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滕
她抵達上海的時候是晚上10點,輾轉出站,正好趕上去南京東路的最后一班地鐵。沈航的小區(qū)就在南京東路附近,之前這樣跟她講??墒堑人碌罔F攔上出租,把電話交給出租車司機,又聽見她在那頭別來別去說了一堆,似乎路線很復雜。
“要過兩個隧道,真是?!彼緳C把電話還給她,聽起來有點不耐煩。她疑心他自己也沒搞清頭緒。四月的上海有些春寒,車窗外的路燈被那面漬跡斑斑的窗玻璃濾去了冷氣,暈出蕭索的暖光,紛紛地往后退?!澳隳莻€朋友,有點搞笑的。”司機說,“她講這里打過去只要30塊,嗤?!彼穆曇舢Y甕的,身上有股煙油味,帶著種不容置疑的世故。連她也不禁為沈航的話窘起來,仿佛是存心要賴他多出來的那幾塊車錢,被拆穿了。車子經過一片亮,可以看見他臉上有幾顆麻子。
車把她載到277弄,是個老舊的小區(qū),這一帶都這樣,大概以前是工人宿舍??墒情T禁卻有些森嚴,電子拉閘門紅光閃閃,門衛(wèi)在崗亭里疏疏地看著她。她坐在行李上給沈航打電話,等了許久,沈航才穿著睡衣下來。小區(qū)里沒有燈光,她聽見她在夜的濃霧里喊她:“露姐!”她微微有些皺眉,到現(xiàn)在都沒習慣這個稱呼,顯得她有多老似的。她一直疑心沈航是故意這樣,同齡人之間嬌縱的打壓。好像有關于兩個女星間的不和傳聞,在片場相見,也是互相叫姐。
“哎呀你瘦了呢!”沈航走近,上下打量她,“哎呀你怎么能這么瘦!”她的嗓音還是那樣,有種尖細的防備,比如那瘦聽上去就是與好看無關的?!巴艟拜x也太慢了,還沒跟上來?!焙蚜艘粫?,沈航朝后面望望,找她的男友。朦朧中隱約現(xiàn)出一個高影。他們兩個倒果真還在一起,她想,平時聯(lián)絡的時候彼此感情狀態(tài)總是略過。汪景輝是那種淡得使人記不住的人,她甚至搞不清沈航和他是怎么開始的,仿佛他們的戀愛沒有一個確切的開端,類似于電影或者音樂里的漸入;當然總是社團之類,校園愛情不外乎這樣。
沈航領她上樓,走了四層。她搬來也沒幾個月,這里離她工作的外企公司很近。附近就有大學。樓梯上沈航問起她近況,她淡淡地答:“也就那樣。”沈航沒再多問,又道:“你這次來是找什么畫廊?”她道:“有個畫展,來跟這里接洽一下?!鄙蚝筋D了頓,輕笑道:“白富美。”她笑道:“是白富美就去住和平飯店了?!鄙蚝街o道:“你住得起的?!彼Φ溃骸笆呛?,把你押在前臺就好了,怎么也能抵個三晚上?!眱傻氐臅r候不覺得,每次見面都是這樣,非要把玩笑開到彼此領地里,兩個人抬來抬去,帶著絲輕微的刺痛。
沈航租的房子是老戶型,一梯四戶,每兩戶又各裝一道門。走進屋子里是弄堂式,廚房、小客廳、臥室和陽臺挨次排列,衛(wèi)生間在廚房的旁邊,狹窄得可憐。她發(fā)現(xiàn)小客廳里已經給她搭了一張床,床墊下面露出墊著的雜志一角,帶著草率的臨時氣息。到底還是介意同床睡,她想,連床夜話的時代終于過去了。當然人家隔天一早要上班,不像以前大學宿舍里,兩個人發(fā)千擠在一張床板上,挨挨擦擦聊到半夜。記得有一個學期睡眠總是不足,按沈航的話講,“千出來的神經衰弱。”她們老家那一帶也用“千”,形容人撩騷或者發(fā)嗲,總歸都是江南地區(qū),鄉(xiāng)音同源。
