍胡劈亂砍一番,累得氣喘吁吁,轉(zhuǎn)得暈頭昏腦,只覺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撲通”一聲栽倒在地,連桃木劍也脫了手!

眼見凈虛在舞臺上掙扎,宋鐵頭情知不妙,沖上去攬住凈虛,要扶他起來,卻發(fā)現(xiàn)凈虛滿臉恐懼,頭一歪,竟然嗚呼哀哉了!

半空里傳來女鬼的桀桀怪笑:“我且去也。安知縣,你也是個欺貧愛富的糊涂昏官,你告訴蘇家父子——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見女鬼從舞臺上消失,安知縣如蒙大赦,他連午宴也顧不上吃了,當(dāng)即向蘇氏父子告辭。

好好的大壽被一個女鬼攪得亂七八糟,還死了個捉鬼的老道,蘇八老爺別提多晦氣了!等天仁觀的劉半仙來了,帶著幾個徒弟圍著槐風(fēng)堂一番作法,說是將那女鬼禁錮住了。饒是如此,云水山莊槐風(fēng)堂里有個叫“杜珍娘”的女鬼已是盡人皆知,不少賓客又互相打聽杜珍娘到底是何方人氏……

散戲之后,已到了掌燈時分,考慮到今天演出受到了兩番驚嚇,楊安受主人之囑,特地送來了幾桌比昨日更為豐盛的酒宴,并殷勤勸酒勸菜。眾戲子心情放松下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好不快活。只有宋鐵頭和王步云、劉五三人食不知味,酒不知醇——今天下午,宋鐵頭約定三人今夜去槐風(fēng)堂赴“鬼約”,依舊由宋鐵頭扮董知縣,劉五扮記錄案情的縣役書吏,王步云則扮那案下值堂的武皂吏。

酒足飯飽之后,眾戲子回到后花園駐處,洗漱一番,倒頭便睡,紛紛進入黑甜之鄉(xiāng)。

宋鐵頭三人悄悄起了身,穿戴好各自的行頭之后,徑直來到后花園的前門口會合。不料,王步云和劉五兩人卻臨事膽怯了,扯住宋鐵頭不愿去,一唱一和地說人家安知縣是真正的知縣,遇到這種鬼案都腳底板抹油——溜了,咱們做戲子的充什么好漢?

宋鐵頭耐心地勸道:“咱們做戲子的雖說是下九流之人,但做人的信義還是要堅守的。若是我們今夜爽約了,一旦傳揚出去,不僅讓人恥笑,就是到了陰間也讓鬼恥笑呢!更關(guān)鍵的是,那女鬼幾番現(xiàn)形附魂,哀求我們幫她申冤昭雪,由此可知她生前定然遭受到了極大的摧殘,我輩若是食言,于情何忍,于心何安?我既然親口答應(yīng)了那女鬼,自然就要赴約,你們?nèi)羰呛ε戮驼埢?,我一個人去槐風(fēng)堂!”

劉五和王步云被宋鐵頭掏心掏肺的話感動了,一陣默然之后,劉五道:“班主,就算咱們弄清楚了那杜珍娘的冤情,又能如何?我們能奈何蘇家嗎?”

“這個不消你倆擔(dān)憂,宋某自有主張!”宋鐵頭已是成竹在胸。

劉五和王步云互相對視一眼,下決心道:“班主,我們這就跟著你去槐風(fēng)堂!”

宋鐵頭三人避開蘇家的巡邏隊,曲曲折折地來到了槐風(fēng)堂不遠處的花壇下,王步云抬步就要沖過去,卻被機警敏感的宋鐵頭一把扯住,低聲告誡道:“慢!那株大槐樹下有人在埋伏?!?/p>

三人隱在花壇陰影下凝神細聽,果然聽到大槐樹下有窸窸窣窣之聲,沒大會兒又傳來火鐮石打火的聲音,原來是蘇家的兩個護院家丁在點旱煙袋!

兩個家丁見四下無人,咬著耳朵說起了小話。一個抱怨蚊子多,咬得受不了,八老爺和二少爺疑心太重,已經(jīng)請了劉半仙做了道場,還要他們二人在這里守著,真是活受罪!

見槐風(fēng)堂有人把守,宋鐵頭暗暗著急,劉五悄聲勸他說:“班主,咱們再等等看,這兩個家丁怨天恨地的,未必能守到天亮?!?/p>

宋鐵頭一怔:這劉五膽子怎么突然變大了呢?

快到三更天時,蘇家的巡更隊終于過來查崗了,領(lǐng)頭的不是蘇大柱,而是楊安。守在槐風(fēng)堂的一個家丁奇怪地問:“楊管家,蘇隊長怎么沒有過來巡夜?”

楊安沒好氣地答:“他陪二少爺喝花酒呢,反讓老子來替他巡更?!?/p>

那家丁同情道:“蘇隊長向來偷奸藏滑,又欺下媚上,平常我們沒有少受他的氣,如今又欺負(fù)到楊管家頭上來了,這狗眼看人低的東西!”

這話說得讓人舒服,楊安用燈照了照槐風(fēng)堂,對兩個家丁道:“門鎖上的封條好好的呢,你們別在這兒傻站著了,回去休息,別把蘇大柱的話拿雞毛當(dāng)令箭!”兩個家丁謝過楊安,一溜煙似的跑回去了。

宋鐵頭三人心頭舒坦,待兩個家丁一走,立即來到了槐風(fēng)堂前,果見堂門上加掛了一把大鎖,上面還交叉貼上了兩張長條封紙,封紙上畫著符咒!若打開這把大鎖,必然要撕毀上面的封條,會讓蘇家父子起疑心的!宋鐵頭又來到了東窗前,所幸東窗沒有貼封條,他便從兜里掏出一根細鐵絲來,插入窗格內(nèi),將里面的橫閂撥開,輕輕一推,兩扇窗子被打開了。

三人跳進房中,只見淡淡的月光下,房中的亂象一如昨晚。宋鐵頭端坐在書桌后,就把書桌當(dāng)作審案臺,好在書桌上文房四寶俱有,劉五就地取材,拿過幾張竹青紙,研好墨,掂筆斜坐在書桌旁,乍一看,還真像個舞文弄墨的老書吏;王步云則一身黑衣,手執(zhí)紅白棍立于書桌之前,一副雄赳赳的武皂吏樣子。

三人心中惴惴不安,肅然等待。不過,晚餐時由于要應(yīng)對殷勤勸酒的楊安,宋鐵頭多喝了幾杯酒,漸感眼皮沉重,雖然勉力支撐,但沒多會兒便意識模糊起來,又聞到一股幽香不知從哪兒飄了進來……

“來啦來啦!”王步云突然神色大變,面色驚恐地向宋鐵頭的背后一指,宋鐵頭感到背后一陣?yán)滹L(fēng)襲來,下意識一扭頭,卻一無所見,待他回過頭來,只見月光皎潔之下,桌案前一個白衣女子披頭散發(fā)跪伏于地,對著自己叩首不已。

宋鐵頭毛骨悚然,坐在椅上只覺雙腿發(fā)軟,汗透衣裳,耳聽得旁側(cè)的劉五牙齒上下捉對咬得咯咯作響。他定了定神,大著膽子問道:“下跪者何人?”

