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熙
曾閱讀《美文》雜志上的“漢風???,上面刊登過一篇題目為《生與死》的文章,我印象非常深刻。今天,我也想用同樣的題目寫寫我對生與死的看法,因為在上課的時候老師留給我們一個問題,就是“人死后會留下什么?中西文化對此有什么不同看法?”
韓國有一句俗語說“虎死留皮,人死留名”。直接解釋是老虎死了留下虎皮,人死了留下名聲,意思是人在平日一定要多做善事,才能在身后留下好名聲。那么,我們死后留下的真的只有名聲嗎?這里所謂的善事又是什么呢?
我的媽媽前些年去世了,我親眼目睹了她彌留之際的狀態(tài),也第一次感受到一個人死的情況。我無比痛苦和難過,雖然我是基督徒,相信媽媽死后會去天國,但我的眼睛還是一直處于被淚水充盈的狀態(tài)。我開始奇怪,為什么認識的人死了,我們會難過?
自古以來,追求長生不老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雖然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要死,但總是想方設法抗拒著死亡的到來,為什么人們這么懼怕死亡的到來呢?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里死亡意味著什么?西方文化中死亡又意味著什么?我思考這些問題,也希望能很好地回答這些問題。
死亡即生命終止,是生存的反面。哲學上說,死亡是生命系統(tǒng)所有本來的維持其存在屬性的喪失且不可逆轉(zhuǎn)的永久性的終止。從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死亡體系出發(fā),可以對死亡確立以下哲學思維和定義:死亡分為身體死亡和精神死亡。人有兩大部分:一是肉體,即物質(zhì);二是思維,即精神。其中肉體部分關涉生理壽命,思維部分關涉的便是精神壽命。所以,一個人要死兩次才算是真正的死亡,一次是身體的死亡,即從你我的眼前消失;一次是精神的死亡,即從你我的心中消亡。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把名字刻在石頭上想不朽,結(jié)果名字比石頭爛的更早,這表達的就是死亡的兩個部分的有機統(tǒng)一性。
在中國原始文化中,中國人關于死亡的思考總是與自然或自然現(xiàn)象相聯(lián)系。古人認為,天上是神的世界,是人可望不可及的地方,神無生無死是永恒的;地上是人的世界,有生有死;地下是鬼的世界,是一個陰森恐怖的地方。神、人、鬼各居其所。死亡觀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代表性的觀點分別是儒家、道家和佛教的三種對死亡的理解。儒家的死亡觀是入世的、積極的,主張通過立功、立德來超越死亡。道家的死亡觀是出世的、飄逸的,主張順應天理和自然之道,既不悅生,也不惡死。佛教的死亡觀是抑我的、消極的,它主張戰(zhàn)勝自己肉體的欲望來享受來世的快樂。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死亡觀具有倫理化、政治化、神秘化的特征,對現(xiàn)代人善待人生有啟發(fā)意義。
首先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儒家生死觀。數(shù)千年來,儒家思想在中國思想史上一直占據(jù)著統(tǒng)治地位,成了中國封建社會文化的主導。與其他各家各宗派相比,儒家的得勢顯然得益于其思想中鮮明的入世思想,主要關注于社會和人倫問題,強調(diào)政治與倫理的教化,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在生死的問題上明顯表現(xiàn)了重生、樂生而諱死的傾向。比如,孔子的弟子季路向孔子請教有關“事鬼神”的問題的見解時,孔子答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季路又進一步請教有關“死”的道理,孔子答說:“未知生,焉知死?”從表面看來,孔子對于“事鬼”和“生死”的問題看似采取了一種避而不談的態(tài)度,但事實上,孔子的話語中明顯透露著一種重視人生的生死觀念?!墩f文解字》上說“人所歸為鬼”,也就是說,所謂鬼,也就是人死后,靈魂的一種存在狀態(tài)。所以,孔子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和“未知生,焉知死”事實上討論的是同一個問題,即人的生與死的問題。從孔子的這兩句話中可以看出,孔子始終把“人”的“生”放在首位,孔子認為,從本質(zhì)上來說,生與死同為生命的一個整體,死不過是生命的一部份——生命的終結(jié)部分。