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北陽
◇紅巖托兒所的孩子們
父親郭正1938年參加革命后,在周恩來、董必武等同志領導的中共中央南方局工作,母親王衡1945年也到了重慶紅巖村。他們在這個革命大家庭中相識相知相愛,有幸聆受老一輩革命家的教誨和關(guān)懷。
1945年2月,組織上安排媽媽到化龍橋新華日報社托兒所工作。
那時環(huán)境艱苦,工作和生活條件都很差。托兒所的房子很簡陋,全是用竹籬笆抹上黃泥蓋起來的。由于條件有限,托兒所沒有洗臉盆,就用當?shù)赝粮G燒制的黑色粗瓷大碗代替。一塊長條木板架起來就是臉盆架,上面擺上一排黑瓷碗,墻上釘著寫有孩子名字的木牌。黑瓷碗一人一個,大點的孩子用來洗臉洗手,小點的孩子就用水壺沖洗。
媽媽與另外兩位同志負責照顧孩子,購買食物、用品及做飯等。托兒所不分班,從吃奶的孩子到五六歲的孩子都在一起,工作人員24小時連軸轉(zhuǎn)。由于人手緊,開飯時,孩子們的媽媽輪流來幫忙。
媽媽說,那時剛參加革命工作,思想水平不高,總覺得這些黑瓷碗又笨重又不好看。一天中午,她正給孩子們洗手準備開飯,負責人楊菲陪著一位身著竹布色旗袍,舉止謙和的女干部走進房間,楊菲介紹道:“這是鄧大姐。”
媽媽高興地向鄧大姐問好,鄧大姐微笑著點頭回答“你好”,并示意不必停止工作。她看著孩子們洗手洗臉,目光落在那一排粗瓷碗上,邊看邊高興地說:“這好別致呀!”楊菲說明用黑瓷碗的緣由后,大姐稱贊道:“你們這個辦法真好,既不費多少錢,又能讓孩子分盆洗臉,養(yǎng)成講衛(wèi)生的習慣?!彼€說“要把你們的經(jīng)驗,這種簡樸精神帶到延安去”。
媽媽告訴我們,鄧大姐的這番話讓她很受啟發(fā):從用黑瓷碗代替洗臉盆這件小事情中,鄧大姐提倡的是一種可貴的艱苦樸素精神和作風。
1945年底,新華日報社的何亮介紹一位在重慶辦事處工作的湖南同鄉(xiāng)與媽媽認識。因媽媽的大哥王本初曾與這位湖南老鄉(xiāng)同在桂林辦事處工作,媽媽自然又多了一份親切感。他就是我的父親郭正。
以后,兩個年輕人通過深入接觸,決定組建家庭。
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政府遷回南京,周恩來、董必武也準備率中共代表團前往南京,爸爸等人分批前往。做人事工作的錢瑛安排爸媽把婚事辦了,婚禮就定在1946年的“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
與爸爸同在紅巖村辦事處工作的蔡連芳、劉昂、劉金平等阿姨,七手八腳張羅著找了兩條凳子、幾塊木板,把爸媽的被褥搬到一處,布置了一間簡樸的婚房。熊瑾玎取媽媽名字中的“月”字(當時叫王月嫦)和爸爸的“正”字(當時叫郭端正),親筆在紅紙上寫下“月正圓”三個字作為賀詞,寓意美滿、團圓、幸福。
當時是供給制,也沒有什么津貼,紅巖村和新華日報社的叔叔阿姨們送來公家發(fā)的白毛巾,何謙叔叔和劉金平阿姨還送了一張帶繡花的麻絲被面。大家在一塊紅布上簽下姓名??上Т撕髷?shù)年,幾經(jīng)輾轉(zhuǎn),熊老的字和那塊簽名的紅布都遺失了。
婚禮那天,媽媽穿著旗袍,胸前戴朵花,爸爸穿著公家發(fā)的制服。席間,爸爸帶媽媽到領導同志桌前敬酒。媽媽第一次見領導,既緊張又害羞,只記得周恩來、鄧穎超等說了祝賀的話。童小鵬還問爸爸:小郭,照個相吧。爸爸說:不照吧。那個年代的人都這樣,領導同志照相,他們都躲到一邊。媽媽記得領導同志一桌還有董必武、熊瑾玎、廖承志等,多數(shù)是紅巖村辦事處的同志。
婚后不久,爸爸跟隨董必武去了南京,媽媽則隨第三批人員前往。
