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赤斌
臨近清明節(jié)的那個星期天,是個天晴的日子。我在上墳的間隙,趁空在梨樹底下挖野蔥。那時梨花都已經(jīng)盛開了,漫山遍野的,空氣中滿是春天的芬芳氣息。突然,我的眼睛掠過了那一簇簇清明草,葉子綠中帶白,頂上開著綿軟的黃花,霎時布滿我的眼簾。小時候,奶奶就告訴我,這種好看的小花,俗稱“荷花囡囡”,是清明草。
阿娘!我們寧波人把奶奶叫成娘娘或是阿娘。古老的方言里,保留著古漢語的發(fā)音特色,讀起來“娘”是去聲,后鼻音,而且鼻音很重,要短促有力。我喊阿娘,剛學會說話就開始喊,用最大的力氣喊才有味。即便現(xiàn)在喊“阿娘”,感覺鼻子里依舊有回聲,如果多喊幾聲,鼻頭會酸酸的,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1
清明草,就在那一刻悄悄漫上了我的記憶。我記得,在我四五歲的時候,阿娘就教會我采摘清明草、清明草和著面粉做好吃的青團?!皩W會了,你就不會餓著了?!卑⒛镎f。
清明草,瘦弱的身段,看上去貌不驚人,卻是阿娘的珍愛之物。采摘下來可以做金團做青團吃,餡可咸可甜,糯糯的軟軟的,很好吃。我更喜歡咸味的,阿娘炒的馬蘭筍絲肉絲餡可香了。金團外面是松花粉,是松樹開花時到山上采的,而青團外面裹的是糯米粒,像個雪團。小孩出生和上學時,是一定要做好多金團的,挨家挨戶去送人,這才是有福之人。記得我上學時,奶奶就做了很多金團,挨家挨戶去送給人家。
在我的老家, 山坡草地、河湖灘地、溪溝岸邊、路旁田埂、林下田中,只要到了季節(jié),我的眼睛隨時可以看到清明草在風中搖曳的身姿。你只要拿個竹籃,不用剪刀,只揪嫩梢,不用很長時間就能采上一籃。采過的手變得青綠色,那是植物的汁液,帶著濃濃的香味。把清明草摘凈、洗好,水開后下鍋煮,放一點堿水,這樣可以煮得軟,還能保持亮麗的綠色。煮好后放涼,連水帶草和糯米粉一起和,等到粉團既柔軟又有韌性時,算是做好了。揪成大小合適的劑子,用大拇指按在中間團團轉(zhuǎn)圈,使得中間形成一個坑——這有點玩泥巴的意思。小時候我可是玩泥巴的高手,就當這劑子是有溫度的泥巴了。放入餡子后包起來,搓圓,放進提前泡漲好的糯米中滾動,使得表面都能裹上糯米粒。做好后,用大鍋蒸,在雪團底下鋪塊布,免得粘住。剛蒸好的雪團,香氣濃郁,翠綠的外面沾著一粒粒晶瑩的米粒,看著就極為誘人。輕輕咬一口,那滋味就是春天的味道。做金團時,劑子搓圓后在松花粉上滾一下,再放到雕花的模子中按勻,阿娘輕輕一敲,出來就是一個金團了。記得金團的圖案上是個身著官袍、頭戴狀元帽的狀元郎,神情飛揚。我要上學的那一年,一家人圍著一起做金團。阿娘對我說:“阿斌,你閉上眼睛,不要動哦。”過了一會,我感覺有樣東西放在我的頭上,不知道是啥,只聽到大家都笑了起來。我緊張了,肩膀直往脖子上縮,阿娘取下來,讓我睜開眼睛。我發(fā)現(xiàn)阿娘手里有個面團,是戴著狀元帽的小人模樣,像是金團里的狀元郎,阿娘說:“阿斌,你將來要當狀元郎哦?!?/p>
