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陳可用兩年時間完成了一個名為“和爸爸聊天才是正經事”的項目,通過以父親為模特寫生、對話,對往日事件的考察,以及對舊物的收集進行創(chuàng)作,并寫下聊天札記。這不僅僅是她與父親的一次長談,更是一次由此及彼的感知。
我和爸爸已經很多年沒有好好聊過天了,或者說,一次也沒有。
童年時和父母之間愛的傳遞與其說是語言,不如說是一種模模糊糊的默契。爸爸不是那種特別愛說話的個性,雖然他是國畫出身,但也從沒強迫我學習彩墨,而是順著我的興趣,支持我學習繪畫。印象最深刻的,小時候,他會陪著我一起做手工,蛋殼、風箏之類的。成年后,我是一個工作狂,整天陷在工作室里,爸爸本就沉默寡言,會手機上網之后總是盯著手機屏,我們就這樣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用日常生活代替了溝通,似乎知道對方關心自己就夠了。但這顯然不夠。老人的孤獨感,中年的危機感,其實是需要述說的,但好像面對最親的人卻最難開口。
為了打破沉默,我計劃了一個項目,名字就叫做“和爸爸聊天才是正經事”,請爸爸當模特,我一邊繪制他的肖像一邊和他聊天,再以聊天的內容和感受創(chuàng)作作品,主題是關于時間、生命、家庭等,這也是這個階段思考最多的內容。家里人都覺得工作是第一位的,我就借著讓爸爸給我做模特這樣一個冠冕堂皇而又理所應當的理由,開始了這個項目。人到了一定年齡,其實挺渴望交流的。和爸爸聊天,就好像是他的生命又重新走了一遍。我知道爸爸身上有很多故事,他也曾嘗試把這些經歷用小說的方式寫出來,他是個有表達欲的人。
每一次寫生結束后,我記錄下當天聊的話題、彼此的狀態(tài)。在那兒我講述了自己的家庭故事,或者說它并不限于我的家庭,是很多人的故事。
2017年1月2日,是北京霧霾最嚴重的日子,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坐下來,畫爸爸。在進行準備工作的時候,他一直在看手機,招呼時才緩緩抬起頭,一束光從頭頂上方投下來,把鼻子和額頭照亮了,眼睛落在了陰影里。這張臉熟悉得有些麻木,太多感情的濾片,像一道屏風,阻隔在我和這張“真實”的臉之間。小時候爸爸的臉是一家之主威嚴的臉,現(xiàn)在我成了家庭的樞紐,要扮演不同角色,只有在工作室獨自—人時,才回到“本來的我”。爸爸臉上常浮現(xiàn)出擔憂的表情,這讓我莫名緊張,語速也加快了,絮叨著雞毛蒜皮的小事。送走爸爸時,我不由為自己的態(tài)度而羞愧。
學生時代讀到朱自清的《背影》時,還不能體會到其中的分量,等到身邊父母已白發(fā)蒼蒼時再讀,會有一種淚目的感覺。作品《背影》中的搖椅,被廢棄在工作室對面許久,這次終于把它撿回工作室,細心擦拭,重新改裝,好像在重新整理我與親人、和周遭事物的關系。在聊天的過程中,每每想到父母對我的支持和付出,羞愧自己做得太少。
在《憩》之中,投射了我對童年家的回憶,那些回憶都是溫暖讓人放松的,好像可以躺在上面好好睡一覺。發(fā)出微弱黃光的燈泡、滴著水的衣服、潮濕屋角長出的蘑菇、收集在小盒子里的寶貝、夏日公園里綻放的荷花,這些回憶的碎片融合在斷斷續(xù)續(xù)的故事里,細節(jié)有時比梗概更重要。從一地雞毛的生活中,我尋找創(chuàng)作的靈光一現(xiàn),想消融生活與藝術的邊界,也常常為它們的對立而煩惱。
我畫《大金》與《青春》,都源自爸爸對他年輕時代的回憶。大金林場是爸爸第一份工作所在地,當時他剛初中畢業(yè),在這兒度過了自己的青春期。聊天時,他多次提及林場的生活,繪聲繪色描述了那里的景色、同工友們的友誼、林場里離奇的故事。在他看來,過去的生活是慢悠悠的,工作穩(wěn)定,人們單純,沒有太多的物欲,也沒有太多壓力和焦慮,回頭看覺得像黃金時代似的。時間過濾了傷痛,留在記憶里的青春總是熠熠生輝,令人懷戀的。基于他的回憶和我的想象,我將“真實”與虛構混合。
隨著聊天的進行,我積攢了一批爸爸的肖像,有讀書的,畫畫的,看手機的,發(fā)呆的,打盹的,我又翻出了他年輕時的照片,清秀的書生氣面龐,雖是格式化的明朗微笑,底子卻是有些失落與彷徨的。我挑選了幾幅畫成油畫,與年老的爸爸肖像并置在一起,時間在同一張面孔上的流逝一目了然,作為血肉之軀,我們每個人都面臨生命的四季,春生,夏長,秋收,冬萎。
聊天中,我和爸爸談了很多不同的話題,他的青春時代、他的父母親友、他的現(xiàn)況焦慮、他對藝術的看法。我努力做了一次傾聽者而非說教者,也由此聯(lián)想到自己的部分,因為血緣的關系,我們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敏感的性格、悲觀主義、自負倔強,看他就像看自己,我也由此從他者的視角審視自己。這些聊天觸發(fā)的感受、思緒、經驗,變成了展覽中其余繪畫裝置作品的來源。
時代轟隆隆向前,一切太快,和爸爸一樣的內向也讓我不太適應新的社交媒介,作品似乎是連接自我與外部世界最方便也最適合的通道了。每個人都在尋找這種連接,也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方式。生活又回到以前的軌道上,我們的聊天如飛鴻落在雪泥上的印跡;淺淡卻清晰。
在聊天計劃尾聲,我畫了《窗之一》,如同一首終曲,也記錄了我對于整個項目的感受。藝術作品呈現(xiàn)給我們的,像是從一扇窗戶往里看到的風景,你能看到別人的故事,自己的故事,很多時候我們也像莊周一樣,不知道自己是誰,莊周還是蝴蝶,不知道哪個更真實,窗簾還是里面圍繞的風景,因為我們身處風景中,所以很難知曉窗框外的世界。聽爸爸的講述,觀察他的性格,他的人生,好像借助一面鏡子反觀自己,了解人生的渺小短暫,宇宙的廣袤永恒。
就在這個項目在余德耀美術館展出之前,爸爸意外摔傷了,他沒能到現(xiàn)場去看這個我和他共同完成展覽的展出。于是,和爸爸的聊天計劃就這樣完成了,我不知道我們是否又會回到沉默的狀態(tài),但彼此生命中的某個時間點還是就此被改寫,接下來的一切也會發(fā)生輕微的變動。完成這個計劃,對于我,是做了一件一直想做也怕以后沒有機會做的事;對于爸爸的意義,我不能確切知道,但他的微信頭像改成了展覽中的一件繪畫作品,我想,他也是滿意的吧,這就是我們的交流方式。
陳可:和爸爸聊天才是正經事
時間:2018年12月22日- 2019年03月24日
地點:上海余德耀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