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伊琛
四十歲這年,花總沒能不惑,反而遭遇了一次更嚴重的“人設(shè)”桎梏,讓自己陷入迷茫。時無英雄,于是人們將他困在一個名為“英雄”的殼里,而他想掙脫。
2018年11月14日發(fā)布的偷拍五星級酒店客房衛(wèi)生的視頻《杯子的秘密》,讓花總的微信好友人數(shù)破了千。一些朋友開始寫文章回憶他的過往,“就感覺這人已經(jīng)掛掉了一樣”。越來越多自媒體以他為主人公,加工他的事跡,轉(zhuǎn)換為十萬加的點擊。
“我都快被那篇洗稿文搞得抓狂了?!北疽詾?,2018年那場五星級酒店杯子風波將隨時間平靜下來,結(jié)果有一天,知名網(wǎng)友花總驚恐地發(fā)現(xiàn),朋友圈里有七八十人轉(zhuǎn)發(fā)了同一篇關(guān)于自己的文章。
在文中,他成了英雄。他募捐,支教,臥底,鑒表,寫《裝腔指南》,扒皮“世奢會”,揭露酒店衛(wèi)生亂象,做著“有益于社會卻討不到半點好處的人”。
“我說那不是我,那誰是我?”網(wǎng)絡(luò)和現(xiàn)實的邊界再一次被打穿,大眾眼中的花總,親友眼中的吳東(“花總”真名)和真實的他相互碰撞,人物性格更多的是全然不同。
花總被“特殊對待”了。
2019年新年過后,他和朋友在北京一家酒店餐廳吃飯,后廚拿著醬油瓶繞出來,服務(wù)員抹著隔壁的桌子。兩人用餐,五六個工作人員站在不同角落忙碌。他意識到,他們是“看熱鬧來了”。
入住的客房放著一罐餅干,他吃了幾塊,第二天罐子馬上被補滿。床上擺著軟枕頭——他的睡眠喜好被專門記錄下來。如今到任何酒店,他都會被認出來。
一個超過2000天以酒店為家的人,理應(yīng)被當作“消費者”,卻被定義成了“暗訪者”。
跟絕大部分中國網(wǎng)民一樣,吳東小心翼翼地躲在自己的ID“花總丟了金箍棒”背后,以此作為保護殼。但在幾次“英雄事跡”后,花總躲不過去了。
如今他成天躲在自己的微博小號背后賣萌,試圖消解大號的苦大仇深。事實上,兩個號的人設(shè)都無法體現(xiàn)真實的他。
他常用小號搜索自己的ID,又對細節(jié)耿耿于懷。100條評論里,哪怕有98條好評,他也會更在意余下兩條惡評。他介意被說“自我炒作”,也介意被當作“虛偽冷漠的上等人維權(quán)先鋒”。
網(wǎng)絡(luò)和現(xiàn)實的邊界第一次被打穿,是在7年前的新周刊新銳榜頒獎典禮。
臺下嘉賓里坐著一名戴著口罩的怪客,主持人華少念出獲獎?wù)叩拿帧獏菛|。真名在毫無預料的情況下被暴露在大眾面前,他不知所措。登臺的剎那,他想,既然名字都被公布了,樣子也沒必要藏了,于是摘掉了口罩。
拿獎一幕被鏡頭捕捉下來,他右手握著獎杯,扭頭回望,看上去意氣風發(fā)。那張照片后來成為世奢會風波中他被警方傳喚的新聞配圖。現(xiàn)實中開始有人知道他就是花總。
《杯子的秘密》之后是第三次被打穿。
視頻發(fā)出當天,新京報視頻團隊來做采訪,詢問是否需要打馬賽克。他判斷,可能會有酒店不承認視頻內(nèi)容或者提出“擺拍說”,決定露臉出鏡來為自己的作品背書。
這加速了他的個人信息暴露。2018年11月16日起,花總的資料開始在多個酒店群流傳?!皡菛|即花總”的消息迅速擴散,臥底時認識的工友、偏遠地區(qū)的鄉(xiāng)村干部、久不聯(lián)絡(luò)的中學同學,甚至相親對象都來追問。
底線被觸及,他決定死磕——上一次是世奢會風波中,有人找上他的父母。
花總用了四十多天尋找信息泄露的源頭。
他在城市間奔波,挨個說服二十余名參與者回溯傳播源。在他看來,大部分信息傳播者沒有法律意識,提醒即可,行政拘留就“過了”。這些人他都原諒了。
最終,他找到的信息最上游是深圳龍華某酒店總經(jīng)理彭某,數(shù)度溝通無果。
