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星雨
母親和我吵架了。
無非為了一些瑣事:學(xué)校公開征選三好學(xué)生,而我則是沒搶到“伊甸園”門票的孩子。我也很委屈:原來我的呼聲最高,而落敗的原因僅僅是我曾聯(lián)名抗議學(xué)校不公平的管理制度。母親表示不能理解這種抗議行為,認為這樣做愚蠢至極。
母親的怒氣緣來已久,我是知道的。
人生在世,大多數(shù)人不顧條件地追求欲望,這就如同目標(biāo)處于一片混沌之中,迷霧遮住了人的慧眼。他們只是麻木地遵守表面的公平、公正,心中默念著“我希望”,然后停在原地,等待他人的覺醒,帶自己離開泥濘的沼澤。而我偏是里面的呆頭鵝,總為不公發(fā)聲,甘為人先。體制的藩籬刺得我頭破血流,這傷了母親的心。她怕孩子愛逞強而遍體鱗傷,恨不得按下我高昂的頭顱,把我從原告席拉扯到審判桌上。
我卻甘為法堂上棱角鋒利、方方正正的驚堂木。
那些審判席上的沉默者,正如安蘭保在《責(zé)任的失落》中指出:“他們逃避的是一種判斷社會的責(zé)任?!彼麄儗⑹澜缈闯杉榷ǖ?,“對世界我無所作為”是這些人的態(tài)度。甚至更惡劣,借米蘭·昆德拉之言:“他們在心靈的舞臺上,觀賞著自己呢!”他們坐在被告席上,明知審判不公、制度不力,卻彼此嬉笑著、推搡著,用戲謔的目光挑逗義憤填膺的原告,像觀賞個傻子,可悲哉!他們無條件地調(diào)整自己,以適應(yīng)社會那些奇形怪狀、扭曲的玻璃瓶,把自己硬塞進去,不喊疼,不掙扎,最多在心里默默詛咒,暗罵一聲。
這真是愚蠢至極。魯迅文中有更好的表述:“于是他背后的人們須竭力伸長脖子,有一個瘦子竟至于連嘴都張得很大,像一只死去的鱸魚?!边@種心里自愿而盲目地將自己置于別人的排布之下,成為低眉順眼、斂裾跪拜的奴隸。
雷平陽曾做過精辟的總結(jié):以銅幣為媒介,正為《帝鑒圖說》中的“縱鵲毀巢”,背面是“金蓮布地”,合歡的白鵲飛走了,命潘妃在金蓮上行走的齊王寶卷也被不公的體制運走了。由此感憾“看見了一個已無力驚醒的帝國”。這帝國的淪喪,喪鐘為誰而鳴?“沒有人是一座孤島”,文明與精神的雙重失落,注定支撐不了民族的價值坐標(biāo)系,令人顫栗的隱喻是:不如歸去。在沉默目光下,高樓被腐蝕得漏洞百出,然后轟然倒塌,分崩離析。
令我怦然心動的是,摒棄掉《浮華》中“一群清冽的啞巴”,仍有智者“驚堂木”,昂昂而來,凜凜而去。
譬若王國維,頤和園昆明湖的繾綣碧波記得,因文化所化,苦痛不堪,落湖犧牲時的“撲通”一聲,正是自我信仰和價值的實現(xiàn);譬若梁思成,北京老牌樓的殘垣斷壁記得,他憂心忡忡,在大眾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沉默下,在破曉的鋒芒之間閃出智慧之影,從廣袖中抖露出獵獵風(fēng)聲;譬若希刺克厲夫與凱瑟琳,為了深情的信仰,他們狂躁不安的靈魂在荒野上終日游蕩,在石楠花叢間凄楚歌唱。
然而,這種控訴能滴血,背后是羅素所言的“靜靜地絕望的真相”。不斷沖推外力的不公,卻不斷地被掙扎的過去、無望的未來捕獲,肝腦涂地,令人悚栗,也就成了“沉默的大多數(shù)”,做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的最具有詭辯色彩的自我說服。
所以,驚堂木必須付出血的代價?
難道驚堂木轉(zhuǎn)圜無望?
在這逼仄的怪圈中,我開始思考另外的途徑。
當(dāng)今時代,最易陷入失落境地的是精英分子。他們更渴望構(gòu)建一套龐大并且運轉(zhuǎn)機制合理的機器,以求具有普世價值。但是,精英往往通過外化的憤怒甚至悲觀的態(tài)度,視這個世道為不堪,搖舌鼓唇,大聲聒噪,對之發(fā)出正義的譴責(zé)乃至詛咒,審判世人。但回身自觀,自己提倡的精英價值就是普世價值嗎?所以,自救比救世更為當(dāng)務(wù)之急。
書到此,我仿佛看見:明朝許衡見官場污濁,拍案而起,遂辭官歸隱。
留一方驚堂木,擊案錚錚然有余音。
雖經(jīng)千年,猶自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