此言一出,女鬼緩緩抬起頭來——宋鐵頭和王步云則心里撲通一陣亂跳,不知這女鬼到底是什么恐怖模樣。不料兩人抬眼一看,只見月光下居然浮現(xiàn)出一張秀麗絕倫的臉龐來,朱唇皓齒,眉目如畫。原來這女鬼竟是個容貌極美的少婦,杏眼含淚,楚楚可憐。

只聽女子低聲泣道:“董大人,民女冤比海深哪!”

宋鐵頭輕咳一聲,裝模作樣地擺出官威道:“本官深夜至此專為查案,你有何冤屈盡管道來,本官與你作主?!?/p>

女子聽罷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淚水,跪在地下又磕了三個頭,這才將整件事情的緣由娓娓道來……

杜珍娘是遠近聞名的繡花女。去年春,她嫁給了從小定的娃娃親、朱家莊的小伙子朱栓子?;楹螅耪淠锱c朱栓子非常恩愛,對喪偶的公爹朱老成也格外體貼孝敬,一家三口過得和和美美。

朱家莊離云水山莊五里路遠,全村人都是蘇家的佃戶。初夏麥?zhǔn)諘r節(jié),蘇八老爺?shù)街炖铣杉摇皣L新麥”時,一見杜珍娘,驚為天人,頓生霸占之心。

回到云水山莊后,蘇八老爺想了個釜底抽薪的毒計,密令蘇大柱趁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悄悄來到朱家莊,將打麥場上朱老成家的麥垛一把火燒了個精光。這下別說交租糧了,朱家連生計也成了問題。蘇八老爺假裝好人,提出了一個誘人的交換條件:讓繡技出色的杜珍娘來云水山莊當(dāng)一個月的繡娘,就可免去他家的租糧。朱老成自然明白這老色鬼肚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連連搖頭拒絕。蘇八老爺眼珠一轉(zhuǎn),進一步哄勸:“不然,你也來云水山莊做門房,不僅管你吃飯,你也可以早晚照應(yīng)一下你兒媳,如何?”

朱老成思忖:若是如此,杜珍娘只是白天在蘇家做活,自己多留心,多提防,他蘇八老爺還能怎的?最終一番猶豫還是答應(yīng)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蘇八老爺屢屢指使蘇大柱找各種理由,在門房將朱老成羈絆住,自己則悄悄溜到了槐風(fēng)堂,甜言蜜語、威逼利誘,手段用盡也不見杜珍娘屈服。蘇八老爺只好霸王硬上弓,然而他到底上了年紀(jì),力氣反而沒有杜珍娘大,一番較量敗下陣來,再加上他那個新娶的六夫人拈酸吃醋,幾回緊要關(guān)頭都被那六夫人扯了回去。

就在蘇八老爺心急得似貓抓搔的當(dāng)兒,蘇紹武回來了,一見多了個嬌美的繡娘,也眼饞了。

一天午飯罷,覷得老爹午憩,蘇紹武來到了槐風(fēng)堂,欲行禽獸之事。杜珍娘竭力反抗,情急之下將手中的繡花針刺向蘇紹武的下體,蘇紹武痛極,羞惱之下,先是一個黑虎掏心,一拳打向杜珍娘的胸口,又雙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等蘇紹武松開雙手時,才發(fā)現(xiàn)杜珍娘已經(jīng)沒了氣息,口鼻里噴出一股又一股的鮮血,猶自牙齒緊咬,雙目圓睜若噴火!

就在這時,蘇八老爺過來了。對此情景,父子倆并不在意死了人,而是爭風(fēng)吃醋大吵起來。蘇八老爺怒喝:“你小子壞了老子的好事,怎可將她打死?”

蘇紹武則話中有話地反唇相譏道:“是你先壞了我的好事——當(dāng)初春余班是我搞垮的,你新娶的六夫人本是我的砧上肉,卻被你先下手為強……”

蘇八老爺怒道:“住口,你不得垂涎她!”

到底是老子威風(fēng),蘇紹武自找臺階道:“爹,你那六夫人與我已是名分已定,我豈可打她的主意?只是我見這個繡娘豐乳肥臀,宜于生男之相,有心收她為小妾,她竟然不從,我才一時失手……”

父子倆這才各自熄火,商量起如何處理杜珍娘的后事。依蘇紹武的主意,大不了賠給朱老成二百畝地,即可了結(jié)此事。但蘇八老爺心疼財產(chǎn)又顧及臉面,皺眉道:“只怕朱老成不見杜珍娘出門,必來此地尋找。來,咱先把杜珍娘的尸體弄到房頂隔板上再說。”

這槐風(fēng)堂房頂?shù)母舭甯裢夂?,從西?shù)第三塊隔板是個活動板,抽開來便可以爬上去藏人——狡兔三窟,蘇家父子自知作惡而樹敵過多,時刻提防遭人暗算,每處房子都設(shè)置有緊急避敵的機關(guān)……

父子倆膽戰(zhàn)心驚地將杜珍娘之尸吊在了屋頂內(nèi)的主梁上,重新排好隔板之后,蘇紹武眉頭一皺,又計上心來,道:“爹,咱們莊里有個叫李勤勤的丫環(huán),身材模樣與這杜珍娘有七分相像,我現(xiàn)在就去找她,以納她做小妾為誘餌,讓她扮作杜珍娘,朱老成為人拘謹(jǐn),斷然不會揪住她細看的;再者,這兩天我觀察到杜珍娘回朱家莊時,必在途中的丁字坡劉家燒餅店里買兩個燒餅捎給丈夫吃,不妨再叫李勤勤往丁字坡買上兩個燒餅——那賣燒餅的劉婆婆老眼昏花的,也定會把她當(dāng)作杜珍娘……”

“好計好計,真是瞞天過海的好計!”不等兒子說完,蘇八老爺鼓掌稱妙,“如此一來,杜珍娘便是離開云水山莊后失蹤的,自然與我蘇家無關(guān)了,哈哈哈哈!”

果然,一切如同蘇家父子預(yù)想的一樣。朱栓子不見妻子回家,尋至云水山莊,首先到門房找到老爹打探。朱老成疑惑道:“珍娘不是回去了嗎?一個時辰前,我親眼看見她回去的?!备缸觽z急又回頭沿路尋找,尋找到丁字坡,賣燒餅的劉婆婆告訴他們,杜珍娘在這兒買了兩個燒餅離開了……

朱老成父子急忙報官,而安知縣立案之后,命衙役們遍查多日,也毫無頭緒!就是如此,蘇紹武又命家丁暗中放風(fēng),說杜珍娘被百十里外北芒山的老土匪頭子彭三大王看中擄走,當(dāng)了壓寨夫人……朱老成父子還真的信了,冒險去北芒山尋找,彭三大王得了蘇紹武的銀錢買通,將朱老成父子扣押在山寨里,強迫兩人天天砸石頭壘山墻,不上一月便將父子倆折磨至死,可憐朱家三口就這樣從人間蒸發(fā)了……

只是不久之后,風(fēng)雨暗夜之時會從槐風(fēng)堂里傳出如泣如訴的悲啼,蘇家人都對槐風(fēng)堂避之不及!

