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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桃樹(短篇小說)

2019-05-18 07:41邱振剛
紅豆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夜總會省城桃樹

邱振剛,畢業(yè)于中央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文學(xué)碩士,《中國藝術(shù)報》理論副刊部主任。以編輯為業(yè),業(yè)余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及文藝?yán)碚撗芯?,在《鐘山》《北京文學(xué)》《中國作家》《上海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作品》《清明》《南方文壇》《中國文藝評論》《文學(xué)自由談》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多篇,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zhuǎn)載,曾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上海文學(xué)》小說獎等獎項,部分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劇,有多部影視劇本發(fā)表。

他小心翼翼地透過后視鏡,盯著跪在夜總會門口的那個男人。就是他,真的是他。

他從未正面見過那個男人,但那張臉?biāo)浀们迩宄?。他根本不想記住那張臉,但肩膀上那處裂了的骨頭,總會用鉆心鉆骨的疼來提醒他。

他掏出手機,一看四點多了。心想,這時正是夜總會準(zhǔn)備開門營業(yè)的時候,他們還容不容他在門口跪著?他本想把車開到小學(xué)門口拉客,可現(xiàn)在他的兩只手抖得厲害,攥不住方向盤。他定了定神,索性把“停止?fàn)I運”的牌子翻出來。翻好牌子,他覺得心里安穩(wěn)了些,就把車往城南開去。在城南那塊大片麥地的邊上,有個“悅民超市”,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這家夜總會,幾乎是他每天的最后一站。這幾天,他每次經(jīng)過夜總會門口時,都看見有個人在那里跪著。起初他沒有多想,可這次猛然瞥見那個背影很像他見過的一個人,他減慢車速,想看個究竟,剛搖下車窗玻璃,就看見了那個人的臉。盡管只是側(cè)臉,但他還是很快認(rèn)出了那個人。

下午四點來鐘,縣城的馬路很清靜,路過幾個路口時,只有他這一輛車在等紅燈。他看著空蕩蕩的馬路,從前的那些事兒,又在眼前飄了出來。

他四五歲那年,父母先后病死了。他從小東家吃一頓,西家睡一宿的。不知從哪一天起,也不知什么緣故,他就常住在五伯家里。五伯是村里的老光棍,他眼睛雖不好使,可手巧,常常折了柳樹枝給男孩子做彈弓,撿了雞毛給女孩子縫毽子,路上見到誰家院墻漏了破了,隨手撿個磚頭就給壘好了。

當(dāng)時的村支部書記,見五伯打算把他就這么帶下去,就讓五伯承包河堤旁邊的果園,每年只收五塊錢的承包費。支部書記怕村里人有意見,就挨家挨戶去問,都說果園交給五哥(那時村里大部分都叫他五哥,歲數(shù)大的人則叫他老五)還收啥錢?

他讀了兩年初中,就退了學(xué),一門心思和五伯一起侍弄那十來棵果樹??蓛扇嗽僭趺淳氖膛?,每年的收入只能湊湊合合維持兩人一年的吃喝。五伯早絕了娶妻的念頭,他轉(zhuǎn)眼也三十歲了,同樣娶不起媳婦。

五年前,河里泛起一股子怪味,河水也變得一陣黑、一陣白的。那年秋天,往年每棵能結(jié)兩三百斤大桃的樹,只結(jié)了幾十斤的桃。這些桃子又小又皺巴,還沒熟就一個個往地上掉。這樣的貨色,甭說賣錢了,白給人都不要。那個每年來收桃的省城漢子,看著一地的癩桃,一個勁兒搖頭。

不光是果園,村里的莊稼、蔬菜有好幾戶也絕了收。省城人臨走時說準(zhǔn)是河上游那家造紙廠把給河水污染了,還告訴他們可以去打官司,去告那家紙廠。那個省城人說,打官司得花不少錢,得給法院交訴訟費,還得找地方出鑒定報告,證明你家桃樹減產(chǎn)莊稼絕收是河水被污染鬧的,找律師也得花錢,還不一定能打贏官司。

省城人走后,村里的人一合計,覺得還是得打官司。打官司得有材料,他們的材料是村里文化最高的人,已經(jīng)快七十歲的老書記寫的。這些年村里倒是出過幾個大學(xué)生,畢業(yè)都在大城市扎了根。他們的父母打電話給他們,都推說自己出來的時間長,對村里的事不熟悉,還讓他們少摻和。

