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行”

國家的“一帶一路”倡議——“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和“海上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涉及65個國家和地區(qū)，我們會在新欄目“絲路行”中為讀者帶來沿路國家和地區(qū)最美的人文景色。

張議潮雕像

那是一次九死一生的悲壯行程。

10隊使者，攜帶著10份完全相同的文書，從沙州（今敦煌）的各個方向出發(fā)，繞過吐蕃人控制的河西各個城池，向著千里之外的目的地——長安進發(fā)。

10支隊伍，穿越茫茫大漠，峨峨雪山。10支隊伍中的九支，或在吐蕃武士的追擊下犧牲，或迷失方向而葬身于朔漠雪窟，只有由僧人悟真領導的一支，經(jīng)過整整兩年的長途跋涉后終于成功抵達了長安?！肮?jié)帥張議潮已克復沙瓜二州，愿與王師共復河湟故土?！睆暮游鞴实貍鱽淼膱蠼菹灿?，讓整個唐朝為之沸騰。那一天，長安城萬人空巷；那一天，大明宮燈火通明；那一天，長安記住了張議潮這個名字。歷史也不會忘記，張議潮與他的歸義軍建立的赫赫功勛。

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

唐代前期河湟地區(qū)相當富庶，“是時中國盛強，自安遠門西盡唐境凡萬二千里，閶閻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東西方絲綢之路的繁盛交流讓河西隴右地區(qū)富甲天下。大唐的絲綢瓷器從這里走向世界，大食波斯的商隊從這里走向長安城。然而，在那場注定成為華夏兒女永恒傷痛的動亂中，河湟地區(qū)也迎來了一場浩劫。

唐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初九，公元755年12月16日，身兼范陽、平盧、河東三節(jié)度使的安祿山，發(fā)動屬下唐兵及契丹、室韋、奚等共15萬大軍在范陽起兵，史稱安史之亂。叛軍南下后，唐王朝調(diào)河西、隴右兵馬入中原平叛，西北邊防空虛。吐蕃乘機進兵，而這成為了河湟噩夢的開始。

此時的吐蕃正是兵強馬壯之時，他們抓住時機，迅速出兵攻略河西走廊，從乾元元年（公元758年）至大歷十一年（公元776年），廓州、涼州、蘭州、瓜州等地相繼陷落于吐蕃之手。當吐蕃軍最后攻取沙州時，雖然沙州與唐朝的聯(lián)系中斷，但城中軍民卻頑強抗擊。沙州刺史周鼎一邊攖城固守，一邊向回鶻求救。但救兵經(jīng)年不至。周鼎召集諸將商議，欲焚毀城郭，率眾東奔。部眾都不同意，都知兵馬使閻朝便縊殺了周鼎，自領州事，繼續(xù)抗擊吐蕃軍。當時沙州被圍，內(nèi)無糧草，外無救兵，處境十分困難。為了解決軍糧問題，閻朝“出綾一端，募麥一斗，應者甚眾”。最后，“糧械皆竭”。為了保護城內(nèi)兵民，閻朝與蕃將綺心兒相約，“茍毋徙佗（他）境，請以城降”。在綺心兒許諾不將沙州人民外遷的前提下，遂于建中二年（781年）出城投降，“自攻城至是十一年”。沙州軍民同吐蕃軍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斗爭。

在同一時期，因河西走廊被切斷而與朝廷失去聯(lián)系的安西、北庭二都護府也在經(jīng)過了與吐蕃的長年累月的慘烈拉鋸戰(zhàn)后陷落。在長達30年的抗爭后，北庭都護府（管理今新疆北疆及中亞一帶）于790年被吐蕃攻占；大約在808年冬，安西四鎮(zhèn)（碎葉，龜茲，于闐，疏勒）完全陷落，安西都護府解體。

至此，從南疆蔥嶺雪山到隴右金城蘭州，大唐的半壁河山已盡為吐蕃所有。在隴右河西全部失守的情形下，大唐都城所在的長安城已經(jīng)離唐蕃戰(zhàn)爭前線近在咫尺。763年，吐蕃攻陷長安，大肆寇掠。昔日的世界第一都市長安仿佛已成了吐蕃武士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后花園，大唐天子已不再是臣服四夷的天可汗，而是龜縮于大明宮中，被四方藩鎮(zhèn)與吐蕃回鶻等強鄰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籠中之鳥?！捌綍r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萬里西疆已然不在，如今的關中平原已經(jīng)是邊防的最前線。

