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一年級到四年級,為初級小學,簡稱“初小”。五年級到六年級,為高級小學,簡稱“高小”。我不知道現(xiàn)在是不是還這么說,反正我們那時候是這么說的。
和我同時代上學的農村學生,大多只上完初小就不上了。在履歷表的學歷一欄里,他們不能籠統(tǒng)地填小學,填初小才算準確。拿我們村的學校來說,就只有初小,上高小只能到三里外的鎮(zhèn)上的學校去上。村里和我同班的同學大約有三四十個,其中只有十多個同學去鎮(zhèn)上讀高小。特別是那些女同學,她們連一個到鎮(zhèn)上讀高小的都沒有。不知是誰對她們實行了一刀切,一刀下去,把她們都切掉了。這樣一來,到鎮(zhèn)上讀高小的是清一色的男同學,也就是鄉(xiāng)下人所說的破小子。這樣也好,破小子們夏天去上學,還沒走到河邊,提前就把褲衩脫掉了。等走到橋上,撲通一下子就跳到水里去了。
在村辦學校教我們讀書的先后有兩位老師,第一位是我的堂叔,第二位也是我的堂叔。第一位堂叔在三兄弟中排行老三,沒當老師前,我都是喊他三叔。巧了,第二位堂叔也是三兄弟中的老三,我也是先叫他三叔,后叫他老師。這兩位老師都是只有初小學歷。
先來說說第一位老師,這位老師的名字叫劉本孝。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村的小學是1958年開辦的,
我是1958年入的學。其實在解放初期,我們村就辦過學校,學校辦在村東的一座奶奶廟里,我大姐就在那個學校上的學。學校有兩位老師,一位男老師,一位女老師。男老師家住小李莊,是我的表哥。女老師是我們村范姓地主家的兒媳婦。不知怎么搞的,表哥跟他的同事搞到一塊兒去了,還把女老師搞大了肚子。當老師這么干,怎么還能教化他們的學生呢!學生跟著他們能學什么好呢!這事鬧得滿村風雨,村干部一生氣,就把學校解散了。
三四年過去,“大躍進”就來了。隨著各方面都在大躍進,人們生孩子也在大躍進,生孩子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孩子越生越多。眼看該上學的孩子滿村亂跑,跟豬羊差不多,老是不辦學也不行。這時候,劉樓村的小學才重新辦了起來。這樣的小學不是國家辦的,被說成是村辦小學,或民辦小學。辦學需要老師,老師只能就地取材,于是劉本孝就當上了我們的老師。也許劉本孝還上過私塾,他教學使用的是私塾那一套方法。他要求我們背書,不會背就罰跪,跪在硬地上接著背。人的記憶能力和背誦能力,不是罰跪就能罰出來的。有的同學跪得時間不算短,連膝蓋都跪疼了,還是背得嗑嗑巴巴,像羊吃楝棗子一樣,老也嚼不碎。對這樣的同學,劉本孝還有進一步的辦法,打板子。他備有一塊特制的木板,是專門打學生用的。他不打學生的頭,也不打學生的屁股,只打學生的手。他命學生自己伸出手來,用板子在學生的手板上啪啪地打。除了打學生的手心,有時候還打學生的手背。他可能認為,學生的手心肉厚,不容易打疼,收不到應有的效果。而手背上的肉薄一些,一打就差不多打到了骨頭,疼痛感會強烈一些,可以收到比較好的效果。
我有一個堂姑叫劉素勤,她平日里說話舌頭就不利索,背書時舌頭跟腦子更連不到一起,更不聽使喚,挨板子就挨得勤一些,也多一些。有段時間,劉素勤的手背被打得都腫起來了,按同學們的說法,她的手腫得像氣蛤蟆一樣。劉素勤哭了,把腫了的手藏在衣服襟子下面,不愿再去上學。劉素勤的娘見閨女的手被打成那樣,心疼了,不干了,吵吵嚷嚷到村干部那里告了老師劉本孝的狀。
挨打的學生不止劉素勤一個,告老師狀的家長可能也不止劉素勤的娘一個。干部們經過商量認為,社會既然到了新社會,再用舊社會那一套教私塾的辦法體罰學生是不合適的,于是他們把劉本孝替換下來,不讓他當老師了,換成另一個叫劉本魁的堂叔當我們的老師。
我回憶了一下,劉本孝當我們的老師,好像連一個學期都不到。因為他當老師時間比較短,我叫他劉老師還沒叫順口呢,很快又改口,重新叫他三叔。
看見劉本孝用板子打別的同學,我也有些心驚。不是吹牛,我連一次板子都沒挨過。他要求背的書我都會背了,他干嗎要打我呢!