蘇家父子不敢動杜珍娘之尸,招來劉半仙,含含糊糊說書房槐風(fēng)堂鬧鬼,讓劉半仙將那女鬼驅(qū)逐。劉半仙作法半日,在槐風(fēng)堂外四角各立一塊泰山石敢當(dāng),關(guān)閉房門,貼上畫有符箓的封條,如此這般一番,說可將女鬼禁錮在屋內(nèi),只要人不入屋,屋里沒有生氣,女鬼便永遠走不出去……

女鬼述說至此,哽咽難語,抽噎半天又道:“昨天你們來此屋,無意中破了劉半仙的法咒,民女終得解脫,便想下來活動一番,以致驚嚇了你們。今早民女游蕩至花戲臺,見大人正在審案,不覺觸動心事,便附體與那張純姐,一呼冤聲。后又見包青天審案,又向包公喊冤,誰知道那包公是假的,而真正的安知縣卻不敢為民女作主!今夜董大人不食前言,民女感佩萬分!”

聽罷杜珍娘的一番訴說,宋鐵頭怒發(fā)沖冠道:“本官久聞蘇家父子罪惡滔天,為害一方,只是道路傳聞,難得實跡,今日你所講的冤情,足證人言非虛,本官定將他們父子繩之以法!”

杜珍娘幽幽地道:“董大人,蘇八老爺之所以有恃無恐,就是仗著他有三件護身之寶,一是那頂六品藍翎頂戴,二是那件黃馬褂,三是他那在京城任職、位高權(quán)重的大兒子。而您只不過是個七品芝麻官而已,您又能拿他怎么樣呢?”

宋鐵頭胸中熱血賁張,拍案而起道:“豈不聞古人有言,‘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有三寶,本官也有一寶,定要和他拼一拼!”又手指劉五所記的案卷對杜珍娘道,“本官定要把你的冤情直達天聽!”

杜珍娘雙手握拳于胸前,行了個萬福禮。

宋鐵頭眼一瞥,意外發(fā)現(xiàn)杜珍娘的右手居然是六指,不覺一怔,似是想起什么來,正冥思苦想間,忽覺又是一陣異香撲鼻而來,眼前的杜珍娘變得模糊不清,而劉五和王步云也醉酒似的亂搖晃。

杜珍娘道:“大人,民女剛才所言盡是口供,稱不上是鐵證。不過,民女會留給大人一件東西作為物證。金雞將啼,民女要告退了!”言畢,只見她漸退漸遠,宋鐵頭也迷糊起來……

片刻工夫,宋鐵頭又感覺一陣風(fēng)聲之后,神清氣爽,眼睛也明亮如初,劉五和王步云也清醒過來,三人面面相覷,齊向書案前看去,只見杜珍娘已經(jīng)不見了,所立之地卻遺有一只繡花鞋。王步云忙撿起來呈給宋鐵頭,宋鐵頭接過一看,頓時明白這就是杜珍娘所說的物證,急忙揣入懷中。三人不敢久留,依舊翻窗而出,扣好窗內(nèi)的插閂,躡手躡腳地回到了花匠房。

頭一天的戲被那女鬼鬧得大煞風(fēng)景,把個喜壽氣氛沖蕩殆盡,第二天一大早,蘇紹武受父親吩咐,來到花匠房探望戲班眾人。宋鐵頭正抱著大茶壺喝早茶,急忙將茶壺一丟,上前與他相見。兩人剛寒暄了兩句,蘇紹武上上下下掃視宋鐵頭一番,突然臉色大變,額頭上熱汗直滾,敷衍了幾句之后,拱手而去。

宋鐵頭大詫,不由得低頭打量自身,只發(fā)現(xiàn)褲腿邊不知什么時候纏了一根黑絲線——莫非是這一根黑絲線使蘇紹武大為恐懼?宋鐵頭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將這根絲線拂去,不再去細究,安排起今天戲班子的劇務(wù)來。

這天上午唱的是老生武戲《轅門斬子》——蘇八老爺說什么也不讓六夫人再點戲了!這是一出熱鬧的武打戲,蘇家父子興高采烈的,池座的賓客聽眾更是一個勁兒鼓掌叫好。宋鐵頭略略放了心。

日近中午,宋鐵頭的戲份兒唱完了,捱到了飲場的時候,他累得滿頭大汗,嗓子眼里直冒火。小秋子適時送來了茶水,宋鐵頭只脫下頭盔,連大靠甲衣也來不及脫,就接過那把四方高升大茶壺,正要灌一氣解渴消乏,楊安一掀戲臺的內(nèi)簾過來了,沖他行了個鞠躬大禮。宋鐵頭不敢怠慢,急忙把茶壺往長條椅上一放,拱手還禮。楊安謙恭地笑道:“宋班主,我是來拜師學(xué)藝的,還望能不吝指教一二?!?/p>

“豈敢豈敢,楊管家有話盡管說!”

楊安道:“我是個老戲迷,《轅門斬子》這出戲看了不知多少遍了,我看有的武生翻跟斗只翻了五六個,頭盔便掉落下來,讓聽眾捧腹大笑。剛才宋班主在臺上一連翻了十八個筋斗,頭盔卻好像在頭上生了根一樣!不知您是怎樣做到的?”

宋鐵頭道:“翻跟斗的時候,下腹要氣沉丹田,脖頸之上則要咬緊牙關(guān),如此,額頭上的青筋暴綻,頭顱可增大一圈,頭盔便緊緊地箍在頭上,甩不脫的?!?/p>

楊安一聽喜不自禁,興致上來,當(dāng)場戴上宋鐵頭脫下的頭盔,運氣收腹,要試一下身手,只見他臉憋得通紅,“嗨”的一聲大叫,沖前幾步在舞臺上翻了個筋斗,只是挺身而起的時候著地不穩(wěn),身子無法平衡,一只胳膊下意識往空中一掄,恰恰將長條椅碰到,“啪”的一聲,四方高升大茶壺摔了個粉碎,茶水流淌一地。

一旁的齊寶珠連忙去攙扶楊安,懷中的波斯貓被茶香引誘,跳下來吮吸地板上的茶水。楊安一再向宋鐵頭道歉。宋鐵頭笑道:“一把茶壺而已,算不了什么,楊管家不必放在心上?!睏畎策B忙告辭而去。

不一時隨著一聲鑼鼓響,下一場戲就要開演了,幾個人忙收拾舞臺,卻見那波斯貓仍伏在水漬旁,愣是沒反應(yīng)。齊寶珠頓感不妙,沖上前抱起了波斯貓,只見貓口鼻流出黑血來,已是死了!

