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莊是個居民小區(qū),位于上海西區(qū),真如以西。在兒時的記憶中,真如以西全然是市郊景觀,一片片田野,春天里滿目皆是黃燦燦的菜花。應該是從九十年代開始,那里開始興建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區(qū)。我跟父母就是在那時候,從原來的工人新村動遷搬入豐莊小區(qū)的。動遷公司給了我們?nèi)艘惶變墒乙粡d。我當時一直在學校華師大的學生宿舍住著。那年之后,處境不佳。父母搬入新居之前,我向朋友借了錢,給新居做了裝修。
那小區(qū)離華師大不遠,騎自行車也就二十分鐘到半小時的路程。因為習慣了校園生活,平時總是住在宿舍里。直到出國之前的一九九七年,到豐莊跟父母住了半年左右。那年,系里找我談話,告訴我說,我教的學生當中,向校方告發(fā)我講課有自由化傾向。并且是學生家長跟學生一起告發(fā)的。因為我那年的事情,學校認為虱多不癢,沒當回事。結果,他們竟然告到了教育部。教育部起初以為出了什么大事,專門派工作組到華師大調(diào)查。查過之后,才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方式處理了。系里讓我停課一個學期,還再三叮囑說,千萬不要在外面說是停課,就說是備課。當然了,工資照發(fā)。
其實,系里知道我的講課方式,從來不需要備課的,就像我作演講一般,也像我寫作一般。他們的意思其實就是,這半年你愛干嘛就干嘛去吧。于是,我就去寫了兩部長篇小說,《麗娃河》《愛似米蘭》。不過,這兩部校園小說不是在校園里寫的,而是在豐莊的家中所寫。從一九九七年的七月份,寫到一九九八年的一月份。九八年五月八日,飛抵美國,至今。這兩部小說都是在我去國之后在國內(nèi)出版的。
回想起來,這半年是我此生跟父母尤其是跟母親相處得最親密的時光。一九七三年春天,當時十八歲的我,離開上海到崇明農(nóng)場上山下鄉(xiāng),歷時五年半。此后考上大學回滬,一直住在校園里。畢業(yè)后教書也住校園。讀研之后,更是沒有離開過校園。家居生活,在我是極其陌生的??赡芤彩且驗槟菢拥哪吧鷮е铝宋乙闳粵Q然地走出了第一次婚姻。按世俗眼光來看,那次婚姻應該算是美滿的。有位著名作家,去幫我搬家時就斬釘截鐵地對我說過,李劼 ,我要是你,絕對不會這么離婚的。真是語重心長。
去豐莊寫作時,正處在第二段婚姻里。那是一生中最失敗的人生經(jīng)歷。且按下不表。因為此刻在記憶中突然浮現(xiàn)的,是母親當年送我去農(nóng)場的情景。記得總共兩件行李,母親非要幫我拿那個很沉重的旅行包,仿佛那樣可以減少兒子的艱辛一般。上了汽車之后,我從車窗里看到母親愣愣地站著,仿佛生離死別一樣,頓時難受得不行。母親很內(nèi)向,不擅流露自己的感情。第一次感覺到母親的溫馨,竟然是在祖母出殯之際,母親彎下腰來,替我在腰間扎白綾。平時,這些事情都是由祖母代勞的。那年,我剛滿八歲,上小學一年級。母親在給我扎白綾時的神情,悲傷里似乎暗含有慶幸:不管怎么說,眼前這兒子還在。我也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暗自慶幸。每每看著別人家出殯,就會慶幸自己的父母尚都健在。直到父母雙雙離世之后,才一見他人喪事,即刻悲從中來。
豐莊新居的裝修,并不奢華,但還算干凈。我性喜簡樸,不以花里胡哨為意。顯然,母親也滿意。每次去豐莊,母親總是笑逐顏開的。那天我?guī)е鴦傎I的手提電腦,一進門,就對母親說,這次可能要住一段時間啦。言下之意,要給你添麻煩了。母親高興地回答道:這本來就是你的家呀。當時滿腦子充塞著小說的人物和細節(jié),沒有細細體味母親的快樂心情。此刻想來,母親是巴不得我天天跟他們住在一起。
