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思建
明萬歷十七年(1589年),董其昌考中進士,并因文章、書法優(yōu)秀被選為庶吉士,入翰林院深造。由于仕途上的順利,他可以把主要精力放到書畫上來。董其昌筆致清秀中和,用墨明潔雋朗,溫敦恬靜。董其昌的書法取法晉唐,遍臨諸家,自成一格。與此同時,在書法理論上,董其昌提出了諸多觀點,如“似奇反正”“字須熟后生”“書畫唯甜熟不可救藥”“作書所最忌者,位置等勻”等。其書法天真爛漫,簡淡自然,在明代書壇可謂首屈一指。
千字文 小楷 明 董其昌
《畫禪室隨筆》中有這樣的記載:董其昌17歲時參加府考,按他的文才本應(yīng)名列第一,松江知府在批閱試卷時嫌其書法拙劣,所以將其評為第二,并將其堂侄拔為第一。此事讓董其昌深受刺激,自此發(fā)奮臨池。后寫道:“初師顏平原《多寶塔》,又改學(xué)虞永興,以為唐書不如晉魏,遂仿《黃庭經(jīng)》及鐘元?!缎颈怼贰读γ怼贰哆€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謂逼古,不復(fù)以文徵仲、祝希哲置之眼角,乃于書家之神理,實未有入處,徒守格轍耳?!绷碛小逗ü琵S帖跋》:“予學(xué)書三十年,不敢謂入古三昧。而書法至余,亦復(fù)一變。世有明眼人,必能知其解者。”從以上這兩段話中,可以看出董其昌的學(xué)書歷程以及他在書法功力上的自信。
《明史·文苑傳》中記載,董其昌的書法集古之大成,“六體”和“八法”無所不精,“名聞國外,尺素短札,流布人間,爭購寶之”。說明董其昌的書法是綜合了魏晉、唐、宋、元的各家書風(fēng),自成一體。“同時以善書名者,臨邑邢侗、順天米萬鐘、晉江張瑞圖,時人謂‘邢張米董,然三人者不逮其昌遠甚?!贝送猓洳c邢侗并稱為“北邢南董”,與張瑞圖合稱為“南張北董”,可見他在書法上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超越了大多數(shù)同時期的書法家,聲名顯赫。
杜甫謁玄元皇帝廟詩 紙本掛軸 181.5×46.1cm 明 董其昌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法衛(wèi)夫人楷書冊(選二) 明 董其昌
在董其昌早年學(xué)書期間,還有一位對他有莫大幫助的關(guān)鍵人物—明代收藏家項元汴。項元汴對這位后學(xué)稱贊有加,不僅與他討論前輩先賢的高妙之處,還將自己家藏的珍品一一向其展示。對此,董其昌有如下記載:“予為諸生時……公每稱舉先輩風(fēng)流及書法繪品上下千載,較若列肴,余永日忘疲,即公亦引為同味,謂相見晚也。”另外,董其昌也與項元汴的子孫交往甚密,曾數(shù)次前往嘉興探訪“天籟閣”,其《畫禪室隨筆》云“得盡睹項子京家藏真跡”,并從項氏處購得《鵲華秋色圖》等名跡。
董其昌的書法重在取他人所長而融入自己的風(fēng)格,正所謂“學(xué)古人的精氣,師其意而遺其形”。當他得見米芾、楊凝式、懷素等大家的真跡后,從米芾的天真率意、懷素的放縱流暢中領(lǐng)悟到用筆的結(jié)構(gòu),進而從楊凝式《韭花帖》的疏朗布局中體會出章法的奧秘,使他的書法充滿古淡、散遠的韻味,疏朗端莊,結(jié)體緊致。在心摹手追的訓(xùn)練中技藝猛進,審美水準也迅速提高,董其昌的書法技藝逐漸趨于成熟。
