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冉培藝
多多馬 ▲
從沿海和低地,我走來,一路走來。
我來到非洲的東部,在東非高原明珠坦桑尼亞。居住地坐落在一千米的高度上,由于離赤道近,到了白天,你會覺得自己到了一個很高的高地,離太陽很近很近。清晨和夜晚寧靜舒爽,到了深夜,則顯得有些清冷了。
地理位置加上海拔高度再加上氣候,這幾種要素放在一起,一塊兒構(gòu)成了一幅大畫卷,與我的出生地華北平原相比,自然環(huán)境差異可謂有天壤之別。
多多馬是我所在的城市,離達(dá)市挺遠(yuǎn),坐公共汽車需要八九個小時,坐落在群丘之中。這里有總理山、議會,是坦桑尼亞的行政中心。來這里之前,聽幾個已經(jīng)到任的漢語教師說,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有下雨了,天天都是大晴天。對于她們說的干和晴,身處于7月份的華北平原的我無法感知。
當(dāng)?shù)貢r間2018年9月17日,我下了飛機,在達(dá)累斯薩拉姆的街道上行走,就感到熱浪向我襲來,一陣陣焚風(fēng)開始撫摸我的臉,這應(yīng)該就是最親切最直接歡迎方式。之后,驅(qū)車從沿海大城到內(nèi)陸小城,在這里安頓下來。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快兩個月了。在這五六十天里,依舊沒有下雨。所見之處,沒有一絲的豐腴,也沒有一點的繁茂,這就是定格在一千米海拔的非洲東部高原的氣候本身吧,是非洲大陸強勁的凝練的結(jié)晶。色澤焦灼、干燥,缺少潤眼的顏色,很像博物館里陳列的陶器。陶土色的大地上點綴著光禿禿的老荊棘,還有一些高高的樹,這里的樹長出的枝葉很纖弱,結(jié)構(gòu)與華北的植被不一樣。它們沒有像圓塔形生長,而是在分杈的樹枝上平鋪開來,高挺的樹木干干的,像鼓起風(fēng)帆的船只整裝待發(fā),英勇卻不失浪漫。中午,在陽光的照耀下,它太干了,干得扭曲,干得擰巴,干得無力言語。傍晚,在夕陽的剪影里,它挺拔,身姿矯健,孤高傲然。
一天傍晚,我們幾十個中國人在一家意大利人開的餐廳聚會,風(fēng)很大、很涼,聽說落下來雨點了,我們都以為是長雨季要來了,一個個激動得喜笑顏開。終于,還是失望了。緊急的聲音在耳邊飛馳而過,這是風(fēng)在搭訕高大椰子樹的聲音,并不是雨來搭訕我們。鄰居家的水漫出來了,呼呼啦啦地響著,我喊下雨了,同屋住的漢語教師秀婷著急地去收曬著的被子,原來又是假的,這次不是我搞惡作劇,是水流打在鐵皮上的聲音實在太像雨了。我們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的“上當(dāng)受騙”,甚至從中得到一絲絲滿足。在渴望和期盼幻化而成的假想里,至少,我們貌似從舞臺上見到了盼望的影子。哈哈,仍然不是雨。伴隨著我們徒勞等雨的時光一天天溜走,我清楚地記得室友秀婷為紀(jì)念雨季來臨特意發(fā)了朋友圈。哎呀,植物的未來和我們的希冀都變得好生黯淡,真怕耗盡了。連我窗前的多肉植物都慢了下來,不好好生長,像是停滯。
在街道兩旁和一些院子矮墻上,能看到艷麗的花朵,都像小巧的精靈,大多是鳳凰花,也有三角梅和藍(lán)花楹。聽說,只有在長雨季開始以后,這里的顏色才會變得潤眼,一大片一大片的三角梅才會出現(xiàn)在視野里。看不見高樓大廈千萬間,當(dāng)下視野無限廣闊,你眼見的萬物都在趨向偉大、自由和無與倫比的尊貴。
