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寧 銳
(本文作者為作家、畫家)
早春的早晨格外美好清新,友人所贈各色禮物也隨春風(fēng)而至。趙曄寄來明前龍井,王謙賜端硯一方,小祝夫婦攜來油滴建盞一對,老沈贈民國十三年制紫砂調(diào)色盤一個,漆木四君子硯屏一組,小菖蒲兩盆。
小妹自故鄉(xiāng)歸京,帶回父母上山采挖的各種野菜:蒲公英、苣荬菜、苦菜、野藠頭、三角菜,還有山里紅和皂莢樹的嫩芽。人間美味是清歡,親自下廚,炒蘆蒿、蒜薹,油燜春筍,再斟老酒三杯。多年不曾嘗到家鄉(xiāng)野菜的滋味,今日終于大快朵頤。
餐后幾盞龍井,看茶尖將杯水染綠。把玩茶幾上的春蘭翠蓋,更覺神清氣爽,春天合當(dāng)如此。
春風(fēng)上巳天,尋夢牡丹亭。蒙石小梅先生之邀,赴北大觀演,京都路堵,尋夢不易,及抵,杜麗娘已與柳生“忍耐溫存一晌眠”矣。昆曲之美,如江南月色入戶,安安靜靜、悠悠曼曼,不擾人而人自無眠。
石先生之人,一如其所扮巾生,一派男兒瀟灑磊落。其弟子小司馬,亦頗義氣,昔日石先生為拙著《勾闌醉》作序,小司馬代為逐字敲打成篇;又素喜蘭,乃抱榮寶齋老宣數(shù)刀見贈,欲請畹廬之老種翠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固如是也。
北大校園里槐花絢爛,香飄滿園,家中名蕙半開半落,花事將了。下江南才數(shù)日,北京之夏就這樣來臨,思緒仍如巨石下壓抑的春草,雜亂不安。
有客問梅蘭竹菊何以為花中四君子。
余答四卉并稱君子,不全在花葉之美,風(fēng)韻之雅,墨客所托,在乎此四者之為物,獨有士氣存焉,即孟子曰“浩然之氣”也。梅能傲雪,菊能凌霜,竹寒暑長青,蘭四時吐芳——士不可以不弘毅,此其所以為四君子也。
然群芳之中尚有品格高絕者,蓮脫俗而性凈,蒲文質(zhì)而喜潔,水仙絕塵而清發(fā),芭蕉懷幽而拿云,謂之釋道可也,謂之雅人可也,謂之隱者可也,卻無浩然之氣在。至若余眾凡卉,何須言爾,氣質(zhì)精神一望可知矣。
近日閉關(guān)寫作。劉恒老師偶至,心下大悅,與劉師一起臨字帖、喝新茶、賞初開的蘭花,劉師又給妹妹講授劇本創(chuàng)作之法,這一天過得愜意而溫暖。與相知的師友在一起,心情是輕松的,交往是簡單的,感覺是愉悅的,氣氛是溫馨的,這就是幸福吧。
關(guān)于幸福,張愛玲說:“人總是在接近幸福時倍感幸福,在幸福進行時卻患得患失?!彼自捳f“身在福中不知福”,張氏講得更文藝,貌似有理,其實是個悖論。不妨可以這樣理解:幸福不是實物,只是一種感受,“接近幸?!边@件事本身才是幸福,一旦患得患失了怎么還能叫做“幸福進行時”呢?她以為幸福就是擁有,所以犯了錯。
倘若拿蘭來作比,也許更?。喝藗兛偸窃诮咏m花的時候倍感幸福,在養(yǎng)蘭過程里卻患得患失呢!因為蘭花是物,物對于人而言,總要有個念想才好,所謂夢寐以求。一旦占有,為其辛苦為其忙,養(yǎng)活養(yǎng)不活都成了負擔(dān),幸福感自然打了折扣。但這就是過程,就是愛的代價,苦盡甘來最是可堪回味。當(dāng)你面對第一朵自己心血澆灌的花開,那真是幸福啊。
黃昏,天弓石斛放花了,其色素雅非常,淺紫鵝黃;姿態(tài)尤為動人,莖條懸垂,如瀑布一般??梢韵胍娖涿鐗牙偈r景象,真可謂天花亂墜,洋洋大觀也。這便也是一個樸素的念想,為了它,努力幸福下去!
夜色中獨對此花——竹葉石斛 ,株型似柳,莖葉如竹,綴以蠟梅般的花朵,金黃點點,馨香陣陣。一草而兼具四清,獨有此物。
懷想當(dāng)年,漢華寄花,新華尋植,吾二人持斧逡巡和平里樹林之間,伐木丁丁旁若無人者,光陰荏苒,真恍然如夢耳。光景不再,初心依然乎?但知斛蘭香氣氤氳如舊,時光仿佛倒流。
別西溪,憶西泠,望西湖。又是杭州的雨季,會故友,夜宵麻辣燙,重溫舊時光;晨觀窗外米氏云山,白鷺自眼底悠悠蕩過;聿之發(fā)來當(dāng)年西泠百年盛會四海道友歡聚照片,轉(zhuǎn)眼十?dāng)?shù)載,諸人滿臉稚氣盡脫矣,老夫堪發(fā)少年狂?
京華干燥,江南濕冷,歸途遂感風(fēng)寒?;鼐┮蝗?,晨起打坐,行導(dǎo)引術(shù)半晌,熱汗交面,身體稍適,提筆作《蘭石雙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