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應(yīng)該說,在收藏明版書的普通讀書人中,我算是相當幸運的一位。個人收藏的第一部明版書,恰恰就是黃裳先生提到過的、十分罕見的“芙蓉泉本”《韓詩外傳》。這部書入藏的經(jīng)歷還頗有些戲劇性,可稱“奇遇”。
原來,這部《韓詩外傳》只是一部書友作價抵換的“殘書”,最初誰都沒有意識到它的珍罕。由于該書前后有幾頁“抄配”(即以筆錄方式將原有缺失的書頁配齊),且抄配的皆是“汲古閣本”的內(nèi)容,如“韓嬰本傳”“藝文志概說”與“毛晉跋”等,當時即以明代“汲古閣本”殘本作價抵換。由于“汲古閣本”《韓詩外傳》原裝都是兩冊裝,這套書卻有五冊,顯然還經(jīng)過改裝、重裝。這種既有抄配又非原裝的明版書,內(nèi)容也為極普通的“經(jīng)部”常見書,并不算特別珍罕,但此書以白棉紙而非常見的黃竹紙印制,還是引起了書友與我的共同關(guān)注,所以在抵換作價時,幾乎還是以“汲古閣本”原刊本的全品作價,并沒有因為“抄配”和重裝而太過貶值。
由于五冊裝的白棉紙明版《韓詩外傳》查無可據(jù),是否是當年汲古閣的特刊本、初印本或別的版本,一度成為我相當關(guān)注的問題。經(jīng)多次仔細查閱該書,但始終未得線索。一次又在燈下翻閱該書,發(fā)現(xiàn)原藏者“抄配”的“毛晉跋”后還有一頁空白未用的棉紙,且這一頁棉紙厚度比正文書頁稍厚。挪近臺燈細看,發(fā)現(xiàn)棉紙里還夾著一張雙面皆有字跡的書頁,而且字跡似乎比“抄配”的水準要高。我連忙拿來剔紙刀,小心翼翼地剔開外層空白棉紙,里邊的那一張書頁字跡燦然顯露。
這是一頁原書原裝的跋文,跋文劈頭一句:“斯道于天地間,實元氣之敷布無所不在;而分量之大小則自夫人之所至何如耳?!边@一句大通透的古人至言,幾乎一語道破玄機。原來,原藏者之所以抄配“汲古閣本”的前序后跋,是煞費苦心的掩飾;該書的版本并不是那套明末知名度較高的毛氏“汲古閣本”,而是另一種知名度相對并不高的刻本。原藏者顯然認為這一刻本的價值不如“汲古閣本”,才作了“抄配”、重裝與封存原跋的種種掩飾。
原刻本跋文的最后一行“嘉靖己亥秋八月望月泉薛來書于芙蓉泉之秋月亭”,讓我忽然憶起了黃裳先生的《來燕榭書跋》。他在書中第三十七章提到過這樣的題記,并且將這種《韓詩外傳》的版本稱之為“芙蓉泉本”。他認為,《韓詩外傳》于明代嘉靖年間凡三刻,而以芙蓉泉書屋刊本為最善而罕傳。特別奇怪的是,這部“最善”的版本,之所以“罕傳”,卻只是因為一些人為的因素。黃裳得到這個刻本時,只是嘆惜,“惜已染紙,且撤去刊書諸序,以充宋版?!痹瓉?,是有人用這個明版書作偽,充作宋版書來待價而詁。當年黃先生得遇這一部罕見的明版書,也是被書商充作宋版書的;雖經(jīng)黃先生識破,但因為作偽,整部書已經(jīng)受到了損傷。
與黃先生經(jīng)歷相仿,如今我看到這行有“芙蓉泉”三字的跋文,竟也是在剔開原藏者重裝掩藏的棉紙之后。尤為可笑的是,在這棉紙之上,還加裝了一整頁抄錄工整的“汲古閣毛晉跋”,以此來充作“汲古閣本”。原藏者的無知無畏,竟然可以將明代嘉靖年間的罕見古籍,施以移花接木的手段,仿冒成眾所周知的、知名度高一些,但年代卻晚了一些的“汲古閣本”。與黃先生拿到的“仿宋版”相比,這部“仿汲古閣本”的“芙蓉泉本”《韓詩外傳》,恐怕還更富戲劇性。當然,也正因如此,我與明版書的因緣也悄然開啟,且一開啟,即是“奇遇”。
于我而言,這誤打誤撞的奇遇,自然是幸運的;古籍的命運,也正因這些有意無意的人為因素而充滿戲劇性。明版書在如今這個時代,于讀書人、藏書家、研究者們而言,都充滿著無窮魅力;與此同時,或也正如當年人們瘋狂搜求宋版書時一般,也充滿了種種人為的變數(shù)。必須承認,在這些變數(shù)之中,誤打誤撞的幸運只是概率極低事件,堅持“人棄我取”的藏書策略才是長期的必然途徑。這也是黃裳等老一輩藏書家們堅守多年的藏書策略,我始終堅信對于普通藏書者而言,這條策略是可以受益終生的。
后來,又陸續(xù)收得了兩種明版“殘本”,一為田家英舊藏的《歌林拾翠》卷三;一為錦囊小史叢刻中的零本《曲藻》。前者為只有三十幾頁,且缺了一截“尾巴”的殘本,但此書國內(nèi)目前還只有國家圖書館和浙江圖書館有收藏,且也非全本。我購藏的這本雖然缺得更多,但畢竟經(jīng)過名人遞藏,也可“大言不慚”地說,算是國內(nèi)第三藏本罷。后者《曲藻》雖屬叢刻零本,但這個版本是極少見的,曾是曲學(xué)大師吳梅極為贊賞、并以之為底本??边^他的曲學(xué)講義的。該書本身也是“國家善本”目錄中在冊之物,所以對這一冊零本,我還是頗為珍視的。
