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健?龔喜躍
在遼寧省錦州市革命烈士陵園的蒼松翠柏中,長眠著一位黨的優(yōu)秀干部、忠誠的共產主義戰(zhàn)士——張士毅。
張士毅生前是中共錦州市第一任市長,1947年犧牲時年僅34歲。我和士毅從相愛、結婚到訣別雖然只有短短的五年,但對他的深切思念卻伴隨了我一生。士毅既是我的愛人,更是我的良師和戰(zhàn)友,他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張士毅原名叫白砥中,1913年出生在河北省薊縣下倉鎮(zhèn)一戶中農家庭里。自幼上學讀書,直到七七事變日軍占領北平、學校被迫停課,他才從中國大學財經系肄業(yè)回家。士毅在北平讀書時就接受了民主革命思想,他多次參加進步青年的社會活動,和許多共產黨員交往很深。記得1937年5月,我在河北省霸縣東關中學讀書時,北平有一位叫仇友文的教師,因在我縣各學校里向進步青年宣傳馬列主義思想和組織開展抗日救亡活動而遭國民黨當局逮捕。仇友文是我黨的地下黨員,在北平時與士毅交情很好,他被捕的消息傳到北平后,士毅聞訊十分著急。士毅不顧當時白色恐怖的險惡環(huán)境,毅然典當衣物,湊足路費,趕到霸縣。來到霸縣后,他以薊縣同鄉(xiāng)會代表的身份,多方奔走,利用各種社會關系在霸縣上層人士中積極活動,并親自登門拜見縣長,直接與縣長交涉??h長被眼前這位熱血青年的過人膽識和能言善辯的睿智才華所折服,當即提出,只要有聯保證明就可放人。于是,他又連夜趕回北平找律師寫證明。經過他全力周旋,終于使這位同志重獲自由,回到黨的懷抱。新中國成立后,仇友文同志曾任遼寧省副省長。
張士毅、陳健一家三口
張士毅智勇雙全斗縣長、奮不顧身救同志的故事一時傳遍霸縣古城,在當地進步青年中產生極大影響,大家十分欽佩他的才智和膽略,把他看成勇士和英雄。我當時被他的英雄事跡所打動,對他的仰慕之情也油然而生。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士毅從北平回到家鄉(xiāng)薊縣,在黨的領導下秘密發(fā)動群眾,參加救亡工作。1938年7月,士毅和家鄉(xiāng)的許多農民群眾一道參加了共產黨領導發(fā)動的冀東人民武裝暴動。暴動成功后,他隨暴動部隊開赴八路軍平西抗日根據地整訓。在這期間,士毅再次經受了黨的考驗,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42年,敵人對冀中抗日根據地進行瘋狂的“五一大掃蕩”。黨組織為保存革命力量,派遣大批干部到后方學習。我被派往晉察冀邊區(qū)華北聯合大學法政學院社會科學系學習,恰好士毅也在這個系里,他誠實開朗、平易近人、博學多才、能言善辯,很快贏得了同學們的信任和贊賞,不久就被大家一致推選為聯大學生總會的主席。因為之前在霸縣有過一面之交,所以我和他常常在一起談工作、談學習,互相幫助、互相鼓勵,他經常給我講解革命道理,分析當前敵我形勢。我清楚地記得一次談到他在霸縣奮不顧身解救那位地下黨員時,他還風趣地說:“將來全國解放了,咱們一起回霸縣去看看那位開明的縣長,該是多有意思呀!”也就是在那時,我們由于共同的理想和信念走得越來越近,彼此產生了濃濃的愛意。