越來越接近雨季了吧,我還心存渴望,整個世界都在升溫,一點點變熱、變干,就像陣雨來臨的前夕,天空大地都使勁地積蓄力量,努力無比。長雨季還不來呀,整個宇宙都要背棄你。最愛的面膜剛貼上就變干,最喜的吐司面包剛拆封就變硬,就像周遭的所有的力氣都消失,應(yīng)有的優(yōu)雅都抽離。夜里氣溫變低,涼爽無比,很是美麗,但空氣中還是沒有一絲絲的濕氣。成團(tuán)的云層在晴藍(lán)的天空上集聚、消散,又集聚,像動畫片《喜羊羊與灰太狼》中羊村里的云朵,又白又柔軟。這時候,全世界只剩下一個念想,不僅要這樣的云,還要那里面的青青草原。
大地何時才能像非洲鼓一樣響起,奏出明快的旋律,讓你身邊每個維度的小世界都跟著節(jié)奏盡情歌唱。那時,是長雨季來臨的時候。水滴離開大海太久了,再次回到海灘上,好似得到了久違的愛人的擁抱。
……
站在多多馬大學(xué)孔子學(xué)院所在的山坡上,會獲得獨一無二的視野,向下看是小城,被周圍的小山丘環(huán)抱著。遠(yuǎn)處,可以看到城里的房子像積木堆砌出來的尖頂小丘似的,聚集成簇,構(gòu)成了馬賽克狀的畫面。近處,山坡下面就是干旱似火星般的景象。小小的灌木叢不規(guī)則地裝點著高飽和度的土黃色沙漠,雜草、灌木叢與曲折小徑交織相錯。倘若你仔細(xì)端詳這片山丘,會發(fā)現(xiàn)它驚人的廣闊,有如畫卷,神秘、不可思議。就在這眼睛可見的范圍里,有狹長的小谷地,有灌木叢林,有半黃半綠色的小山坡,還有嶙峋的峭壁,可謂變化多端。此時,眼前大片的顏色是濃郁的藍(lán)和厚重的黃,現(xiàn)實的場景能把人瞬間拉進(jìn)虛構(gòu)的畫面里,那就是動畫片《獅子王》的場景。在廣闊的天地間,人只是一個小小的點,像動畫片里在遼闊曠野中的獅子。當(dāng)我作為一個渺小的點去看這眼前世界,我不得不忘了自己,屏住呼吸想象自己是大自然中“草木魚蟲”一樣存在。這里的草木魚蟲在旱季這樣活,在雨季里那樣活。如莊子所說:“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彼鼈冊谟昙纠镲w舞躍動、欣欣向榮,在旱季里含勢斂翅、晏然蟄處,順著大自然給予它們的那副秉性,不計較,不埋怨,泰然處之。
隨著太陽的東升西落,光影的瞬息變幻,山巒的形貌亦一日多形。有時看起來是現(xiàn)實主義版本的,景深深,逼近清晰;有時看起來是浪漫主義風(fēng)格的,景深淺,遙遠(yuǎn)朦朧。天色漸暗,認(rèn)真去看,剛開始時天空與遠(yuǎn)山交界處出現(xiàn)一條淡淡的銀線沿著藍(lán)灰色山脈的輪廓一路描繪。夜色來臨,遠(yuǎn)處低山若隱若現(xiàn),猶如山丘自行舒展。黃昏里,周邊景物向你靠近,山丘開始親近,清晰的藍(lán)和濃烈黛綠色調(diào)變得有力量,意味深長。
入夜后,我從山坡高地上看到了城鎮(zhèn)上空那晶燦的薄霧,薄霧下是城里美麗的星星點點,這靜謐的閃亮和天幕上的群星交相輝映,像無數(shù)只夏夜的螢火蟲,又像是散落在草叢中的碎鉆石,生成了條帶狀的銀河,流淌在天空與大地的交界處,流淌在這高高的草原上。我無法把這滿眼的驚喜拍下來珍藏,萬千思緒使我追憶起我的故鄉(xiāng)。一個夏天的夜晚,與母親、弟弟一道從山坡散完步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小鎮(zhèn)里的點點閃亮,那是閃爍在四面環(huán)山的小盆地里的萬家燈火,多么相似的光亮。夜風(fēng)好輕柔,好深沉,孕育著人與自然的美麗。