這下眾人大驚:這波斯貓分明是喝了茶水被毒死的。大伙齊齊望向宋鐵頭,宋鐵頭望著波斯貓漸漸變硬的尸體,面色格外凝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都別愣著,準(zhǔn)備上場,主人家等著看咱們的好戲呢!”

帷幕拉開,鑼鼓鏗鏘聲中,宋鐵頭悄悄去了茶房。眾人都喝了各自茶壺中的茶水,安然無恙,只有自己的四方高升茶壺中的茶水有毒,說明下毒者是針對自己來的。多虧了楊安無意中把茶壺碰翻,才使自己躲過一劫!而茶水都是茶房里的小秋子沖入壺中的,看來問題只能出在茶房里!

小秋子正忙活著往鐵爐里加柴火,口里還“姐呀妹呀”地哼唱著情歌小調(diào),尚不知道剛才在舞臺上差點兒出了大事!面對班主的嚴(yán)肅質(zhì)詢,小秋子嚇壞了,連說自己沒下毒,下跪起誓。其實宋鐵頭并不懷疑小秋子,這個差點兒凍死街頭的小流浪兒是他親自救活的,向來對他視之如父。

宋鐵頭將小秋子拉起來,細問他今天上午有哪些人進入了茶房。小秋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漲紅了臉,說有三個漂亮丫環(huán),早上來找他搭話……

宋鐵頭心里有數(shù)了,又追問道:“你曉得那三個丫環(huán)叫什么名字嗎?”

小秋子想了想,說:“她們仨臨走時,我聽到兩個小丫環(huán)喊那個大丫環(huán)叫‘勤勤姐,想來那大丫環(huán)是叫勤勤了,而大丫環(huán)聽了一臉不高興,噘嘴說再過幾天就該叫少奶奶了!”

一聽從小秋子嘴里迸出“勤勤”、“少奶奶”這兩個詞,宋鐵頭驀然想起了昨夜女鬼杜珍娘所說的話,心頭明白這三個丫環(huán)下毒是受何人指使的了!

定是昨晚自己去槐風(fēng)堂的事不知怎么被蘇家父子知曉了,惹得他們動了殺心!

波斯貓莫名其妙被人毒死這件事,使戲班眾人都警惕起來,一舉一動都格外小心,唯恐出什么紕漏。下午連唱了兩臺武戲《八岔廟》和《南陽關(guān)》之后,已是傍晚時分,池座里的賓朋過足了戲癮,都紛紛向主人告辭,三三兩兩走得差不多了。按說是時候收場了,可蘇紹武又點了個全武行的戲《金沙灘》,說這是做兒子的特意孝敬給老爹的壽禮,務(wù)必請戲班拿出全部本部領(lǐng)把這出戲唱出彩,謝儀加倍!

《金沙灘》這出戲打斗激烈、人員多、時間長。戲班幾乎全員出動,人人都分有角色。宋鐵頭望著幾乎空無一人的池座,雖不知蘇家父子今天唱的是哪出戲,但絕不是好戲!

待鑼鼓聲停唱完戲,已是二更天,戲班眾人個個累得盔歪甲斜,東搖西晃,收拾好行囊回到后花園時,只見楊安領(lǐng)著幾個家仆挑著熱氣騰騰的食盒過來了。楊安一臉歉意地對宋鐵頭道:“宋班主,你們辛苦了!今天我家二少爺著實有點兒為難你們了!”

“這沒有什么,我們不都挺過來了嗎?”宋鐵頭說得很輕松。

楊安一擺手,小三子他們揭開食盒,擺下兩桌撲鼻香的飯菜。楊安熱情地招呼大家上桌,說這是蘇八老爺為感謝大家,給大伙加的夜餐。眾人雖然就了座,但哪敢輕易舉筷?都把眼睛望向班主。宋鐵頭見楊安舉筷吃喝,心知飯菜無毒,便對大伙輕輕地點了點頭。一陣風(fēng)卷殘云之后,楊安又揮了一下手,小三子便揭開食盒的底層,從中端出一個瓷盤呈了上來,瓷盤里堆著雪花紋銀,足足有五百兩!眾人一見,心里都樂開了花,謝儀格外豐厚,總算是不虛此行啊!

楊安又道:“宋班主,老爺特地叮囑我,讓我們幾個人在此陪各位安歇,明早為各位送行?!?/p>

眾人聽了,都感到又一陣暖心。戲子地位低微,主家打過謝儀之后,一般不再留宿,蘇家父子允許大家休息到天亮再走,還命管家送行,實在難得!

宋鐵頭拱手道:“多謝二位老爺和楊管家,我們就不打擾你們了,還是按行規(guī)走路的好。”他實在擔(dān)心夜長夢多,還是早早離開此地為好!無奈戲班眾人個個叫苦連天,楊安又極力挽留,宋鐵頭心一軟,又掐指一算,此時已是三更天,不過歇息一個更次而已,終于勉強點頭。當(dāng)下眾人各找床鋪,倒頭就睡,宋鐵頭也太困乏了,漸漸閉上眼睛……

蒙眬中,宋鐵頭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耳旁急切呼叫:“宋班主,宋班主!”

宋鐵頭欲睜開眼睛,可感覺這眼皮就像被糨糊粘住了一般,沉沉難醒。突然,宋鐵頭感覺周遭有灼熱麻辣之感,這下他一個激靈,徹底醒過神來,睜眼一看,墻壁上的燈燭已經(jīng)點燃,只聽一個熟悉的女聲在喊叫,竟然又是杜珍娘顯靈!還未來得及發(fā)問,杜珍娘急急道:“宋班主,蘇家父子已知道槐風(fēng)堂殺人之事被你們知曉,他們定下毒計,今夜四更天派巡更隊到后花園放火燒房,把你們連同楊安等盡數(shù)燒死,以此來殺人滅口!若是蘇家有人也被這場大火燒死房中,更能使蘇家父子輕易掩蓋謀殺你們的嫌疑!”

宋鐵頭大悟!

“宋班主,你快把你們的人叫醒,從山莊后門逃命去吧,你們這屋里的男人味太重,我不宜久留,我走了!”杜珍娘說完,消失在黑夜之中。宋鐵頭怔了一怔,穩(wěn)穩(wěn)心神,先使勁揪耳朵叫醒睡在近旁的王步云和劉五,告知此事。王步云和劉五大驚,三人又分頭叫醒戲班眾人,要眾人快快起來逃命。眾人慌張之下,急急卷了些細軟包裹。

劉五見楊安他們猶在酣睡,忙請示宋鐵頭:“班主,楊管家他們怎么辦?他們可是蘇八老爺?shù)娜恕?/p>

宋鐵頭毫不猶豫地說:“快快叫醒他們,不然他們必葬身火海。還有那幾個花匠!”

