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汀
江湖上,我自封村長,他自稱書記,我們無形中成了朋友們打趣的一對村級CP。就此來看,我們兩個做“雙重觀察”,應該是非常名正言順的事了。
這幾年,我們經(jīng)常一起吃飯聚會、參加詩歌活動、在不同的微信群里瞎聊,但凡是見面,基本上最后都會走到酒桌旁。每一次酒至半酣,眾人顯出滿足和無聊比例難分的醉態(tài)時,常常有一種想法閃過我的腦海:他天生是一個詩人,但如果沒有寫詩,嚴彬很可能是一個輕度精神分裂癥患者,甚至還伴隨一點兒抑郁癥。據(jù)他自己說,他曾有過一段短暫的抑郁期,后來好了,這像是他遺傳而來的一個咒語。我沒有去研究這兩種精神方面的狀態(tài)是否能共存、互相又有何關(guān)聯(lián),但總覺得嚴彬的精神內(nèi)部,就是這兩種力量跟他作為一個天生的詩人的本質(zhì)在搏斗。這是三條互相咬尾巴的貪吃蛇,它們靠吞噬彼此來誕生彼此,循環(huán)往復,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個封閉的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如果這個結(jié)構(gòu)必須有一個中心,那這個中心只能是一個后置的內(nèi)核,我想,這是他的女兒小番茄——或者更準確點說,是小番茄所代表的這個世界穩(wěn)定、積極、必然的那一部分。
我和他真正的第一次初識可以追溯到2008年,碩士畢業(yè)前夕,我在鳳凰網(wǎng)實習過兩個月。那段時間,他也剛?cè)肼汎P凰網(wǎng),受命組建讀書頻道。我們肯定在鳳凰網(wǎng)當年的辦公地址農(nóng)科院里見過面,但是雙方對此都毫無準確印象。因此,我愿意把第一次正式見面確認為2013年春末,也是在一個酒后的夜晚,我們走在朝陽區(qū)一條開滿槐花的馬路上。那時彼此還不太熟絡,因為一個共同的朋友的召集而見,相當于網(wǎng)友碰頭。酒喝得不多,共同的朋友開車走了,我們兩個一起去坐地鐵。燈光灰暗,樹影婆娑,尬聊之中,他忽然抬頭跟我說:我太愛我的女兒了,我太愛她了。我那時還沒生女兒,并不能切身理解這種情感,但依然被他的話所打動,自這一刻認定他是可靠的朋友。等我也生了女兒,我才知道這句話包含著他全部的真誠,而這種真誠跟他的詩是具有同構(gòu)性,盡管他的很多詩歌在許多人看來是一種“疏離”的真誠。
盡管到現(xiàn)在為止,他也沒有給小番茄寫過幾首詩——其實我也一樣,但我相信,小番茄在他的生活和寫作中構(gòu)成了一個根本性的存在。那么,嚴彬創(chuàng)作量很大的詩所寫的究竟是什么呢?現(xiàn)在,他的幾本詩集都在我案頭擺著,但我不想去做題材、風格和寫法上的分類化的梳理,我傾向于認為他的所有詩作都在寫“自我”——本來的和想象的自我。這兩個自我之間的關(guān)系,猶如一個人跟他的影子,但是詩人嚴彬并不藏在肉身嚴彬之內(nèi),也沒有潛伏在影子之下,他的所在是二者不可分辨的交界處,既非此,又非彼,只是彼此之間。正是這一點,讓他的詩呈現(xiàn)出一種若即若離的魅惑性,兼具了感傷和樸素兩種難得的特質(zhì)。
他從不在詩里隱藏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欲望,或者說,他是一個本能性詩人、無意識詩人——這當然不是說他的詩沒有經(jīng)過嚴密思慮,恰恰相反,他一直在用思考和語言馴服自己的直覺和無意識,他一直在對自我進行“捕風捉影”。在我的閱讀體驗中,馴服勝利的那一部分,是他詩歌中的杰作,而另一部分,卻化作春泥滋養(yǎng)和強化著他的無意識。這真是一個難解的悖論,也是另一條靠吞噬自己的尾巴而不斷生長的貪吃蛇。他的詩,和他作為詩人的日常生活,構(gòu)成了非常有趣的互文性。他憤憤不平于這個世界對一個矮個子男人的敵意,但正是這敵意催生了他許多微小而深刻的敏感;他徜徉于一種乖張可愛的自戀,但正是這自戀支撐著他沖破寫作的很多迷障,持續(xù)打開更豐富的空間;他不憚于表達一個男性的生理和心理欲望,而正是這欲望讓我們看到了他作品中那種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先鋒性的觸角。從表面上看,他有一種有關(guān)偉大的焦慮,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要成為一個國際性的詩人、一個大師,仿佛急切得到世俗的認可——類似于發(fā)表、獲獎等等,但又從來不會為此去改變他早已認定的文學原則。這是他建立自己詩歌風格和寫作體系的一種方式,他的理想是文學的通天塔,而非日常樓宇,在如今,敢于說出自己文學野心的寫作者,比我們所想的要少得多。