夏天時,奶奶不準我們下河游泳,只允許我們到田地里抓泥鰍、捉黃鱔、摸田螺?,F(xiàn)在想來,可能抓泥鰍、捉黃鱔、摸田螺這些活比較安全。我常常偷偷地和小伙伴到河邊抓魚、河蝦、螃蟹,魚不好抓,螃蟹還好抓一點,回來讓奶奶洗洗炒炒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我兒時不善釣術(shù),但在河邊摸蝦還可以。河蝦不如泥鰍聰明,有點傻傻的,見了人也不躲。在清清的河埠頭邊上,用個淘米的小筲箕,慢慢地移過去,輕輕地一提,幾只小蝦已經(jīng)在筲箕里面了,捉住后放到水桶里。如果沒有工具,兩只手合攏也可以捉到,如果是在渾水里,就只能靠摸,純憑運氣了。萬一不小心掉到河里了,也當是游泳了。那時已經(jīng)學會了游泳,大人們看到有所斬獲,一般也不會過分責怪。透骨新鮮的河蝦,洗洗用蔬菜來炒一下,就很可口。農(nóng)村里不拘泥于用什么菜來炒河蝦,看地頭里有啥應季的,毛豆子、茭白、絲瓜、尖椒、芹菜等,都無不可。阿娘有時在屋前的臉盆里剪下一些韭菜,和著簡單一炒,也香極了。
反正那時一天到晚都想著吃的,奶奶也想方設(shè)法給我們填嘴,實在沒東西了,就炒點年糕片和花生。還把米加點糖后炒熟再磨成粉,做成炒磨粉。每次做好了,阿娘會喊一聲:“阿斌哎,好吃唻?!蔽揖推嵠嵉嘏苓^去。
她有了好東西總是為我——她唯一的孫子藏著,這習慣一直保留到她老人家去世。哪怕藏著都要變質(zhì)了,她自己也舍不得吃一口。那時候食物缺乏,春天到了,阿娘帶我和姐去田野和山地采馬蘭、挖薺菜,這些可以炒菜吃,加點雪里蕻咸菜味道就不錯,如果再加點筍絲和肉絲,那就是人間的美味。
2
記憶有時會被歲月的氣味包裹儲藏,當然也會復活。兒時吃的東西,阿娘做的美食,是我最牢固的味覺記憶。我家四代人都喜歡糯米類食品,從我的爺爺和阿娘、爸爸媽媽和我的妻子,到我現(xiàn)在上小學的女兒,都是一樣的愛好。雪團、青團和金團樣樣都喜歡,當然也少不了湯圓、湯果。
小時候,家里包湯圓所需的糯米粉和芝麻陷都是自己做的。把精選的糯米浸泡一夜,兒時糯米粉是用石磨磨的,這是個苦活。老屋的鄰居家就有個石磨,年前磨糯米漿有時還要排隊。一般是阿娘在靠近磨眼處不時地往里添加濕糯米,并轉(zhuǎn)動推桿。推桿上還加裝了一套杠桿,我和姐姐在外面推更大的一根推桿??粗疵诐{從上磨盤汩汩流出,流到下磨盤,再滴到水桶中,有了些成就感。阿娘把糯米漿用個布袋裝著,吊一個晚上,在深夜里常能聽到袋子里的水滴到桶里的聲音,想著過幾天就可以吃到湯團了,咽下口水,安然睡去。待水滴干了,把濕的糯米粉團掰碎、晾干后就是成品的糯米粉,也可以直接就包湯團。餡的制作要復雜些,把自己種的黑芝麻炒熟碾碎,沒有碾子就用布包起來用榔頭敲碎。選上好的豬板油,去膜、絞碎、加糖、把芝麻糊和在一起,就制成了餡,這也是力氣活。
湯圓也叫湯團,煮湯團倒是很省事,鍋中的水燒開后,倒入湯團,改用小火煮熟,撒上漿板或糖桂花,盛入碗中即成。湯團亮白如玉、香甜糯滑,實是美味。漿板是寧波人的叫法,就是酒釀,土法做糯米酒的初產(chǎn)品。把糯米飯煮熟后放到竹席上攤開冷卻,當飯不燙手時拌入酒曲,裝入壇子,簡單點就放到一個干凈的臉盆里也可以。中間挖個孔,像是酒窩,蓋上棉布,罩住臉盆,裹上被子,放入被子柜中。持續(xù)發(fā)酵二十來天就是糯米酒,我們不用這么長時間,三到五天,打開蓋子,會發(fā)現(xiàn)有甜甜的汁水出來了,帶點酒味,這就是漿板。我喜歡吃涼的,和湯團一起煮反而不太喜歡。糖桂花是選用秋天里的桂花,最好是金桂,和糖一起腌制而成。