牧羊驅(qū)馬雖戎服，白發(fā)丹心盡漢臣

“安祿山之亂，肅宗在靈武，悉召河西戍卒收復兩京，吐蕃乘虛取河西、隴右，華人百萬皆陷吐蕃?！薄扒?，吐蕃乘我間隙，日蹙邊城，或為虜掠傷殺，或轉(zhuǎn)死溝壑。數(shù)年之后，鳳翔之西，鄰州之北，盡蕃戎之境，淹沒者數(shù)十州?！蓖罗刂屏撕游麟]右之地后，采取了殘酷的民族歧視、民族壓迫政策。

處在水深火熱中的唐人百姓日夜思念故國唐朝。開成年間（公元836年—840年），唐使者赴西域，途中“見甘、涼、瓜、沙等州城邑如故，陷蕃之人見唐使者旌節(jié)，夾道迎呼涕泣曰：‘皇帝猶念陷蕃生靈否？’其人皆天寶中陷吐蕃者子孫，其語言小訛，而衣服未改”。即使幾十年過去了，當?shù)厝嗣袢阅钅畈煌瞥?/p>

敦煌莫高窟，其內(nèi)的敦煌文書保存了大量唐蕃關系史料

“自瀚海以東神烏、敦煌、張掖、酒泉，東至于金城、會寧，東南至于上邦、清水，凡五十郡、六鎮(zhèn)、十五軍，皆唐人子孫，生為戎奴婢，田牧種作，或聚居城落之間，或散處野澤之中。及霜露既降，以為歲時，必東望啼呼?！痹谶@風云激蕩的歷史時代，沙州豪杰張議潮登上了歷史舞臺。

秦將力隨胡馬竭，蕃河流入漢家清

張議潮，799年出生于沙州（今敦煌）的豪門家中。張議潮自幼對吐蕃的殘暴統(tǒng)治耳濡目染，對大唐故國心馳神往，立志要驅(qū)逐侵略者，回歸祖國。為實現(xiàn)志向，他自幼就刻苦學習兵法和武藝。以自己的家產(chǎn)為軍資，秘密招募、訓練義軍，同時不斷收納反抗吐蕃起義被鎮(zhèn)壓后的流亡者。蓄積力量，伺機而動。

吐蕃從達磨贊普在位 (公元838—842年)開始，災荒連年，“國中地震裂，水泉涌，岷山崩；洮水逆流三日，鼠食稼，人饑疫，死者相枕藉。鄯、廓間夜聞鼙鼓聲，人相驚”。 會昌二年（公元842年），達磨贊普被殺，吐蕃內(nèi)部因贊普繼位問題矛盾激化。在吐蕃統(tǒng)治的河湟地區(qū)，先是別將尚恐熱野心大發(fā)，欲謀相位和贊普之位，擊鄯州節(jié)度使尚婢婢，遭遇大敗。而后二人相攻，河湟一帶大亂，吐蕃實力大衰。在這種背景下唐朝乘機收復了陷于吐蕃的三州（原州、樂州、秦州）和七關（石門、驛藏、木峽、特勝、六盤、石峽和蕭關）。

張議潮意識到，他的機會來了。

大中二年（公元848年），張議潮見時機成熟，遂發(fā)動起義，“眾擐甲噪州門，漢人皆助之，虜守者驚走，遂攝州事”。當然,張議潮起義并非像《通鑒》記載的這樣簡單、容易,而是經(jīng)過浴血奮戰(zhàn),并采取了許多戰(zhàn)略戰(zhàn)術,如“啟武侯之八陣,縱燒牛之策”,才“破吐蕃之圍”。在短兵相接之際,“白刃交鋒,橫尸遍野,殘燼星散,霧卷南奔”。經(jīng)過一場血肉鏖戰(zhàn)后,一舉收復了沙州。張議潮收復沙州后，即派遣使者向長安報捷，這才有了文章開頭，悟真大師萬里歸國來到長安送達文書之事。唐宣宗聽到這一喜訊后,竟情不自禁地欣然贊嘆：“關西出將,豈虛也哉”。

沙州的起義一發(fā)動，立刻成燎原之勢，甚至造成了吐蕃內(nèi)部的大變亂。藏文史書記載，這次“初發(fā)難于康，寢而及于全藏，喻如一鳥飛騰，百鳥影從，四方騷然，天下大亂”。 吐蕃原洛門川討擊使尚恐熱亦發(fā)動叛亂，并篡奪了吐蕃大權，自稱為宰相 ，與吐蕃鄯州節(jié)度使尚婢婢為爭權奪利，自相殘殺。