1943年3月,我們在中共中央北方局等待分配工作期間,黨組織批準了我們的結婚申請,那天我們特別高興。由于條件艱苦,我們只把兩床平時蓋的舊被子抱到了一起。我穿上了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棉襖。士毅用他的一件舊衣服跟老鄉(xiāng)換了一只小雞、一把紅棗,并借來一口鍋,在我們宿舍的爐子上把小雞煮熟,請了幾位好友,飯菜雖然簡單,但那已是我們當時能辦到的最奢華的“婚宴”了?;楹蟮谌?,我們就奔赴了各自的戰(zhàn)斗崗位,他被派往冀東干部培訓班,我被派到北岳區(qū)黨校學習。
一個月后,他結束培訓準備去冀東工作時,特意繞路來看我。那天晚上,在村外河邊的大柳樹下,我們相互依偎在一起暢談工作、理想和勝利后的幸福生活,一直談到很晚。第二天一大早,我送他上路,我們沿著山路走了很遠,真是難舍難分。最后他說:“不要哭,你在后方好好學習,我到冀東努力工作,開辟鞏固的抗日根據地,用不了多久我們一定會在冀東相會!”沒想到這一別就是一年多。
1944年5月,我要求調到冀東工作,經組織批準,被分配到抗日聯合縣政府工作。我和兩名交通員跋山涉水、晝隱夜行,步行兩個多月來到盧龍縣花臺村,也就是當時聯合縣政府所在地。士毅的通訊員得知我的身份后,高興地跑去向他報告說:“縣長同志,外面來了位客人,要求見你?!碑敃r他還納悶是哪兒來的客人,出門一見是我,驚喜萬分,急步上前緊緊抓住我的雙手,高興得臉上笑開了花。士毅當時已經擔任冀東抗日根據地四個縣(遷安、盧龍、撫寧、昌黎)組成的聯合縣縣長。他身穿灰布軍裝,斜背匣子槍,腰扎武裝帶,白凈秀氣的臉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顯得分外瀟灑干練。那時他經常下鄉(xiāng),四處開會處理公務,忙得一天吃不上一頓飯,兩三天睡不上一個囫圇覺。我看到他眼睛熬紅了,身體累瘦了,嘴上不說什么,心里卻是萬分關切和焦急。
錦州烈士陵園紀念塔
來到聯合縣政府,組織上分配我做群眾工作,擔任婦救會主任一職。雖然我和士毅工作在一個縣,但由于斗爭環(huán)境緊張,我們又各有自己的任務,平時很難在一起住上幾天。分別的日子里,我常為他的生活和安全擔心。有一次,他看出了我的憂慮,幽默地與我開玩笑說:“我可是個二十八品官喲!”我不解其意地看著他,他又笑著說:“舊社會一個縣官是七品,四個縣不是二十八品嗎?我這個二十八品官要是干不出名堂來,老百姓可要奪板子打屁股喲!”他為了開辟和鞏固抗日根據地不畏艱險、日夜操勞,傾注了大量的心血。
1945年8月15日,日本侵略者宣布投降。中國人民經過浴血奮戰(zhàn)贏得了抗日戰(zhàn)爭的最后勝利,舉國歡騰。同年9月,士毅奉命到達錦州,組織上任命他為遼西行政督察專員公署專員兼錦州市市長,我在錦州民生報社工作。當時條件異常艱苦,士毅為工作嘔心瀝血,夜以繼日??吹剿惶焯斓叵荩液転樗慕】岛桶参?,他卻堅定地說:“不要緊,你放心吧!我會照顧自己的?!?/p>
1945年11月,國民黨反動派開始向我解放區(qū)大舉進攻,上級決定我黨政軍機關于25日前撤出錦州。這時我快要臨產了,士毅無暇照顧我,就讓我先隨錦鐵醫(yī)院撤到農村,他留在錦州安排黨政機關撤退。當得知我已生產,他當即寫了張便條讓人捎給我,便條上寫道:“得知你平安生下兒子,我很高興。因為工作忙,我尚不能去看你們,請原諒,多多保重?!蔽曳瓉砀踩プx著這張便條,激動得眼睛里噙滿了淚花,便條上雖然只有兩行字,我卻覺得勝似千言萬語,心里感到莫大的慰藉。是啊!在分多聚少的戰(zhàn)爭年代,有什么能比革命夫妻間的理解支持、體貼安慰更可貴呢?!