電腦開始流行起來的時候,我不喜拼音的翻頁,故而學了五筆輸入。自此之后,手寫的時代便結束了。從那兩部長篇開始,我的所有寫作,都在電腦上完成。當時,手提電腦只有黑白屏幕,時間一長,眼睛很累。只是由于腦子里塞得太滿太滿,顧不得了。但這讓母親看了心疼,吃飯的時候總要小聲說道,你老是這么盯著那電腦寫呀寫的,眼睛吃得消么?我使勁搖頭,表示沒事。母親做的飯菜,特別合我口胃。每頓飯都悶著頭大快朵頤,全然食無言。那可都是些地道的本地菜,肉燉蛋,油面筋塞肉,百葉結紅燒肉,蔥烤鯽魚,腌篤鮮,等等。若逢春天時節(jié),少不了我最喜歡的新鮮蠶豆,油汪汪的草頭,還有竹筍炒蛋。哎呀,此刻口水洶涌了。
一桌三個人,父親也是個喜歡悶頭吃飯的。席間通常是平日里寡言少語的母親,話最多。同時還留心著我喜歡吃什么菜,然后悄悄地把那碗菜推到我面前。有時,飯后我也會跟母親坐一會,陪她說說家常。此時此刻,我成了聽眾,聽著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著,隔壁人家怎么怎么了,對家的孩子又怎么怎么了;還有我以前的同學怎么怎么了,還有以前的老鄰居搬過來后又怎么怎么了。我聽得很認真,只是記得的不太多。我喜歡看著母親說著說著開心地笑起來。
母親的笑是非常美的,都是從心底里笑出;仰著臉,一臉的燦爛。有一次,她笑得特別開心,我趕緊用相機拍了下來;那張黑白照片,至今還珍藏著。
母親顯然知道我喜歡住在校園里,所以特別珍惜我那段住在豐莊的寫作時光。此刻想來,我有點恨自己的單通道,全身心地聚焦于小說寫作,寫完一部不過癮,又寫了第二部。很后悔沒有像母親那樣珍惜那幾個月的朝朝夕夕。我后悔沒有陪母親出去散散步,后悔沒有陪母親做做飯,后悔沒有陪母親坐坐車,觀觀光。第一次婚姻時,我想讓母親坐著飛機去北京,結果,前妻以機票比火車票貴的理由,死活不答應。此事讓我至今耿耿于懷。
那年以后,我的稿費收入大幅度減少。只是為了讓母親高興,我裝作很有錢的模樣,經(jīng)常塞點小錢給母親。母親有退休工資,并不缺錢。但我要讓她看到我活得不錯。母親似乎明白我的心思,也笑吟吟地收下了。然而,直到母親過世,我才知道,兩位老人家省吃儉用,把那些錢大都存入了銀行。母親始終不懂如何滋補,如何保養(yǎng),如何珍惜自己。去國之前,我給她買過一個健身器,躺著做脊椎搖擺。每次越洋電話,我都要問一聲,還在做那個搖擺么?她總是回復道:在做的,在做的。她那么回復我,與其說是表明堅持鍛煉,不如說是為了讓我放心。
母親不認字,且不說不知道我在寫些什么,恐怕連小說是怎么回事,都不知就里。但她顯然知道她這個兒子是怎么回事。記得上山下鄉(xiāng)之前,報紙上大肆宣傳一個知青如何為了搶救幾根被稱作國家財產(chǎn)的爛木頭而光榮犧牲的英雄事跡。父親和叔父兩兄弟很興奮地談論著那個光榮的知青,聊著聊著,把目光轉向我,然后一起搖頭,嘆息道:唉,阿拉偉民,差得太遠了。他們說得我去了農(nóng)場之后,有一段時間,一直盼著能夠有個光榮犧牲的機會。但母親從來沒有這種莫名其妙的虛榮。送我去農(nóng)場的時候,母親一句話都不說,看著我的目光里,滿是無可奈何的悲切。
那年我身陷囹圄之后,母親吐血了。但據(jù)代我去看望的朋友說,母親非常鎮(zhèn)定,沒有絲毫慌亂。事后,母親悄悄地告訴我說,當時,父親給嚇壞了,還覺得很丟人。須知,當年考上大學時,我是新村里的惟一,很大程度上滿足了一下父親的虛榮心。但母親卻是榮辱不驚。母親說完父親的情形之后,又悄悄告訴我說,有位親戚知道后,特意在一次聚餐席上,朝我母親大聲說道:你有個了不起的兒子,應該為他感到驕傲。母親說完笑了。