劉本魁當老師的風格與劉本孝顯然不大一樣,這是因為他們兩個性格不一樣,觀念也不一樣。劉本孝不愛說,不愛笑,成天板著臉,好像把臉板得跟黑板一樣才是當老師的樣子。劉本魁面帶微笑,彬彬有禮,一副很親和的樣子。更重要的是,劉本魁觀念更新比較快,能夠跟上時代前進的步伐。當上老師后,他就買了牙刷、牙膏和茶缸,開始刷牙。在他之前,村里可能連一個刷牙的都沒有,是他第一個在村里操起了牙刷刷牙。他刷牙不是在家里刷,而是在學校里刷。我們聞著牙膏又甜又香,還有一股薄荷的味道,很想把牙膏嘗一嘗。他還是一個有趣味的人,愛美的人。他當老師的時間是春天,柳樹剛發(fā)芽,桃樹剛開花。學校門前有一塊空地,他帶領我們把地刨起來了,把土整細了,在黑色的土壤里撒進了花的種子。我們不知道他是從哪里找來的花的種子,也不能確定撒下的花種能不能發(fā)芽兒,能不能開花。我們對花的種子都很關心,在老師的安排下,每隔一兩天就為種子澆一遍水。我們澆著澆著,種子發(fā)芽了。澆著澆著,種子長葉了。再澆著澆著,花兒就開了?;▓F錦簇,姹紫嫣紅,學校門前就出現(xiàn)了一個花壇。讓人欣喜和難忘的是,老師帶領我們開的花壇是五角星的形狀,這樣一來,等于我們用鮮花組成了一個大大的五角星。學校前面不遠處是一個水塘,水塘外沿是一條縱貫南北的官路,去趕集的人從官路上走,一抬眼就把我們的花壇看到了,他們說快看,花兒,花兒!所有的人好像都喜歡看花。我們學校的三間教室泥座草頂,看去有些破舊。但因為有了每天不斷盛開的花,像是對我們的學校有所裝點。我們的學校變得美麗起來,可愛起來。哪怕是星期天,我們也愿意往村子東邊的學校里跑。
當然了,我們的新老師不再體罰學生跪地,他頂多罰不聽話的學生站一站。他徹底拋棄了打學生所用的板子,把板子換成了教鞭。他的教鞭長一米左右,是用白臘條子做成的。白臘條子柔韌性好,若抽在人的手上或頭上,恐怕比用板子打人還厲害。不過,新老師不用教鞭抽人,是用來指教寫在黑板上的生字和算術題。
村東有一條河,河邊有高高的河堤。春天進行課外活動時,老師帶著我們去河堤的內沿種蓖麻。到夏天蓖麻結籽后,老師又帶著我們去摘蓖麻。如果天氣太熱了,老師還允許我們男生下到河里洗個澡。洗澡的同時還可以把水弄渾了摸魚。
學校的北面,原是生產隊里的一塊菜地,菜地里種茄子,種黃瓜,也種辣椒。老師跟村里的干部商量,以教學生愛勞動的名,把那塊菜地要了過來,帶領我們在那塊地里種甘蔗。我們都知道甘蔗是甜的,種甘蔗種得興致勃勃。在課余時間,我們?yōu)楦收釢菜?,還為甘蔗施肥,比賽看哪個同學不怕臟,不怕累。我們種的甘蔗長得真好啊,高高的,壯壯的,密密的,像一片小樹林一樣。雞走進去,看不見雞;人鉆進去,看不見人。一陣風吹過,甘蔗的葉子嘩啦啦響。在我們聽來,似乎連甘蔗的葉子發(fā)出的聲音都甜蜜蜜的。然而到了秋天,當甘蔗收獲后,老師沒讓同學們吃甘蔗。按我們的希望和設想,老師至少會給每一個同學發(fā)一根甘蔗吃。我們雖說沒有刷牙,但我們的牙齒都很好,會把每一口甘蔗里面的甜汁都嚼得干干的。結果老師連一根甘蔗、半根甘蔗都沒有發(fā)給我們,統(tǒng)統(tǒng)賣給了前去收甘蔗的人。
老師給我們的報酬還是有的,他用賣甘蔗的錢買了布,在鎮(zhèn)上的縫紉店給每位同學縫制了一頂天藍色的帽子。老師小時候長過禿瘡,頭上沒有頭發(fā),他一年四季都戴著帽子,連睡覺時帽子都不取下來。他自己愛戴帽子,愿意讓他的學生向他看齊,也戴帽子。老師要求,每天上學,或是到校外參加集體活動,都必須戴上帽子。那時還沒有校服一說,農村的學校不可能給學生做統(tǒng)一的校服。可我們卻有了統(tǒng)一的校帽,應該說這也是老師的一個創(chuàng)造吧。記得學校是有少年先鋒隊的,我就是少先隊的中隊長??晌也挥浀梦掖鬟^紅領巾,可能是因為家里窮,買不起紅領巾吧。那時不是每個學生都是少先隊員,老師不會給每個學生發(fā)一條紅領巾,只能發(fā)一頂帽子,發(fā)帽子可以把每個參與種甘蔗的同學都照顧到。是呀,如果給每個同學發(fā)根甘蔗,嚼出幾股甜水來,甜甜嘴就完了,誰會看得見呢!發(fā)帽子就不同了,同學們排著隊往那里一站,或是喊著“一二一”的口令走在村街上,頭頂是天藍色的一片,那是何等好看,何等顯眼。村干部看見了,學生家長們也看見了,他們說這個老師不錯,比前一個老師當得好。