小時候,還記得在冬至日吃湯果的味道美妙極了。甜的是番薯湯果,把不放餡子的湯圓和番薯塊一起煮。我倒是喜歡吃菜湯果,青菜炒一下,加水煮沸,放入湯果,肉可加可不加?;磁吹模炔藴堃贸?。糯米粉還可以做成圓子,黃豆粒大小,無餡,阿娘通常拿它來做甜點。也是喜宴上必上的,常見的有酒釀小圓子,就是加漿板,打上雞蛋液,撒上糖桂花和水果,味道清甜爽口。
還有飯瓜饃果,就是南瓜餅。飯瓜就是南瓜,寧波人的叫法。秋天摘了老南瓜,阿娘一刀剖開,取出里面的籽,留用,洗凈曬干后炒熟就是原味的南瓜子。切成幾大塊,放在鍋里蒸,蒸熟后取出放涼。去皮,與糯米粉一起和,讓其醒一陣子,就可以做餅了。我也跟著阿娘試過,做法其實很簡單,取一小塊的米粉,在手心搓一搓,像是搓大湯圓,雙手一按成餅狀就好了,放入鍋里,蒸上五六分鐘就好了。剛出鍋的南瓜餅,熱氣騰騰,油亮金黃,有誘人的清香。嘗一口,軟、糯、甜,有南瓜的本味。
記得阿娘還擅長做“三臭”:臭冬瓜、臭莧菜管和臭芋艿蕻,這是寧波的地方特產(chǎn)。臭冬瓜和臭莧菜管比較常見,會做臭芋艿蕻的人不多。阿娘將芋艿蕻洗凈,切成條狀,焯成八成熟,瀝水冷卻,均勻地撒上鹽,分層裝入甏內(nèi),加入臭鹵或雪菜汁,用箬殼封口,放于陰處,一個月后就可食用。臭鹵和雪菜汁中含有豐富的氨基酸,一些成分在甏內(nèi)與芋艿蕻融為一體,并日趨腐熟,使得臭中有異香。同時通過微生物的發(fā)酵,原來難以被人體所吸收的營養(yǎng)成分變得容易了。在炎炎夏日里食用,滴幾滴麻油,臭芋艿蕻口感清涼,很是下飯。但那臭味,很多人不一定吃得了。芋艿蕻干就不一樣了,可以說老少皆宜。把芋艿蕻洗凈后,切條狀,抽掉兩側(cè)的細筋,焯熟后晾曬在竹匾上,暴曬成干。吃時把芋艿蕻干泡軟,簡單些,放點鹽和豬油在飯鑊里蒸熟就好。拿來做紅燒肉當然更好,芋艿蕻吸收了肉的香味,又不失其本味,還帶點微甜,很有嚼頭,和筍干和茭白干的味道迥異。阿娘雖然節(jié)儉,但是做給我們吃的東西卻是精雕細琢,舍得花功夫?,F(xiàn)在想想,阿娘做的這幾樣菜,雖然簡單,但是我后來就沒吃到過這種久久難忘的食物。
3
小時候家里窮,房子不夠住,我和姐姐從小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晚上和老人同睡,陪老人焐腳。爺爺奶奶住的也不是自己的房子,是借住別人的三間平房。曾祖父傳給爺爺?shù)膬砷g老樓房,分別留給了兩個成家的兒子,我爸爸和叔叔。老兩口自己就沒地方住了,就在別人的老屋里住了一輩子。
阿娘住的老屋朝南,有三間房,中間一間的后半部分是廚房,有大灶和水缸,屋頂上有個玻璃天窗,天窗使得廚房亮堂了許多,這樣白天就不用開燈了。前面是客廳或是堂屋,可惜除了一張八仙桌當飯桌外,沒有字畫。記得我臨摹過一幅關(guān)公像,阿娘覺得不錯,在墻上掛了很久,讓我高興了好幾天。
廚房間是最熱鬧的。大灶燒的是柴火和稻草,最多的還是稻草,燒火時要小心火星掉落。我就掉落過一次火星,引燃了稻草,差點把整個灶間都燒了,嚇得我半死,虧得阿娘潑了一盆水把火給滅了。稻草來自田里,早稻、晚稻收割打稻后,先橫鋪在田里暴曬幾天,再在頂部打個結(jié)綁住、立起來,再曬。等完全干了后,用手拉車運回家,放在柴草間,燒火時隨取隨用。如果家里放不下,就在干燥的場地堆成草垛。草垛可以疊得很高,我喜歡爬上去躺著看星星,挺暖和的。