楊安被叫醒以后,聽宋鐵頭如此這般一說,又想起老少兩個主人平常的行事,半信半疑起來,思忖一會兒,提了個建議:“宋班主,此去小太湖不遠,小太湖中心有個亭子,叫湖心亭,有棧道和吊橋可通,咱們不妨先去湖心亭躲避一下。若是過會兒這地方起火,我自會帶領(lǐng)你們逃出云水山莊,若是這地方?jīng)]動靜,你們也可以回來,天亮后再走不遲,如何?”

信人不疑,疑人不信,宋鐵頭同意了。一行人隨著楊安,不一時已來到了湖心亭。停了不過片刻工夫,便見后花園突然燃起沖天大火,映紅了半個天空,爆裂聲響個不停!

楊安驚得目瞪口呆,隨即怒罵道:“果真是狼心狗肺、卸磨殺驢的東西!我楊安為蘇家父子操心效力二十年了,沒想到他們竟要置我于死地!”

“撲通”一聲,他跪倒在地叩謝宋鐵頭的救命之恩。宋鐵頭急忙將他攙起來,道:“楊管家,休要如此,事不宜遲,咱們快快逃命!”

楊安苦笑著連連搖頭,說:“蘇家父子心腸不僅狠毒,而且心思極為細密,他們此刻必定在山莊的四門都埋伏有家丁,專等我們自投羅網(wǎng)呢!”

“難道我們就在此處坐以待斃?”劉五叫道。

“跟我來!”楊安扯了宋鐵頭的手,走到湖心亭的另一側(cè),指點著映照著火光的湖面道,“你們看,這湖里蓮葉間,每隔一步便有一叢簇葉水草。這是一種洋水草,叫什么鐵皇冠,是在水里綁著粗大的木樁而生長的。我們不要怕濕了鞋子和褲腿兒,盡可踩著鐵皇冠大膽往前走,便可一直走到湖的對岸。過了湖便是山莊的圍墻了,那兒的圍墻下恰有一個排污用的拱門洞,掀開擋洞的鐵柵欄,正好能容一個人鉆過去!”

眾人松了一口氣,正要行動,齊寶珠忽然一聲驚叫:“不好,卓小魚嫌棄房中汗味太重,到花園里那棵桂花樹下歇息去了!大家先走一步,我去尋他!”

“不可不可!”楊安連忙勸阻,“此時后花園已成火海,說不定你那小弟已經(jīng)遭難了!再說就算他僥幸逃出來,也難以逃脫蘇八老爺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咱們不能因小失大,還是,還是聽天由命吧……”

關(guān)鍵時刻,宋鐵頭表現(xiàn)出了非凡的擔(dān)當(dāng),果斷道:“我們慶合班是一塊兒來云水山莊的,也應(yīng)一塊兒走,一個都不能少!”轉(zhuǎn)頭從行囊中抽出兩把閃亮的鋼刀,命令道,“步云,你和寶珠一起去找小魚,我們就在這湖心亭等你們。你們拿著刀,記住,萬一發(fā)生打斗,不可戀戰(zhàn),把小魚帶回來即可?!?/p>

王步云和齊寶珠接過刀,快步而去,悄悄潛回后花園,未至園門便聽見前面?zhèn)鱽硪黄须s的吆喝聲:“快抓住他,休要放走了他,抓住他老爺賞銀百兩!”兩人忙隱在道旁的假山石后,就見閃閃的火光中,有幾條黑影如飛而來,跑在前面的不是別人,正是卓小魚。齊寶珠連忙叫一聲:“小魚,我們在這兒!”

卓小魚聞聽好不驚喜,急忙跑了過來。這時蘇大柱領(lǐng)著十來個手執(zhí)刀叉棍棒的巡更隊員,罵罵咧咧地追了過來。

王步云和齊寶珠從假山背后沖出,用刀背磕昏了幾個巡更隊員。卓小魚也趁機奪下一把魚叉。巡更隊員突遭反擊,驚惶失措,不顧蘇大柱的喝罵,直往后退。王步云三人趁機向小太湖跑去,不料就在這時,蘇紹武聽得打斗之聲,領(lǐng)著幾個心腹家丁抄近路包抄過來。

“哪里逃!”蘇紹武大喝一聲,手執(zhí)九節(jié)鋼鞭,劈頭蓋臉向王步云三人打來,兩路人馬很快將王步云三人圍住了。蘇紹武下了死令:“把他們?nèi)舜蛩懒巳踊鸲眩 北娂叶∴秽唤兄皼_。

王步云一咬牙,絕地反擊,迎著蘇紹武的鋼鞭殺上前,兩人單打獨斗起來。俗話說,好拳師斗不過賴戲子,王步云是小武生,常年練功不斷,基本功扎實,身姿矯健靈活,進退閃躍自如,而蘇紹武雖說是個武舉人,但近年來耽于酒色,淘空了身子,因此兩人刀來鞭往,竟一時難分上下。

蘇大柱和家丁們趁機去捉拿那兩個嬌嬌花旦,然而,齊寶珠和卓小魚本領(lǐng)也很了得,一個使刀,一個舉叉,互相照應(yīng)。蘇大柱他們見難以取勝,沖兩人狠下殺手。齊寶珠和卓小魚不再客氣,先是一刀將蘇大柱抹了脖子,又一叉敲碎了一個家丁的腦殼,眾家丁駭然逃散。蘇紹武邊斗邊喝止家丁,王步云則趁機欺身揮刀,逼得蘇紹武連連后退,這時齊寶珠和卓小魚二人又趕來助戰(zhàn)。雙拳難敵六手,蘇紹武手忙腳亂,虛晃一招,逃之夭夭。

“狗賊子,哪里逃!”齊寶珠拔腿就追,卓小魚也緊步跟隨。

王步云連忙高聲提醒:“窮寇勿追!”然而晚了,蘇紹武突然回轉(zhuǎn)身,向齊寶珠甩過一只飛鏢,齊寶珠已是躲閃不及,卻見卓小魚飛步上前擋在了前面,隨即一頭栽倒在地。

“小魚!”齊寶珠急忙將卓小魚攬在懷中,卻見卓小魚手捂胸口,鮮血汩汩而出。卓小魚忍痛道:“寶珠哥,你們快逃,別管我了。”齊寶珠毫不猶豫地將卓小魚背起,由王步云斷后,直奔湖心亭而來。

宋鐵頭他們正等得萬分焦急,見三人來到,方才松了一口氣。見卓小魚受了重傷,略通醫(yī)道的劉五要看一下傷口,可卓小魚一手緊緊護著胸口,拼力攔阻。宋鐵頭當(dāng)機立斷道:“劉五,逃離此地要緊!”忙命人將吊橋砍斷,隨在楊安的引領(lǐng)下,下了湖踩著鐵皇冠,一步一搖地向湖對岸走去。此時,蘇紹武領(lǐng)著家丁追來,但面對被砍落的吊橋,無可奈何,眼睜睜地看著眾人像凌波仙子一樣遠去……

只說在楊安的引領(lǐng)下,戲班眾人終于逃出了云水山莊。

“班主,咱們準(zhǔn)備去往哪里?”劉五問。

“去古黃縣衙擊鼓告狀,為杜珍娘鳴冤叫屈!”宋鐵頭毫不猶豫。

戲班眾人紛紛贊成,當(dāng)下一路奔跑,天亮?xí)r分,終于趕到了古黃縣城。一進城門,找了家客棧安頓下來之后,宋鐵頭即命王步云火速找個郎中來,為卓小魚療傷。

“不用了!”躺在炕上的卓小魚已然醒來,對攬住他的齊寶珠道,“寶珠哥,我有話要對你說!”