因此,了解了生必定就可以了解死,同樣,要透徹死,則必須先知道生。但生命終究是短暫的,孔子也曾站在滔滔東去的大江邊感嘆生命,光陰似箭,時不再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人的生命也就如同滔滔江流一般,一去不再復返。如何看待這轉(zhuǎn)瞬即逝的“一生”和轉(zhuǎn)眼即至的“死亡”呢?儒家主張的是人在活著的時候能努力盡好自己的社會責任,那么當他離開人世的時候,也是安寧的,問心無愧的?!八郎忻?,富貴在天”,既然生不能由己,死亦是命,那么人只能善用自己所能把握的生,活出自己的價值,這一點與韓國文化中的“虎死留皮,人死留名”不謀而合??偠灾?,用一句話來概括儒家的生死觀的話,就是重生而不貪生,諱死而不懼死,是一種積極的入世的思想觀。其次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道家自然生死觀。道家文化是中國文化主流之一,作為中國土生土長的本土宗派,道家和道教思想,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中國人心理的需要。與儒家注重政治教化與個人品格修養(yǎng)的“入世之學”相比,道家是“出世之學”,主要內(nèi)容是宇宙人生,其作用偏重于個人,而且偏重于個人的精神層面。在生死問題上,相對來說,儒家的重視生命并不是首要的,因為在其上還有一個仁義、道德的價值取向及符合理想道德的名節(jié),孟子就曾說過“舍生取義”。而道家則不同,道家始終把人的生命放在首位,且視“功名禮儀是非”如糞土。老子認為,人生在世,處處都充滿著危險,生命的存在隨時都受到威脅,稍不注意便會墮入死地。因而,相對于其他一切來說,生命便顯得尤為貴重。道家重視生命,又感慨生命短暫,所以衍生出了一系列的方法來延年益壽。老子提出“無勞女形,無搖女精,乃可以長生”。莊子相信,通過形神、內(nèi)外的修養(yǎng),必定可以使人長壽。但是老莊道家的全身養(yǎng)生思想被后期道家,尤其是東漢發(fā)展起來的道教推向了極端,道家諸派開始追求盡可能的長壽,甚至不死。為了長生不死,人們開始尋求神仙的幫助,秦皇漢武都做過類似的事??墒巧裣山K究沒有找到,但人們又不甘心,于是又開始了另一條長生之路:既然找不到神仙,那就只能靠自己了。怎樣做呢?尋找不死藥。起初的不死藥是從普通藥物發(fā)展而來的,主要是植物藥,如靈芝等。古代服藥的理論認為,人們服食某種藥物,可以把藥物的某種性質(zhì)轉(zhuǎn)到自己身上,那么問題又來了——所有植物藥都沒有不死的本性,又如何能使人不死呢?所以要長生不死,必須服食那些自身能長生不死的藥。于是人們想到了金和玉,金和玉都是長生的,但又是有毒的。由此便產(chǎn)生了煉金,即后來的煉丹活動。但事實證明,“金丹”并不能帶給人長生,反而會讓人因此而夭亡。縱觀道教的整個“長生史”,也許會覺得荒謬可笑,不過,這也正是人性的真實表露。老子崇尚一種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同樣也主張以一種自然的平常心來對待生死,認為人不應該為了“出生”而歡天喜地,同樣也不要因為“入死”而呼天搶地。既然生與死的大限是人所不可避免的,那么便只能順應自然,因此才有“莊子妻死鼓盆而歌”這樣一種新的、樂觀的死亡哲學。
再次是“根塵幻化,業(yè)不可逃”的佛教輪回生死觀。相對于儒家的樂天知命和道家的順應自然的生死觀,作為外來宗教的佛教的生死觀與二者大相徑庭。在死亡的研究上,儒道兩家思想雖然在本質(zhì)上有根本的不同,但大體上都認為生是可貴的,而死卻也并不可畏。佛教卻認為,生與死是人生循環(huán)過程中的兩個階段,二者都是苦,人所要追求的,是要擺脫生死的束縛,不再執(zhí)著于生與死,超脫輪回,從而達到涅槃的極樂境界。佛教在漢朝時傳入中國內(nèi)地,在中國流傳的過程中,通過依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生矛盾沖突,最后融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逐漸中國本土化,終于在隋唐以后,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中國佛教”,并對中國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佛教斷定,人世間是一大苦難,人的一生即是苦,死亡未必不是解脫。但死并不意味著結(jié)束,如果沒有達到真正的覺悟,死亡依然是不可擺脫的痛苦。所謂真正的覺悟就是放棄七情六欲。