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曾說:“作書,須提得筆起,不可信筆。蓋信筆,則其波畫皆無力。提得筆起,則一轉(zhuǎn)一束處,皆有主宰。‘轉(zhuǎn)束二字,書家妙訣也。今人只是筆作主,未嘗運筆?!币庠趶娬{(diào)書法應(yīng)在“轉(zhuǎn)束”之中,發(fā)揮書家的主觀作用,告誡世人不可被字帖的形制所困。
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和王獻之父子并稱為“二王”,在中國書法史上占據(jù)著不可替代的地位,是后世諸多書家頂禮膜拜的對象?!俺跆扑募摇钡男袝欣^了“二王”的風(fēng)韻,有云:虞世南得“二王”之蕭散,褚遂良得“二王”之清勁,歐陽詢得“二王”之秀健。而董其昌幾乎是將“二王”行書體系的雅、淡、秀推向了極致。歷代評論普遍認為董其昌書法得“二王”精髓,特別是沿襲了《蘭亭序》的神韻?!豆欧议w書畫記》中稱董其昌的書法“如舞女低腰,仙人嘯樹,蓋得力于《蘭亭序》,解悟其運腕之法,而轉(zhuǎn)折處古勁藏鋒,似拙若巧”。總而言之,《蘭亭序》是董其昌洞徹王羲之書法神韻的重要法帖,不僅貫穿董其昌一生的書齋生活,而且在其形成個人書風(fēng)的過程中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人日侍宴詩冊頁 行書 明 董其昌
寄陳眉公詩 行書 紙本 25.9×112.7cm 明 董其昌 上海博物館藏
董其昌不僅醉心于探索“二王”,而且兼學(xué)“宋四家”的書跡,從而對學(xué)帖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從其傳世作品可見,其用筆秀潤,多側(cè)鋒取勢,顯露出對各家筆法特征的借鑒。如董其昌的楷書是以顏真卿的書體筑基,融會晉、唐、宋、元各類楷書,但對顏體始終不懈。結(jié)體寬博,用筆厚重,將顏體之厚重與自身之秀逸結(jié)合,結(jié)體以欹側(cè)化板刻,展現(xiàn)了其成熟期的楷書風(fēng)格。
米芾是鑒藏家兼書法家,董其昌與之相似,故對米芾有著特別的認同感。董其昌自中年始受米芾影響,甚至認為“宋四家”中米芾應(yīng)位于蘇軾之上。他從米元章的師承淵源、學(xué)書途徑和學(xué)書辦法上獲得了巨大啟示。他在《畫禪室隨筆》中寫道:“吾嘗評米書,以為宋朝第一,畢竟出東坡之上,山谷直以品勝,然非專門名家也。”《容臺別集》中也提到:“米元章書,沉著痛快,直奪晉人之神?!倍洳簧辽僖娺^四本米芾書《天馬賦》,并多次臨寫。從晚明以降的許多書畫著錄書中,粗略估計董其昌論米題跋在百條左右,可見其對米芾之重視程度。
除米芾外,董其昌鉆研最深的便是蘇軾。董其昌的書法以靈動綽約見長,雖然不如蘇軾的書法沉厚雄健,但結(jié)體堅密厚實,圓潤秀逸之處既顯示出他吸收了蘇軾書法的神韻,又形成了個人風(fēng)格。蘇軾最著名的散文《赤壁賦》,董其昌一生多次書寫,他曾見過數(shù)件流傳作品,如《式古堂書畫匯考》中記載,董其昌跋吳廷藏《后赤壁賦》:“東坡《赤壁》余所見凡三本,與此而四矣。一在嘉禾黃參政承玄家,一在江西廬陵楊少師家,一在楚中何鴻臚仁仲家,皆東坡本色書。”
崔子玉座右銘 楷書 紙本 132.5×53.5cm 明 董其昌 上海博物館藏