齊寶珠心中一咯噔,兩臂不由自主一松,卓小魚已順勢倒在了他懷中。

“寶珠哥!”卓小魚柔聲叫道,“我本打算跟你一輩子的,可現(xiàn)在不成了……”

“小魚,堅持住,郎中馬上就會來的!”齊寶珠焦灼萬分,將卓小魚攬得更緊,“咱們是一輩子的兄弟!”

“你真傻呀!”卓小魚輕嘆一聲,蒼白的臉上泛出一抹紅暈,“咱們這輩子做兄弟,下輩子做夫妻,好嗎?”

齊寶珠呆住了!

只有宋鐵頭心頭清亮——他早就看出來,卓小魚其實是女扮男裝!當(dāng)初蘇紹武調(diào)戲卓小魚時,他就已看出她是女兒身,只是戲班規(guī)矩,他看破沒說破。宋鐵頭強忍悲酸,拉住卓小魚的手,輕輕地放在齊寶珠的手上,眼中含淚道:“小魚,你們這輩子也能成夫妻的,我現(xiàn)在就為你倆當(dāng)月老……”

齊寶珠淚如雨下,炕上的卓小魚已含笑而逝,滿屋子的人慟然悲泣……

第二日一大早,古黃縣衙門前的登聞鼓被人擂得山響,安知縣及縣衙一干衙役立即升堂理事。一見告狀人是慶合班班主宋鐵頭,安知縣并未顯得十分吃驚,一改往日的昏聵,趕緊接過狀紙和那只繡花鞋,又見宋鐵頭呈上一方黃綾折匣,不敢怠慢,即開出加封火票,由驛卒快馬加鞭,將宋鐵頭的密折連同安知縣的公文一塊送往京城。安知縣的舉動,令宋鐵頭驚詫不已。

兩人剛返回大堂,蘇八老爺狀告慶合班宋鐵頭他們勾結(jié)內(nèi)賊楊安“縱火殺人”的狀子也到了,安知縣對宋鐵頭道:“宋班主,要委屈你們吃幾天牢飯了!”

宋鐵頭已明白安知縣此舉是為了暫且穩(wěn)住蘇家父子,以防其狗急跳墻,便欣然答應(yīng)。

半個月后,從蘇北徐州府開來的第十混成協(xié)的兩營新軍一路率先出發(fā),由安知縣派的向?qū)б?,直撲北芒山匪巢,一陣猛烈的炮轟。土匪無人通風(fēng)報信,睡夢中死傷大半,連彭三大王也被活捉了!

另一路則在天剛亮?xí)r兵圍云水山莊,蘇家父子猝不及防,連同其家眷悉被捉拿??h衙役們將他們?nèi)和☉蚺_,安知縣就地審訊。

“我們父子有何罪?”蘇八老爺懷里緊抱著花翎戴和黃馬褂,不服氣地大叫。父子倆氣焰囂張,宋鐵頭坐在案臺旁聽審,楊安也立在案臺前側(cè)!

“你們父子倆多年來殘害百姓,欺壓地方官吏,罪惡罄竹難書!本縣奉皇太后諭旨,先審第一案——杜珍娘狀告你父子逼奸害命,今有杜珍娘的狀子和物證繡花鞋在此?!卑仓h開門見山。

奉皇太后諭旨?蘇八老爺頓時明白過來了——定然是將宋鐵頭的奏折送到了京城太后的案頭上,專門奏了自己一本!

“呵呵,那杜珍娘乃失蹤之人,豈能告狀?實在是荒唐的無稽之談!請問安大人,杜珍娘何在?我倒是想見見她呢!”蘇紹武冷笑連連。那夜火燒花匠房之后,蘇紹武一不做二不休,又命家丁將槐風(fēng)堂一把火又燒了個精光,想必那杜珍娘的尸骨全灰飛煙滅了!

安知縣一拍驚堂木,道:“來人!把杜珍娘之尸抬出來!”

眾目睽睽之下,兩個衙役轉(zhuǎn)身去了看樓,不一時從看樓里抬出一具女尸來,只見女尸光著左腳,尸身居然未腐壞,脖頸上的掐痕歷歷在目,正是被害的杜珍娘!

蘇家父子乍然見到杜珍娘之尸,驚得目瞪口呆,雙腿抖個不停,同時又迷瞪不已——這看樓一向扃鎖緊閉,杜珍娘的尸體如何進去的?蘇八老爺疑疑惑惑地向家眷群里望去:這看樓的鑰匙近來一直掛在六夫人的身上,莫非是六夫人移的尸?

官府的仵作走上前,先將案臺上的那只繡花鞋往尸身上一穿,恰好左右兩只繡花鞋是一對兒,然后一番勘驗,稟報道:“安大人,此女雖已成尸臘,但傷痕清晰可見。先是被踹中胸口,造成腹內(nèi)腔破裂,又被人掐住脖頸而窒息身亡,與狀中所述一致!”

蘇紹武強自鎮(zhèn)定,猶自強辯:“就算此尸是從我山莊里搜出來的,可她并非杜珍娘,杜珍娘當(dāng)初已經(jīng)從云水山莊中平安走出,她的公公和丁字坡賣燒餅的劉婆婆都是證人……”

安知縣手往蘇家的家眷群中一指,說:“李勤勤今何在?你站出來,杜珍娘已托夢于本縣,說她失蹤的事你知曉,望你不要再為虎作倀,實話實說,本縣猶可放你一條生路!”

李勤勤已被杜珍娘之尸駭?shù)没瓴桓襟w,現(xiàn)又被安知縣親自點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至案臺,磕頭如搗蒜道:“稟告知縣大人,那天是我裝扮成杜珍娘,騙過了她的公爹和劉婆婆,可是,這全是蘇紹武指使我干的!”

蘇紹武截斷李勤勤的話頭:“李勤勤,你休得胡說八道,本少爺待你不薄……”

李勤勤向他投來怨毒的眼神,尖聲叫道:“你待我不薄?你奸騙了我的身子,還自食其言不承認(rèn)!事到如今,我還有什么可維護你的?我可不想陪你死。安大人,蘇紹武不僅指使我裝扮成杜珍娘,還指使我和兩個小丫環(huán)向慶合班宋班主的茶壺里下毒藥,萬幸只毒死了一只波斯貓,不然,我的罪孽可就大了……”

聽到此處,宋鐵頭詰問蘇紹武道:“宋某在你們云水山莊時,格外謹(jǐn)慎小心,自認(rèn)為不曾得罪你,你為何要對我下毒手呢?”