爸爸于1938年3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先后在第十八集團軍駐湘、駐桂辦事處做電臺工作。在桂林,一位愛國華僑、青年司機林瓊秀也在辦事處,大家叫他“阿林”。兩個年輕人經(jīng)常在一起談抗戰(zhàn)前途、共同理想,情誼日深。阿林急切盼望到抗日前線參加戰(zhàn)斗,他的愿望實現(xiàn)了,組織上批準他到新四軍工作。
臨行前,阿林與爸爸徹夜長談,并將從南洋帶回的一頂盔式太陽帽送給他留作紀念。
1941年1月,皖南事變發(fā)生后,桂林辦事處奉命撤離,爸爸被安排到重慶辦事處工作。他非常愛惜這頂盔式帽,從桂林到重慶有時需步行,帽子放在行李中不方便,他就小心翼翼地包好隨身攜帶,帽子沒有受到一點損壞。爸爸平時舍不得戴,將帽子保存在辦事處的儲藏室。
◇手拿盔式帽的郭正
一天,“老虎”(龍飛虎)到儲藏室,看見了這頂帽子,他笑著對爸爸說:“老收著干什么,拿出來戴嘛!”爸爸見“老虎”很喜歡,想到他經(jīng)常隨周副主席外出,便轉(zhuǎn)送給他。以后,這頂帽子又戴到了周副主席頭上。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毛澤東為爭取民主建國,接受蔣介石邀請到重慶進行談判。那時解放區(qū)生活艱苦,物資匱乏,毛澤東去重慶需要一套整齊的衣帽,葉劍英便從蔣管區(qū)買回一身衣服,只是缺一頂合適的帽子。周恩來得知后,就將從重慶帶來的盔式帽拿出來請毛澤東戴上。
◇20世紀40年代的延安
8月28日,毛澤東登上去重慶的飛機。他面對延安機場歡送的人群,慢慢地舉起盔式帽,舉過頭頂用力一揮,表達了中國共產(chǎn)黨人為中華民族的命運英勇奮斗的無比決心。主席這個動作給全體在場的人以極其深刻的印象,他手持盔式帽的風采永遠定格在歷史中。
爸爸回憶,毛澤東走進重慶紅巖嘴十八集團軍辦事處時,人群中的他一眼認出了這頂盔式帽。他悄聲問“老虎”,是我給你的那頂帽子吧?“老虎”興奮地點著頭。
重慶談判結(jié)束后,毛澤東將帽子還給周恩來。1946年秋全面內(nèi)戰(zhàn)已經(jīng)爆發(fā),周恩來在即將撤離國統(tǒng)區(qū)回延安時,到南京中山陵緬懷了孫中山,他頭戴盔式帽在陵堂墓碑前留影紀念。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南京梅園新村開辟為革命歷史紀念館,這頂帽子作為革命文物陳列至今。
1946年5月,周恩來、董必武先后率中共代表團由重慶前往南京。6月初,沈毅帶領第三批人員約28人離渝,這一行中多是女同志和孩子。
沈毅做電臺工作,此行他愛人也帶著孩子。隊伍中有龍飛虎的愛人孟瑜,帶著兒子小虎;有王清生的愛人童娟,帶著女兒丹娜;還有一些從延安來的同志。母親也在其中。他們沿途所見到處是戰(zhàn)爭留下的創(chuàng)傷。
同志們乘坐的小木船,時走時停速度很慢。行至沙市,船終于不能動了,需靠岸大修,他們在沙市等了好幾天。一天下午,媽媽離船上岸,在一間雜貨鋪看到筆墨、信封,想給已到南京的爸爸寫信。她買了紙筆,寫好一封報平安的信,告知已到沙市,為保密,署名“紅”。
船修好后,開行半日又壞了。長江上風浪大,他們乘坐的小木船被一條大木船撞上船尾,沈毅的愛人小葉落入滾滾江水中,眼看她被大浪吞沒無法相救,大家悲痛極了。后來他們改乘其他船只,一路歷盡艱辛,終于在7月抵達南京,個個曬得像“黑人”。
一天下午,鄧大姐到中山路360號的《群眾》周刊宿舍看望剛從重慶遷來的同志。媽媽激動地緊握大姐的手,向她問好。
鄧大姐詳細詢問了途中的情況。當媽媽講到小葉犧牲的經(jīng)過時,鄧大姐非常難過地說:“小葉同志剛從延安來就犧牲了,真可惜啊!”鄧大姐提到媽媽從沙市寄出的信說:“你們離開重慶后,很長時間得不到你們的消息,我們與重慶聯(lián)系,也沒有你們的消息(限于當時的環(huán)境,負責人沈毅沒有給南京和重慶寫信),非常著急,接到你給小郭的信,才知道你們到了沙市,放下心來?!?/p>