我也聽見有的家長在私下里議論,說這個老師把甘蔗賣了錢,給學生縫制帽子,包括買粉筆、哨子、手搖鈴、罩子燈、黑板擦等教具,只花了一小部分錢,大部分錢都裝進老師的腰包里去了。老師秋天買了長圍巾,冬天穿上了四個兜的棉制服,他們說,看這個老師現(xiàn)在穿得有多闊。
出于對老師的尊敬,我不愿意聽他們說這些話,也不相信他們說的這些話。我認為他們是在說我們老師的壞話,我?guī)缀跄醚劬Φ伤麄?。說實在話,老師對我很好,他當老師不久,就讓我在班里當班長。在我的同學中,有的是我的堂叔,有的是我的堂姑,也有的是我的堂哥,他們的歲數都比我大,沒有一個比我歲數小的。但是,老師沒讓別的同學當班長,卻讓我這個歲數最小的學生當了班長。老師有一只銀色的哨子,哨子里面有一顆軟木做成的珠子,一吹哨子,珠子就快速滾動起來,發(fā)出嘟嘟的聲響。哨子后面有一個鼻子,鼻子里拴有一根線繩,老師有時把哨子掛在脖子里,有時把哨子掛在手腕上。哨子是老師發(fā)號施令用的,需要同學們集合,老師一吹哨子,同學們馬上集合;需要宣布某項活動開始,老師一吹哨子,活動就開始了。這支哨子同學們都想吹一吹,但不是誰想吹就能吹的。除了老師,班里還有一個同學有權力吹哨子,那個同學是誰呢?就是我,劉慶邦同學。上操的時候,老師就把哨子交給我了,讓我用哨子吹著節(jié)奏,帶領同學們跑步。老師對我這么好,我怎能不維護他的聲譽呢!
老師興趣廣泛,稱得上多才多藝。他會吹笛子,把一支橫笛吹得婉轉悠揚,全村人都聽得見。他會唱戲,學校放學了,他一個人在教室里大聲唱戲。他唱得最多的是越調《收姜維》里諸葛亮的戲,把“四千歲你莫要羞愧難當,聽山人把情由細說端詳”唱得有板有眼,聲情并茂。他教我們唱過評劇《小二黑結婚》里的一段唱腔:“清凌凌的水來,藍瑩瑩的天,小芹我洗衣到河邊……”他還會寫詩,他寫過一首諷刺詩,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詩是這樣寫的:“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蟲冬又冷,收拾收拾過新年?!边z憾的是,老師在教我們讀詩時,把“炎炎”讀錯了,讀成了“淡淡”。老師讀“淡淡”,我們也跟著讀“淡淡”,一時間,班里響起一片“夏日淡淡”之聲。這說明,我們的老師識字是有限的。
另外,老師織漁網和捕魚的技術也不錯。他用織漁網的梭子織的不是小眼撒網,而是大眼撒網。也就是說,他只捕撈大魚,不捕撈小魚。別人往水塘里撒網,一般是“推小車”式的撒網,撒得離岸邊比較近。老師撒網是“撒天網”式的撒法,他扭轉腰身,“嗖”地一下子把網向水塘中央撒去,網在運行中充分張開,張得圓圓的,在網墜腳的作用下迅速罩入水中。撒網撒到這種水平,給人以藝術化的感覺,很值得欣賞。從撒網的水平來說,我敢說老師在全村首屈一指,沒人比得過他。有一年暑假期間,天下大雨,發(fā)了大水,發(fā)得溝滿河平。老師到村東的河里去撒網,喊我?guī)退弥~簍拾魚。老師剛結婚,還沒有孩子,沒人幫他拾魚。他讓我?guī)椭棒~,是對我的信任,我非常樂意。大雨雖然停了,但路上又是水又是泥,根本無法穿鞋。老師挽著褲腿赤著腳在前面走,我赤著腳在后面緊跟。東河里渾水滾滾,幾乎漫過堤岸??粗焖贊L動的大水,讓人幾乎有些眩暈。我不知道這樣的大水里有沒有魚,也不知道老師能不能抓到魚。我當然希望老師能撒到魚,抓到的魚越大越好,大到竹子編的魚簍裝不下才好呢!那樣的話,我這個拾魚的人才有魚可拾,才能有一份成績。然而,由于流水太急了,老師一把網撒到水里,水流很快就把網沖擊得絞在一起,并向下游拽去。老師拉緊網綱,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把網拉出水面。每當老師收網時,我都趕緊湊過去,準備拾魚。說來有些讓人失望,老師沿著河岸,撒了一網又一網,網網都是空的,除了一些綠色的雜草和一些黑色的木棍,連一條銀色或金色的魚都沒有。老師大概看出了我的失望,對我說:可能因為水流太急了,水也太深了,還沒等網落下去,魚就跑掉了。盡管那次沒拾到魚,還是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我們村有兩個大學畢業(yè)生,他們一畢業(yè),就被分配到縣城里當老師去了,一個教高中的數學,一個教初中的語文。