世事本無常,七情六欲永遠都不能得到滿足,因此產(chǎn)生的痛苦就是業(yè)報。今生造業(yè)便結(jié)來世輪回之果,于是因果不斷,生死輪回不已。只有完全超脫,才能到達所謂的極樂世界??偟膩碚f,佛教認為,在人達到真正的覺悟之前,人的生與死一直是一個循環(huán)、輪回的過程:死后再生,生后再死,但還不僅僅是人的生與死的重復,在輪回的過程中,根據(jù)個人生前所造的“業(yè)”,來生也會有“地獄、餓鬼、畜生、阿修羅、人、天”等六種不同的情況,佛教又稱之為“六道輪回”,這便是佛家常說的“因果報應”,也即我們通常所說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佛教的生死觀總體來說是一種消極的態(tài)度,但其根本也是在追求生活上的一種寧靜,這種寧靜既包括今生的,也包括來世。
西方人在思考“生”的問題時,早已將“死”與之緊密聯(lián)系起來。西方文化認為“死”是人生的歸宿,而基督教對西方文化的影響深遠,造就了另一種不一樣的死亡觀?!妒ソ?jīng)》中有許多關于死的教導和屬靈的真理:“人死的日子勝過人生的日子?!比说囊簧性S多不確定的因素,唯有死亡歸宿是亙古不變的,西方文化更認同這一點。
基督教完美地解釋了人為什么會死。據(jù)《圣經(jīng)》記載,神創(chuàng)造了人,給了人屬靈的生命,也就是永生的生命。但人犯了罪,違背了神,所以失去了神賜給的靈,只剩下肉體的生命,肉體的生命是有期限的,所以人會死?;浇陶J為死亡是人類生命中一個必然過程,所謂“按著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亡是人生旅程中的一段,并不是人生的幻滅,也不是人生的終結(jié)。對于信徒來說,死亡不是關上了門,而是敞開另一道門,那就是通向永生之門,死亡不是結(jié)束,而是更美的復活。所以在基督教,死亡是通向天國的必由之路。
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魯迅說“未至死,焉知生”,而基督徒卻認為,未知神,焉知生死?神是基督教的核心,是萬物的根本,所以基督徒一生都在追逐神的腳步,誠心悔改自己所犯的罪過?;浇滔嘈?,一個人只要誠心悔改,承認自己所犯的一切罪愆,虔心相信依靠耶穌基督,肉體的生命死了之后,必定能和主耶穌同住一起,也就是到達天堂。對基督徒而言,死亡并不可怕,反而值得期待。人生也不再如世人一般在身體死亡的那一刻終結(jié),乃是在神的永恒國度里繼續(xù)。通俗點說,我們可以將人生在世的時間稱為“人生的上半場”,而身體死亡之后進入神的國稱為“人生的下半場”,不過在神的國里是沒有死亡的,所以“人生的下半場”是沒有終結(jié)的。因此,任何在主里死亡的人,都會進入神的國度里,繼續(xù)永遠的生命。帶著極其美好和榮耀的盼望,基督徒在世生活將不再是消極的、避世的,乃是一種積極、入世甚至超世的。
我本人生長的國度韓國,文化背景和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背景相似,所以很多人也是懼怕生死。但我慶幸的是,在我的家庭的影響下,我很早就成為一名信徒。雖然童年時期,我有一段非常矛盾的經(jīng)歷,因為我在學校里學習的是傳統(tǒng)文化,這跟我在教會里所接觸到的完全不一樣,但在漸漸長大的過程中,我堅定了我的信仰,也為自己有這樣的信仰而自豪,讓我不懼生死,也不懼談生死,即使面對媽媽的離世,我會難過,但是一想到她進入了神的國度,在神的身邊生活,我更加為她開心??偠灾?,在我這位韓國人看來,西方文化具有濃厚的彼岸性,而中國文化則具有鮮明的世俗性。西方人認為死后有一個生命更新的天堂,而輕視現(xiàn)實,向往超驗的死后世界;中國人則注重現(xiàn)世的生活,對于死后有一個更好的歸宿缺乏認知。但無論是西方文化,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兩者都重視今世的價值與幸福,盡管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有所不同,但都是出于對生的熱愛。
每一個民族身上都帶有自己的文化,中西方兩種自成系統(tǒng)的文化傳統(tǒng)充分體現(xiàn)了中西方民族的文化差異。經(jīng)歷了數(shù)千百年的融合,兩者之間的界限已不再明顯,身在文化大熔爐下的我們這代人,要學會用一種文化兼容的心態(tài)去看待這兩種文化,沒必要盲目排外。無論哪一種生死觀,都認為人在這個世上的時間是有限的,所以我們要熱愛生命,珍惜生命,正確接受死亡,不要因為一定會到來的死亡而放棄現(xiàn)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