沙州起義勝利后，張議潮沒有停留在這首次戰(zhàn)功上，他一方面把瓜沙作為根據(jù)地，整飭軍隊，發(fā)展生產(chǎn)，“繕甲兵，耕且戰(zhàn)”，一面繼續(xù)進軍，于大中四年（公元850年）進行北征，收復伊州（今新疆哈密）等地。在這一時期內(nèi)，還收復了酒泉、張掖兩地，“攻城野戰(zhàn)，不逾星歲，克復兩州”。大中五年（公元851年）八月，復派其兄張議潭和州人李明達、李明振，押衙吳安正等29人入朝告捷，并獻瓜、沙等11州(瓜州、沙州、伊州、西州、甘州、肅州、蘭州、鄯州、河州、岷州、廓州)圖籍。

唐宣宗接到瓜、沙11州圖籍和張議潮的捷報后,特下詔表揚張議潮等人的忠勇和功勛,詔令說：張議潮“抗忠臣之丹心,折昆夷之長角。竇融河西之故事,見于盛時；李陵教射之奇兵,無非義旅”。11月,唐王朝于沙州建立歸義軍,統(tǒng)領瓜沙等11州,授張議潮歸義軍節(jié)度使、11州觀察使。

獲得了大唐朝廷的贊揚和褒獎后，張議潮率領的歸義軍更是士氣大振。從852年到859年，歸義軍的戰(zhàn)果向縱深方面擴展。先前收復的11州土地，很多都只限于州府和附近土地，州內(nèi)的廣大土地仍被吐蕃控制，騷擾不斷。在這七年間，張議潮親率士卒，轉(zhuǎn)戰(zhàn)于隴右東西，征吐蕃，掃回鶻，真是“漢軍勇猛而乘勢，拽戟沖山直進前。蕃戎膽怯奔南北，漢將雄豪百當千！”

經(jīng)過多年的征伐，瓜、沙、甘、肅諸州的收復，吐蕃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最后集中于姑臧（涼州）。涼州是北朝、隋唐以來的河西重鎮(zhèn)，唐朝前期一直是橫斷吐蕃和突厥的河西節(jié)度使所在地。吐蕃統(tǒng)治時期，又是統(tǒng)轄河西東部的大軍鎮(zhèn)駐地。如果涼州仍在吐蕃手里，那么張議潮所提出的收復河西東部及隴右數(shù)郡就是一句空話。因此,為了有效地控制河隴地區(qū)，張議潮便從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八月率軍開始東征涼州吐蕃。

張議潮對各族人民一視同仁，有力地團結了在河西走廊的各族人民。而這支東征軍由漢、吐蕃兩族士兵組成，共計7000名士兵。這是一次空前激烈的戰(zhàn)斗，歸義軍“分兵兩道，裹和四方。人持白刃，突騎爭先。須臾陣和，昏霧張?zhí)??！眱绍妼﹃囍畷r，歸義軍人人置生死于度外，”列烏云之陣，四面急攻，蕃賊糜狂，星分南北?！痹谘鹊乃蓝分?，大唐精神重新煥發(fā)了光彩，吐蕃軍終于支撐不住，“漢家持刃如霜雪，虜騎天寬無處逃，頭中鋒矢陪垅土，血濺戎尸透戰(zhàn)襖”。漢軍得勢，押背便追。不過50里之間，殺戮橫尸遍野?！蓖罗婋m然遭到很大的打擊，但是畢竟是強悍的敵人，歸義軍人數(shù)少，也沒辦法一時全部消滅，于是這場殘酷的戰(zhàn)爭足足拉鋸了三年。經(jīng)過三年的血戰(zhàn)，公元861年，張議潮終于攻克涼州。歸義軍的赫赫兵威震撼了周邊勢力，吐蕃酋長、回鶻領袖紛紛來降，866年，北庭回鶻首領仆固俊克復庭州后投靠歸義軍。

至此，“河隴陷沒百余年，至是悉復故地”。庭、西、伊、瓜、沙、肅、甘、涼、廓、鄯、河、岷、蘭13州，盡數(shù)回歸大唐版圖之中！咸通四年（公元863年）唐王朝復置涼州節(jié)度使,統(tǒng)領涼、洮、西、鄯、河、臨六州,治所在涼州,由張議潮兼領涼州節(jié)度使。從此,河西走廊又暢通無阻,這對于加強西北與中原地區(qū)的政治聯(lián)系和中外經(jīng)濟文化交流起了積極作用。