凱倫·布里克森在《走出非洲》這本書里這樣寫道:“要說一個城市對你的生活沒有影響,那是不可能的。甚至不管你對它是愛是恨,它都能通過某種精神上的萬有引力法則把你的心吸過去?!?/p>
多多馬就是個城市啊,你可以在這里買東西,聽新聞,也可以去餐廳里吃早、午、晚餐,這里有健身房、游泳池,你還可以見到青年人在廣場上唱歌跳舞,它真是個充滿活力的地方。它不是靜止不動的,它很活躍,在不停地運動,不停地成長,一點一點地發(fā)生變化。這里修路了,那里的樓蓋好了,來自不同國家的舶來品越來越多,會說各種語言的青年人越來越多。我們這些來自外國的人士也時常給這里帶來情景喜劇般的歡聲笑語。借用布里克森的話吧,多多馬對你說:“盡情地享用我吧,享用時間。我們再不會這樣年輕了—這樣的爛漫和貪婪,一起來吧!”總的來說,我對多多馬的認(rèn)識在慢慢加深,第一次我坐在車上穿行在這個城市里,突然想到:正是有多多馬各條街巷的小世界,才可稱其為世界。
這個“世界”主要是我們說的城市上。如果說家的所在地在村莊,那么每周去采購的地方可以叫作城市了。剛來到這邊,漢語老師秀婷給我講如何去買東西,能買到什么東西,哪種東西好吃,各種東西都是什么價格,出門購物需要注意什么……我對這個陌生的地方充滿了好奇,在網(wǎng)購不發(fā)達(dá)的異域,我出門買東西會遇到什么好玩的東西、人或者事兒呢?對此,我心里產(chǎn)生了無數(shù)種畫面,全景、中景、特寫,各種樣式的齊活,想象力就這樣開始出洞了。
到達(dá)多多馬的第二天,漢語教師就帶著我出去買一些生活必需品。原本以為他說的城市離家里很遠(yuǎn),其實開車很快就到了,漢語教師婧霏也說其實多多馬就是個小城,開車出來跑幾次就都熟悉了,不大不大。
到達(dá)我們說的城市里,誰想這竟是由很多條小街道縱橫交錯編織而成的一張大網(wǎng)。上面串著成百上千個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店,有的街道中間還點綴著密密麻麻的攤位,地上擺放著各種各樣的商品。據(jù)說,這里的大部分商品都是舶來品,坦桑尼亞本國的生產(chǎn)能力有限,大多依賴進(jìn)口。這不,在兩兄弟的小店里看到了瓷盤瓷碗,底部印著“中國制造”,看樣子是神垕街的玩意兒了。迫不及待拍照發(fā)給家里人看,突然間在異域觸摸到了親切感。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夾雜著動感的斯瓦西里味兒的本土音樂。再往前走,可看到一片較大的空地,秀婷說我們到了菜市場。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菜市場,坦桑的菜市場有著它獨特的地方特色。走吧,去瞧瞧,在飛機上就已經(jīng)期待這里的牛油果了。
所到之處、目光所及的蔬果大多是小小的,核桃大小的洋蔥,迷你的土豆,嬌小的番茄,還有像鵪鶉蛋一樣的青檸,就連大蒜也是小小的黑黑的。這還不算稀奇的,更讓人覺得有意思的是小販們的擺攤方式。他們在地上或者貨架上鋪張編織袋,整齊地碼放著一小堆兒一小堆兒的菜。底部呢,像棋盤。整體來看呀,就是食物摞成小金字塔。土豆、洋蔥、西紅柿、木薯……剛好幾個球放在一起成一組。辣椒、蒜瓣、胡蘿卜、姜也被仔細(xì)地分成了小堆。