過了幾天,他和五伯,還有村里的幾個男人,一起到了縣法院。法院高大的門樓讓他們心里發(fā)憷,幾個人正互相打氣,打算一起進去時,有人發(fā)現(xiàn)馬路對面有不少律師事務(wù)所的門臉。他們馬上扭身進去,可連著去了好幾家,都很快垂著頭出來了。律師給他們掰著手指頭算了要花多少錢。他們真的打不起這個官司。

出了最后一家律師事務(wù)所門臉,幾個人在門口或蹲或站著,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這時有個人的手機響了,是那個省城人打來的。省城人在電話里說,他聽說有幾個學(xué)法律的大學(xué)生,不要錢就能幫人打官司。怕他們記不住,發(fā)短信告訴他們這幾個學(xué)生的地址電話,讓他們把材料準(zhǔn)備齊了,可以直接上省城找這幾個學(xué)生。這個電話讓他們又喜氣洋洋起來。可上省城不是小事,他們回到村里,開始張羅到省城打官司這件事。

全村一共去了五個人。下了長途車,五伯手里攥著寫著大學(xué)生地址的紙條,正準(zhǔn)備找人打聽,一輛灰色的面包車停在他們跟前。從駕駛室跳下一個瘦瘦的男人,管他們叫老鄉(xiāng)。這人說自己在省城工作多年,聽老家的親戚來電話說今天你們要來省城,就特意來見見老鄉(xiāng)。他的話里的確帶著家鄉(xiāng)的口音,他們問他的親戚是誰,他兩眼轉(zhuǎn)了轉(zhuǎn),說了鄰村一個人的名字。這個人他們都認(rèn)識,也就放了心。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看著這個瘦男人漾著笑的臉,他心里就有些慌。磨磨蹭蹭到了車門前,卻不敢抬腿上車。這時他身后有個人往前一推,他腳還沒站穩(wěn),車門就貼著他的后脊梁關(guān)上了。

一轉(zhuǎn)眼的工夫,車就到了郊外。他一直在看副駕駛座上的那個人。那人一句話不說,臉也沒朝后面看過。他正打量著那人時,那人忽然微微抬頭,從反光鏡里盯了他一眼,那道窄窄的眼縫里露出了瘆人的光,嚇得他渾身打了個冷戰(zhàn)。怕歸怕,他覺得還是要把這人的相貌打扮看清楚。他注意到,這個男人右手握著一根二尺來長的鋼筋棍,正敲打著左手掌心。開車的那個瘦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說那是撬棍,剛才車陷在泥里,就是用它撬的車輪子。可是他看到那根鋼筋棍上不但沒有泥,還擦得很干凈,兩頭都纏著藍(lán)膠帶。尤其是握在手里的那頭,膠帶纏了好多層,看上去緊實牢靠,揮舞起來一定很合手。

車開了個把鐘頭,最后到了一棟棟圍在院墻里的漂亮房子。大兄弟,你在省城混得得意啊,這么好的房子前,嘖嘖,真不賴!五伯對那瘦瘦的司機說。

那司機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只是笑了笑。他們的車從大門進去,在那些一模一樣的小樓當(dāng)中繞了幾個圈子后,他們就暈了。他看見每棟樓的樓門都朝南,門上都寫著幾區(qū)幾號,可他們的車卻繞來繞去,最后從一座樓的后面,開進了車庫。車一開進去,車庫門就嘩嘩響著關(guān)上了。他們剛下車,就隱約看見車庫的四個角上,慢慢站起了四個漢子,踩著很重很沉的腳步,朝他們圍了過來。

大兄弟,有話好好說,咱們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們被推搡到了車庫的最深處。大概是因為太害怕了,五伯的舌頭直打結(jié),喉嚨里顛三倒四地往外滾著話。

就你話多!他看見剛才那人從副駕駛位置上出來,手里提著那根鋼筋棍。車庫門縫里透出的光,把那個漢子的影子映在地上。這影子漆黑、高大,像一座高得看不到頂?shù)纳桨阉麄儙讉€人都牢牢罩住了。他看著影子正朝著五伯移過去,馬上跳起來向前一躥。他剛抱住五伯,就覺得有什么東西砸在自己肩上。當(dāng)時他的肩上就有了感覺,但那感覺起先并不是疼,而是像被烙鐵烙的一樣,是一串火辣辣的燙,然后才變成一道直鉆進骨頭縫里的疼。這道疼還沒過去,他肩上同樣的位置,又挨了重重的一下子。前后兩撥疼,像潮水一樣在他身體里蕩來蕩去,他還是咬牙忍著,使勁向前一趴,把五伯壓在身子下面,這才放心地昏了過去。

