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有朋友來,看到院子里那棵枝繁葉茂的柚子樹還掛著十幾個黃澄澄的柚子,不由得嘖嘖稱奇——時節(jié)已經(jīng)走過大雪了,天下的柚子也已經(jīng)掉光了,可是這棵樹上的柚子依舊沒有要落下的樣子,使人清晰無誤地看到了它們的飽滿圓潤,在這個仲冬陽光燦爛的午后。有時我也剪下一個柚子,橙黃中帶著幾片新鮮的綠葉,讓客人拿回家中,擺在案頭上,它的敦厚、拙樸,很有一種重器的美感。當然,也有人問滋味如何,這就不是探討美感而是口感了,我通常呵呵呵一笑帶過。一個人在目擊中覺察到的美還不夠嗎?美感當然是很虛的,不能落實在口舌之需的實用上,和實用的市井日子毫無相似。但一些人樂意凌空蹈虛,從而生出一些情調(diào)來。
水土的作用我向來留意。如果沒有偏安江南,謝安、王羲之這些人的筆下也不會這般風流優(yōu)雅。行走的時候也不會玉樹臨風,腰佩美玉以示氣節(jié)清高。至于坐下來清談,麈尾拂動助長談鋒,馬背上征戰(zhàn)的北方人總是覺得虛得很,不如大口吃肉大碗飲酒。虛的方面增長了,一些舉止就異于常人。王徽之暫居他人房舍,還執(zhí)意讓手下的人去弄些竹子來種種,希望早晨睜眼就能看到挺拔之姿。他想老朋友戴逵了,雪夜乘船一宿去見他,到家門口卻不進去,覺得興已終了。釋支遁養(yǎng)數(shù)匹油光水亮的駿馬,不騎射也不遠行,只是想看到它們軒昂的神情。說起來都是無實之功。實用的人是不愿為之的,也難以理解——時間被浪費了,人工被浪費了,沒有得到什么實在的回報。我有時出門訪碑,耗精力在荒山野嶺上摸索,空山荒寒又有荊榛蒺藜牽絆,好久才看到若隱若現(xiàn)的那方摩崖石刻,已經(jīng)風化得十分厲害了。我坐在它身邊喘喘氣,用手摸它幾把,手指抵達它的刻痕。如果說乘飛機又轉(zhuǎn)車這么遠來,看看、摸摸有何實在收獲,真難以說出口,所以也不強說與人聽。
常有進入博物館欣賞寶藏的機會。隔著柜子看看這些沉實的鐘鼎和亮麗的青花,琢磨它們的器形和韻致,人的思緒就走入深處,變得純粹一些。這些前人之物,而今成了公器,使人欣賞時有一種尋常心事。有時也到私人收藏家那里,聽主人說藏品背后的故事。從人的心性來說,撿漏的經(jīng)歷最具有吸引力,神奇、偶然,仿佛上天注定。當人們關注這尊撿漏的寶貝時,必有人問當時何許價,今日價何許。主人連腦子都不用動就脫口說出前后的兩個價格,一時嘖嘖有聲。這個場景主人是再熟悉不過了,因為價格的巨大差異讓人振奮不已。接下來的言說就漸漸離題,不是初始要探討的神采、風骨這一類的問題,而是其他。這有點像彈琴,每一個琴手都蓄一張琴,覺得是必備的器具,自己彈慣了。唯陶淵明的彈琴是寫意,面對所謂的琴,沒有弦,出不了聲,卻會在彈興起時,旁若無人,身姿從容自在,指法細致講究。在毫無聲響中,一曲終了,陶然以醉。究竟陶淵明會不會彈琴,這也是后來的好事者說道的一個話題,按常規(guī),彈琴必有聲,聽者以聲判斷淺深。我想陶淵明是天下最好的琴手了,由于無聲而幽深無際。
往往會在下筆寫一幅字、一篇文之前忐忑不安,游移于時日里,試想著下第一筆時的動作。有時筆已濡墨,卻遲遲未能落下。寫一篇文章,虛想很多,甚至一些離題萬里的念頭都跑了出來堆積一起。這樣,每日都有一些不著邊際之思,使人頭緒紛繁心有惴惴。有一日終于下筆了,筆走在實在的紙面上,一個個漢字魚貫而出,那些紛亂有如晨霧逐漸飄散,思路明朗起來。當一篇實在的文字出現(xiàn)在面前,很有一種效益感,卻又若有所失,那些朦朧的縹緲的狀態(tài)沒有了,當時它們是那么游移不定難以確認。文字的固定成為一個實在之物,是長文,還是短章,都被文字固定,甚至算出了準確的字數(shù)。接下來是文章發(fā)表了,有人見了就說,啊,看到了,寫得不錯。他沒有辦法看到文章外那些沉浮之念。
我站在畫室講臺上的時候,也就是我該說話的時候。以前有位老先生曾說書法藝術是“不可說”之物,可我一說就這么多年過去——如果不可說又如何施教。這使我在課堂費了不少口舌,不僅說史還要說論,弄得滿黑板都是筆跡。問題是后來慢慢覺察到的——一個人把字寫得中規(guī)中矩,卻不古雅,還變得俗氣了;或者筆下形跡美妙,筆力卻浮薄如風中之茅頃刻吹伏。我的無能為力此時就出現(xiàn)了,覺得無從以語言告知——我能說的都是一些面上的問題,筆畫之短長,結體之欹正,墨法之潤燥,可以比較與分析。而言說內(nèi)在,如何寫得氣象渾穆、骨氣洞達,往往無語。只能說,你們各自體驗、感悟、深味,物外神游,搜微抉妙,即便夜半醒來也要思與古契。天性生而各殊,有敏感者深于托寄洞燭物情,年少即乘奔御風行于遠大。有的終老仍俯首繩墨,不能有得,也很自然。我是后來才明白清人章學誠說的:“可授受者規(guī)矩方圓,不可授受者心營意造。”我想這就是天道,在明示和隱秘的兩個部分,后者超越了人所能言說的尺度,注定讓人越說越覺徒勞。
一個人越往后,言說的興致越少——這是我從陶淵明的生活場景得出的。他當小官的時候,每天都要開口處理公務,后來就不說了,歸園田隱居躬耕?!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此時他靜靜地采著菊花,靜靜地眺望南山,只有秋風過耳,還有歸巢的鳥雀的嘰喳。因為他不說,境界就出來了。
(常朔摘自《福建日報》2019年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