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尚瑾
這座電梯是個啞巴。這早已是個公開的秘密,不論是頭發(fā)燙得跟手里提的菠菜似的大嬸,還是灰頭土臉的大金毛,都知道。再說,哪座電梯不是個啞巴?
這座電梯位于長長的走廊深處,天光照不進來,這兒沒有晝夜規(guī)律的交替,有的只是涎著一長串哈喇子的醉漢大呼小叫后聲控燈微弱的閃爍。電梯仿佛一只木桶,隨著井繩漸漸放松,轱轆轱轆往下墜,又隨著井繩慢慢收緊,轱轆轱轆向上吊,一輩子都在這幽黑深邃的井眼里蝸行摸索。又或者說,它一生都被兩端系著、牽著,時而奔向這端,時而貼向那端。在反復單調的勞作中,它總包攬了所有的晴天,只要走進她的庇護,再沒有日曬雨淋、寒風蕭瑟。
這座電梯雖然上了年紀,但仍耳聰目明。它仿佛一名戍守邊疆的戰(zhàn)士,懷抱著“燕然未勒歸無計”的一腔熱血,但實際上,它周身的戰(zhàn)績輝煌,小孩刺啦的指甲印、女人高跟鞋的鞋跟痕、油性筆涂抹的“開門換鎖1328576XXXX”……這些都爬滿了它的每寸肌膚。捧著西瓜的赤膊壯漢走進過電梯,他身上有幾條短短的刀疤,或許是年輕時叛逆烙下的印記,但他最終還是避無可避地匯入社會的洪流,過著自己的小日子。懷抱著嬰兒的女人們走進電梯,她們眉飛色舞地討論著各家的育兒心經(jīng),但她們也曾在別的女人們懷中酣睡過,也曾在晨曦中揮發(fā)出青春獨有的光與熱,也曾在一片歡聲笑語中挽著各自男人的臂膀走進這個社區(qū),走進這間電梯。
合上雙眸,緩緩吸入鼻腔的,除了這座城市獨有的生活氣息,還有濃濃的煙火氣。閑居在家的老人拖著一整層樓的公共垃圾桶,走進,又走出,電梯里自然就留下了腐爛的冰西瓜味、過期飲料的混合味和蟑螂尸體的怪味,在空氣的攪拌下,醞釀發(fā)酵,孕育出的卻是融融的煙火氣。一個穿著花格子襯衫趿拉著一雙人字拖的男人,叼著一支煙,緩緩地吸入,又吐出一朵朵煙云,同時臉也脹得如猴子的屁股般緋紅,欲仙欲死的神情比面對他純真的幼女時還要虔誠,他大搖大擺地晃出了電梯,氣味卻盤桓不散?;蛟S你會因此蹙起眉頭,擰住鼻頭,但它只是淡然地接受著這一切,好的壞的,快的慢的,輕松的疲軟的。在開門和關門的霎時換氣,讓新鮮的空氣、新鮮的心情涌入其中,仿佛鯨一般,時而潛入海底,時而又浮上海面,噴出強勁而耀目的水柱,在海平面上投射出的陽光中熠熠閃耀。
在電梯深情而又溫柔的眼波中,仿佛閃現(xiàn)著一個熟悉的女人的身影。倏地白天倒成了黑夜,母親拖著疲憊的軀體邁進了電梯,粗糙而又疲乏的呼吸聲把如膠般黏稠的空氣割裂,從細細的紋路擴張到一張攝人心魄的大網(wǎng),將憤懣、倦怠和無奈分解,只留下樂在其中。一回到家,那副勞累的面容在昏暗的燈光下輕輕一笑,笑容曇花一現(xiàn),隨即栽進臟衣服堆里,滿臉滿心都密密麻麻地浸滿了涔涔汗水,她就這么默默地散盡了青春的光華,甘為人妻,甘為人母,甘為別人。
這世間總有這樣一類人,他們在時間的斷層里攀援而登,他們不被人們所銘記,更不為自己所惦記。萬歷年間的第一代首輔張居正手把手將小皇帝扶上朝政,卻因整治文官集團而不幸成為眾矢之的,死后被刨了祖墳、橫尸荒野。諾貝爾為了研究炸藥葬身火海,結果卻成了教科書上一個惱人的名字。他們并不啞,只是用沉默飾過千言萬語的付出,用平凡突出難能可貴的偉大。風會卷走一切的抱怨,足下堅實的腳印才是丈量他們人生功績的刻度尺。
這座電梯不是個啞巴,這個秘密又有誰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