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石嶺
拐角
那是66年的初夏,也是文革前夕,我們高一(2)班十幾個同學到城南大隊支農(nóng)。有一天傍晚,丁素華要回城去拿東西,過來問有沒有男生與她一起回城。正巧我也想回家一趟,于是我就答應與她同行。丁素華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與她同行當然是每個男生最樂意不過的事情了。鄉(xiāng)路迢迢,暮色蒼茫,我們走在同一條路上,卻像兩個陌生人一樣,一句話也不說。我很想與她交談,一邊走一邊想了許多臺詞,但一句也說不出口。我不時地用眼睛瞟她,希望她也能回頭看過來,但她似乎一點沒有這個念頭。走到岔路口,該與她分開走向北的一條路了,但是我怕她膽小,便故意說也是順路。直到了南門街上,行人多了起來,前面是必須分開的路口了,我才離開她獨自往北走。分開了,我還幾次回頭去看她行走的那條路,還能隱約搜尋到她的身影。又走了一二里,我走到了一條高高的水渠上,忍不住停住了腳步,回望消失她身影的那個房子的拐角,許久許久……我多么希望她在那個拐角再出現(xiàn)一次呵!但是事實上她已經(jīng)走遠,不會再出現(xiàn)在那個拐角了。
許多年過去了,我始終記得那么動心的一天。從那以后我的心歷路程里仿佛也有了一個拐角,有了一點自知之明,素凈華美的女生,我雖然心里有你,但那是可望不可及的。我望著腳下長長的路,默默地說,我似乎該改變自己了。
(2017.1.29.)
“籮里格公式”
下午第三節(jié)課,老師指定了成績最好的田雅秀來輔導復習數(shù)學。
田雅秀的打扮很別致,她剪了一頭短發(fā),身穿著靛青色的土布春裝,上面繡著白色的條格花紋,就像一個鄉(xiāng)下來的村姑。
她不慌不忙地走上講臺,用濃厚的鄉(xiāng)里話解析了一道剛學過的數(shù)學題,然后問下面的同學:“你們說,應當用‘籮里格公式(哪一個公式)?”
同學們都暗自笑了,有的還在竊竊私語說:“公式太多了,要用籮筐來裝了!”
一會兒,她又解析了另一道題,用同樣的口吻問:“應當用‘籮里格公式?”
這回大家都笑出聲來了,男生們笑著低聲念叨著:“籮里一掏,一個公式!”“再一掏,又是一個公式!”自此之后田雅秀就有了一個雅號:“籮里格公式”。
田雅秀當時已19歲,是班里的團支書,雖然說不上很漂亮,但個兒高挑,身材勻稱,會做思想工作,加上她喜歡穿那套“村姑裝”,顯得干凈利索,就像電影《洪湖赤衛(wèi)隊》里的女隊長一樣。
有一天晚上,女團支書約我去巡夜,這讓我多少有點驚喜,因為像我這樣一無所長的男生從未如此受寵過。我跟著她從高一(2)班的教室出發(fā),走到校園北面的外操場,繞到學校食堂、大成殿,沿著校河邊的圍墻,一直轉到地理老師用石頭鋪設的微縮地圖邊,把校園的每個角落都巡查了一遍。當然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潛入校園來搞破壞的“階級敵人”。
一路上,田雅秀給我講了許多道理,怎樣要求進步、爭取入團,怎樣提高學習成等等。她講起來一套一套的,就像從她的“籮里”掏出“公式”來一樣自如,宛如一位姐姐在啟蒙她的弟弟一樣。我自知差距太大,達不到那么高的要求,嘴里只能嗯嗯地應著,心里當然是暖暖的。
人生南北多歧路,風景惹人各不同。在經(jīng)歷漫長的人生旅路之后,我偶然想起了曾經(jīng)與那“村姑模樣的團書記”校園巡夜的情景,依然能感受到這位學姐的益友之情。
(2017.2.10.)
最小的愿望
放學了,道成約我到他家去玩。他的家在長江邊的黃田港口,那里可以看到首尾相連的拖輪和萬噸輪船。
路過北大街的時候,道成忽然說要去肖甦華家里彎一彎,說有要事找她,叫我陪著他一同去。
肖甦華的家在同興里,那里是一條走不通的小巷,小巷的路面是用一塊塊小巴掌大的黃石鋪成的,因為走的人少,地上散了梧桐的落英,里面的人家都是高墻大院的,且總是緊閉著黑漆的大門,因此這巷子顯得靜謐而雅潔。平時我始終不敢向這條路邁步,生怕遭到里面的小貴族們的詰斥。
道成領我走到一戶高大的院門口,用手咚咚地敲起了門。里面的人問:“誰呀?”“是我,找肖甦華?!薄罢宜錾叮俊薄拔沂撬瑢W?!?/p>
一會兒門開了,一個白凈而胖嘟嘟的女孩子出來了,她倚在門前,手扶著門板與道成說話,說了一會兒,又跨出了門檻,繼續(xù)剛才的話題。她的臉時而緋紅時而恢復白凈的原色,她留的是齊腮的短發(fā),說話時常常要一甩一甩的。
我在旁邊看他們說著話,不知何故,他們說話的內(nèi)容竟然一句也沒有記住。因為我自覺有些窘逼,且一直顧著注意他們的表情。此時我心里對道成倒十分地欽佩,你看他抬頭微笑著,面對著班里如此高雅好看的女生、一個比任何女生都白凈皎潔的她,從容地侃侃而談,一點兒也不慌張,而我這個旁觀者倒有點局促不安了。
話終于講完了,道成非常自然地向她道別,而我只是側身留給她一個微笑就趕緊轉身了。
說實話,我也希望像道成那樣與肖甦華說說話,但我沒有這個勇氣,也沒有這種口才,如果要說,那也一定是結結巴巴的。多少年過去了,這似乎成了一個遺憾,它只是隱約地藏在心角里。有一日,我聽說她給我打來了一個電話,心里有了一種莫名的歡喜,遺憾的是她沒有留下號碼,我也終于沒有實現(xiàn)這個小小愿的望。
(2017.02.13.)