2019年1月9日,深圳龍華公安局通報,彭某在微信群發(fā)布涉及花總的個人信息,根據(jù)治安管理處罰法規(guī)定,給予其行政拘留7日、罰款500元的處罰。
“這個社會是不是特別缺一個英雄人設(shè)的人?”2019年1月7日,吳東靠在北京某五星級酒店的沙發(fā)上,他拋出這個問題,卻不像需要答案,“但我不是。”
陳龍耀第一次見到吳東時,吳東的父母正幫他掛床鋪上的蚊帳。
大學宿舍八人,只有吳東是由家長送來的。那是1990年代后期,福建師范大學學生大多來自周邊農(nóng)村,吳東父母的穿著打扮和待人接物,讓陳龍耀迅速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位舍友應(yīng)該出身于家境良好的知識分子家庭。日漸加深的了解也證實了他的判斷。
在陳龍耀的記憶里,吳東的知識面之廣遠甚于同齡人,他每周必買《南方周末》《電腦報》《新周刊》等刊物,屬于最早接觸互聯(lián)網(wǎng)的一撥人。大一時,舍友們跟著吳東去東街口電信大樓上過網(wǎng),那是1997年周圍唯一能上網(wǎng)的地方,上網(wǎng)要帶身份證,一小時10元。
時隔多年,陳龍耀對吳東的故事細節(jié)還記憶深刻。
在QQ還叫QICQ的年代,吳東曾讓同學們多申請幾個QQ號,說“這個東西將來可以賣錢”。他還曾在電商平臺8848買過指甲剪,稱“網(wǎng)購可能是未來的趨勢”,電商平臺的創(chuàng)始人、同為知名網(wǎng)友的老榕后來成了他的好友。陳龍耀還記得,吳東被舍友們笑了很多次,彼時網(wǎng)購需要先去郵局匯款,而指甲剪,在宿舍樓附近的小賣部就能買到。“東西寄到宿舍時,大家覺得很離譜,這種東西怎么會去網(wǎng)上買?”
陳龍耀后來成了中學歷史老師,在給學生講解“第三次科技革命”時,他常拿這位舍友做例子,佐證科技發(fā)展之快速。
掌握互聯(lián)網(wǎng)傳播規(guī)律對吳東來說輕而易舉。
大二那年,班上一名女生得了重病。吳東跑去找中文系教授寫求助信,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為她募集到了30萬元。
福州媒體上門報道了這起前所未有的網(wǎng)上救助行動,吳東在師大出了名。在隨后的學生會改選投票中,他被選為97級學生會主席?,F(xiàn)在的花總不愿多提此事,擔心對女生的家人有后續(xù)影響。
仿佛是一種天賦,他總能迅速學會現(xiàn)實世界的游戲規(guī)則。
2007年,還沒成為花總的吳東剛到四川瀘州支教兩周,就在網(wǎng)上為學校募集到3萬多元資金,用于資助家貧學生。
他所在的敘永縣白蠟苗族鄉(xiāng)蕎田完小有五百多名學生,分布在學前班到九年級。對于“吃飽肚子就不錯”的大部分家庭來說,初中每學年約700元、小學300元的學雜費,負擔過重。
山村學校不通網(wǎng)絡(luò)。周一到周五,收集貧困生家庭情況,周末,吳東跟隨校長佘成銀回到城里,在個人博客發(fā)布信息。學校到縣城只有一條火車鐵軌式的凹槽小道,路上最少要花費一個半小時。他在博客上描述了這里的狀況,并公開佘校長個人賬戶。
在蕎田小學的半年里,吳東的宿舍從17平方米教室改造的四人間宿舍,挪到小青瓦房辦公室,再搬至當?shù)剞r(nóng)戶家中——這段時間里,蕎田小學在修建新的教學樓。
錢是吳東找來的。他說服廣東一個基金會向?qū)W校資助20萬元,在此基礎(chǔ)上,當?shù)卣黾又С侄嗳f元,學校修建起一千多平方米的教學樓。
他還聯(lián)系上海濱特爾公司派技術(shù)人員上門檢測學校水質(zhì)。當時山水水源泥沙雜質(zhì)很多,公司根據(jù)實際情況,義務(wù)為學校生產(chǎn)了凈水設(shè)備,至今還幫學校定期更換濾水芯。
“他做事前從來不跟我們說,沒做成更不會說。”佘成銀說。