當(dāng)你問價格的時候,賣家會告訴你,這一小堆兒是多少錢。那天我問了紅薯,小販說這一堆,1000先令(折合人民幣大約3元),大大小小的加在一起有七八個的樣子。要買就得買一小堆兒,再少也要買一半,要再少點的話就難倒賣家了,他們沒有秤,估計他自己也搞不清該給你多少了。直接拿袋子給裝上一堆,雙方都不稱不看,交錢走人,確實是一種高效率的交易方式。有的賣家也有秤,但大多是使用秤砣的秤。物品秤重全看天秤平不平,秤砣也就那幾個固定的斤數(shù),買的東西要不是這個數(shù)的,也就不好計量了。這樣確實挺費勁,沒有按小堆來得快,不過他們的商品都碼放得十分規(guī)整,小販們每天要用很長時間來擺弄自己攤子吧。小小生意,如此細(xì)致,十分佩服。
如果你很喜愛攝影,這里的菜市場會是你創(chuàng)作的好地方。在你目光所及之處,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著什么。
或許是擁擠的小道上正過來一個扛著大竹筐的壯漢,里面裝了滿滿的牛油果;抑或是幾個賣雞肉的老板瘋了一樣在追一只從籠子里逃出來的母雞??赡苁且粋€身穿深色大袍子背上背著一個孩子懷里又抱著一個孩子的穆斯林母親,她正在買水果;也可能是胳膊上挎著籃子手里牽著孩子的媽媽,她正在討價還價。街頭拐角處,幾個身材無敵健壯的胖女人在嘻嘻哈哈,又非常害羞地拿手機過來要與我合影。菠蘿、芒果攤旁,幾個毛頭小男孩跟在我們身后,要幫我們拎手里的購物袋。熱烈的陽光、香甜的水果、清涼的風(fēng)兒、艷麗的服飾、奇異的發(fā)型……向你涌來,喚醒著你的每一個細(xì)胞,好像在向你說:“看我!看我!快看我呀!我這么好看!”
去城市走一圈,你可能會說這里太吵了,太亂了,你也可能會說這里很熱鬧很有趣。你可以喜歡,也可以不喜歡。無論你是什么情緒,它都不會在意。
小小的市場,大大的town,不為任何人而改變。
這里,銷售著我們每周的生活必需品。這里,販賣著一種寶貴的東西,叫自然。
住在隔壁的土著人—我們的鄰居,有時會在家的院子里放火,讓垃圾、雜草和雞糞隨著這股青煙消失掉?;\罩在房屋上空的空氣隨著熱烈的火勢飄散起舞,帶著多層次灰色的灰煙在周圍彌漫,燃燒的熱度、焦味會鉆進(jìn)我家廚房里,像來自一只大熔爐,就是這般原始。
這里的所有景貌有著重要的氣質(zhì),我在此處的生活也有著重要的氣質(zhì),這股氣質(zhì)來自空氣。
抬頭仰望天空,品味在這片高地上的起居時光,會對在這云端度過的時光深有感觸。我離頭頂著的這片天很近,天空的顏色淺淺的、淡淡的,最深也不過是淡藍(lán)色或泡桐花的淺紫,許多濃厚、輕盈又變幻多端的云朵層疊飄蕩。與此同時,天空蘊藏著一種藍(lán)色的力量,給附近的山丘、樹木籠罩一層鮮明的藍(lán),清新明亮。正午,地面上的空氣活躍起來,像熊熊燃燒的火焰,又像輕快閃爍的流水,在流動、搖擺、跳舞、發(fā)光,讓周圍的東西反射出重影,幻化出蓬萊仙島的海市蜃樓。在這兒的空氣里,你呼吸輕快,吸入內(nèi)心一種實在的認(rèn)真感、確信感、輕松感。
在這里的早上醒來,腦海里出現(xiàn)這樣一句話:在這兒,在眼前的時光里,我理應(yīng)所在的地方。
從華北平原,穿越阿拉伯半島,跨越印度洋,從沿海和低地,我走來,一路走來,來到神秘的東非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