秸稈也是燒火的好東西。比如黃豆稈、芝麻稈、羅漢豆稈等,這些都比稻草要耐燒,尤其是芝麻稈,在燒火時還會劈啪作響。當然響聲最大的還是竹子,好竹段是不可能的,竹枝和廢竹片就不錯,偶爾有整根竹段放入灶膛,那個爆破的聲音特別大,我小時候每每聽到這聲音,都會捂住耳朵,特別怕。
大灶的飯菜味道和如今煤氣或天然氣灶燒出的味道是不同的,更香更入味。那味道,融進了柴草的煙火味。用大灶炒菜時得有一個人專門燒火,添加稻草要勻稱,火不能過小或是過旺,這樣炒出的菜才能熟而不焦。奶奶炒菜時,我常常幫忙燒火。燒飯的那口鍋里會放上竹制的羹架,再在架上放要熯的下飯和地瓜、芋頭、土豆之類。等飯蒸好時這些東西也熟了,滿屋子都是好聞的味道,熯的味道和蒸是不一樣的,里面融入了米飯的香味。我有時一邊燒火,一邊在灰堆里埋個番薯或者土豆。如果是煨年糕,最好是埋在竹木燒成的灰堆里,干凈些。煨時要翻動幾次,免得燒焦,等到外皮金黃、用火鉗夾著感覺軟軟的,就差不多熟了,可以拿出來了。這時要裹著布去拿,否則手要燙泡。一掰開,一股奇特的香味就撲鼻而來,和烤年糕的香味大相徑庭。
旁邊還有一個小灶,是燀茶(燒水)或是焐粥用的。把帶余火的灰取出放到小灶里,就可以焐。焐粥是最常見的,焐個半天后給一歲左右的嬰兒吃最好。如果有幸焐個豬蹄黃豆湯,就要用陶罐焐上半天或者一夜后,比燉更加綿軟幽香,那是絕對的美味。回想起來,那些味道還絲絲縷縷鉆進我的鼻尖、勾著我的魂呢。
“浪費糧食,要被天上的雷劈死的?!蔽矣浀米罾蔚木褪沁@句話,阿娘不知道在我耳邊說了多少年。如果有飯粒掉在桌上,她會撿起來放到嘴里,我也學會了。父親也是如此,飯粒即便是掉在地上,他也會撿起來的。不過父親他細心,不會讓飯粒掉出來。我八歲就開始下地干活,割稻、打稻、拔秧、種田這些活都干過,知道農(nóng)活的辛苦,早就學會了吃飯不剩一粒飯,飯碗像是舔過一樣,但是阿娘還是要嘮叨的。
西邊的平房住人,原來有兩張床。一張奶奶睡,另一張爺爺睡。爺爺?shù)哪菑垖幨酱矒?jù)說是大奶奶的嫁妝,很是考究。全封閉結(jié)構(gòu),面板用的是紅木,有的地方有骨木鑲嵌工藝,床楣上有很多小棒像是象牙的,比牙簽粗一些。這張床傳給了父親,如今七八十年過去了,還是牢固異常,漆色也很漂亮。小時候我陪爺爺焐腳,姐姐陪奶奶睡,一直到上了小學。
記得我有一次生病,神志不清,躺在床上,阿娘到村里赤腳醫(yī)生那里取了藥,喂我吃下。但還是不見好,我腦子雖然糊涂了,還是聽到阿娘到門外喊我的名字。他們說阿娘在整個村子里轉(zhuǎn)悠,邊走邊喊:“阿斌噢,快回家哦?!彼貋砗螅帜昧藦堻S紙貼在我額頭上,用熱氣騰騰的鍋蓋在我頭上轉(zhuǎn)動,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應和。早晨我一醒來就聽到奶奶在喊我“阿斌”,聲音里充滿焦慮和慈愛,那一夜,阿娘和爺爺輪流著一直陪著我。后來知道這是阿娘在給我“叫魂”,也叫“喊活靈”。除了喊,我的床邊還倒頭放了一把掃帚,插了幾炷香。
4
老屋有個大院子,是我兒時的樂園。里面的花草樹木很多,花有鳳仙花、雞冠花、紫茉莉、太陽花、仙人掌,都是家常之花。萱草是當作蔬菜來種的,為的是吃黃花菜,南瓜、絲瓜也是每年都種的。種了幾種草藥,以治療腹瀉的居多,磚墻上的鳳尾草是自己長出的,雞冠花的花冠可以治療腹瀉,紅辣蓼是到江邊去采的。