在花總自己的講述中,十多年前的支教故事有另一個版本。
“我是個外來物種,自以為能改變好多東西,但其實什么都改變不了?!彼X得自己只是制造了一種充滿希望的幻覺。
支教歸來,他在一家上市公司當高管。他為蕎田小學的教師設(shè)立過一個獎教基金,兩三年后又單方面終止,他覺得自己被當成救世主般的存在,壓力過大。
他想割斷一切情感聯(lián)系,一起去蕎田支教的老師經(jīng)常會在QQ或微博上給他留言,而他“始終沒回過一句話”。
但在當?shù)乩蠋燈敃匝壑?,吳東是個“有心人”,每年都回學??纯?,在地震、高溫或有人生病時都會第一時間發(fā)短信。
彼時,一群二十多歲的人都口無遮攔,“東哥”叫著叫著成了“冬瓜”。他也不惱,給魯曉起外號“蘆花”,管一位稍胖的老師叫“沙發(fā)”。當?shù)匚迨喽鹊陌拙疲纫槐湍樇t,半斤不到必醉,但他每次都喝倒,“不愿傷感情”。
2018年,原來的老師們因城區(qū)考調(diào)、考公務(wù)員等原因相繼離開,蕎田小學急缺老師。佘成銀不愿再求助吳東,“覺得他付出的太多了”。但他還是得知了此事,自費請了三名老師去支援。
“你洋洋自得地說,我解決了一個問題,但那是用錢砸出來的,對當?shù)亟逃龥]有改變?!彼桓械阶约旱臒o力。
另一大學舍友余飛覺得,他骨子里是個悲觀主義者。
吳東家境不錯,雖然生活在小城市,但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父親還曾兩次獲得文化部表彰。他從小就能接觸到幾百種雜志報紙、大量書籍。上學前就自己拿著字典讀《西游記》,小時候就用收音機聽BBC,在相對封閉的年代,他早早打開了知識面。
“這是個小概率事件?!彼O?,假如自己投胎稍微偏個兩公里,可能就要放牛種地長大了。
花總說自己其實愿意當一個沉睡的人,但“問題是你已經(jīng)醒了,醒了你就很難忍受”。
支教是他人生的重要轉(zhuǎn)折點。在鄉(xiāng)間,他曾向?qū)W生狠狠灌過勵志雞湯,說著“努力一定能改變命運”,后來卻是連自己也困惑了。
他頻繁跑去“沉浸式體驗”人生,試圖解答困惑。
到東莞工廠里臥底,假裝自己是證件被盜的小學老師,在印刷廠干活,“手被鋒利的紙邊拉出十來道小口子”。還設(shè)定自己是無所事事的小混混,在邊境和艾滋病人聊天。
“階層下降很容易,最關(guān)鍵的是你的衣著和神態(tài)。”臥底時,談吐和氣質(zhì)他都可以“戒掉”,換一副二三十塊錢的眼鏡,鏡片不要擦干凈,胡子別及時刮,頭發(fā)別天天洗,“要是能夠堅持兩天不洗澡身上有點味兒,或者在太陽底下多曬曬顯得黑一點,你就成了另一個人”。這些經(jīng)歷中,花總從沒被懷疑過。
環(huán)境對人的心理暗示作用巨大。在東莞工作僅一周后,花總路過肯德基,會覺得“那是很貴的地方”。
臥底時跟工友喝一塊錢的奶茶,睡15塊錢的床位,回到自己身份后坐頭等艙,住五星級酒店。如此幾次過后,他就不再需要轉(zhuǎn)換心態(tài)了。臥底結(jié)束后,他會去剪個頭發(fā),“人家說你怎么黑了,我說我去海南打球了”。
由于早期投資成功,他已經(jīng)擁有足夠的財務(wù)自由,有條件時愿意追求并享受物質(zhì)生活,注重干凈和體面。但在“沉浸式體驗”中,潔癖又仿佛消失不見。
在朋友們眼中,不斷“搞事”是一種天賦,“他內(nèi)心肯定有一個很大的洞,對現(xiàn)實有饑餓感”。
花總的手機屏幕最近是一張侗族青年的照片,前段時間在黔東南拍的。旅行指南《LonelyPlanet:貴州》作者袁鑾在公眾號“青蛙在貴州”回憶:“花總的粉絲可能不知道,他曾經(jīng)花了好幾年時間,在貴州采集各式各樣的侗族琵琶歌,是侗歌田野錄音做得最全的一個人。”
他喜歡侗歌“干凈”。20年間,他斜挎著裝有錄音器、iPad和煙的帆布袋,去過近一百次貴州,還交往過一位當?shù)嘏枋帧?/p>