他醒來后,發(fā)現(xiàn)周圍一片昏黑,就知道自己還在車庫里。他的臉正趴在五伯的膝蓋上,身子則癱在冰涼的地上。他想站起來,可手剛剛撐地,胳膊還沒使勁,肩疼得他直冒冷汗。他重新俯下身子,用胳膊肘杵著地,抬頭看到那幾個男人還在周圍站著,五伯盤腿坐在地上,朝他們一遍遍地作揖。同來的幾個村里人,都在五伯身旁或趴著或蹲著,黑乎乎的輪廓就像是一塊塊沉默的石頭。黑暗使他看不清楚他們的臉,但想象得出他們諂媚恐懼的笑。他聽見五伯反復(fù)說的一句話,我們再也不來省城了,放我們回去吧!

這時,那個開車來的瘦子從駕駛室里扔出來一句,我看他們這回肯定是老實了,讓他們上車吧。他和五伯幾個人上了面包車,很快回到了長途車站。他們從剛才上車的地方下了車后,五伯稍一愣神,伸出胳膊朝馬路上大聲喊,出租車,去醫(yī)院!

在醫(yī)院骨科,醫(yī)生看了片子說是骨裂。醫(yī)生還說,他骨頭上的這條裂縫挺長,沒法動手術(shù),只能平時多注意休息,平時多吃些排骨啊魚啊之類營養(yǎng)豐富的東西。只要補充好了營養(yǎng),骨頭上裂了的地方,自己會慢慢長好。

他們回到村子后,河水又臟又臭了兩年。這兩年里,他和五伯靠著泥瓦匠手藝,湊合著養(yǎng)活了兩張嘴。因為沒能像醫(yī)生說的那樣吃好休息好,肩膀上那根骨頭的裂縫的疼一直跟著他。直到現(xiàn)在,他開車時每次打方向盤打得猛一些,左邊的肩膀就會有一種要命的疼,好像有一雙手把他肩上的皮肉撕扯開一樣。

那些時候,若哪天得了閑,除非冬天河里結(jié)了冰,每天他都沿著河堤往上游走,一直走出二十多里,才跳進河里摸螺螄。等摸上來的螺螄有了半水桶,就提到縣城去賣。

兩年后一天的晚上,他回到家看見那個兩年不見的省城人正和五伯臉對臉抽煙。他坐下后,省城人遞給了他一張報紙。報上說,縣里新來的領(lǐng)導(dǎo),把原來那些個污染企業(yè),都給關(guān)停了。省城人臨走時給了他們五千塊錢,讓他別再背著泥瓦匠家什到處踅摸事兒了,也甭再下河摸螺螄了,拿這錢好好侍弄果園,來年自己再過來收桃。

這一年,他和五伯把攢了兩年的氣力都花在了果園上。第二年,桃樹又結(jié)了滿樹的大桃。他和五伯一個都沒舍得嘗,好不容易等來了省城人,省城人卻說,這桃他不收。他和五伯正納悶兒,省城人說,桃樹跟人一樣,得排毒,這兩年桃樹里攢下來的毒太多了,如今都落在今年的果子里。所以這些桃,不但我不收,你們也不能吃。說著他又拿出五千塊錢給他們。話還是去年那句話,就是讓他們好好侍弄桃樹。

到了下一年,桃樹果真前所未有地好。桃子還沒長成形,就來了十多個果販子,還開出高價錢收桃??墒莵硪粋€人,他們就搖一回頭。他們要等那個省城人來。桃子快熟時,省城人終于來了。人家知道前面有不少果販子來過,就要按比市價高五毛的價錢收,他和五伯死活不同意。三個人爭了半天,還是按市價算了價錢。這一回,他和五伯一共賣了兩萬四千多塊錢的桃,還了省城人的錢后,足足掙了一萬四千多塊錢。

縣里要建沿河旅游觀光帶,果園也被畫進那張設(shè)計圖里??h上給村里每人發(fā)了十萬塊錢的補償,等那一片再蓋起了新樓,每戶還能按照從前房子的大小,分到一套或者兩套新房子。他和五伯,是村里最后走的兩個人,他們也和別人一樣,在縣城租了一套一居室的小房子住下了,不久還領(lǐng)了簇新的戶口本,真正成了城里人。