柜子上有只煙灰缸,玻璃六角的,她拿起看了看。沈航連忙解釋說:“是房東留下的,老房子么,到處都是舊影子。”話里仿佛有種非常小心的躲避。她想起大三的時候和沈航一起租出去住,離開了寢室,好像豁然新天地一樣,兩個人買來女煙在空房子里抽。租的房子似乎特別地空,家具也沒有幾樣,晾衣服就在客廳里拉條線,內衣跟襪子掛在上面,滴里答啦往水泥地上滴水。她們那時候還一起收集香煙盒子。
她放下煙灰缸,笑了笑,到底沒說什么。沈航也始終微笑著。小客廳的日光燈有些黯淡,發(fā)出窘迫的光影,照得人疲倦又瞌睡。她朝臥室望了一眼,是個凌亂寬裕的房間,寫字臺上放著泡面。
汪景輝拎著行李進來了,沈航有些抱歉地解釋說,他明天要離滬趕火車,暫時在這里住一晚。他和父母好像就住在上海,大概住地離火車站遠。他們倒沒有同居在一起,她有些唏噓,或者沈航可以搬去他父母那里,也能省些租金。談了那么些年了,應該也沒大礙了。別的地方省成精,這種地方倒不省。當然,也可能是她自己太浪漫主義,大學里總是被人叫“波西米亞的尤露”。別人總有別人的考慮。
汪景輝站在那里,長手長腳,仿佛一活動就有打到某樣家具的危險。他摘了眼鏡,五官更模棱兩可了,糊涂涂一片,眼睛像兩顆憑空嵌上去的圖釘?!奥督悖灰炔??!彼哺蚝浇兴督?。她有些懊惱,像是受到什么冒犯,有種又淪陷一城的感覺??偸瞧綍r在沈航那里潛移默化,而且好像也想不出能叫她別的什么。
沈航燒了熱水進來,叫汪景輝去臥室鋪床。汪景輝邊走邊打哈欠,口里說著:“我今天倒想洗個澡?!彼央S身帶的化妝包騰出來,瓶瓶罐罐立刻占滿了一臺子。沈航拿她的香奈爾香水在手腕上一噴,笑道:“白富美,香奈爾呶?!彼Φ溃骸百u血換的?!鄙蚝降溃骸皠e扯了,你現(xiàn)在那里住的別墅?”她笑道:“你來給我造?”她非常介意沈航話里那種挑釁又窺探的語氣,仿佛一種強制的吹夸,實際上她過得不過那樣。
沈航進去臥室催汪景輝洗澡,洗完讓客人洗。他們的熱水器很不好用,忽冷忽熱,淋浴頭也沒有架托,拿在手上四面噴射,濺得衛(wèi)生間里到處都是。鏡子里的霧氣不停被水滴鏨開來,漸漸涂成明晰的一片,像是雨天的車窗玻璃。她看見洗臉臺上汪景輝的旅行牙刷,和她們的牙刷一起,靜靜擺在同一個茶杯里。
她洗完澡出來,臥室的燈已經暗了,沈航在里面跟她道晚安。又聽見汪景輝絮絮說了幾句,兩個人壓低細語,不知道在討論什么。他們這小區(qū)倒是很靜,沒有過往的車聲。過了一會,里面停止討論,大概是睡了,又或者還醒著,醒著沉默著。偶爾有誰翻了個身,床板咯吱一響,謹慎又斟酌。她覺得很有些尷尬,后悔沒去訂旅館,住在沈航家里,雖然名義上是姐妹敘舊,總不免有借宿的意味,像是憑空闖進別人的生活。
汪景輝大學的時候見過一次,那時沈航和他大概剛剛開始,三個人在學校附近的所謂川菜館里叫了幾樣炒菜。彼時他話就不多,跟現(xiàn)在一樣,她連他什么專業(yè)都不記得了。三個人在一起時,沈航總有種微妙的情緒,這次來更覺得。也許因為她認定她的男友不過如此,雖然沒有說出口,她一定還是覺到了。