院子里的鳳仙花每年都很多,寧波人叫滿堂紅。記得鳳仙花會長一種豆綠色的蟲子,據(jù)說是天蛾蟲,看著很嚇人。如果不捉掉這種蟲子,就會啃食掉葉片和花朵,不幾天全株就變得光禿禿的了。于是奶奶讓我和姐姐去捉蟲,我倆忍著惡心,用筷子夾或者剪刀剪,把蟲子扔到雞前。雞倒是很喜歡吃這種蟲子,吃完一條后就定定地張望著你,翹首以待下一條蟲子。女孩子喜歡用鳳仙花染指甲,有時想讓我也染,我堅決認為這是女孩子的喜好,打死也不從。不過在旁邊幫忙是可以的,幫著一起摘下花朵,置于木板上,放些明礬,用刀剁成花泥。再去找一種圓圓的、背面白色的蓖麻葉,把花泥和葉子裹在手指上,用細麻繩系牢。過一夜,第二天早上去掉包裹之物,她們會驚喜地發(fā)現(xiàn)指甲變紅了,愛臭美之人連腳趾甲也要包。所以一般都是晚飯后干這個活,包上后就不能大動了。
梔子花潔白如玉,形似荷花,寧波人稱之為玉荷花。奶奶喜歡此花,在庭院里種過,花開時剪幾朵養(yǎng)在搪瓷杯里,放在桌角,伴隨著她后來念經(jīng)。奶奶身穿藍色的對襟布衣,手拿佛珠,每念上一遍經(jīng),就用紅筆在經(jīng)卷上畫一個圈,這樣就有了功德,可以賣給有需要的人。很多人說梔子花是禪友、禪客,我覺得寧波人說的玉荷花這名好。荷花是佛教中的“五樹六花”中的首位之花,梔子花形狀和荷花接近,故民間也將之供養(yǎng)在佛堂。梔子花香濃溢遠,一株開花了就可以讓滿園芬芳,甚至左鄰右舍都能聞到。這種香帶甜味,與甜瓜的香味相仿,故也招小蟲子的喜愛。我常常會在花半開或未開的時候,連花苞帶枝葉的摘下來,放入水中浸泡幾分鐘,以去除花上的蟲子。再放到瓶子里、灌上水,置于室內(nèi),這樣可以香上一周左右的時間。聞著這味道,室內(nèi)仿佛也清涼了不少,這是仲夏時節(jié)最清雅之事。
老屋門前的屋檐下有燕窩。小時候用彈弓打過麻雀和其它鳥兒,有時是嘴饞,有時只是覺得好玩,手賤而已,卻從來沒有去傷害過燕子,因為阿娘總會叮囑:傷害燕子是傷天害理的事情,要遭天譴的。燕子是專門吃害蟲的,保護好它們就是保護了莊稼。燕子是飛行的高手,它們時而低旋、時而高飛、時而急轉(zhuǎn)、時而折返,技術(shù)勝過世上任何一架飛機。它們以蚊蠅等昆蟲為食,習慣于在空中捕食飛蟲,卻不善于在樹縫和地面上中搜尋昆蟲食物,也不像其它鳥類那樣可以雜食漿果和種子。在冬季沒有飛蟲可供捕食,它們就只能飛到更溫暖的南方去,于是每年都要來一次南北大遷徙。據(jù)傳是春社日來,秋社日回,據(jù)我后來觀察是春分前后來到江南,過了秋分就再次南飛了。
我從角落里挖來一棵從桃核里長出的小桃樹,種在院子西側(cè),阿娘幫我一起看護。桃樹和我一起慢慢長大,每年都開花結(jié)果,幾年后結(jié)的桃子有的超過半斤,還很甜,這是沒有嫁接過的毛桃,甚是難得。阿娘總是給我留著最大的幾個,不準別人動,等我放假回家時摘給我吃。桃樹枝上和樹杈處常會分泌很多桃膠,當桃膠多得要掉下來的時候,阿娘常會挖下最干凈的部分,洗凈后泡水在大鍋的羹架上蒸,放點糖,黏黏的,滑滑的,還帶點彈性,那味道絕勝過現(xiàn)在的果凍。阿娘對這棵桃樹一直看護得都很好,我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是否把它當作了我的替身?