母親很少在別人面前袒護自己的兒子。讀小學時曾經(jīng)被班主任告狀,母親不由分說地把我打了一頓。打完后又心疼不已。事隔很久,母親還不曾忘懷,會私底下悄悄地告訴她未來的兒媳婦,她曾經(jīng)打過我一次。母親可能把我的婚姻看得太重了,居然把未過門的兒媳當作了懺悔神父那樣的人物,稀里糊涂地向人家吐露心聲。
我在華師大校園里,曾經(jīng)碰到過鄰居大媽在校園里干活。因為平時并無交往,所以也沒有上前寒暄。結果又被告狀了,說我連招呼都不打。我苦笑著對母親說,我不知道跟她說什么。母親說,是的,我知道你的,不會招呼人。接著,又寬慰道,哎呀,人家愛說什么就讓人家去說好了。想想也是。所謂人之常情。身陷囹圄,所有的親戚鄰里都裝作沒看見。若要是有點與眾不同了,別人首先關心的就是你是否看不起人家了。記得剛開始發(fā)表文章那會,很高興告訴家人。結果,一位長輩就教訓說,魯迅寫了那么多文章,都沒這么驕傲過。中國式的家長,從來不懂得如何面對孩子。動輒就搬出魯迅那樣的名頭嚇唬小輩。他們也不想想,萬一他們的孩子,比魯迅走得更遠呢?倘若是英國家長,絕對不會用莎士比亞嚇唬正在學習寫劇作的孩子。他們也許會對孩子這么說,你會比莎士比亞更優(yōu)秀的。
當然,我母親不會說自己的兒子比魯迅更優(yōu)秀,但她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努力的價值。因為她不知道魯迅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人與人之間,就像樹與樹之間一樣,是沒有可比性的。因為愛是沒有高低尊卑可言的。母親不需要知道我與魯迅之間高低如何,她只知道她愛這么一個兒子。當我去農(nóng)場的時候,她難受;當我在農(nóng)場里干活受傷時,她流淚;當我考上大學時,她喜悅;當我身陷囹圄時,她吐血;當我去國之際,她特地做了一碗我最愛吃的新鮮蠶豆趕到學校里來給我送行;當彼此遠隔重洋,她一再關照的是:不要惦記我,過你自己的日子。
如今想來,母子之間真正朝夕相處的日子,也就是我寫那兩部小說的半年間。童年記憶里的母親乃是三班倒地勞碌著,日班中班夜班,像機器一樣地來回轉著轉著,一直轉到退休。母親退休之后還不肯歇著,時不時地找機會去打零工。有一次在我上過的那個中學旁邊的水果批發(fā)站干活,正好碰上中學班主任。她事后很高興地告訴我說,那班主任還記得她呢。彼此說起,母親告訴班主任說,我在大學里教書。班主任對母親說,他當年就讀書讀得很好。事實上,我的中學時代是在學工學農(nóng)外加野營拉練中度過的,沒學到什么像樣的知識。我在農(nóng)場里走進高考的考場時,真正的學歷是小學五年級。
我家那位親戚拿魯迅嚇唬我也算是有點道理的。因為魯迅雖然也沒有像樣的學歷,但至少在日本的什么學校里混過,好歹算個留學生。我是被魯迅的那個知音給剝奪了整整十年的讀書機會的倒霉蛋。只有小學還給了我一點明亮的記憶,文革開始以后的中學時代可說是一片黑暗。所以我一看到人家說那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就反胃。
母親不識字,既不會拿魯迅嚇我,也不會將我與魯迅攀比。她看我寫得很開心,她也很開心。然后給我做好吃的。豐莊的住所有前后兩個房間,當中隔著一個小廳。每晚入睡之前,母親都要到后房間探望一下。有時正好碰上我告一個段落,就趕緊削個蘋果送來。母子一起吃蘋果時的那種溫馨,是我終生難忘的幸福。一面吃著,一面說著家常話。最后,母親退出房門時,總會小聲關照:不要再寫了吧?早點困覺。