當然,很多事汪景輝也未必知道,或者她是防著她告訴他。比如她陪沈航打小孩那次,在炎熱的期末轉了三趟公交,橫穿整座城。那醫(yī)院四周種滿了墨綠色的高樹,凝郁如海,和她們家鄉(xiāng)一帶的植被很不一樣。期末考結果也沒參加,兩個人的成績都由系主任出面給保下來。那系主任兒子,現(xiàn)在大概出國了,之后來她們的出租房探過一次,在門口站了半晌,掏出一只裝錢的信封,托她轉交。此后他再沒來過,大概那時就在忙著出國手續(xù)的事情,他比她們高一屆。這件事汪景輝肯定不曉得,那本來也是在他之前了。系里是偶有風傳,但也不過是亂緒輕煙,傳了一陣就消散了。
她躺下來,聽見里面又翻了個身,可能是錯覺。又聽見有誰呻吟了一兩聲,好像夢魘里漏出來的曖昧的呼吸,使人頭皮發(fā)麻。電子鐘整點報時,輕微的“咔啦”一響,隱秘又瓷實,仿佛一具肉體搭在另一具肉體上。她預感自己今夜一定睡不好,被子又薄得可憐。旁邊一臺冰箱開始發(fā)出喁喁的嗚咽,像是一個隱忍許久的怨婦,這下輪到她講話,如泣如訴地沒有完。冰箱上擱著一臺小烤箱,才匣子那么點大。這么小的烤箱,估計只能烤吐司。
她在黑暗中靜靜地醒著。桌上有盞臺燈,隱約顯出圓柱形的輪廓,邊緣曖昧虛淡的一圈,好像冰塊在煬化。也不知道它亮著的時候是什么顏色。
第二天早上醒來,她看清楚那盞燈,黃綠相間的玻璃燈罩,樣子很別致,很像電影《春光乍泄》里的那盞?!洞汗庹埂芬彩巧蚝搅鳟a那年暑假,兩個人窩在房間里一起看的,沈航看了難得地快樂,說里面的燈很好看。隔天她們在夜市里淘了一盞,粗看很神似,買回家點了沒幾天,燈就不會亮了,只剩下一只花彩的塑料殼子,顯得十分廉價。沈航一直把它擺在床頭,她有幾次走進去看到,覺得非常窘,取笑說比電蚊香還難看,電蚊香好歹還有點用處。沈航便笑道:“用什么電蚊香,借你的六神香水噴一下就好了?!彼齻兡菚r候在超市發(fā)現(xiàn)一種花露水,味道跟一款香水很像,還分前后調。買回來如獲至寶,出門就當香水噴,樂此不疲。
后來換校區(qū)撤出公寓,兩個人搬東西搬得人仰馬翻,那盞燈也就不了了之。她一直覺得沈航也許還保留著它,可是一問就顯得可笑,畢竟自己當時那樣嫌棄。
和畫廊那邊約的下午。沈航和汪景輝已經出門了。她在冷水龍頭下草草洗漱了一遍,化個淡妝,出門去吃早午餐。下午跟策展合作方談得很順利,喝完茶從衡山路的一頭出來,還看得見明亮的陽光。她趁著天色將晏又逛了一段南京東路,在一家禮品店買了支唇膏,打算送給沈航作為見面禮。
回來看見沈航站在門口公共廚房里,和隔壁鄰居在吵架。鄰居是個老太太,穿了件陳年黯紅的毛線馬甲。如果毛線也會銹的話,大概就是那個顏色。她拍著爐灶大聲嚷:“公共衛(wèi)生不是衛(wèi)生啊,年紀輕輕這么不要好。我找居委會去!”沈航尖聲道:“你去找啊,有本事你去啊。反正我是不來弄的,你以為誰都跟你那樣閑?”老太太一時氣急,把一塊抹布丟了過去,嘶聲道:“你哪個單位的?我找你們單位去!給你這種不要好的曝曝光!”沈航不響,看見她來,一把把她拉進門里。摜上門,她仍舊很忿忿,低聲罵道:“死上海人,弄不靈清。你知道她要我干什么?要我拿清潔球,把門口地上那些老油一點一點刮干凈。神經病,我吃得那么空,我搬來這里才幾天?