仍留村里上過學的人,我們的老師可能是文化水平最高的。也可以這樣說,在那個階段,劉老師堪稱劉樓村的文化高地,遇到什么與文化有關的事,村里都是去“高地”找劉老師幫助。這樣一來,劉老師就不僅是我們小學生的老師,好像也是全村人的老師。有人從外面寄來了信,收信人家的人都是拿著信去找劉老師,讓劉老師念給他們聽。收信人往往連信封都不拆開,拿著信封就找劉老師去了。念完了信,給寄信人寫回信,也是劉老師的事。劉老師問寫什么,收信人說不出寫什么,讓劉老師看著寫吧。劉老師當場把信寫完,并念給人家聽,得到人家的點頭認可,才把信交給人家。鎮(zhèn)上郵電所門口,有職業(yè)的念信人和寫信人,請人家念信和寫信是要花錢的。而讓劉老師念信和寫信,一分錢都不用花。不但不用花錢,劉老師自己還要搭上信紙。每年的春節(jié)前夕,是劉老師最忙碌的時刻,也是劉老師家最熱鬧的時刻,因為幾乎全村的每戶人家都要請劉老師寫春聯(lián)。我們那里不說寫春聯(lián),說是寫對子。不管哪家多么貧窮,日子多么難過,年還是要過的,門對子還是要貼的。他們從鎮(zhèn)上買回紅紙、綠紙,紅紙是為大門上寫對子,綠紙是為灶屋門上寫對子。劉老師的毛筆字寫得很好看,稱得上是書法作品。到劉老師家求寫對子的人來人往,使他們家提前有了喜慶的氣氛,過年的氣氛。我去劉老師家看他寫對子,他鼓勵我寫一下試試。我不敢寫對子,也不會寫對子,只能在裁成方塊的紙上寫一個字的門簽子,有的寫一個福字,有的寫一個春字。我的字寫得很稚嫩,但老師夸我寫得不錯,還說寫得多了就熟練了。
一個村莊總得有識字的人,總得有文化人,不然的話,整個村莊就會死氣沉沉,沒有靈氣,沒有力量。劉老師所顯示的就是文化的靈氣、文明的靈氣和知識的力量。在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內,劉老師可說是我們村文化人的代表,他的地位和受人尊敬的程度,跟一位鄉(xiāng)賢差不多。相比之下,一些村干部都不如他有威信,不如他吃得開。比如村里有人家娶媳婦,辦喜事,總是要請主持婚禮的司儀,開宴席時總是要請陪客的人,而人們對司儀和陪客的人總是很挑剔,要挑懂禮儀的人、有頭有臉的人、講道德的人。人們挑來挑去,挑的人不是村干部,而是我們的老師。弄到后來,劉老師成了司儀和陪客的不二人選,辦喜事的人家需要排隊才能請得到他。除了婚禮和婚宴,有的娶了我們村姑娘的新女婿頭一回到岳丈家走新客,也是請劉老師當陪客。我多次看見過劉老師當陪客的情景,他穿得“周吳鄭王”,帽子戴得端端正正,頗有些先生和紳士的風度。他請客人入席時,身子稍稍前傾,一手在前一手在后,很像在舞臺上的動作??腿俗ㄖ?,劉老師手中的筷子像是指揮棒,用“指揮棒”指揮一切,調動一切。他把筷子指向大魚,客人才能叨大魚;他把筷子指向大肉,客人才敢吃大肉。我是一個饞嘴的人,說句不嫌害臊的話,看到老師和客人們一塊兒吃香的、喝辣的,我嘴里幾乎流了口水。我對老師有些羨慕,也想吃大魚大肉,心想,我得好好學習,長大后爭取也能當陪客。
回憶起來,劉老師的心理出現(xiàn)波動,并導致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逐年下滑,是從他去了一趟南京之后開始的。他有一位堂叔,曾是國民黨軍隊的軍官。解放后,堂叔留在南京,在一家機械制造廠當技術員。堂叔的兒子雖說也上過兩三年學,但連一封信都不會寫。每次寫回信,他都是讓劉老師替他寫。劉老師除了替其堂叔的兒子寫信,他還以自己的名義給堂叔寫信,跟堂叔建立了聯(lián)系。聯(lián)系越來越多,趁著放暑假,他就到南京走了一趟。等他從南京回來,新的學期就開始了。那個學期我已經讀到了小學四年級。從南京歸來的劉老師興奮得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像到大城市鍍了金一樣,開學頭一課他沒給我們講新課,而是大談他去南京的見聞。他說去南京看到了長江,長江的江面非常寬,寬得霧蒙蒙的,一眼望不到邊。他說過長江時乘坐了輪船,那輪船真是大呀,大得遠看像一座樓,近看像一座山。往船上一坐,船“哞”地叫了一聲,開起來穩(wěn)穩(wěn)當當,連一點兒波浪的翻滾都感覺不到。他說南京到處都是高樓大廈,樓高得都碰到了云彩,把臉仰到脊梁上都看不到樓頂。