他和五伯雖然成了城里人,可兩人除了種桃樹啥也不會,連著去了幾次縣城里的人才招聘會,都沒能找到事做。于是,他們只能把日子這么一天天挨下去。

砍桃樹那天,他給五伯撒謊說有人給他介紹了對象,早早就出了門。那天天氣很冷,進了城的村里人,大部分都在通著暖氣的新房里呆著,來得不多。他和幾個村民聊了幾句,就不再說了,全神貫注地看兩個一身工裝的小伙子用電鋸鋸桃樹。他看著那些被鋸倒的桃樹,就像是在扒拉他的心一樣。他正用袖子抹眼淚,忽然看到在運樹的卡車旁邊,五伯舉著胳膊,用襖袖子抹眼淚。

那天從果園回來后,他和五伯兩人悶在屋里,有時一整天都說不上幾句話。一天,他在縣人才市場找工作,手機響了起來。電話是一個去串門的村民打來的,說是剛才在他家里,正和五伯聊著天,五伯就順著椅子出溜下來了。讓他趕緊回家,把五伯送到醫(yī)院去。

五伯中風(fēng)了。給五伯看病時,那錢花得比被大風(fēng)刮走的還快,他們的二十萬元很快變成了十萬……五伯的命保住了,可右邊半拉身子,胳膊,腿腳,都不能動了。醫(yī)生說,按照五伯六十來歲的年紀(jì),他這種偏癱,很難好轉(zhuǎn),但只要好好養(yǎng)護,就能把病情穩(wěn)定下來。五伯出了院,每月吃藥打針,就要一千多塊,再加上房租,剩下的錢不出半年就要花完了。

幸虧當(dāng)初在果園時,他從省城人那里學(xué)會了開車。他和五伯一合計,就拿剩下的錢買了輛舊車,在縣城做起了黑出租生意。他起早貪黑地干著,每個月除了五伯的醫(yī)藥費和房租,還能剩下七八百塊,夠兩人吃喝了。

開上黑出租后,他們兩人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他每天出車前給五伯做好一天的飯,五伯則攥個遙控器,一直在電視前守著。這個小區(qū)里還有村里不少人住著,他們有時也來送個熱菜,扶著五伯下樓遛遛腿兒。

剛住進縣城時,還有人給他介紹過女人。有的女人是在見他開輛車滿縣城到處跑,或者是知道他以后會分得一套新樓房,主動央人介紹的。可后來五伯得病后,這些女人也就陸續(xù)沒了消息。再后來,在一個大雪天,他從縣煙酒公司路過,看見有個女人朝他的車招手。他在女人身旁停下車,認(rèn)出這個女人是他從前相親時見過的。女人也同時認(rèn)出了他,臉微微紅了紅。這女人比他大三歲,丈夫因為在鄰村喝夜酒喝大了,跌進村口水塘淹死了。她有個兒子,本來在上初中,去年輟學(xué)去省城學(xué)汽修了。她自己在縣城邊開了家棋牌室和“悅民超市”,賣些雜貨。

那天,他剛把女人送到雜貨店門口,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窗戶上的玻璃被砸破幾塊,還有幾個人正你擠我我擠你地站在窗下,伸手去里面拿東西。女人沒等車停穩(wěn),就跳下車,結(jié)果在雪地上摔了個跟頭。她爬起身跑過去,那幾個人哄笑著散開了。女人不知道該追哪個,跺了跺腳,急急忙忙開鎖進了門。他在車?yán)锟粗?,猶豫一下,也跟著進去了。

女人的房子是里外兩間,里面是臥室,外屋中間擱著兩張麻將桌,靠窗的地方則立著兩排貨架,窗臺和貨架上都擺了些食品煙酒。這時,風(fēng)卷著雪從窗戶外刮進來。女人站在店中間,看著一地的磚頭和玻璃渣,先是懵了一下,接著就哭起來。