憑什么我給前面的住客擦屁股!”她附和著:“本地人,是很難弄的,尤其那些上了年紀的婆姨?!鄙蚝阶灶欁缘溃骸斑@會汪景輝不在,不然我還會怕她?她要找單位,盡管找去好了,我們領導還能有工夫理她?”她勸道:“要不你跟房東說說?”她擺手道:“沒用的,房東也煩著呢這個人。反正我只要不睬她,她能把我怎么樣?我要不是這里離單位實在近,老早退租了,五角場那邊,好房子一大把,單身公寓隨便找找,還用得著受這種冤枉氣?”她義正詞嚴地望著半空,兩眼實心,有著訴說不完的正義跟打算。
沈航到底和以前兩樣了。她還記得陪她等在人流室外那時候,她握著她的手,手心潮濕,微微顫抖著。抱著她也仍舊顫抖,她把頭埋在她的肩膀里,也許是哭了,也許只是汗。走廊里人音喧囂,一個勤雜工拄著拖把拖過來,又拖過去,又拖到她們腳下來。她們誰也不看誰的眼睛,仿佛在黃昏的荒野,等待一場降雨,在空氣里聞到那微微的雨意,忐忑又落寞。她記得她說了一些安慰的話,太蒼白了,自己都忘記了。又講了許多校園論壇上的冷段子。后來她們決定去買些酒來喝,互相壯膽,雖然也不知道流產前能不能喝酒。等她買回來,沈航已經進去了。
沈航看看表,驚叫起來:“要晚了!你還不知道吧,晚上約了孫小美在新白鹿。”孫小美是她們大學同學,當年在新校區(qū),七人間的時候做過一年室友。她有些愕然:“孫小美也在上海?”沈航淡然笑道:“你總是‘云深不知處的?!彼南乱淮蹋譄o可辯駁。大學里她就略顯孤僻,和同學交道不多,不像沈航。她知道沈航跟孫小美也很要好,換一個人她總有換一個人的話題。
結果還是她們早到。孫小美開車來的,停了半天車。走上來一見她就笑道:“露姐,氣色好喔?!彼€是那樣,圓盤臉,招風耳,一笑就吃沒掉半只眼睛。聽說她倒找了個不錯的男友。她打趣道:“快發(fā)喜糖了吧。”孫小美越發(fā)笑得花枝招展道:“我們又比不上你,這么多桃花?!鄙蚝揭残Φ溃骸罢娴?,露姐全是爛桃花。”她自嘲地笑了,想想自己這些年來,還真是,先是之前同校的陳,后來又是美院的潘,現(xiàn)在又跟藝協(xié)的一個人,大她二十歲,婚還沒離成。仿佛總要陷進一段模糊曖昧的關系里,和這個世界形成一種緊張的拉鋸。
席上喝了些酒,幾個人都有點醉。結完賬,孫小美道:“我車送你們吧。”沈航道:“你今天睡我那里得了,反正我有兩張床,明天又周末?!睂O小美頓了頓,輕笑道:“算了吧,你那個地方?!狈路鹩行┨嫔蚝骄剑瑳]說下去。讓她現(xiàn)在住酒店公寓的人和她們擠枕頭,確實難以想象。沈航也訕起來,岔開道:“那今天都住和平飯店去。露姐說好了,她請客。我們花頭也不透,弄個費爾蒙房就好了?!彼Φ溃骸澳悄愫蛯O小美商量一下,看誰抵出去?!睂O小美不解道:“什么抵出去?”弄清楚典故后,她笑起來:“何至于。露姐是真白富美?!?/p>