焚卻蜀書宜不讀，武侯無可律余身

張議潮將軍統(tǒng)軍出行圖，莫高窟第156窟

河山收復了，但晚唐朝廷已無力再去親自治理河湟地區(qū)，于是，張議潮便又承擔起了治理一方的重任。

內(nèi)政方面主要是恢復或改變舊制。首先取消了吐蕃時期的部落———將制,重建唐前期在這里實行過的州縣鄉(xiāng)里制。與此同時,張議潮還仿照內(nèi)地的軍政體制,設置了與中原藩鎮(zhèn)一樣的文武官吏,恢復了相應的一套文書、行政制度。

其次,廢除吐蕃時期的戶籍、土地、賦稅制度。重新登記人口、土地,編制戶籍,制定賦役制度。歸義軍時期的戶籍,除注明人口情況外,還注明了各戶土地畝數(shù)與分布情況。針對當時沙州荒田閑地較多的特點,張議潮還實行了請?zhí)镏贫?即允許百姓向歸義軍衙門申請耕種荒田閑地。對于百姓之間自愿對換土地,調(diào)整土地位置,官府一般也予以批準。

在對外關系方面,張議潮主要是以瓜、沙為根據(jù)地,對外征討,擴大戰(zhàn)果,鞏固歸義軍政權對河西的統(tǒng)治。張議潮在沒有唐王朝幫助的情況下,領導河西人民與周邊的吐蕃、回鶻等勢力進行長期的斗爭。歸義軍為了抵御周邊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的騷擾、劫掠,仍然進行著非常艱巨的斗爭?！稄堊h潮變文》中所說議潮“朝朝秣馬,日日練兵,以備兇奴,不曾暫暇”,就是當時實際情況的真實反映。

正是張議潮領導的沙州起義及其戰(zhàn)果的不斷擴大,河西地區(qū)才得以克復,使“百年左衽,復為冠裳；十郡遺黎,悉出湯火”。對于他在河西重振大唐聲威的業(yè)績,人們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坐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四方獷悍,卻通好而求和；八表來賓,列階前而拜舞。北方獫狁,款少駿之駃蹄,南土蕃渾,獻昆崗之白璧?！笨胺Q英雄蓋世之功!當世之時，世人寫下這樣的詩句來贊揚張議潮：“河西淪落百余年，路阻蕭關雁信稀。賴得將軍開舊路，一振雄名天下知?！?/p>

咸通八年（公元867年），張議潮在長安的兄長張議潭去世，已經(jīng)69歲高齡的張議潮離開沙州，前往長安。這是張議潮兄弟為了表示自己對大唐的忠誠而做出的決定，“先身入質(zhì)，表為國之輸忠；葵心向陽，俾上帝之誠信”。張議潮入朝后，唐朝授議潮為右神武統(tǒng)軍，晉官司徒，職列金吾，并賜給田地宅第，可以說給了他很高的禮遇。

張議潮入京后，他的河西職務交給了他兄長張議潭之子張淮深。咸通十三年（公元872年）八月張議潮卒于長安，享年74歲，從而結束了自己不平凡的一生。

渠濫水泉花巷濕，日銷冰雪柳營春

唐朝，是一個充滿了昂揚向上的黃金時代。李藥師的千里破突厥，再掃吐谷渾；侯君集的四下逐吐番，一戰(zhàn)平高昌；薛仁貴的三箭定天山；徐茂功的百萬吞高麗；王玄策的傳奇飲馬恒河畔，信安王的逍遙圍獵契丹原；哥舒翰的月夜帶刀奪九曲；高仙芝的冰山萬丈下勃律。即使到了藩鎮(zhèn)割據(jù)，民不聊生，四方擾攘，海內(nèi)鼎沸的王朝末年，在混亂之中，我們?nèi)詴粫r驚嘆于這個偉大時代走向終結時的錚錚風骨。在唐朝走向崩潰前夕，唐朝對南詔、吐蕃、回鶻仍然取得了一系列軍事勝利，回鶻烏介可汗、吐蕃宰相尚恐熱先后被殺，其首級也被傳首長安。而唐末最能代表這種“九世之仇猶可雪恥”的大唐風骨的，也許莫過于收復十三州河山的張議潮與他麾下的歸義軍。

張議潮所具有的，是從唐初傳承而來的唐人精神，璀璨迷人的大唐，吸引世人的除了詩和遠方，還有張議潮，悟真大師，還有那九路沒能留下名字的信使，還有那千千萬萬為家園而戰(zhàn)的歸義軍將士。

他們代表的是一個民族的榮耀，他們傳承的是一個民族的堅忍不拔與自強不息的愛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