他說南京的綠化搞得非常好,馬路兩邊的樹木在高處扯了手,像搭起了涼棚,人在“涼棚”下走,連一點兒太陽都曬不到,涼快得很。他說南京的汽車一輛接一輛,那叫一個多,多得根本數不過來,數到一百數不過來,數到一千一萬還是數不過來。他用下雨前搬家的螞蟻隊伍形容南京的汽車隊伍,問同學們都看見過螞蟻搬家嗎?我們齊聲回答:看見過!他又問:你們數得清螞蟻到底有多少嗎?我們答:數不清!老師說:對了,你們數不清螞蟻有多少,也就數不清南京城里的汽車有多少。劉老師還跟我們講了他乘坐公共汽車時看到的一幕。汽車剎車時,一個男的沒站穩(wěn),撞到了一個穿裙子的女同志身上,差點兒把女同志撞倒。女同志以為男的是故意對她耍流氓,生氣地罵了男的一句:德性!講到這里,劉老師停頓下來向我們發(fā)問:你們猜那個男的怎么說?這樣的故事我們都愛聽,覺得比課本上的課文有趣多了。我們的小眼睛都瞪得滴溜溜的,等著老師說下文。老師把這樣有趣味又有難度的問題讓我們回答,我們可回答不上來。其實老師并不指望我們回答,他只是賣個關子而已,只是為了讓我們加深印象而已。他說:你們回答不上來吧?告訴你們吧,那個男的說,對不起,不是德性,是慣性。
這一堂課,老師沒講什么課文,講的都是關于南京的故事。講到最后,老師向我們提出了他的希望,希望我們以后一定找機會到南京看一看。他沒有希望我們到北京看一看,而是希望我們到南京看一看。他沒去過北京,眼界大概只到南京,所以才希望我們到南京看一看。
老師的話,對我們小學生來說啟蒙作用是很大的,我不知道別的同學記住老師的話沒有,反正我是記住了,牢牢記住了。后來“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我就利用大串聯(lián)的機會,串到了南京,并拜訪了老師的堂叔和堂嬸子,也是我的堂爺爺和堂奶奶。堂爺爺帶我去澡堂洗了熱水澡,堂奶奶送給我一件高領秋衣,還送給我一件罩褲。作為回報,我則拿出韶山紀念章和毛主席紀念章送給他們。當時“紅衛(wèi)兵”爭搶和收藏紀念章成風,我對紀念章也很珍愛。把兩枚串聯(lián)路上剛得到的紀念章送給他們,對我來說有割愛的性質,我以為他們也會很喜歡。不料他們不收,讓我自己留著吧。我拿出二十斤全國流通糧票送給他們,他們倒是欣喜地收下了。這些都是多余的話,就不再細說。
劉老師對村干部說,他可以為村里買抽水機。抽水機當然好,農村要實現(xiàn)機械化,抽水機當是機械化的一部分。以前天旱時為莊稼澆水,我們那里采用的還是原始的辦法,用橛桿子從井里提水,用水筲往地里挑水,或是用繩子拴起一只五升斗,兩人從兩邊甩動繩子,從水塘里往莊稼地里攉水。到了“大躍進”年代,澆水雖說改成了人推水車、驢拉水車,或人搖水車,但澆水的效率還是有限。而抽水機就不一樣了,據說機器一開,抽水機就像一條張開嘴巴的巨龍一樣,水柱子會立即從“巨龍”嘴里噴射出來。村干部只是聽說過抽水機,還沒看見過抽水機,更沒有使用過。既然劉老師說他有路子可以買到抽水機,不妨讓他買一下試試。他去哪里買抽水機呢?當然是去會制造抽水機的城市,當然是去有堂叔在機械廠工作的南京。當時我們村四百多口人,只有一個生產隊。生產隊主要通過賣糧食籌集了款項,派劉老師去南京買抽水機。不知道劉老師往南京跑了多少趟,他終于把抽水機買了回來。買回抽水機的同時,他還從南京請來了一位操作抽水機的年輕技術員。抽水機試抽水那天,可以說是我們劉樓村的一個盛大節(jié)日,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跑去看,把抽水機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比村里誰家娶新媳婦去看新媳婦的都多。那天我也去看了,我爬到附近的一棵柿子樹上,以鳥瞰的方式看到了抽水機抽水的全景。原來抽水機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一臺臥式的小型柴油發(fā)動機,另一部分才是安了膠皮管的抽水機,一條傳送帶把發(fā)動機和抽水機連接起來,傳送帶的快速轉動帶動抽水機的轉動,水塘里的水就被抽了出來。被抽出的水柱揚得很高,真像傳說中的巨龍揚著脖子噴水呢。當“巨龍”噴水的瞬間,人們禁不住一陣歡呼,說乖乖,抽水機厲害,厲害!