細心的讀者一定會發(fā)現(xiàn),《愛似米蘭》顯然要比《麗娃河》寫得柔和多了。倘若讀者能夠讀出其中的溫馨,那么應該說是受母愛影響的下意識流露。《麗娃河》里的憤世嫉俗,至《愛似米蘭》幾乎消失殆盡。心境,有時會在一種氣氛里被潛移轉化。而寫作的即時即刻,與心境實在太相關了。倘若當時寫完《愛似米蘭》之后能夠將《麗娃河》重新寫一遍,也許會完全不一樣。
除了這兩部小說的寫作,《中國文化冷風景》的醞釀,也是從豐莊開始的。在那個很日常很平淡的清晨,我起床如廁,帶著一本《尚書》坐在馬桶上隨便翻閱。很不經(jīng)意地,突然發(fā)現(xiàn),其中的《泰誓》和《牧誓》,有很大的出入。兩者之間必有一者是偽造的。于是,產(chǎn)生了興趣,開始了思考。一直努力了十幾年之后,《中國文化冷風景》終于面世。
比起后來在上海出現(xiàn)的諸多豪華住宅,豐莊無疑是一個相當平民化的小區(qū)。但這個小區(qū)在我心目中卻有一種莫名的神圣。那年離開上海時,這個小區(qū)外面的道路建設尚未完成。雨天的路面,相當泥濘。但我記憶中的豐莊,非但不是泥濘的,而且還充滿藍天白云的明凈和舒展。我感到很后悔的是,當初沒有在那里多住些時日。其實,我應該從母親此前一再到校園里看望我的情景中明白,母親非常想念我。那時,我住的宿舍,只有一個電爐可以做飯。母親每次來,都帶著事先準備好的肉餡和餛飩皮包餛飩。就在那時候,我跟母親學會了這門手藝。其中的關鍵是,入餡之后要把合起來的餛飩皮沾點水捏緊,否則會有破散的可能。時過景遷,如今,每次跟內(nèi)子一起包餛飩,眼前總會浮現(xiàn)母親的音容笑貌;尤其是母親伸出手指沾水捏緊餛飩皮的情形,仔細得像在做針線活一般。
去國二十年來,最讓人難以釋懷的,就是再也沒能與母親見上一面。如今的豐莊,人去樓空。那里的每一件物事,都是滿滿的記憶。那張母親用了一輩子的八仙桌,不僅桌上的紋路是熟悉的,即便是桌面上的那股家常氣味,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這是上海最后留給我的那點記憶。早先的浦東老家被夷平之后變成了大片大片的居家小區(qū)。后來的新村舊宅,也在動遷之后消失了。惟有豐莊那所住房,還留有一絲絲遙遠而清晰的記憶,像細雨一般在心頭飄灑。我不想讓那樣的記憶消失殆盡。我不僅要保留那個住所,還要留住父母生前用過的林林總總。盡管人生最終都會歸于空幻,但有些記憶,會銘記終生。
每次想到母親,心里總是滿滿的,仿佛樹林里的空氣一般。及至落筆,又總是那么的淺顯,有如小溪在亂石間的匆匆忙忙。內(nèi)心深處的情愫,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在美國的日子里,最向往的就是哪天有了落腳之處,趕緊把母親接來??墒牵鹊秸娴挠辛藯⑻幩?,大洋彼岸,母親早就墓木已拱。
不久前父親亦逝,即將入葬與母親相伴。哪天回去再想與他們同桌就餐,只能在他們墓前了此心愿。他們的早餐比較簡單,包子豆?jié){,有時也會是大餅油條之類的。但我喜歡。那張八仙桌倚墻而立,三個人每人坐在一邊,安安靜靜地吃早飯。什么話都不用說,大家都很默契。飯后,把碗一推,回進房間里開始寫作。父親坐到他們的房間里打開電視,一面盯著屏幕,一面剝著毛豆。母親回進廚房里,在水池里稀里嘩啦地洗著碗筷。那一排不太明亮的窗子外面,有時細雨霏霏,有時陽光明媚。
豐莊,就這樣在記憶中不停地持續(xù)著,持續(xù)著。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十二日寫于美東新州西閑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