夏夜里,我搬把竹椅,在院子里乘涼,看星星,望月亮,看飛來飛去的螢火蟲。瞌睡蟲已經(jīng)上來了,但貪圖室外的涼快,不耐房內(nèi)蚊帳里的悶熱,遲遲不肯進去睡覺。阿娘坐在我旁邊,搖著蒲扇給我扇蚊子。晚飯后爺爺在院子里燒了點雜草,做煤焦泥,兼熏蚊子,煙霧繚繞,但蚊子還是有,阿娘就這樣扇啊扇,直到我進了蚊帳。如今,誰還會一直給我打扇呢?
5
平房前有走廊,二三米寬,可遮風擋雨,夏天乘涼吃飯都在這里,走廊東側(cè)是阿娘做席的地方,是阿娘的主業(yè)。席子是浙東鄞州的特產(chǎn),做席所需要的席草和麻,都是父親自己種的。席草,那時全是本草,亦叫“燈芯草”。頭年的十一月小雪節(jié)氣前后把席草種到水田里,和種稻差不多,到次年七月小暑時收割,所謂“小暑割草,大暑割稻”。最后要留下一片做草種,只割去頂部的部分,留著根部。割后要曬,把席草成扇狀地晾曬在平地上。收翻席草的工具叫草鉤,竹竿上帶個彎鉤,省得彎腰。在35度以上的高溫天曬三次,曬一次后捂一捂,再接著曬。我最怕去翻曬席草,即便是戴著草帽,也實在太熱了。經(jīng)過三次翻曬后,把干草捆成三十斤左右的一大捆,用紅(早)稻草覆蓋捂住貯藏備用,保管時要保持好濕度,嚴防受潮。保存妥善的席草顏色碧綠,像是剛割時的樣子,阿娘保存的席草每年都有好顏色。
麻筋做經(jīng)線起支撐作用。一條三斤重的席子,要用到四兩到半斤的麻,麻越多,席子越結(jié)實。種麻選用旱地,立夏種下,白露時收割。收割時把麻連根拔起,運回家,馬上就開始剝麻。麻稈很脆,在根部附近折斷后,取出麻骨,用刀刮一下,或是用刨刀刨去麻頭附近的雜物,使之平滑,刮好后就掛在院子的晾竿上晾曬。制作麻筋時,用小刀把麻條剖開,變成2厘米寬的細長條。最早做麻筋工具是“斷筋串”(諧音),后來有了紡麻車,阿娘輕松了許多。通過機器,兩根細麻條絞和在一起,一根細的麻筋算是做好了。而席子的兩邊需要的是粗麻筋,還要再搓紡。晚飯后阿娘坐著紡麻筋,是我兒時記憶中的一個畫面。
把麻筋穿過壓筘的眼子,在席機的上下部位穿好線,寬度視要制作的席子而定。本地人以“攀”來計量,最短的32攀的寬度約70厘米,還有54攀、56攀、58攀、62攀,最寬的是66攀約1.5米。麻筋全部穿好后,遠望過去,像是密密麻麻的一張大網(wǎng)。如今算來,一攀約是2.2厘米。那時可不明白,我讀小學三年級后,學會了長度換算,就好奇地問:“阿娘,你做席所說的攀,為啥書本里沒有呢?”阿娘忙著做席,抬頭看我一眼,笑笑:“我讀書不多,也不曉得了,我的阿娘就這么告訴我的,都是老底子傳下來的,總是有道理哦。你好好交讀書,等你讀大學了,就能搞明白了。”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依稀記得,席草在編織前,要手指抹去根部的席殼。再在水中泡一下,很快席草從干癟的狀態(tài)變得飽滿、挺括,富有韌性,不易折斷。編織時兩人一組,要配合默契。一個人坐在席機的正面,進行壓筘。筘有兩面,要朝上朝下地交替操作。另一人坐在席機的右側(cè)叉草,手拿替臂,這是一根細細長長的竹制品。叉草人把草往“替臂”的口子上一掭,穿入“席筋”中間,將草送入頭后,馬上將“替臂”抽回來,壓筘人立即把筘壓下,同時把伸露在席筋處的草根拗進去。整個動作要一氣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
