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階
繼父一生膽小怕事,他的口頭禪是:“咱是草民?!彼偸请S著別人說話,從來不開第一腔。村里人都取笑他,他也不惱。
1999年,因為一場經(jīng)濟糾紛,弟媳被叫去派出所調(diào)查,繼父嚇得臉色蠟黃。我當時剛剛自濰坊調(diào)到濟南,他讓我回去看看。我工作忙,抽不出身,繼父就一遍一遍地催:“天塌了你也不管,你這大哥怎么當?shù)模俊痹陔娫捓?,他竟然孩子一樣嗚嗚地哭了起來,說我弟媳是冤枉的,她的身子骨禁不住等。
后來母親說繼父那幾日只知道喝悶酒,一口菜也不吃,唉聲嘆氣。有一天晚上,他竟然在浯河邊上蹲到半夜。
我的鄰居松友大伯曾這樣評價繼父,說人在他頭上潑糞,他也不會撥拉掉,他會讓雨水把糞沖掉。
繼父病后去醫(yī)院檢查,對我們兄弟說:“咱查著是癌,就不治了。咱又不是公家人,沒地方報銷?!闭l料竟是肺癌晚期。
當時我們兄弟五個人蹲在醫(yī)院后面,抹著眼淚瞞著繼父,各人傾囊而出,然后去交押金,辦理住院手續(xù)。
化療一個療程,他就堅決要求回家。
回家后三個月有余,他的病情惡化。他的求生欲突然變得異常強烈,在我們兄弟不在時單獨對母親說:“上醫(yī)院啊,沒錢咱就賣玉米?!蹦赣H打電話讓我回家,說繼父光掉眼淚,數(shù)日絕粒,偏偏我一時離不開。兩周后我回去,繼父拉住我的手,孩子一樣大哭不止:“還能治嗎?”如雨的淚滴滴在被單上,我用手擦他的臉,擦不干凈。我說:“別哭,能治,咱再上醫(yī)院吧?!彼麚u頭不語。我母親把我買來的中草藥熬好,由我喂他,他盯住黑乎乎的湯藥含淚吞下。
以后,幾乎每星期我都回家,跟繼父一起睡火炕。他渾身疼,我就給他捏脊背,捋手臂,他從上到下地看我,好像不認識我似的。繼父已經(jīng)骨瘦如柴,他經(jīng)?;杷褋硪廊皇箘诺囟⒅遥劬Ρ牭锰貏e大,似乎要牢牢記住些東西。有時因為呻吟而驚醒了我,他就顯得不好意思,說:“我忍不住了?!比缓笏f:“你快睡吧?!?/p>
我奶奶一直反對我母親領(lǐng)著我們兄弟三個改嫁。剛開始我母親整日地哭,繼父就讓我過去陪她。過春節(jié)拜年,繼父總催我去給我年邁的奶奶磕頭,給我的伯父伯母磕頭等。聽說我奶奶病了,他就讓我拿著雞蛋去看望……
我守著病入膏肓的繼父,他時不時就冒出一句話,比如:“咱家窮,要是稍好些,就該把你奶奶接來……你奶奶也苦?。 ?/p>
有一日,我跟母親談到單位組織獻血,我也獻了。我們談話的聲音很小,沒想到讓繼父聽到了,他突然哭著說:“你怎么還賣血啊?”我趕忙解釋,他才把滿臉的眼淚抹去。
我8月13日早上跟他話別,他說:“不用都在家里守著,回去吧,沒有事就不叫你了?!蔽腋^父都明白那“事”代表著什么,我真的無法理解他說這句話時的心情。我使勁拉著他的手,不愿意松開,就這樣我們永別了。
繼父沒有活夠,剛剛過完60歲生日,就帶著一肚子的遺憾匆匆離去。他最大的遺憾當然是我的小弟弟還沒有結(jié)婚,對他來說,這是他沒有完成任務(wù)……(摘自《中國散文年度佳作2017》陜西人民出版社 ? 圖/劉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