她們坐車回去,沿南京東路開進四平路,夜風像溫柔的網,一路撒進車窗,罩著頭發(fā)。氣溫已經有如初夏,可是說不定還會冷。停好車,她們在小區(qū)門口的水果攤買了點草莓。沈航提議一起上去坐坐,三個人魚貫上樓。經過公共廚房,那老太太大概已經睡了,窗玻璃漆黑一片。沈航告訴孫小美下午的爭執(zhí),孫小美很強硬地說:“怕什么,你讓她去找好了,隨便去找,看看誰來管。這種芝麻綠豆的事,連民事糾紛也算不上。”她仿佛對這類事很有經驗的樣子,說說來勁了,又道:“不過你要跟房東搞好關系,讓房東跟她去拗。我們那邊有個同事,跟房東犯別扭,結果弄得退租了。但是她也絕,用夜光漆在房子墻壁上刷大字。房東白天看不出的呀,押金都退給她了。后來租給另外一個人,那個租客晚上回來一進門,差點嚇死了?!彼v起來一副經手過此事的調解員的口吻。
沈航洗好草莓出來,三個人吃草莓。提起大學里的人事,孫小美道:“你們知道么,侯斐妍去非洲讀博了。”另外兩人有些錯愕:“非洲都有我們這個專業(yè)么?”孫小美道:“好像是一個比較研究的項目吧?!庇窒肫饋淼溃骸吧蚝侥菚r候不是也申請過去南美么?!贝蠹页聊艘粫?。那是大四時的一個招研項目,她總覺得沈航申請去那里,也是受了電影影響的緣故,那學校就在阿根廷。又或者是想離家遠一點,那時沈航父親正在酗酒期,母親也剛剛再婚。后來因為名額有限,到底也沒去成。而且出國總費點錢。
聊到夜深,孫小美有些頭暈,開車是不大行了,只好在外間睡下來。沈航道:“你要是嫌被子薄,我那邊的一床也給你,我和露姐合蓋一床就夠了?!睂O小美笑道:“你們兩個反正是一起睡慣了的?!彼暮韲底兂杀”〉?,不知是喝了酒還是卸了妝的緣故。
她們依次洗漱,又換上睡衣。關了燈,屋里好像有條河在澌澌地流,沒有頭也沒有尾,恰巧路過這樣一個異鄉(xiāng)的夜晚。三個人又隔墻聊了一會,仿佛回到大學里,熄燈后的閑碎時光。沈航背對著她,占去了大半個枕頭,忽然笑道:“露姐,一會你可別打呼嚕?!彼亮怂挥?,沒好氣道:“你再給我造!我?guī)讜r打呼嚕來著?!睂O小美在墻那邊咯咯地笑。沈航慵懶地蜷了一下,碰到她的腳,霎時一涼,連忙“嘶”的一聲縮回去。她是有名的手冷腳冷。孫小美笑道:“露姐說夢話倒是真的,我聽見過的?!鄙蚝疆Y聲道:“何止。有次她失戀,大夏天的,爬到我床上來睡,熱得我真是。還對著我哭,嗬喲,我一早上醒來,脖子后面濕答答一片,全是眼淚啊鼻涕啊什么的,背上又焐出一身汗。喂,你記不記得?”她轉頭看向她,仿佛是定了一眼,又轉過去了。非常酸澀的樣子,大概是怕她已經忘了。
那天晚上還停電,狹窄的床鋪像條船。對面宿舍樓還有學生的嬉鬧聲,恍惚從很遠的高樓上傳過來的,隔著一條江或者一片田。沈航背對著她,漸漸睡著了,偶爾漏出一兩聲輕呼,像是小女孩給人捉住手腳,嬌縱又氣急。她聽見她厚實的鼻息,從背上發(fā)出來,一起一伏,帶著腴然的汗溫,仿佛在等一個秘艷的故事結尾,而它只管咻咻下去沒有完。從來沒有哪個晚上,像那天這樣的彌漫而奢侈。她把頭埋進她的頭發(fā)里,聞到一股潮熱的薄荷味,是她借給她的洗發(fā)水。
另一個停電的晚上,她和陳在房間里達到高潮。她人生中第一次高潮,仿佛全身通電,漫天掛起累累的小燈泡。潮涌的感覺太猝不及防,還來不及等她驚叫,已經只剩下余波。床上的竹席新曬過,一絡絡串起來像麻將。可以聽見外面小區(qū)里的人不停走出來,嘁嘁喳喳討論著變壓器的情況。聲音扁而竊,在這不為人知的夜里,好像秘密組織聚在一起討論某個陰謀。雖然和她完全不相干的,聽了還是一樣震動。
總仿佛所有難忘的夜晚都停電,停電成了某種儀式,完成生命中的一切想象和禁忌。