董其昌的作品多以楷書和行書流傳于世,而較少見到草書作品,這是因為他在49歲時才開始書寫草書。其草書是以張旭、懷素為范本,并有所取舍,同時繼承了王獻之的連錦書,最終自成一派。但綜觀董其昌的草書作品,可知懷素的草書對他的影響最深?!蹲詳⑻肥菓阉亓鱾飨聛淼钠铋L的作品,筆畫圓轉(zhuǎn),揮灑自如,神發(fā)于情、賴于形,心手雙暢,形神兼?zhèn)洌婪Q“天下第一草書”。董其昌常臨摹此作,行筆瀟灑婀娜,起轉(zhuǎn)自如,深得懷素凝神而圓轉(zhuǎn)之法度,行氣連綿豪放,縱橫瀟灑,運筆嫻熟,輕松若不經(jīng)意,線條細長,婉轉(zhuǎn)流暢。
董其昌在臨摹古人書法上有著獨特的觀點,即“臨帖如驟遇異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頭面,而當觀其舉止笑語精神流露處”。意思是說,臨摹時要著重領(lǐng)悟書家在書法中寄托的精神氣質(zhì),體會書家的心境和情懷,才能“得古人佳處”。因此,董其昌的書法從表面上看是在臨仿歷代大家的經(jīng)典之作,但實際上皆是出于己意。因此,他的書法兼具米芾跌宕灑脫的用筆、懷素自如風(fēng)神的使轉(zhuǎn)、蘇軾沉著拙樸的意韻、黃庭堅飄逸瀟灑的意致,可謂是集大成而自出機杼。
陳繼儒是董其昌一生的摯友,董其昌與陳繼儒一起的集會、出游與鑒賞活動不勝枚舉,他們的郊游鑒賞也促進了董其昌書法技藝的發(fā)展。史料中記載,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董其昌與陳繼儒出游蘇州,同訪明代鑒賞大家韓世能,觀其所藏顏真卿《自書告身》、徐浩《朱巨川告身》等作品。另據(jù)《董其昌臨古帖三種一冊》記載,董其昌曾向韓世能借唐拓《戎輅表》臨寫。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董其昌刻制《戲鴻堂帖》,還向韓世能之子韓逢禧借楊羲的《黃庭內(nèi)景經(jīng)》摹刻于卷首。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董其昌在杭州購得寶鼎挾歸,乃以“寶鼎”名書齋。萬歷三十七年(1609年)臨古輯成《寶鼎齋法帖》,其題語專錄班固《寶鼎歌》并詳述原委。由此,《寶鼎歌》成為董其昌非常喜愛的書法作品題材之一。
臨米芾方圓庵記 明 董其昌《方圓庵記》是宋代書法家米芾的早期行書作品,墨跡已失。此書為董其昌臨本,是其少見的濃墨之作,堪稱書法神品。
白羽扇賦 行書 綾本 136.5×60.2cm 明 董其昌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唐代宰相張九齡,受朝中權(quán)臣排擠,因玄宗賜白羽扇,作賦以明志,有明哲保身的含義。此作是董氏晚年的行書作品,用筆灑脫自如、圓勁秀逸,字行布局工整。整幅作品不失一貫秀逸暢快的節(jié)奏,余韻無窮。
自書謝許使君刻戲鴻堂詩卷 行書 明 董其昌 上海博物館藏
自誥身帖 絹本 28×423cm 明 董其昌 遼寧省博物館藏
董其昌盛年時,因在朝為官經(jīng)常外出,但是只要稍有閑暇或回到松江,他都會與陳繼儒相會,共同品鑒書法。在董其昌的《贈陳仲醇徵君東佘山居詩三十首》中,共抄錄七言律詩四首,并收于《容臺詩集》。其中有描述陳繼儒的隱居生活的詩作,體現(xiàn)了董其昌與陳繼儒的深厚友誼。陳繼儒認為,董其昌是一個“雅性沖恬,逃虛避俗,不以一毫世利呈諸胸中”,超逸出塵的文人雅士。在書法藝術(shù)上,董其昌見識高遠,立意高邁,又能涵詠經(jīng)史以明理,潛心佛經(jīng)以參機,故其書法有蘊藉純正之余風(fēng),幽姿秀色,溢出腕指間。其書法藝術(shù)大致可用“淡、雅、清、秀”四個字來概括,墨韻凝淡、清秀俊雅、超凡脫俗,是典型的以妍美見長的南派書風(fēng),堪稱書法之精品。
