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以后,在他鄉(xiāng)每每感到疲憊無助的時候,我曾無數(shù)次妄想回到母親的子宮,重享做一個胚胎的權利。我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那樣單純地將自己安放于溫暖與潮濕里,卻從來不曾想,要回到我的故地,我的娘鄉(xiāng)。
那日,我坐在大巴車上,高速路兩旁的樹早已落盡了葉子,就在這一片光禿禿的景色里,無數(shù)大大小小掛在高枝上的鳥巢突顯出來,很是醒目。我在車廂里靜靜看著,忽而覺得那鳥巢與遠處一片一片的村莊疊加在一起,很有鏡頭感和儀式感。只是那遠處零零散散的村莊顯得可憐兮兮,清清冷冷,那一個個的鳥巢卻倒是野趣十足。
這些年里,倒也回去過不少次,只是這每次回去都不是單純回去看看,總帶了些目的。因為治宮寒而回去采艾草;羨慕于鯽魚湯的鮮美而去河灣里捉魚;院子里還有棗樹和梨樹,夏天還會窺覬于它的果子。好像是因了這腹中宇宙,才讓我和老家維系起來。
我深知我不是一個絕對意義上的“城市人”。我是在五歲那年,因為父親工作調(diào)動的緣故,一家人從農(nóng)村搬出來的。2000年的時候,我還住在農(nóng)村,農(nóng)村的光景并不算好,常有討飯的來,去灶臺上拿兩個饅頭就可以打發(fā)走的,方便面還是稀罕玩意,好多東西都是可以用麥子換的。冬季的早晨,在缸里舀了半碗麥子去換剛炸出來的酥油條,踩著未化的雪把熱氣騰騰的酥油條拎回家,直至現(xiàn)在,我也總還懷念那種以物換物的古老而溫情的交易方式。
但我畢竟是離家太早,那些關于農(nóng)村的記憶和生活體驗早已成為破碎而模糊的畫面。盡管如此,我也從未曾質(zhì)疑過故鄉(xiāng)與我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其實,我的孩童時期生活是十分閉塞的,南墻跟下幾叢蒲公英、曲曲菜,整日整日酣睡在廚房柴火灶里的黃紋花貓,院子里一到冬天就永遠也解凍不開,擰成麻花的老秋千,我的童年也只有這般大,但這些卻也構(gòu)成了我孩童時所有的趣味所在,我也從未因此感受過有一點點的不快。
院墻外的世界我尚不明了,院墻內(nèi)的世界又總是如此平和。只是會偶爾覺得無趣無聊了,在我唯一的玩伴黃紋貓都懶得理我的時候,我一個人倔強地拎了小鏟子,去院子里刨土,可以偶爾發(fā)現(xiàn)遺漏的紅蘿卜和地瓜,放到嘴里,脆生生的,很是好吃,于是頃刻間又活潑起來了。
最遠不過就是那條通往我二爺爺家的小道,永遠守在道口的大狼狗,見了我總會汪汪叫,我嚇得總是哇哇大哭。二爺爺會擦干我臉上的眼淚,然后摘院子里的草莓和薄荷,薄荷裝在口袋里,有香氣,我從來也是吃完就走,絕不多留,二爺爺雖然不悅,但還是會給我摘幾個蔓子上的葫蘆,背在我小小的肩上,讓我叮叮當當帶回去。
因此我常去,但總也沒見得那只狗認熟我這張臉。
但是很快,我便搬了出來,搬進市區(qū)時,我仍舊是很小的年紀,我孩童的生活也頃刻間由閉塞轉(zhuǎn)為荒涼。
那時年幼的我尚不能理解父輩們離開土地后所表現(xiàn)出來的失意,這種失意浸泡在隱晦莫測的支言片語里,等待時間將它消解。只是我卻實實在在體味到了一種巨大的無趣,總也望不到頭的馬路,接連不停的店鋪鑲嵌進去,那好像只是歡迎成年人的地方,像我這樣的小孩子——況且褲兜里還沒有半毛錢——是不受歡迎的。
我曾問我家里人老家在哪。他們指了指窗外的一排樹,那幾乎不能算是樹,只是樹影了,要細瞇起眼才能看見地平線處的一點點深色樹影,當真是喪氣極了。
我一時間沒有地方可去了,開始羞愧于面對這座城市,羞怯極了,又惶恐極了,于是關上門,索性做起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且這一做就是好幾年,等到上了四五年級,這種情況才算是慢慢好起來。
但在家也是終日無聊,完全不知該做什么,翻箱倒柜地找了些不適齡的讀物拿來看,雖然說的確打發(fā)了一些時間,但那總也是不夠解放天性的。或許是那個時候積壓的天性未得到釋放,以致我現(xiàn)在總覺得,孩童的天性要想打開,非得捅捅馬蜂窩,搗搗燕子窩,去河灣里摸魚摸蝦,在草垛上打滾,渾身臟得家里人都認不出來不可,若非如此,絕不足以釋放頑劣的天性。
長大了以后,我再回老家,就會像一件文物一般被拿給鄉(xiāng)親們展示,他們叫著我的小名,開始津津樂道地回憶我還穿開襠褲,站在大公雞面前毫無畏懼的樣子。村中婚喪嫁娶時,領著我吃大鍋飯,我總要踉蹌而逃的樣子,而我已完全忘記,不僅忘了這些,連同所有家鄉(xiāng)那些自稱抱過我、看過我的長輩,我都忘了。
忘了按照輩分怎么稱呼,忘了他們口中那個活潑的孩子。我有時覺得我怎么會是活潑可愛的呢?我大概是發(fā)皴的臉,袖口上永遠掛著油漬,脖子總是黑的,鼻涕一把一把干在臉上,我是多么破落的小鬼?。∮谑沁@羞愧、羞恥趕著我,使我不得不速速離。
家中的院子早已荒落,破敗不堪,只剩滿院子的草長勢洶洶。自此之后,我回老家的欲望便日趨降低。這兩年去外地讀書之后,便再也沒有回去的想法了。
因此我更加深知,我也不是一個忠實的“農(nóng)村人”。談起農(nóng)村,我知之甚少。那些曾經(jīng)影響過我的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如今看來早已不再可靠。故鄉(xiāng)于我便是在冬日里瑟瑟發(fā)抖的形象,我能記得起的,仍心心念念的也不過是殘存下來的一點或美好或遺憾的回憶,像是高高掛在枝頭上的鳥巢,貪戀那一點我此刻已無法享受的野趣罷了。
但我畢竟是生于農(nóng)村,因而我清楚,對于那些真正的生于斯,長于斯的鄉(xiāng)村老一輩來說,村莊便是手掌心的紋路,人們生活在那個熟悉的縱橫交錯的小方圓里,誰與誰都一清二白,誰與誰都知根知底,每一間屋,每一條路,每一畝地,幾口人,幾頭豬,都明明白白。誰與誰都不遠,你家的葫蘆藤蔓過了我家的院子,我家的貓吃了你倒掉的剩飯,分不清誰占了誰更多。
也只有他們明白,鄉(xiāng)村只有在冬天,只有在繁華褪盡,沒有一點兒裝飾的冬天,只剩悄然與沉寂,村莊才有它真正的意味。而我能看見的,只是冬日里顯露在外面的招招搖搖的鳥巢,但那終究不是鄉(xiāng)村的全部。
我承認我接受了故鄉(xiāng)的饋贈,那鳥巢是我一點點記憶里的野趣與孩童的天真,而真正的村莊,我早已離它很遠。
阿壩紅原牦牛節(jié)上的藏族服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