作為一個閱讀者和詩歌編輯,我一直難以把他的詩歌歸于現(xiàn)在流行的某一種類別,他具有獨特的敘述節(jié)奏和氣息,他著迷于這種寫法——這種風格的形成與其說是他的一種選擇,不如說是他的命運。但這兩年,他在逐漸地更多向日常生活敞開,比如他去年寫給妻子的一組《十年》(作為跟他最熟悉的朋友,我們一向知道他和妻子之間多年來的“相愛相殺”、難解難分),這組詩呈現(xiàn)一樁現(xiàn)代婚姻在日常的維護和磨損中所能有的全部復雜性,愛,責任,自我,犧牲,溫情,消耗,絕望,堅持……在這一刻,三條蛇變成了一條蛇,頭尾清晰,鱗片發(fā)光。
他的野心當然不止是詩人,還立志做一個小說家。嚴彬其實很早就開始寫小說,近年來投入的精力更多。我讀過他的小說作品,也曾給出一個編輯的看法——作為朋友,我們其實很少正兒八經(jīng)地談論彼此的作品,友情和審美常常難以區(qū)分。他會說:誰規(guī)定小說一定要怎么樣寫?我就覺得我的小說非常牛逼。他的小說跟他的詩具有驚人的一致性,或者說,在他的小說里,詩歌的幽靈飄蕩在字里行間,他所面對的問題也許是:是否要剔除這個幽靈?如果不,該如何讓它服膺于小說的肉身?如果是,又該剔除多少,怎么剔除?
他也寫散文,在今年幾個月就完成的長篇主題散文《瀏陽河往事》,他找到了一種非常舒服的敘述語調(diào),那些細節(jié)源源不斷地涌來。這篇散文同樣是寫故鄉(xiāng)和童年,嚴彬的文字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鄉(xiāng)怨、鄉(xiāng)愁,而是一種真正的童稚感和趣味,我愿意稱之為具有文學性的天真。
他還是一個嗅覺敏銳的媒體人,從門戶網(wǎng)到微博、微信公共號,都曾經(jīng)營得風生水起。他有許多次可以憑此獲利,但他從未如此做過。他有自己嚴格的準則,只秉持唯一的標準,這個標準當然是嚴彬式的。這一點,讓我對他格外欽佩。
他曾經(jīng)只喝啤酒,后來白酒酒量日漲。酒的品種改變具有非常重要的征兆意義,白酒生涯開啟之后,他入選了第四屆新浪潮詩會,我作為參與者,在張家界那條小街的深夜,親眼見證了十幾個年輕人干杯和嘔吐,唱歌和吼叫。很多酒桌上,嚴彬都會突然間大喊一聲“啊”,然后唱調(diào)子略帶傷感的歌曲,他很少唱完,因為總是記不全歌詞了。后來他去讀中國人民大學的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整個班級到歐洲游學,某一天傍晚喝了酒,他跳到歐洲的桌子上大聲唱歌,讓那些見慣了靦腆、羞怯中國人的歐洲人熱烈鼓掌。
多年來,他跟廚房的蟑螂作持久的斗爭,把它們燒死并記在日記里;他養(yǎng)一只鸚鵡,處理它的糞便,也把它記在日記里;他在深夜的三環(huán)路上騎兩個小時自行車,然后去麥當勞吃個漢堡,再回到宿舍;他喝醉了酒迷失在校園的牡丹花叢中,第二天醒來想著偷一株花回去種。他頭痛、頸椎痛,我推薦他去我去了很多年的按摩醫(yī)院,他去了幾次,說沒有效果,后來就不再去。他似乎總是遭受一些病痛的困擾,我們這些人到中年,誰又不是呢?我通常把這些病痛理解為他精神的外在表現(xiàn),在有限范圍內(nèi)的肉體感受,是他“分裂”和“抑郁”的精神相互沖突的調(diào)和劑,它讓一些靈魂痛苦有據(jù)可查,它讓嚴彬所有的感傷都有根可尋。所以,我總是覺得,他其實無比熱愛這煩透的了生活,他熱愛它的表現(xiàn)形式就是厭煩。
某一日,我們一起去人大的籃球場打球。兩個近四十歲的中年人,跟二十幾歲的青年人爭搶一團皮子包裹的空氣。嚴彬?qū)ξ坏氖且粋€個子比他高很多、看起來精力無限的學生,他總是試圖用花招過掉嚴彬,而嚴彬非常執(zhí)著地放低身體,想斷掉他的球。兩個人都有成功的經(jīng)歷,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我會覺得那不是一個人在搶球,而是一個詩人在試圖搶斷他面對的一切事物,他要從沸騰的油鍋里撈出一枚閃閃發(fā)光的硬幣,露出一個略帶羞怯的微笑。
我希望他能得償所愿,早日成為自己理想中的大師,那樣,我就成了大師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