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去內(nèi)蒙古貢格爾草原,看見一個牧人,抱住一匹馬哭出聲來。后來才知道,那匹陪伴了牧人十多年的老馬,在一次奔跑中腿部受了傷。草原上的這一幕,讓我感到了深深的震撼。我想起這些年來一些人的走散,遠沒有一匹馬這樣讓人揪心和牽掛。
有次外出旅游,他鄉(xiāng)友人讓我去參加一次告別,是一位騎手和馬的告別。
那匹即將退役的馬,奔跑時再次掀起了大風,草原上綠浪滾滾。騎手的眼里,大地突然開始搖晃,原來是淚水滑落到了草叢中。馬肯定是感覺到了,它發(fā)出一聲悲壯的嘶鳴,讓天上的白云也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
騎手的內(nèi)心羞怯而狂放,他是一個敏感的人,但遠沒有馬更敏感。馬的神經(jīng)細胞的數(shù)量是人的100萬倍,任何一個細如游絲的動作,都會讓它戰(zhàn)栗。一個羞怯的人,成為一個騎手之后,是他和馬的相互成全。
騎手告訴我,很多人都認為,馬是強悍的,是不羈的,其實,在馬還沒有找到最佳騎手之前,它是怯懦的,這可以從馬那溫良如深山老泉的目光中看出來,你什么時候看見馬的眼睛像狼的目光那樣,露出猙獰與仇恨。馬天生是服從的,它的本性就是懷疑和奔跑,你看馬受驚后的第一個動作是跳起來,然后逃跑,直到它自己感覺安全了,才像一個驚魂落定的人一樣,在四野閑逛,甩甩馬蹄,抽動鼻孔到草叢間嗅一嗅。
只有騎手找到了馬,才迎來了它真正奔跑的時代?;叵胍幌吕浔鲿r代,那些沙場上的戰(zhàn)馬,你可聽見它們最后的嘶鳴,穿越迢迢時空而來?在歷史的塵霧中,有多少奔跑的馬蹄聲?“騰昆侖,歷西極”的天馬,是漢武帝縱橫天下的坐騎;“奔騰千里蕩塵埃,渡水登山紫霧開”,是四蹄如風全身炭紅的赤兔馬,關(guān)羽千里走單騎,騎的就是它。
一個騎手和一匹馬的最初相遇,往往是這樣的。騎手走上前去,欣喜而愛憐地撫摩著它的鬃毛和脖頸,馬也安靜地享受著這親昵的動作。一匹馬,遇到了懸崖和深淵,它本能的動作是躲避與退卻,這時,如果馬背上的騎手顯出驚慌失措,這匹奔跑的馬很有可能是跌倒或后退。它跨越障礙的雄心和力量,完全來自騎手的信心和指令,任何退卻的信號都可能讓馬改變前進的初衷。古代那些和將軍出生入死的戰(zhàn)馬,幾乎沒有一個茍且偷生的怯懦之將。
馬,本質(zhì)上是最善良的。布封在文章《馬》中說,馬的天性絕不兇猛,它們只是豪邁而狂野,從來不主動攻擊其他動物,如果受到其他動物的攻擊,它們也不屑于和對方搏斗,只是把它們趕走。馬之所以成群結(jié)隊聚集在一起,純粹是為了群居之樂。
這樣的馬,與忌妒無緣,吃的是草,打的噴嚏也充滿了草木之香。除了共同奔跑,它甚至可以為你付出生命。人和馬,一世相依。
那天,那位騎手朋友從馬背上緩緩走下來,撲向我,和我熱烈擁抱,好像相交多年的老友。他流著淚說,馬老了,那一刻,他傷心得像個孩子。在這個時代,我還從沒有看到,誰和他的寶馬奔馳告別后,有這樣揪心的情景。
月光下,那匹被騎手目光凝視的老馬,漸漸成為一幅孤獨的剪影,那位騎手也如斷腸人一般悲傷。此后,馬奔跑的噠噠聲,會永遠回蕩在靈魂的上空。
騎手和馬,彼此陪伴,一同奔跑,這是命運與命運的相愛,也是命運與命運的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