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崩空
西梨園村出美女,一看長相二看穿,拔頭籌的是我姨表姐李美娟。初中畢業(yè)到公社開民兵會,被主持會議的公社青年干部張夢周一眼相中,死磨硬纏,確定了戀愛關系。
一石激起千層浪,碰撞著年輕人敏銳的心弦:哇,搞對象??!
紅顏薄命,正在談婚論嫁,“文化大革命”來了。重新劃分階級,姨夫李春堂被高拔一格,劃成富裕中農(nóng)、專政對象,運動中被斗得死去活來;張夢周在公社帶頭造反,奪權(quán)成功,當上公社革委會主任。為表示忠心,更名叫張衛(wèi)紅那天,決定與“黑五類”家庭劃清界限,解除了與表姐李美娟的婚約。
一夜之間,村花、班花、校花成了落秧的茄子——掉價了!
天下有剩男沒有剩女。姨夫、姨母盼望著趕緊給女兒結(jié)一門出身好,根正苗紅的親事,站到無產(chǎn)階級行列中來。
騾子叔是我本家大爺周老貴的三兒子。弱冠之年,貪圖片時歡娛,到村革委會主任劉學孔家當槍手,生下劉喜得、劉喜來兩個兒子,壞了名聲,婚姻遭遇了滑鐵盧。
受姨夫、姨母重托,帶著表姐李美娟的良好愿望,開始張羅她跟騾子叔的婚事。閃過年,確切說是農(nóng)歷正月二十六,雇請媒婆“四季常青”孫大腳從中撮合,私下里許諾,不白使喚人,成親那天給她五塊錢跑腿費。那年月,五塊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重賞之下,極大地調(diào)動了“四季常青”孫大腳的積極性。
乖乖,這老娘們兒巧舌如簧,出口成章:“老貴大哥,挺好的一副牌,虎頭配老九,別十,玩砸在手里了!這人啊,跟割韭菜一樣,論茬;過光陰,跟趕路一樣,過了這個村,再沒有這個店。咱騾子耽誤了茬口,錯過了光陰,想跟無產(chǎn)階級門當戶對的革命家庭結(jié)親,難了!李春堂家就一個閨女,比咱騾子小四歲,臉面俊美,楊柳細腰,沒得比!識文斷字,知書達理,沒得挑!鍋里炕上,屋里地里,都能干!富農(nóng)成分不假,她能緊跟形勢,思想進步,積極參加民兵組織,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好,就是好,給咱家送來一個仙女媳婦!”
我大爺周老貴一臉羞澀,滿目寒涼,圪蹴在孫大腳下首柳木圈椅上,嘴里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沉默良久才說:“不嫌,好賴成個家吧!”
孫大腳不失時機,連忙問:“按規(guī)矩來,倆孩子見個面吧?”我大爺說:“一個村碰頭撞臉,誰不知道誰呀?免了吧!”孫大腳又問:“這么說,日子也能定下來啦?”我大爺又說:“能,下月初六,十天之內(nèi)娶進家門?!?兩個人當面鑼、對面鼓,一樁姻緣瞬時敲定:“條絨褲、平絨褂、高跟皮鞋、尼龍襪四表禮咋說?” “莊稼人居家過日子,要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咋下地做活兒?能下廚做飯嗎?俺家只出兩丈六尺白五幅平布,拿回家自己染色自己做,多了出不起。” “老貴大哥,閨女長得是真好看!給我個面子,再添一條褲子吧?” “好看是能當小米下鍋還是能當窩窩頭吃到肚里頂餓,不是小狗日的不爭氣,給他老子丟人現(xiàn)眼,這門親能結(jié)嘛?回去跟親家說,日子不變,表禮不添,快刀斬亂麻,免得夜長夢多!”
結(jié)婚儀式簡單熱鬧,一套妝奩更讓人始料不及,贏得滿堂彩:“嚯,騾子娶來一個,賺了倆!”一掛大馬車拉來李美娟,同時拉來了老丈人、丈母娘。
我大爺周老貴立馬呼朋喚友,趁機給眾人打招呼說:“李家愿意嫁給咱無產(chǎn)階級,投靠貧下中農(nóng),這是壯大窮人的隊伍,大好事??!如果我不接收,就是把他們推給階級敵人,傻子才會那樣干,大家伙說是吧?”幾句話義正詞嚴,緊跟形勢,挺服眾。
讓姨夫、姨母陪嫁過來,不過是圖形式、走過場,給姨夫李春堂鍍鍍金,改變?nèi)找拱づ返膽K狀,也是我跟“四季常青”孫大腳私下交易的一部分,終生不曾與人言。
表姐李美娟體弱多病,常年吃藥,一輩子沒開過懷??打呑邮謇蟻砉驴?,無依無靠,思前想后,時不時愧悔縈懷,不能自拔。
等到劉學孔小兒子劉喜來子承父業(yè),當上了本村村委會主任,年逾八旬,身體尚且硬朗的劉學孔吃上了低保,安享尊榮,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這一天,瞅準劉學孔坐在村口跟一幫子老頭、老太太說閑話,我趕一群羊徑直走過去,遞給他一封信說:“實名舉報劉喜來以權(quán)謀私,他爹有兒有孫吃低保,俺騾子叔沒兒沒女不給辦‘五保,當干部不作為!”
劉學孔接過信,瞅也沒瞅一眼,扔還給我:“瞎子點燈——白費蠟!他小舅子是縣紀檢委副書記?!?/p>
“沒王法啦?同樣的信,我給縣委孫書記也寫了一封?!蔽已笱笞缘?,窮追不舍,“這一招還靈,下一招更絕,就把劉喜來的莊稼收到俺騾子叔囤里,吃他喝他,讓他給倆老人養(yǎng)老送終!”當時,鬼才知道劉學孔心里是咋想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最終也沒有說一句話。
傍黑,劉喜來跑到我家,面紅耳赤,囁嚅說:“騾子兩口子辦‘五保的事符合上級政策,跟支書商量妥了,明天報到鄉(xiāng)里,三五個月能批下來?!?/p>
晚上到騾子叔家匯報戰(zhàn)果,遭到表姐李美娟好一陣數(shù)落:“七老八十了還像個小孩子,街里街坊,抬頭不見低頭見,不看僧面看佛面,弄個大紅臉,以后咋見面?現(xiàn)如今政策恁好,不愁吃、不愁穿,要那些多余的錢財干啥?死了能帶走嘛?他劉學孔倒是早吃上了低保,沒見他身上多長出一塊肉來?!?/p>
騾子叔蹲在椅子上抽水煙,神情木然,不置可否,聽說我寫了上訪信,突然跳到地上說:“辦不辦‘五保不吃勁,上訪信不能往縣上送!”
我和表姐李美娟相視而笑,心照不宣:沒辦法,人家骨血連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