蘇紹武只垂頭不語。李勤勤嘴一撇道:“這個我來說。那天鬧鬼后,蘇紹武招來劉半仙作法禁錮那女鬼,還是放心不下,唯恐有人闖進了槐風(fēng)堂,便在槐風(fēng)堂的窗戶上纏了一道黑絲線。第二天探班時,他見宋班主褲腿上粘了一道黑絲線,便曉得宋班主夜里一定進了槐風(fēng)堂,便起了殺人滅口之心!”

宋鐵頭恍然大悟。

蘇紹武一時張口結(jié)舌,冷汗直流。作證的楊安氣憤難平,質(zhì)問蘇八老爺?shù)溃骸袄蠣敚覟槟銈兏缸有Яα硕?,你們?yōu)楹我赌ⅢH?”

蘇八老爺翻了翻白眼,道:“這倒不是小老兒的主意。犬子說,你把慶合班安排進槐風(fēng)堂,又將宋班主那把投了毒的茶壺打碎,怕是故意而為之,吃里爬外……他說,把你連同慶合班一塊燒死,又可解脫我們父子的縱火嫌疑……”

楊安氣得渾身發(fā)抖,怒道:“果然你們父子是蛇蝎心腸!這二十年你們作的惡、害的人命全在我肚子里記著呢,別的不說,只朱老成父子倆就是被你們勾結(jié)彭三大王活活害死在山寨中的!”

安知縣一拍驚堂木,道:“蘇紹武,人證物證俱在,你尚有何言?”

蘇紹武這才似撒了氣的皮囊,一下子癱倒在地。

“安知縣,小老兒承認(rèn)這杜珍娘確實是逆子扼死的,我有包庇之罪!”蘇八老爺忙與兒子切割,急于自保,“可我也是堂堂的六品大員,有御賜的花翎戴和黃馬褂在身,即使有罪也要由京城刑部大堂審訊,你一個小小的七品知縣豈可僭越審我?快把我放了!”

安知縣對蘇八老爺?shù)男氖露慈粲^火,一聲冷笑,說:“你的黃馬褂和花翎戴絕不是你狐假虎威的免死金牌,既然是朝廷賜給你的,自然朝廷也可以收回!剛才,彭三大王親口交代,你是他的背后主謀,你已犯了勾匪害民的滔天大罪,黃馬褂和花翎戴都罩不住你了!”

話音一落,從安知縣身后走過來一個頭戴朝珠頂戴、身穿葛布箭衣、系著白玉鉤黑帶的老者,一看便是宮中的欽差太監(jiān)。那老太監(jiān)拂塵一甩,念起圣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查得蘇八專事害民,勾結(jié)盜賊,意欲謀反,今褫奪其花翎戴及黃馬褂。交由地方嚴(yán)懲不貸,以正典憲,欽此!”

蘇八老爺傻了,眼睜睜地看著老太監(jiān)親自揭去了他的花翎戴,剝掉了他的黃馬褂。老太監(jiān)又陰陽怪氣地對蘇八老爺?shù)溃骸氨竟x開京城時,你那寶貝兒子蘇紹文因為貪贓枉法被革職查辦了,如今在鐵獅子胡同大牢里關(guān)著呢。你指望不上他救你了!”

蘇八老爺頓時如抽去了脊椎骨似的,再也支撐不住,與蘇紹武共癱作一處……

不多日,官府讞案定罪,蘇家父子均被判處死刑,抄家問罪,家中的妻妾丫環(huán)也盡被官府拍賣。當(dāng)?shù)夭簧俸兰澑粦舯M知蘇八老爺?shù)牧蛉嗣拦谝环?,爭著要買六夫人,可那六夫人壓根兒就不在拍賣之列。一打聽才知道,六夫人早已被安知縣迎入縣衙了!

與此同時,安知縣在縣城最繁華的海天酒樓擺下一桌精美的宴席,專請宋鐵頭以及班內(nèi)的劉五、王步云和齊寶珠三人,而對面作陪的,居然是劉半仙!

不一時,果蔬菜肴、水陸八珍陸續(xù)上來,可端坐主位的安知縣遲遲不動筷,只說:“咱們古黃的規(guī)矩,七人方成宴席,尚少一人才能開桌呢!”

話音一落地,就見水晶門簾一閃,一個女子走了進來,只見這女子風(fēng)鬟霧鬢,一方紗巾半遮著臉面——乃是蘇八老爺?shù)牧蛉耍?/p>

六夫人挑去面紗,先向宋鐵頭道了個萬福,坐在了王步云的下首,令宋鐵頭好不驚異。安知縣一笑,率先舉筷。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安知縣撫須笑道:“宋班主,今天這場宴席首先是謝罪,我們都要請你恕罪呢!”

“安大人,此話怎講?宋某實不敢當(dāng)!”宋鐵頭一臉茫然。

安知縣卻已領(lǐng)著眾人都離了座,一起向宋鐵頭拱手作揖,而劉五三人連同六夫人則都面向宋鐵頭跪倒在地,慌得宋鐵頭急忙將眾人一一扶起。

安知縣借酒蓋臉道:“宋班主,事到如今,我們?nèi)珜δ銓嵳f了吧!為了讓你拿出那本能上達太后的奏折,我們?nèi)_了你……今天在座的幾人,除了宋班主之外,在云水山莊聯(lián)手做了個局,唱了幾折鬼戲,只把你蒙在了鼓中,可也是有說不出的苦衷!”

“你們來自天南海北,官場江湖兩不相干,如何聯(lián)起手來的?”宋鐵頭搖頭不信。

“說來話長?。 卑仓h一聲長嘆……

原來,蘇家父子作惡沙河兩岸,安知縣之前的兩任古黃知縣也都想將蘇家父子明正典刑,無奈蘇家父子只手遮天,兩任知縣均未任職期滿,一個被撤職,一個則被彭三大王派殺手當(dāng)堂刺殺!安知縣上任之后,鑒于前車之轍,只得韜光養(yǎng)晦,對蘇家父子明面上曲意奉承,暗中卻無時不在搜集他們的罪證,尋找懲兇除惡的良機。

再說慶合班在梨園中的“對頭”春余班,班里的靚角兒不少,尤其是班主的女兒于小紅美貌至極,臺步風(fēng)流,因為右手天生六指,又喜穿一身紅衣,人送藝名“六指紅”。為演好沙河調(diào)中最受人歡迎的神魔戲,六指紅還特意到上海灘的馬戲團學(xué)過西洋魔術(shù),可謂見過大世面。

然而六指紅的美貌引起了蘇家父子的垂涎,蘇紹武跑到徐州知府誣告春余班為義和團的反賊。徐州知府正愁沒有“政績”呢,當(dāng)下不分青紅皂白,把于春余父女連同戲班的幾個主角兒全數(shù)抓捕,就地正法!可就在六指紅要被“正法”的前夜,蘇紹武買通獄卒,將一個女乞丐偷梁換柱,把六指紅救了下來,不料卻被父親看中,娶了回去做六夫人!