媽媽那時年輕,政治上也很幼稚,不知道寫信是否違反紀律,心里一直犯嘀咕。她坦率地向鄧大姐講了自己的想法。鄧大姐微笑著說:“沒那封信,還不知道你們在哪里呢?!编嚧蠼銢]有批評和責備她,在艱苦的年月,媽媽深切體會到大姐對同志的理解和愛護。
聊天中,鄧大姐看到媽媽縫制的短袖上衣領口有繡花,還串了一個桔色絲帶,說很好看,也給我做一件吧。當時,媽媽因眼病散瞳無法看清東西,答應眼睛好了再做。不想十來天的時間,她就與從大別山等地來的同志分配到救濟總署上海辦事處工作,由于很長時間見不到鄧大姐,衣服一直沒有做成。
抗戰(zhàn)勝利后,以周恩來、董必武為首的中共代表團赴南京繼續(xù)與國民黨和談,實現(xiàn)毛主席重慶談判的成果,爭取和平建國,并在南京、上海等地設立了中共辦事處。在此后一年多的時間里,蔣介石采取假談判、真內(nèi)戰(zhàn)的手段積極備戰(zhàn),依靠美帝國主義的支持,派重兵進攻解放區(qū),國共兩黨談判破裂,內(nèi)戰(zhàn)全面爆發(fā)。
1947年2月,國民黨以“共產(chǎn)黨拒絕談判、制造內(nèi)亂”的謊言為借口,限令中共代表團在3月5日前全部撤離,并對辦事處人員實施監(jiān)視、跟蹤、剪斷電話線、沒收收音機、“保管”所有外來報紙信件、拒各報來訪記者于門外等卑劣手段,甚至出動警察,荷槍實彈內(nèi)外監(jiān)守,以達到逼迫代表團離開的目的。由于環(huán)境險惡,中央決定讓南京、上海辦事處大部分同志返回延安。
3月7日,南京、上海的70多名工作人員在董必武的率領下乘飛機返回解放區(qū)。上海辦事處只留下成潤、林仲、郭正、紀峰等六名同志,他們都是公開身份的共產(chǎn)黨員,隨時有可能被國民黨監(jiān)禁或殺害。周恩來十分關(guān)心留守的同志,從延安發(fā)來電報,同時指示:“留下的人要像尖刀班一樣,繼續(xù)在上海公開活動,不要自動撤離。要擴大解放區(qū)的影響,在思想上做好犧牲的準備?!敝芏鱽淼脑?,深深扣動著同志們的心弦。大家決心保持革命氣節(jié),寧死不屈,決不泄露黨的機密,堅持到最后一分鐘。
撤離國統(tǒng)區(qū)的人們到達延安時正值胡宗南準備進攻延安,中央作出“主動撤離,誘敵深入,殲滅敵人有生力量”的決策,延安居民、黨政機關(guān)大部撤離,只有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領導同志以及警衛(wèi)部隊在做最后的準備,延安方面顯得鎮(zhèn)定而平靜。
第二天,回到延安的同志相約去看周副主席和鄧大姐。媽媽此時已有八個月身孕,她走得慢,最后一個進入周恩來的窯洞,里面坐滿了人。細心的周恩來看她走得氣喘吁吁,連忙招呼坐下。他見大家穿得單薄,說:“天氣很冷,你們穿得太少了吧,現(xiàn)在是戰(zhàn)爭環(huán)境,這里吃的缺乏,大家要克服困難,適應環(huán)境?!蓖緜兓卮穑骸罢堉芨敝飨判?,我們能做到!”
一位同志向周恩來介紹道:“這是小王,她的愛人還在上海?!敝芏鱽矸磻杆伲斐鍪窒虼蠹艺f道:“噢,她的愛人和其他幾名同志還留在白區(qū)堅持斗爭,小王回來了你們要好好照顧她?!敝芏鱽淼脑?,讓在場同志非常感動。周副主席日理萬機,心里還牽掛著在白區(qū)堅持工作的同志,記著他們的姓名,關(guān)心他們的家人。
幾天后,受周恩來、鄧穎超的囑托,董必武的夫人何蓮芝帶媽媽去找馬海德大夫檢查身體。馬海德大夫仔細做了檢查,笑著說:“一切正常?!被貋淼穆飞希紊徶ジ嬖V媽媽,鄧大姐和她商量,撤離延安時,為她準備一頭毛驢。媽媽說:“請大姐們放心,我能走?!焙紊徶フf:“不行,這是行軍,每天要走幾十里路,趕不上就掉隊了?!?/p>
◇1947年3月7日,董必武率南京、上海的中共人員撤離南京。董必武上飛機前對送別的人們充滿信心地說:“再會之期,當在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