他還曾在深圳龍華的勞務(wù)市場尋找一個死去的“三和大神”。離開龍華之前,他在死者“吳斌”去世的居所睡了一夜,那是個被后期隔成的小房間,空氣不流通,墻上用銳器刻著一個“苦”字。他沒有將這個細節(jié)當作《尋找三和死者》一文的結(jié)尾,希望減少一些負能量。
他像臺球桌上被撞來撞去的白球,享受行進軌跡的未知,球桿卻其實握在自己手里。
在他看來,每個人都困在自己的人設(shè)里,“沉浸式體驗”是想主動出殼。“當你能走到別人的世界,設(shè)身處地,換位思考,實際上所有事情都是可理解的,不會那么劍拔弩張?!?/p>
他甚至很多次想,演員毛坤為什么會變成世奢會風波里的歐陽坤,沒有人一開始就這樣,“所以你說我怎么強硬得起來”。
花總最后一次嘗試回歸“正常生活”,正是在2012年的世奢會風波前。
他回到福州,找了一個負責品牌的中層職位,按部就班地工作,領(lǐng)工資,還在同事的安排下相親。如果沒有后來因為世奢會風波被北京警方帶走,他原計劃按照這樣的節(jié)奏生活下去,這種生活讓他感到平靜。
“我一路退著走到現(xiàn)在。帖子刪了,也不追究了?!笔郎輹L波前期,他不斷表達意圖求和,而對方報了警。
他永遠記得第一次自國貿(mào)大酒店64層被警方帶走的2013年9月17日,他“心如死灰”,以至于警察覺得他在故作鎮(zhèn)定。在命運未知的二十多個小時里,他想到很多細小的事情,通知表弟過來拿自己的信用卡結(jié)掉房費,申請給女友打電話,取消中秋節(jié)之約。
每次“觸碰邊界”前,花總其實都會自我審查,試圖規(guī)避“較大的風險”。
《杯子的秘密》便是一例。很多粉絲在他的公眾號“新裝腔指南”后臺催更,他當時想得簡單,這條視頻曝光的問題不大,酒店不難改正,只要改了就能很體面地解決問題,熱度最多持續(xù)兩三天。但事情走向每每不如他所料,將他卷入一次次風波。
視頻發(fā)出后,花總回福州避風頭,住宿的過程“像做賊一樣”,陳龍耀幫他預訂辦手續(xù),他進門后直奔房間,避免接觸酒店工作人員。
余飛則拜訪了他的父母,臨走時,叔叔阿姨將他送到樓下,叫他有空勸勸吳東,不要再去做這些事,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活。余飛有點心酸,“他總希望自己能改變一些東西,邊邊角角,敲敲打打,讓它更好”。
鑒表之后,官員不戴表了,但沒有公開財產(chǎn)。發(fā)表裝腔指南,本意是要拆穿裝腔與惡俗,結(jié)果大家拿著指南當教材用。而曝光酒店衛(wèi)生情況等來的結(jié)果是,14家涉事酒店中的12家,僅被罰款2000元或以下。
“熱點總會一個接一個地出現(xiàn),直到大家都陷入審丑疲勞,或者抵達忍耐的極限?!?012年8月,鑒表之后,花總寫道。
上了20次微博熱搜后,他也曾有過錯覺,以為自己一個人可以和一個行業(yè)PK,真的是“國民英雄”了。
“我有一個朋友,我跟他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我跟他同時出現(xiàn)在你們面前,你會覺得我們差了10歲。他家住在貴州,我是他小孩的干爹?!边@是花總的鏡子。
鏡子的存在提醒他,他所有的沾沾自喜都依托在一種小概率上。他有過太多次經(jīng)驗,深知自己做不了英雄。
“打破規(guī)則是有風險的?!彼f,現(xiàn)在的自己更注重安穩(wěn),不會再沖出去。
以前不是也說過類似的話嗎?
“是,都是真心的。”他陷入沉默。
2019年1月20日,花總發(fā)布了自己的新作預告片。那是一個紀錄片,他帶著兩個攝像兼導演,跟著一名大卡車司機從石家莊一路跟拍到成都。這是他找到的第一個愿意被跟拍的對象,他希望,大卡車司機能讓人們趕緊忘記“杯子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