明泰昌元年(1620年),神宗駕崩,光宗即位,起用董其昌為太常少卿,掌國子司業(yè)。其間,董其昌奉命修繕《神宗實錄》。天啟五年(1625年),董其昌被任命為南京禮部尚書,在任一年后退隱。崇禎五年(1632年),政局趨向清明,77歲的董其昌第三次出仕,崇禎七年(1634年),董其昌又請求退歸鄉(xiāng)里。從35歲走上仕途到80歲告老還鄉(xiāng),為官18年,歸隱27年,董其昌把明哲保身的政治智慧用得出神入化,進退得宜,故未卷入晚明復(fù)雜的黨爭。這使得他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與同僚諸友切磋書畫技藝,縱論古今,品評高下。
寶鼎歌 行書 絹本 197.7×46.6cm 明 董其昌 上海博物館藏
論書冊(選一) 明 董其昌
作為學(xué)習(xí)古人傳統(tǒng)書法的集大成者,董其昌晚年形成了自己的藝術(shù)面貌,其書法清潤淡雅,天真爛漫。如其晚年精意之作《李白贈懷素〈草書歌行〉》,盡管不像草書那樣奔放跌宕,但全卷筆意連貫,行氣舒暢,墨彩華潤,整體風(fēng)格是于嫻熟精美中透露著雋雅,又不失渾厚沉著,體現(xiàn)了董其昌堅實的楷書功力。76歲時,董其昌臨顏真卿《裴將軍詩》,一改顏書原作楷、行、草各體混書而為行書,其大字行書以米芾章法為多,該作通篇行氣疏朗,用筆沉著豪邁,耿直磊落,有力拔千鈞之勢。
《枯樹賦》是北周文學(xué)家庾信的文學(xué)代表作,“初唐四家”之一的褚遂良及元代趙孟頫都曾書寫過此卷。董其昌80歲時以李邕法寫褚遂良的《枯樹賦》,在最后落款時寫道:“褚河南《枯樹賦》余令人摹入《戲鴻堂帖》中。數(shù)臨之,不能仿佛什一。此卷背臨,以己意參合成之。甲戌閏中秋,婁江歸舟,陳徵君東佘山相與周旋信宿而返,舟中多暇因識之。其昌時年八十歲?!倍洳R摹褚遂良書法時,用筆率意,提按輕帶,時多側(cè)鋒,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自然、平淡的意韻,結(jié)體疏朗,氣脈貫暢。自此也可得見,褚遂良勁挺腴潤、搖曳多姿的書法特征對董其昌有著深遠的影響。
董其昌81歲時曾臨摹《鄱陽帖》《散情帖》《極熱帖》《冠軍帖》,四帖皆出自《淳化閣帖》。董氏臨仿《閣帖》雖多,但亦指出:“《閣帖》,贗蟄居半,自宋時已采集多舛?!薄皶液糜^《閣帖》,此正是病,蓋王著輩決不識晉唐人筆意,專得其形,故多正局?!贝藘钥⌒闶枥?、凝練遒勁,又融以顏真卿的端莊謹嚴,為其晚年之佳作。董其昌晚年的書法用筆渾厚老辣,又不失蕭散飄逸,可謂“漸老漸熟,歸于平淡”,對后來書壇影響深遠。
臨褚遂良枯樹賦行書 紙本 22.1×284.7cm明 董其昌 遼寧省博物館藏
臨顏真卿裴將軍詩 綾本 52.5×643cm 明 董其昌 上海博物館藏此作雜糅了楷、行、草諸體,從筆法、結(jié)字及氣勢等方面來說,具有明顯的顏書特征,是一件勁健雄奇、樸拙渾厚的書法杰作。此作通篇行氣疏朗,用筆沉著豪邁,骨格盎然處,常有力拔千鈞之勢,氣勢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