六指紅含悲忍恥,曲意奉承蘇八老爺,伺機報仇。蘇八老爺被灌了迷魂湯后,對她大加寵愛,終于在一次酒后自鳴得意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來了個竹筒倒豆兒——全抖了出來。自此六指紅便打定了主意:血債要用血來償!

自杜珍娘被蘇八老爺騙入槐風(fēng)堂第一天起,六指紅便知道老東西欲行不軌。有幾次蘇八老爺正欲對杜珍娘下手,都被六指紅故意撞破,巧救下來。萬不料杜珍娘到底還是遭了蘇紹武的毒手!蘇家父子掩藏杜珍娘之尸時,恰被六指紅隱在槐風(fēng)堂窗外瞧了個清清楚楚,她便悄悄藏起了杜珍娘遺失在地上的那只繡花鞋。爾后,她常常在半夜時去槐風(fēng)堂,用戲腔裝鬼哭,嚇得蘇家父子請來劉半仙作法。說來也巧,這劉半仙乃是六指紅父親于春余多年的結(jié)拜兄弟,進了云水山莊與六指紅相認(rèn)了。六指紅將杜珍娘慘死的真相告知了劉半仙,劉半仙便以“禁錮幽魂”為名,變相將杜珍娘的尸體保護了下來——蘇家父子多年來作惡多端,害命無數(shù),但大多毀尸滅跡,無證可求,將杜珍娘之尸封閉于槐風(fēng)堂,無疑是個證據(jù)!

六指紅巧借與安知縣的家眷來往之機,將自家的冤情及杜珍娘的慘死都告知給安知縣。安知縣對此大為同情,但也深知時機未至,叮囑她“勉從虎穴暫棲身”,等待良機。

一年前,慶合班從西安歸來,尤其是宋鐵頭手中那方類似尚方寶劍、能夠上達太后的奏折,讓安知縣和劉半仙、六指紅他們看到了一線希望,更巧的是王步云和齊寶珠與六指紅淵源頗深。

王步云早年間曾在春余班唱過武生戲,與六指紅情投意合,堪稱青梅竹馬,只是不為于春余所喜,棒打鴛鴦兩離分,被趕出了春余班才投奔慶合班的,但兩人一直在暗中牽牽連連,有書信來往。至于齊寶珠,則與六指紅是當(dāng)年在“四季蔥”門下同學(xué)旦角戲的師姐弟!而劉五呢,他與劉半仙是嫡親的兄弟!就這樣,在劉半仙的穿針引線之下,幾個人暗中聯(lián)起手來,又聯(lián)絡(luò)班中的幾個主角兒,立志要扳倒蘇家父子!當(dāng)然這一切都瞞著宋鐵頭——畢竟要“請出”被宋鐵頭視為護身符的那份空白奏折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在六指紅的一再攛掇下,蘇八老爺把慶合班請到了云水山莊唱大戲,當(dāng)下眾人暗中決定就在這云水山莊唱一出“鬼戲”!

來到云水山莊后,楊安一時酒后膽大,居然將戲班眾人安排進槐風(fēng)堂歇息,令劉五和王步云大喜,兩人便找了個借口溜了出去,悄悄找到六指紅。早有準(zhǔn)備的六指紅即先行一步潛入槐風(fēng)堂。在劉五和王步云的配合下,六指紅在天花隔板上巧布機關(guān),上演了一出西洋魔術(shù)——大變活人,嚇壞了眾人。

第二天的壽宴上,六指紅專點鬼戲,讓跟著卓小魚學(xué)會了變化腔調(diào)的齊寶珠先唱第一折——“女鬼附體”,漸引宋鐵頭入港;接下來再由劉五和卓小魚聯(lián)手心領(lǐng)神會的安知縣,三人共唱第二折——“女鬼鳴冤”,一來使宋鐵頭對女鬼有冤一事深信不疑,二來也使蘇家父子的惡行昭彰于聽眾面前。至于那只聞其聲、不見其形的女鬼在舞臺正中鳴冤,則是隱在帷帳中的卓小魚使出了唱柳琴戲的看家本領(lǐng)——隔空傳音。只是那個被蘇紹武強逼上臺捉鬼的凈虛老道,竟然被卓小魚活活嚇?biāo)?,這是屬于戲外戲了!

接下來第三折戲——“半夜審鬼”,劉五和王步云不動聲色隨著宋鐵頭進入了槐風(fēng)堂,悄悄燃起六指紅配制的“迷魂香”,使宋鐵頭一陣神志恍惚,扮作杜珍娘的六指紅則趁機登堂入室,申訴冤情。果然,宋鐵頭的鐵石心腸終于被打動,決定動用空白奏折為杜珍娘申冤!

后來得知蘇家父子要將戲班眾人葬身火海,六指紅又急急扮作杜珍娘的鬼魂前來報警,并趁亂將杜珍娘的尸身移藏于看樓頂層上的神龕里……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宋鐵頭聽罷連連咋舌,卻又轉(zhuǎn)頭問安知縣,“知縣大人,宋某尚有一事不解,就是那杜珍娘之尸為何尸身不腐?”

安知縣連連搖頭道:“其實本縣起初也對此大為不解,后來仵作告訴本縣,那槐風(fēng)堂三面臨水,上有樹冠如蓋,本就陰涼至極,所以盛夏天氣也寒氣透骨,又且屋頂?shù)纳w板是用防腐極強的長白紅松所鋪成,隔板之間封閉極嚴(yán)而且很潮濕,因此杜珍娘之尸沒有腐壞,成了罕見的臘尸。雖陰差陽錯,卻也是蘇家父子罪惡滔天,終至水落石出!”

劉五一臉愧怍走上前道:“班主,如今咱們慶合班沒了空白奏折這道護身符,您不后悔嗎?”

宋鐵頭哈哈大笑道:“如果后悔,我就不會把奏折拿出來了!一道奏折除去了一方大害,值!我看這大清朝怕沒有幾年就要玩完了,到那時一張空白奏折又有何用?但咱們的沙河調(diào)總是要一代人又一代人唱下去的,胸懷仁義,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才是最好的護身符!”

“說得好!”安知縣拍桌而起,“宋班主此言,著實高見,遠超廟堂袞袞諸公!仁者無敵,你們慶合班將來不僅冠絕沙河兩岸,只怕也會把沙河調(diào)唱響天下呢!”言畢,躬身到底,對宋鐵頭拜了又拜,告辭而去。

安知縣走后,宋鐵頭也放松了許多,自飲了一杯酒,道:“其實你們演的這幾折鬼戲,破綻之處也不少呢!再者,從一開始你們就把本班主猜錯了——本班主固然敬畏鬼神,敬畏老郎神,但不過是為了打鬼才借助鐘馗的??!”

眾人聽了大眼瞪小眼,莫名其妙,還要細細問個究竟,宋鐵頭卻輕呵一句:“你們自個兒想去!快收拾行李,咱們還要沿沙河唱咱們的沙河調(diào)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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