他顧不上勸她,先回車?yán)锬糜昱麚踝〈皯?,打掃了地面,接著開車去了五金城。他割了玻璃,買了油泥回來,三兩下就粘好了玻璃。可等他從窗臺上跳下來時,肩膀上早就疼得要命了,額頭冒出大顆大顆的汗珠子。結(jié)果他雙腳落地時沒能站住,哎喲一聲,坐在地上,手扶住了自己的左肩。兄弟,你咋不得勁?是累著了?女人在身后小聲問他。他囁嚅著說,肩膀上有處舊傷。話音沒落,他整個人已經(jīng)被女人從后面跪著抱住了。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女人的被窩里卻暖和得很。他活了三十多年,頭回知道女人竟然是這么溫柔美好的一種動物。女人告訴他,砸她家玻璃的是丈夫從前的賭友,丈夫死了后,這人稱她丈夫欠了他八千多塊錢,要她還這筆賬。她不肯,那人就經(jīng)常來搗亂。

等他從女人家里出來,雪下得沒那么密了,天早就黑透了。他覺得有些對不住五伯。他回家進了屋,看見五伯還沒睡,正側(cè)躺著,咧著嘴朝他直樂。他覺得自己的心事被看穿了,紅著臉去燒水。水開了,他正給五伯洗著腳,五伯忽然朝他說,小子,今天得了好事了吧。

從那之后,他常幫著女人拉貨,女人呢,也經(jīng)常炒幾個葷菜,讓他帶回去給五伯吃。有時,五伯一邊吃一邊朝他說,你小子,真他媽傻人有傻福。

剛開春時有一天,女人讓他開車帶她出城散心。他想了想,帶著女人來到原先是果園的那個地方。那里已經(jīng)建成了觀光文化帶,堤上還種了一排排的樹苗,已經(jīng)長出了細(xì)細(xì)的嫩葉子。堤下的河灘上,四下種著他從沒見過的各種植物。大堤再遠(yuǎn)處,還有一片正拔地而起的樓群。

這叫菖蒲,這是水芹,那種叫萍蓬草。河灘上這些植物,女人倒是都認(rèn)得,她飛快地指著,一一地把名目告訴他。他望著比從前擴大了好多的河面,和岸邊排得整整齊齊的幾十只小艇,心想等天氣再暖和些,要帶五伯來看看。五伯好熱鬧,到時看著一只只小艇在河面上飛一般地開著,還不知道會樂成啥樣呢。

這天,他開車到了女人那里,路過夜總會門口看到一個男人跪在那里。剛一進門,看見幾個人坐著打麻將,就一愣神兒,靠在門框上。那幾個人見了他和女人的神態(tài),起著哄走了。女人關(guān)了門,回過頭來極有情致地盯著他。他躲過女人的眼神,慢慢坐下,把從前的事兒,和剛才在夜總會門口看到的事兒都告訴了女人。女人嘆口氣,湊過來,站在他身旁,手指甲在他有傷的肩膀處輕輕劃著,慢慢流下了淚。

女人說,這幾天有人在牌桌上說過,那個跪著的男人從前是夜總會的保安隊長。有一回,有個客人在里面喝多了,臨走時非要自己開車。他為拍人家馬屁,就去指揮倒車,結(jié)果被撞成了跛子,就被辭退了,醫(yī)藥費營養(yǎng)費啥的,一個子兒都沒拿到。他當(dāng)然不肯吃這個虧,可他知道自己老板的厲害,不敢大鬧,就只有在夜總會門口跪著求。

聽到這里,他恍惚著想起來,自己曾經(jīng)聽說那個造紙廠的老板,把廠子盤出去后,又在縣城里干了別的買賣,想不到就是這個夜總會。

這天他從女人家離開回到家后,一宿都沒睡踏實,一直在做各種各樣的惡夢。第二天,他一整天心里都亂得很,天黑下來,他索性翻過車上“停止?fàn)I業(yè)”的牌子,到夜總會不遠(yuǎn)處停下。

果然,那人還在那里跪著。

天徹底黑透了,陸續(xù)有汽車開進夜總會的停車場。從車?yán)锵聛淼目腿?,有的好像還和那人很熟,在經(jīng)過他身邊時,會回頭看他一眼,然后才匆匆走進夜總會。他沖著人家的后脊梁和人家打招呼,但沒人停下和他說上一兩句話。

一個穿著嶄新制服的保安從夜總會里面出來,站在他面前,用下巴指了指他說,喂,快滾吧。他仰起臉,沖這個保安說,老二,你……那個保安一巴掌抽在他臉上,接著一腳踹倒了他,瞪著眼吼,你叫誰老二?!從前老板用你的時候,你是隊長我是老二,現(xiàn)在你被老板踹了,我是隊長了,你還敢叫我老二?!找死啊你!