自錦州撤離后,我在綏中縣委工作,他仍是遼西專員。由于各自的工作都很忙,一年也沒見上幾次面。1947年4月13日,解放軍攻打并解放了朝陽縣松樹咀子村。4月17日,士毅到剛剛解放的松樹咀子村開展工作,路過綏中縣時,順便到毛杖子村看望我和孩子。他抱起兒子親了又親,充滿期望地說:“兒子快長大吧!等你長大了,我們勝利了,不打仗了,你就去建設咱們的新國家吧!”臨行前,我們又抱著兒子拍了照,彼此道了珍重他就匆匆上路了。沒想到這次留影竟成了他的遺照,這次分別竟成了我們的訣別。1947年4月20日,士毅在松樹咀子村開展工作時突遭國民黨軍隊的襲擊和包圍,在激烈的戰(zhàn)斗中壯烈犧牲,以身殉國,把一腔熱血拋灑在了遼西大地上。他走了,邁著堅定的步伐走了,含著勝利的微笑走了,他的音容笑貌卻永遠留在了我的心間。
當時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非常艱險,戰(zhàn)斗結束后沒有找到士毅的遺體,也不知他是死是活。當時組織上通過各種關系探尋,查遍了錦州、沈陽等地敵人所有的監(jiān)獄,卻始終沒有發(fā)現他的蹤跡。1949年10月,新中國成立后還是沒有他的下落。我無時無刻不掛念著他,四處打聽他的消息,心里一直在想,這件事不搞清我對不起士毅的家人,對不起孩子,更對不起黨組織??!11月,我向組織上請假要求親自去他失蹤的地方尋找他的下落。黨組織很支持,派了士毅生前的管理員姜明久同志和他的一位熟人,他們趕了一輛馬車陪同我一起趕往他失蹤的松樹咀子村。
陳健近照
在村上,我們找來一位姓于的村長說明來意,我還把士毅生前的照片拿給他看。沒想到,那個村長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原來士毅犧牲后,鄉(xiāng)親們發(fā)現了他的遺體,從衣著裝束上看像是共產黨的干部,村長叫人從附近的洋教堂抬出一口大木柜,把士毅安放好就地埋葬了。當我得知這個消息后,激動得一夜未眠。第二天,在村長和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破土開棺。當我看到他的遺骨時,一眼就認出了士毅的頭發(fā)和牙齒。他的管理員也認出了遺骸下他親手縫制的衣服。那一刻,巨大的悲痛涌上我的心頭,我禁不住淚如泉涌,放聲痛哭:“士毅??!我天天念你,時時想你!我們不是約好還要一同回霸縣看看嗎?我們不是約好還要和孩子一起建設新中國嗎?現在全國解放了,你卻永遠離開了我們!你是為了民族的解放事業(yè)和人民的利益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你的死重于泰山!”
1949年11月25日,中共遼西省委和遼西省政府為張士毅同志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大會。烈士的遺骨被安放在錦州烈士陵園內。墓碑上銘刻著:“士毅同志從青年時代起,就走上了革命道路,為工人階級,為勞動人民,為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yè),一生英勇奮斗,最終堅貞不屈,流盡了他最后一滴血!他這種共產黨員的高貴品質和崇高氣節(jié),永遠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張士毅烈士以身殉國所在地——遼寧省朝陽縣松樹咀子村的人民群眾,為了紀念這位烈士和教育子孫后代,為張士毅同志建立了紀念碑,并將松樹咀子村改名為“士毅村”。
全國解放后,遼西省委省政府給我頒發(fā)了張士毅同志的烈士證,并告知我可以憑此證去省政府領取撫恤金,另外我的兒子也可由政府出資撫養(yǎng)到18歲。但我考慮,新中國剛剛成立,黨和政府還很困難,如果士毅在天之靈有知,是不會讓我向國家伸手要錢的。為此,我將烈士證珍藏起來,在以后幾十年的風雨人生中,再苦再難也從未給組織上添過麻煩。
1997年8月,我?guī)е鴥鹤訌堣F村來到士毅犧牲的地方,看望那里的父老鄉(xiāng)親。我把自己平時節(jié)儉存下的一萬元錢捐給了士毅村的鄉(xiāng)親們,用以發(fā)展生產。我覺得只有這樣做,才對得起黨的培養(yǎng),對得起烈士的英靈,對得起我們出生入死為之奮斗的國家,對得起在戰(zhàn)爭年代養(yǎng)育和支持過我們的老百姓。(編輯 葉松)
口述者:國家機關事務管理局離休干部;整理者:國家機關事務管理局退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