看上去笨拙的木制的筘重達8斤,必須要用力抬起、壓下,這樣編織出來的草席才緊實耐用,以阿娘的小個,很是累人。席子織好后,掛在席機上,像是一長條青色的綢緞。割掉兩頭多余的部分,織席就差不多完成了。席子織好還要曬干,用布頭刷去表面毛糙的部位。
最后的工序就是排席和修邊。席子晾曬后,平放在桌面上,去掉毛屑,用手掌把編織后的草往一個方向推,使草緊靠一起,席子就更結(jié)實,然后把排露的“席筋”打結(jié)扣牢,最后卷成筒狀。這是供銷社的活,一般人沒這手藝。席子多是賣給供銷社的,要分等級。記得那時供銷社按照甲乙丙丁來定級,比如七十年代末甲級的席子一元三角一條,乙級、丙級、丁級的分別為一元二角、一元一角和一元。如果低于丁級,供銷社就不收了。遇到席子質(zhì)量不好供銷社不收的時候,阿娘只好拿回來,自己用又用不完,只好送人一些。她一整天的不開心,哀嘆著:“唉,這次虧了,連成本也收不回來了?!?/p>
母親原來是鎮(zhèn)上的居民戶口,從小沒干過農(nóng)活,悟性也不算高,嫁到農(nóng)村后,從頭學起。她和奶奶一起做的席子只能是丁級,而奶奶和別人合作做的席等級能高些。做席很多是夫妻搭檔,手腳利索的話,一天干10到12個小時,能編制出3條席子。這樣每人每天約有一塊五到兩元的收入,那時工人老大哥的月工資是60元,做席是一筆不小的收入,阿娘做席干了很多年。席草和麻筋的味道,這輩子我是忘不掉了。
今年夏天,媽媽來我家里住了幾天,拿出我塞在角落的草席,她習慣于睡草席。媽媽摸著我床上鋪的牛皮席,問了下價格,跟我說:“我那天去超市,看到黃古林草席最貴的居然要賣一兩千元一條,和過去比相差太大了。我做媳婦時,跟著你阿娘一起做席,盡力了,但達不到你阿娘的水平。有時要貨急,晚上也要做席,倒也不覺得苦。”媽媽嘆了口氣,“你阿娘是個好人,孫子孫女中對你是最好了。如果你阿娘活到現(xiàn)在,看到你住的房子,該有多好?!蔽倚闹邪迪耄⒛锟吹轿宜氖桥Fは?,會不會說我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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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有兩個大水缸,專門接雨水。那時候冬天冷,結(jié)冰是常事,阿娘每每擔心:結(jié)冰時會把大水缸給凍裂了,不是在上面加一個竹制的蓋子,就是在水缸里插一根竹竿。這樣倒是方便了我們玩冰,等邊上的冰松動的時候,拿著竹竿把整個圓圓的冰塊提起來,像是一面大鑼。我會再拿上一根木棍,假裝是敲鑼的木錘,手提著冰,四處轉(zhuǎn)悠著去炫耀了。當然不是真的敲下去,否則就碎了,直到玩膩了,才一敲了之。
雪融化的第二天早晨,屋檐下一定會掛著長長的晶瑩的冰凌。扳一條下來,我在手中比劃著,像是握著鋒利無比的寶劍,可是一碰就馬上斷裂了。沒關(guān)系,還可以繼續(xù)去拿,反正屋檐下有的是。有人說這是冬天里的棒冰,我試過用牙齒去咬,只是嚼了兩口就受不了了——這冰凌實在是太冷了。如果阿娘看見了,就喊:“阿斌憨大,這吃不來噢。”
住在老屋,好玩的還有插地香。農(nóng)歷七月三十是地藏王菩薩生日,阿娘給我一大把香,點燃后,我和小伙伴插滿了整個院子。地香被擺成了各種圖案,看著那星星點點紅光一片,蔚為壯觀。角落和墻壁上會長出很多的雜草,有一種可以做“金魚”:用豌豆做身子,紅色的野草莓是金魚的眼睛,雜草就是金魚的尾巴了,后來知道這種草叫鳳尾草,是種草藥。老屋的地勢還算高,小時候夏季常常發(fā)大水,村里很多地方都受淹了,而老屋不會,最大的一次洪水離臺階還有半米。