他撐起自己的上半截身子,仰起臉冷笑了一陣,說你告訴老板,要不把錢給我,我就找誰誰誰要……是他把我撞成這樣的!

你敢!那個保安隊長罵著抬起腳,剛要繼續(xù)踹,腰間對講機響了起來。他拿起對講機點頭哈腰說了幾句,就轉(zhuǎn)身進了夜總會。過了一會兒,他又和幾個保安一起出來,把趴在地上的男人圍了起來。那人就有些慌了,剛掙扎著站起來,身子一歪一歪地要走,那個接替了他的保安隊長,卻讓人架起他,不由分說地把他架進了夜總會。

這男人要挨揍了,他坐在車?yán)锵胫?,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心里就有了些報仇的痛快。這時有人敲著他的車窗玻璃,他見有人用車,就把牌子翻回到“營業(yè)中”,發(fā)動了汽車,載客上路了。路上他心里煩躁起來,他想,不知道那人會被打成怎么樣。他在心里警告自己別惹事,提醒自己這個男人是自己的仇家,自己身上的傷,就是被他打的。這么想了很多遍,心里好受了一些,車也開得穩(wěn)多了。客人剛一下車,馬上又有人上車。新上車的客人要去的地方是三十公里外的市里。這趟活兒能掙八十元,送完這個客人就回家,到時要記得給五伯買些豬耳脆,五伯今天早上一起身,就開始念叨想吃這口兒。他這樣想著,把車子開出了縣城。

過了前面那個路口,就是通往市里的高速公路了。他望著越來越近的高速公路入口,腳下的油門漸漸松了,車子的速度也慢了下來。那客人在后面“咦”了一聲,他一咬牙剎住了車,扭頭告訴客人自己家里有急事,不收他的車錢了。那個客人一愣,板起臉罵罵咧咧下了車。他把車掉了頭,越開越快,飛一般地扎進了縣城。

他回到縣城后,先是到了夜總會正門。幾個保安在夜總會門口嘻嘻哈哈地玩鬧著,那一張張年輕的娃娃臉上,都掛著滿足得意的笑。他們伸胳膊踢腿,做出很多奇奇怪怪的動作。他看了一陣子,才看出他們是在模仿打人和被打。被打的人,還裝模作樣地慘叫著。他趕緊繞到了夜總會后門的那條巷子。結(jié)果他沒有猜錯,那男人正靠著泔水桶,大敞著懷,歪歪扭扭半躺在地上,刺著一條大黑龍的皮膚上,印著好幾處不一樣的鞋印。他整張臉都是青腫的,眼睛只剩下一條細(xì)縫。

他下車走了過去,站在男人面前一兩米的地方喊,喂——

嗯,嗯嗯,男人嘴里胡亂哼著。他欠身蹲下,把男人胸口的衣服合上,剛把他扶起來,又一下子坐到地上了。

腿不行,使不上勁兒,男人蜷著腿,抱著自己的兩個膝蓋說。

他想了想,就彎下腰,用沒傷的肩膀把男人扛上車,平平地放在座位上。他在扶男人的時候,男人的胳膊松軟地搭上了他的左肩,隨著他的腳步,那只胳膊還在他受過傷的那個地方無力地蹭過來,蹭過去。

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草草看了看傷勢,說全身多處骨折,問怎么回事。男人含含糊糊地說,自己在路邊好好走著,就讓幾個不認(rèn)識的小混混胡亂打了一頓。醫(yī)生顯然不信,但還是開了單子,讓男人去拍片子。

他給男人交了費,又和一個護士扶著男人進了放射室。那男人從頭到腳要拍好多張片子,要花不少時間,他就坐在外面的躺椅上等。他累得很,也困極了,往后一仰,頭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睡著了。

夢里他和五伯到了一處果園,這個園子大得無邊無際,四下望去,到處都是結(jié)滿桃的桃樹。這里的桃樹還和《大鬧天宮》里一樣,樹干樹枝都有云彩繚繞著,每片樹葉都綠燦燦的,每只桃子都鮮紅、碩大。他和五伯就像孫悟空一樣,仿佛也會了仙術(shù),每人都踩著朵云彩,在桃樹和桃樹之間,得意地飄啊、飄啊……

在醫(yī)院走廊里來來往往的人,看了他都覺得很奇怪,不知道這個睡著了的人,為什么臉上都流滿了淚水,卻還在咧著嘴,嘿嘿笑著。

責(zé)任編輯 丘曉蘭

特邀編輯 張 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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