后來陳去香港交流,聯(lián)系越來越淡,兩個人也就無疾而終。那天他發(fā)來的郵件雖然看著像訣別,其實她早就沒有意外了。
第二天睡到晌午才醒。半夜鬧得太起勁,沈航也還賴在床上。孫小美走進來對著穿衣鏡化妝,說一會還要去見客戶,不然可以約了一起吃茶。她看著孫小美在鏡子前側了兩側,笑道:“你倒是一點沒變?!睂O小美笑道:“是啊,臉還是那么大。”沈航幽幽道:“我都覺得我變老了?!甭曇粲悬c委屈,像是無端被什么擺了一道。她聽了覺得很震動,好像自己也被牽連進去了,又想不出什么話來為她們辯解。
下午沈航在家趕報告,她閑來無事,決定臨時去拜訪一個畫界評論人,也是前幾年合作辦畫展時認識的。評論人的家在一個很幽僻的二層小樓,夫婦倆開飯早,留她一同吃了晚飯。送出來時主人很遺憾地說:“可惜你明天上午就走,不然有個莫奈畫展,倒是可以陪你去看看?!?/p>
剛才來的路上經過一個火車票代售點,她順便就訂了票,雖然這種淡季,去站里排隊想必也不會辛苦?;氐阶√?,看見沈航跪在門口,拿著清潔球,吭哧吭哧在擦地。清潔球絲摩著老舊的瓷磚,發(fā)出切嚓的細響。她望望門口老太家的窗戶,似乎并沒有人,出去了。沈航只管低著頭,擋在門口,沉沉地仿佛有淚容,也許只是因為黃昏的緣故。黃昏像只巨大的黑貓影子,有預謀地從樓道窗戶里掃進來。樓道燈不知是沒開還是根本壞了,地面灰漆一片,越延越開,那些老油跡漬都混進里面看不見了,好像她只是吃吃地擦著那些黑影子。
她給攔在門口,一時無法進去。站了好一會,忽然聽見沈航開口道:“居委會來過了。”短促的一聲,聽著有些哽咽,又異樣地輕飄,仿佛一個什么東西,終于到頭了。她側身從沈航大腿上跨過去,里面一片狼藉,玻璃碎了一地。那盞臺子上的玻璃燈,只剩下一個底座,被電線插頭扯著,晃蕩在桌旁邊。想必是剛才爭執(zhí)中,給誰錯手一帶。
她默然了片刻,拿來掃把簸箕,掃那些碎玻璃。玻璃片紛紛撞擊起來,發(fā)出咣當?shù)穆曧?。掃了兩趟還掃不完,去倒簸箕的時候,玻璃渣子“嘩啦”一記泄到垃圾桶里,在無事的黃昏,發(fā)出那樣一個喟然的嘆息,聽上去寂寞又潦倒,仿佛恍然出空一個夢。沈航在門口哭了起來,起初簡直錯覺是清潔球擦得太起勁,那嘁嘁的摩挲聲,然而她越哭越響。她走去門邊,蹲下抱住她,聽見她的嗚咽聲,在耳邊拂拂的,好像隔著一張?zhí)一堅诖禋?。她撫著她的背,跟著微微顫栗著,很想說幾句安慰的話,然而一時并沒有。
“我怎么落到現(xiàn)在這樣子?”沈航擱著她的肩膀,忽然咻咻地喊,“說什么考研考博,還差點想去南美,結果呢,現(xiàn)在拿著清潔球在這間破房子里擦地!”她的聲音惺忪又沙啞,像是午睡了一場,無端被吵醒,醒來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惶惶的空虛。她抱著她,覺得身體里有根弦驟然繃斷了,又分不清到底是沈航的還是自己的?!拔覀冊趺磿兂涩F(xiàn)在這樣子?”沈航又一次問,抬起臉,后仰看著她,仿佛一個中學生,將要上去黑板解一道不會的數(shù)學題。趁著最后一點遲亮還能看見她的臉,有些凄迷的淚掛在她的嘴角,使她很想吻她。