開天辟地第一回,我們村響起了機器的馬達聲,用上了抽水機,功勞屬于我們的老師。是他第一個把帶有馬力的機器引進了我們古老的劉樓村。據說劉老師的父親買牲口很在行,村里需要從南鄉(xiāng)買牛買馬,都是派他父親去。到了劉老師這一輩,村里不再買牲口,開始買代替牲口的機器。既然劉老師第一次買機器成功,既然劉老師善于和城里人打交道,再有買機器的事,都是劉老師出馬。此后若干年,劉老師幾乎成了村里和城里人打交道的外交官,成了對外采購員,他又陸續(xù)為村里購回了軋花機、榨油機等機器。當劉老師從南京為村里買回榨油機時,我已經初中畢業(yè),回鄉(xiāng)當了農民。當農民期間,我在油坊里干過一段時間,當過操作榨油機的榨油匠。據說以前從芝麻里榨油很難,需要用木杠子壓,用人頭一樣大的油錘使勁砸,才能一點一點榨出油來。而用機器榨油就省事多了,也簡單多了。我們使用的榨油機全稱叫液壓榨油機,叔叔們用大鍋把芝麻炒熟,包成餅子,摞在液壓機下面,我一下一下摁動液壓機的操縱桿,為芝麻餅子施壓。隨著壓力不斷加大,清亮亮的芝麻香油就呼呼地打圈流了出來,流進下面的油槽里,再流進盛油的容器里。那些日子,我的頭發(fā)棵里,汗毛眼里,都充滿了油分子。我的衣服油膩膩的,似乎一擰就能擰出油來,使我成了一個“香人”。我們不僅用本村生產的芝麻榨油,周邊的村莊得知我們村有了先進的榨油機,也紛紛把芝麻拉到我們村,花錢讓我們幫他們把芝麻榨成油。這樣一來,我們村就不止有農業(yè),還有了副業(yè),有了賣糧食以外的經濟收入,使生產隊里的集體經濟有所壯大。同時,我們的劉老師不止占據了村里的文化高地,還占據了村里的機械化高地,他對村里的機械化開端有著建設性的功勞。
劉老師這么做,對生產隊有好處,對他自己也有利益。他當的教師叫民辦老師,不是公辦教師。當公辦教師是有工資的,劉老師一分錢的工資都沒有,隊里只給他記工分。他的工分是全體社員中最高的,每天都是滿分,十分。而且,不管是星期天,還是放假;不管是下大雨,還是下大雪,工分照記不誤。只是當時工分的分值太低了,一年算下來,一天的工分才值三毛多錢,一個月的工分呢,才十來塊錢,真是太少了。劉老師去城里買機器呢,花的是生產隊里最大的錢,大錢裝在他的腰包里,完全由他支配。除了買機器,他坐汽車、乘火車、坐輪船、住旅館,一切往返路費都是公家出。他外出期間吃飯所花的錢,當然不是花自己的,由隊里按天數給他發(fā)放補助,每天補助一塊錢,節(jié)約歸己。同時,他當老師每天的工分照記。這樣算下來,只要外出,他每天就可以掙到兩份報酬。而外出的報酬要比只當老師掙工分的報酬多出三倍。這還不算,既然他外出為公家辦事,總要拉關系,總要送禮,總要請人家喝酒吃飯。這方面的費用伸縮性就強了,回旋的余地就大了,他說花了多少錢,就是多少錢,自己寫個說明條子,簽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從買機器的大錢中扣除,或是拿到生產隊的會計那里報銷。這樣的好事,精明的劉老師怎么能不干呢!當時社會上流傳的順口溜,描述幾種吃香的行業(yè),叫聽診器、方向盤、營業(yè)員、采購員。劉老師雖說不是專職的采購員,但他確實干過類似采購員的工作。
俗話說心無二用,劉老師在“采購”方面花心思多了,在教書方面就不再上心,教書的心一天比一天下行。當時社會上對教師也有說法,說老師是把鹽,人人都知道咸,家家離不了,就是不值錢。劉老師不甘心自己只是一把鹽,不甘心自己不值錢,他千方百計要把自己變得“值錢”起來。一班幾十個學生在學校等他,都是“嗷嗷待哺”的樣子,他到外面去尋找和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那學生們怎么辦呢?劉老師采用的辦法無外乎兩種,一種是,若時間不長,他就給學生放假;另一種是,若外出時間比較長,他就找別人替他代一代課。