又如五年前曾淘得的明末刊本《新鐫南北時尚萬曲合選》,也屬“殘本”性質(zhì)。該書最初只是書商地攤上的“堆貨”,是一本50元或100元均價的碼堆賣的最普通貨色。當時我略微翻閱,發(fā)現(xiàn)書中有自己未曾得見過的明代傳奇劇目及選曲,即刻收入囊中。因為書前目錄頁上有兩幅尺寸極小的版畫,書商因之要了100元的“高價”,且在成交時又“勒索”了我50元,實際成交價150元。該書因保存不善,加之書商也待它不善,購得時已幾乎裂成兩半,且還有煙頭炙穿的頁面。為此,購得該書后我請良工將之修復(fù),修書費用竟數(shù)倍于購書價格,一時曾在友人圈中引為“笑談”。
不久之后,我將此書與前述《歌林拾翠》一道,曾赴上海請黃裳先生過目初鑒;又經(jīng)國圖版本專家、中山大學(xué)相關(guān)學(xué)者鑒定,確定為國內(nèi)無藏的孤本明版曲選類古籍。關(guān)于該書的初步研究,我曾草撰一文《孤本萬曲合選初考》,國圖館刊《文津?qū)W志》、四川大學(xué)《中國俗文化研究》均予發(fā)表。今年年初,國家圖書館出版社《明清孤本戲曲選本叢刊》第一輯正式出版,敝藏《萬曲合選》隨之入選,全文予以影印,從此化身千萬,可供眾多學(xué)者與讀者品鑒、研究與傳承。值得一提的是,入選《明清孤本戲曲選本叢刊》第一輯的孤本23種,全部出自公藏,均為包括國圖在內(nèi)的各省市圖書館珍藏之物,唯有敝藏《萬曲合選》乃私人藏本,殊為難得。該書部分內(nèi)容還將輯入中山大學(xué)《全明戲劇》大型叢書,對專事明代戲曲研究的學(xué)者也應(yīng)頗有助益。
前述種種,皆是在述說我的奇遇,展示一己之幸運。一切看似輕快,實則不然。要搜淘到這類頗有潛在價值的“殘本”,沒有特別熟悉的專業(yè)知識是不行的。因為即使有這樣的機遇,卻因沒有十足的把握與底氣,東西過眼過手終不能最終擁有,那將是非常遺憾的。事實上,這種“殘本”的淘書現(xiàn)場,能駐足細看的多半都是行家,否則爛糟糟、破朽朽的一堆殘次品,誰會有工夫在那兒瞎擺弄?我就曾經(jīng)遇到過晚來一步的行家,和和氣氣地伸手過來,說是要看一看我挑好的書。我只能說等付款后咱們再交流(否則極可能被搶單)。果不其然,我付款后這位仁兄迅即提出五倍或十倍的價格返購,這種魄力當然只能是源自其專業(yè)眼光了。
拍賣場上通過價格競爭與審時度勢,偶爾也會拿到一些令人喜出望外的明版書。比方說常見的“經(jīng)部”注疏系列,由于常見且流行廣泛,算不得珍罕稀見,但也正因為如此,給喜愛明版書的普通藏家留下了可以承擔的價格想象空間。
據(jù)學(xué)者黃永年先生講,曾經(jīng)風行一時的明末“永懷堂本”十三經(jīng)古注系列典籍,是明末金蟠、葛鼐等刊刻的,書板到清末民國時仍存留著,修補后歸浙江書局印售。這部分明版書現(xiàn)在市場流通量不算少,但原刻、初刻、精印本也并不算多。因為顧忌到其中存世品大部分是清代甚至民國時期補刻重刊之故,這部分明版書在拍賣場上要么底價勉強成交,要么流拍居多。這個時候多多留心,還是常常能有一些意外收獲的。曾經(jīng)以底價或稍高一點的拍價購得過一部“永懷堂本”《趙注孟子》與《鄭注周禮》。其中,一部棉紙本已確定為明末原刻初印本;另一部雖是清中期翻刻,但明刻風味猶存。這兩部書擱在書房里,頓時有所謂“國學(xué)經(jīng)典”的書香盎然,還是頗有點令寒室增輝的意味了。
我的所謂“明版書奇遇記”,只是粗淺的個人經(jīng)驗之談,其中難免有不可復(fù)制、也絕難重演的戲劇性因素。無可否認,這樣的“奇遇記”并不能照搬,更不能盲從——“奇遇”本無教條可循。說一千、道一萬,明版書的難得確實是顯而易見,如今的“奇遇”也越發(fā)少見;這也正說明,意識到這一點的讀者藏家數(shù)量正在悄然增長。且看如今書市,一些稀見珍罕、刻印精良的清版書、民國刻本動輒數(shù)萬數(shù)十萬元的商業(yè)價值初顯,甚至于一些距今不到百年的所謂“新文學(xué)史料”之類的鉛字排印本也能創(chuàng)下數(shù)萬元的天價;那么,靜下心來,認真學(xué)習版本相關(guān)知識,淘撿一些明版中并不特別引人注目的普通品類,也不放過一些確有價值的殘本、零本,不更是普通藏家力所能及、回報更佳之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