沈航大四生日那天她就想吻她。她們決定最后一年的生日一定要去爬一次學校鐘樓,傳說中最詭異的地方,聽說鬧過鬼,又仿佛有人自殺過。那天她們喝了幾罐菠蘿啤,趁著酒意夜行,沿鐘樓的階梯盤旋向上。樓梯里沒有燈,也沒有人,仿佛一個亙古的豎直的甬道。沈航走在前面,隔兩三步就有一陣呼吸,經過轉角梯窗時她的側臉咻地一亮,又暗下去了。她們越走越高,沈航的呼吸漸漸被扔在很遠的地方,懾人的黑暗成了海市蜃樓,她們只是過路人不小心闖進了虛空里。
再往上去的路程有了一絲禁忌的氣息,每一個路過的轉角都使人秘密期待著,仿佛隨時可能撞見一對情侶在親熱,或者師生偷情。她很想在下一個轉角的時候,捉住沈航,在那里吻她,撫摸她,像是許多個夏夜里,她趁她睡著,偷偷撫摸她的背。結果也并沒有。她們一直向上向上,爬了許多樓梯,爬得人瞌睡起來了。就這么惘惘地到了頂,頂上是什么,也記不得了,印象中好像就是一間房,還是什么空地。結局太虛淡,僅僅回憶起來都不像是真的。仿佛大學四年也就是這樣,空幻又惘然,瞌? ? 懵懂已經走出隧道,剩下平地大風的怔忡。
第二天她去火車站,孫小美來送她。沈航很早就去了公司,在公司發(fā)短信,祝她旅程愉快。淡季的虹橋火車站客流稀疏,她們把車停在外面,坐了一會。聊到孫小美明年的婚禮,她笑著表示那就不告別了,反正很快又會見面。孫小美笑笑,斟酌了一會,看著窗外說:“其實大學的時候一直沒機會跟你好好談談,當然過去的事了,不說也罷。你現(xiàn)在走出來就好。女人,歸根結底還是要找個好歸宿。”她有點懵然,笑道:“過去什么事?”孫小美謹慎道:“本來這種陳芝麻爛谷子,沒什么好提的了。不過你那時候為了系主任兒子打胎,我們聽說都很心疼?!彼⑿Φ溃骸笆巧蚝礁嬖V你的我打胎?”孫小美點頭道:“那時候你們倆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她也是回宿舍的時候偶爾提起。不過其實也沒幾個人知道?!彼⑿β犞?,靠在座位上,看著后視鏡。鏡子里一個農民工模樣的人,背著兩個大編織袋,踉踉蹌蹌地走上來,經過一個臺階,差點絆了一跤。孫小美道:“你不要怪沈航。我不該跟你說的?!彼耘f微笑著不說話,看著后視鏡,過了良久,道:“差不多了,我進去了?!?/p>
列車啟動起來。窗外的站景成了彌淌的溪水,汩汩地往后流。整個上海都在一點一點往后流。晴天的車站頂篷沒開燈,車廂里灰漆漆的。透過窗玻璃她看見倒映的臉,一霎不霎地浮在上面,糊涂又端正,仿佛稠人廣眾中浮起來的,多年前的自己。她抬手碰了碰它,像是徒臂穿過重重的時間。指尖在眉眼上一劃,閃過一道曖昧的影子。
我們還年輕著,她想,是別的什么東西老了。她又回到那個汗?jié)竦囊雇?,躺在沈航身邊,借著失戀的名義,在她的頸間流淚。沒有人知道她是為了她哭的,說了也不會有誰相信,就像一個神跡前的朝圣者,永遠無法坦白他的虔誠。黑暗中那點心跳的距離,現(xiàn)在想起來恍如隔世,她記得自己到后來還是睡著了,也許做了夢,也許并沒有。
車子從無人的站臺開進天光。她借著新鮮的光亮給沈航回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