我初中畢業(yè)后,劉老師就讓我為他代過課?;叵肫饋?,那是我唯一一次當代課老師。我當代課老師時間不長,也就是一兩個星期。那段經歷讓我對自己有所認識,認識到自己不適合當老師。我的主要弱點是,在課堂上嚴厲不起來,或者說做不到持續(xù)嚴厲。當有的學生在課堂上調皮搗蛋時,我也拉下臉子嚴厲過,大聲點名批評過某些學生。可是,當我看到被我嚴厲批評過的學生臉上寒寒的有些害怕時,我就禁不住想笑?;蛟S覺得自己還行,一旦嚴厲起來還是能鎮(zhèn)住學生的,還是有些威信的?;蛟S看到被我批評過的學生剛才還在課堂上張牙舞爪,出了怪樣兒出怪聲,受批評后變得老實起來,有些可憐巴巴,我的心就軟了,心說好小子,原來你也害怕批評?。∵@樣想著,我臉上可能有了些許笑意。別以為小學生什么都不懂,他們猴精猴精,對事情是敏感的,觀察和捕捉能力也是很強的。我的笑意很快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有個學生把我一指,說老師笑了。他這樣一說,班里的同學就都笑起來。我想繃住自己,把笑意繃回來,把嚴厲恢復起來。不料我有些管不住自己,越繃效果越差。須知那些學生差不多都是我的堂弟,我沒當代課老師時,他們愿意跟著我在水塘里扎猛子,在野地里瘋跑,猛一下讓我站在講臺上當他們的老師,于我于他們都不大適應。一個堂弟見我嚴厲不起來,竟離開座位,跑到講臺上,抱住了我的腰,盯著我的臉說:哎,笑了,笑了!堂弟這樣做,屬于蹬鼻子上臉,有些過分??晌矣惺裁崔k法呢,只能讓他松開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劉老師大概知道了我管不住學生,之后沒再讓我替他代課。
在我人生最無望、最苦悶的時候,曾走了一趟姥娘家。姥娘家在開封附近的尉氏縣,離我家有三四百里。那時縣與縣之間不通公共汽車,即使通汽車我也無錢買票,只好讓母親幫我借了表哥的一輛舊自行車,騎自行車去姥娘家。那年我已經十八歲,是第一次走姥娘家。劉老師聽說我要去姥娘家,托我給他家買一只風箱,并給了我十塊錢。我母親從姥娘家?guī)Щ剡^一只風箱,那只風箱風膛大,拉風好,且堅固耐用,全村人都知道。劉老師讓我?guī)退屹I風箱,我沒理由拒絕。姥娘家也很窮,我在姥娘家住了幾天,只得到一件禮物,是大姨的閨女、我的表姐送給我的一枚毛主席紀念章。紀念章上,毛主席頭戴大檐草帽,正在麥子地里視察。我存有不少紀念章,但都沒有這枚紀念章大,我對這枚紀念章很是喜歡。我把十塊錢交給大姨夫,他幫我買了一只風箱。我把像木箱一樣大體積的風箱綁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在鄉(xiāng)村土路上騎車走了兩天多,把風箱給劉老師帶了回去。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劉老師問我,我把錢交給賣風箱的人時,人家給我寫收據沒有?我想起來,大姨夫是讓人家寫了收到十塊錢的收據,當大姨夫把用窄紙條寫的收據交給我時,我并不是很重視,不知隨手把收據放到哪里去了。劉老師問起收據來,我說有收據,馬上給他找??晌曳榱艘露岛碗S身背的黃軍挎,并打開風箱的閉合板往風箱的風膛里瞅,都沒有找到收據。我發(fā)現(xiàn)劉老師看我的目光里似有所懷疑,好像風箱并不值十塊錢,我把剩余的揣進了自己的腰包。劉老師懷疑的目光讓我有些受不了,我像是受到了侮辱,急得汗都出來了。朋友們替我想想,我去姥娘家一趟,什么東西都沒給母親和兄弟姐妹帶回,只辛辛苦苦為劉老師買回了風箱,他不說感謝我,卻在懷疑我,這讓我的心靈怎能不受到傷害,怎能不心傷!我認為自己并不是那種小心眼兒的人,但這件事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什么時候都不會忘。多年之后我想,劉老師之所以懷疑我通過買風箱得到了好處,是他為生產隊里采購東西時得好處得慣了,以己度人,不知不覺間對別人就有所懷疑。風吹爐火旺,風箱當然很好使。但從給劉老師買風箱的事情開始,我對他的為人就開始有了懷疑,少年時代對他建立起的尊敬開始打了折扣,而且折扣越打越多。