阿娘有四個孩子:兩兒兩女,我爸是老大。阿娘個不高,但面容清秀,親人中小姑長得最像阿娘。阿娘平日里很溫和,從不與人吵架,有客來,以曬干的橘子皮泡茶待客。打噴嚏,是因為有人想你了,這是阿娘的說法。吃飯時如果有人多拔了一雙筷子,阿娘會說是否會有客人要來?老房子里垂下一只小蜘蛛,阿娘輕輕彈一下蛛絲,蜘蛛不慌不忙地收起蛛絲,飄然而去。她說這也是客人要來的兆頭,有時還真的挺準,果然有親戚或朋友來做客。阿娘雖然有點為下飯發(fā)愁,但還是很高興地接待。來客也沒啥大事,帶點土特產(chǎn),聊聊天,吃頓飯,問候一番就回去了。
晚年她信佛吃素,喜歡燒香拜佛。她人緣好,在村中口碑極佳。爺爺讀過幾年私塾,在當時算是文化人,但生不逢時,最終一輩子窩在村里。年輕時曾經(jīng)到杭州鋼鐵廠上過班,文革后不知怎么就回村了,后來就一直沒有出去。他會一些村里人不會的手藝活,比如補缸、補碗,在碗底刻字之類的,卻不會種地,也沒有傳承曾祖父的燒窯技藝,倒是小爺爺繼承了祖業(yè)。爺爺有過兩個妻子,第一個妻子在日本人進村時被逼得跳河自盡了,后來才娶得奶奶。爺爺有些老爺習氣,可以想象阿娘在家里的辛苦,忙里忙外,還要照顧好幾個小孩。
我小時候基本上很乖,但也有淘氣的時候。記得有次不知為何罵人了,罵的還是阿娘,罵她老太婆,阿娘生氣了,拿縫衣針扎我的嘴,很疼,我嚎啕大哭,很傷心?,F(xiàn)在回想起來,一向疼我的阿娘心里會更痛,但她堅持教育孩子時要做規(guī)矩:小孩可以疼愛,但決不能溺愛。
阿娘去世那年我剛參加工作,在山東濟南。家里打電話說阿娘快不行了,你快請假回家。我急急忙忙請了幾天假,坐火車趕到家中,阿娘躺在床上,可神志還清醒,看到我回來眼睛好像亮了起來,非常高興。但沒說幾句她就催我早點回去,說阿娘沒什么大事的。假期滿了,看阿娘臉色還好,我又匆匆回到濟南。但沒過幾天,接到家里電話說阿娘走了。我說我要回去,父親說路途太遠,等我回來也都已經(jīng)下葬了,還是別折騰了。那時濟南沒有直達寧波的火車,我沒有堅持要回。放下電話后,我趴在桌子上,失聲痛哭,痛恨自己沒有送奶奶最后一程。
那年春節(jié)我無論如何要回家。一到家,我直奔阿娘的墳頭。擺好貢品,點好蠟燭燒上香后,我跪在墳前,磕了好幾個頭,久久不愿起來。奶奶的照片留下的不多,我一直保留著她在天童寺拍的那張照片。照片中,她站在天王殿的香爐前,身穿黑色對襟衣,背著黃布袋,一手拿著佛珠,慈眉善目,微笑著看著前方。阿娘對我的愛,就象她信奉的觀音菩薩一樣,深沉而又無所不在。
有了女兒以后,等她懂事了,我每年清明帶她給阿娘掃墓。我跟她說里面躺的是爸爸的奶奶,她去世時爸爸剛好不在跟前,這是爸爸這輩子最遺憾的事情。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手拿著香,拜得很殷勤。每年七月半做羹飯祭奠先人時,女兒跪在地上,那神情像極了我小時候的樣子。
今年的清明節(jié),我?guī)е畠喝ド蠅灐T谏介g,我一路走著一路教女兒認野花,認那清明草。女兒摘了一朵,聳起鼻子聞了聞味道,說:“爸爸,聞不出什么味道啊?!彼臀乙黄鸢螇炆系碾s草時,我說起阿娘的故事,說起了阿娘給我喊活靈,說起了阿娘半夜做草席……她聽了以后,從仰臉開心到托著下巴,最后低著頭一聲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