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小學(xué)三年級,大家上臺演唱《踏雪尋梅》:“雪霽天晴朗,蠟梅處處香,騎驢灞橋過,鈴兒響叮當(dāng)……”每個人手上拿個鈴鼓,邊唱邊拍,前兩句用手拍,后兩句攥著鈴鼓往腿上打。這真是過癮極了!尤其往身上打的時候,配合歌詞的“響叮當(dāng)、響叮當(dāng)”,一個字打一下,特別有意思。
既然得意,當(dāng)然要表演給爸爸看。那時爸爸已經(jīng)因為直腸癌住院四個多月,媽媽陪他在醫(yī)院,我特別叫了輛三輪車去,站在爸爸病床前,一邊大聲唱,一邊狠狠拍打我的鈴鼓。引得護(hù)士們都跑來了,擠在門口,還叫我再唱兩遍。
每一遍唱完,爸爸都帶著大家鼓掌,還說:“我兒真是小天才,會畫畫,還會唱歌跳舞!”又問我:“你知道什么是蠟梅嗎?”
我說:“老師講了,就是臘月的梅花?!卑职窒日艘幌?,問:“老師這么說的?老師錯了!蠟梅不是梅花,那個蠟也不是臘月的臘,蠟梅是另一種花,因為是黃色的,很像用蠟油捏出來的,所以叫蠟梅。蠟是蟲字邊,不是月字邊?!?/p>
我立刻叫了起來:“就是月字邊,我有歌詞,不信你看!”可惜那天我只帶了鈴鼓,沒帶譜。任爸爸怎么說,我都不信。因為那是老師教的,也是譜子上印的。連我離開病房的時候,都憤憤地回頭喊:“爸爸騙人!”
昏暗的燈光下,爸爸斜著身子,瘦削蒼白的臉,靜靜看著我,眼睛里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又沒說出來。
這畫面我一生難忘,因為那是我見到父親的最后一面。
到二十多年后,才在日本京都看到真正的蠟梅。那天酷寒,泥土地都凍得像鐵。一棵九尺高的小樹呈現(xiàn)眼前,如箭的枝條上開滿黃色的花朵。我繞著樹走,看見樹上掛個牌子,寫著大大的兩個漢字“蠟梅”。
雖然帶著相機(jī),我卻沒為那棵蠟梅拍照,只記得那股幽香從背后傳來,走出去好遠(yuǎn),還沉浸在花香中。
又過了二十多年,終于自己種了蠟梅。
“梅花香自苦寒來”,用來形容蠟梅應(yīng)該更恰當(dāng)。因為一般的梅花必經(jīng)“一番寒徹骨”才能開,蠟梅卻在寒徹骨的時候已經(jīng)綻放。好幾年都是在大雪之后臨窗賞景,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白雪覆蓋的枝頭透出幾點艷黃,蠟梅竟然冒著大雪開了。雖然提早綻放的常常只有零星幾朵,但是枝上已經(jīng)結(jié)滿花苞,只要剪一枝進(jìn)屋,過兩三天就會開。我隔幾日剪一枝,前面的凋零了,新剪的又接上,可以這樣踏雪尋梅半個冬天。
今年終于鼓起勇氣作了蠟梅寫生。先用淡墨勾花、濃墨寫枝。
水墨畫完,我把絹翻到背面,為每朵花以胡粉暈染出層次,再翻到正面以藤黃染花瓣。枝干上點些“石綠”,表現(xiàn)苔痕。接著以胡粉點雪。
從外面剪進(jìn)來的蠟梅,因為屋子溫暖,一下子綻放了幾十朵。醉人的馨香中,我恍如回到童年,耳邊響起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拟徆暮汀短ぱっ贰返母杪暎骸昂没ㄕ闷抗B(yǎng),伴我書聲琴韻,共度好時光!”
我在心里說:爸爸對不起,我錯了!蠟梅確實是蟲字邊,不是月字邊。從京都見到蠟梅的那一天,我就想對您說,拖到現(xiàn)在,因為我很難面對,六十年前在您病房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