隨著農村開始分田到戶,城里人開始下海經商,劉老師在三尺講臺上再也站不住了,他要到更大的舞臺上去,去掙更多的錢。他毅然放棄了老師的崗位,也像城里人那樣開始下海。他先是參與建磚窯燒磚,為家里人扒掉了草房,建起了磚瓦房。可能是嫌燒磚周期太長,見錢太慢,后來他又貸款買了機器,開始做人造肉的生意。所謂人造肉,其實是豆制品。用機器把黃豆打成豆粉,榨出里面的豆油。把擠出油分的豆粉軋成面片,把面片再粉碎,再加工,制成筒狀的長條,人造肉就出來了。當時農村人還不能經常性地吃豬肉、牛肉、羊肉等,就用人造肉代替一下。把人造肉煮在大燴菜里,或者跟別的青菜放在一起炒一下,挺好吃的。劉老師正是看到了農村人對新生活、新食物的新需求,不失時機地用機器造起了人造肉。劉老師對機器生錢的期望值很高,按他的預想,人造肉大概跟造票子差不多,財源會滾滾而來,他很快就會發(fā)大財。然而,劉老師不但沒能發(fā)大財,連小財都沒發(fā)成。相反,他還蝕了本,賠了錢。他沒能發(fā)財的具體原因我不是很清楚,我只是聽別的堂叔說,他是從銀行貸了三千元買的人造肉機。他雖說沒能用人造肉機賺到錢,但貸款到期還是要還的。人家上門催他還款,催了一次又一次,他一拖再拖,就是拿不出錢來。人家給他下了最后通牒,再不還款,就要把他抓起來,強制執(zhí)行。他說好好好,他去借錢。催債的人前腳剛走,他后腳開溜,就躲了起來。那段時間,他東躲西藏,連夜里都不敢回家,當年當教師的尊嚴和顏面再也找不回來了。欠債的事是鐵打的,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拖的時間越長,滾的利息越多,到頭來還得還。無奈之際,他求了他一個表哥,讓表哥出面把他的三個兒子召集在一起開會,強制性地把他的債務平均分攤到三個兒子頭上,才把貸款和利息還清了,他才敢重新在村里露面。
人活一口氣,氣有時往上走,有時往下走。人的氣一旦往下走,整個人就會顯得落魄,甚至猥瑣。對于劉老師后來的所作所為,他教過的學生似乎都對他有了看法,不愿再叫他老師,紛紛改口,換成他沒當老師之前的叫法。和他平輩的,叫他三哥;比他低一輩的,叫他三叔;還有人直呼他的名字,說劉本魁如何如何。叫法的改變,好像把他當過老師的那段歷史給抹去了。
上面來了政策,說民辦教師可以轉正。他提出申請,要求轉正??墒牵缇筒划斃蠋熈?,村里連學校都沒有了,誰會同意為他轉正呢?上面又來了政策,說以前當過民辦老師的人每月可以領補貼。他要求領補貼,也沒得到批準,人家說是找不到他當過民辦老師的證據。有一次我回老家,他要我寫一份證明,證明我曾是他的學生。我不能不承認,我的確當過他的學生。然而,我的證明也未能幫他領到補貼。據說他很生氣,到縣里的教育部門跟人家鬧了一通。
不知從何時起,我也不叫他老師了,叫他三叔。按理說,只要是給你當過老師的人,終生都是你的老師??沙鲇趶碗s的、深層的心理原因,如果我繼續(xù)叫他劉老師,會顯得突兀,于我于他都有些別扭,不如叫他三叔更順口,也更自然。
第一位給我們當過老師的三叔早就去世了,第二位給我們當老師的三叔已經超過了八十歲,至今還活著。三叔老態(tài)日顯,耳朵聾得厲害,不管是叫他三叔,還是叫他別的什么,他似乎都聽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